正文_第卅三章:魚肚裏藏情詩,熱水瓶裏放炸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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辣斐德路的書店裏,有一套鎮店之寶:明版的《金瓶梅》。插圖本,一套三冊,有一百多幅插圖,每一幅都是露骨的春宮畫,據說有不少還是唐伯虎畫的。
明版、名書,加上名家插圖,擱到今天,上了拍賣台準得天價成交,在舊上海也是不可多得的寶物。當初喬老板轉讓店麵的時候,想把這套書帶走,秦克說,我一個書店老板,要是拿不出兩件“鎮店之寶”來,還開什麽書店?喬老板隻得作罷。
結果這套書被霍正發現了,一翻看,不由臉紅心跳,批評秦克,虧你還是個共產黨員呢,居然看這種東西!秦克同誌,在敵後長期潛伏,不能隻顧著人身安全上的防範,卻疏於思想意識形態上的防範,忘了紮緊籬笆,結果讓香風熏得迷迷糊糊,慢慢糜爛,直到徹底擊垮!
秦克覺得她有點可笑,人沒文化並不可怕,怕就怕沒文化的人對文化上的事指手畫腳。結果這套《金瓶梅》成了這對真夫妻第一次大吵的誘因。
爭吵發生在書店,當時店裏沒外人,可在書店的櫥窗外頭,站著一個女人,帶著墨鏡,默默地關注著。
雖然隔著兩層玻璃,爭吵的內容聽不見,但爭吵中的秦克,因為激動而疏於掩飾,結果被這個女人給認了出來。她就是朱曼麗。
朱曼麗很早就喜歡秦克,那時候秦克心裏隻有關壹紅,朱曼麗悻悻而去。後來黃浪才得勢,官越做越大,成為滬上文化界的“一把手”,朱曼麗委身於他,終於十年媳婦熬成婆,當上了漢源劇社的女一號。私下裏,她對黃浪才這種號稱文化人的文化流氓打心裏厭惡,這種苦悶又無人可傾訴,隻能鬱積著,直到她發現了秦克,頓時心花怒放。
她找了個機會,趁書店隻有秦克一個人的時候,走進店裏跟他攤了牌。秦克隻好承認,當年自己逃離上海,投奔了陝北,參加了戰地服務團,組建了一個簡陋的劇社,自己身兼數職。生活雖然艱苦,可畢竟幹著自己喜歡的事情。後來延安搞起了“整風運動”,很多從大城市過去的人受到組織上的調查,甚至是隔離審查,據說有的還受了刑罰,他很害怕,就逃了出來……
離開延安後,他去了西安,在那裏認識了妻子霍正。霍正出身小富之家,不滿家裏安排的包辦婚姻,從老家逃出來,兩個人就走到了一起。後從西安輾轉來到上海,盤下一家書店。他一直小心翼翼,沒想到還是被朱曼麗給認了出來……
這是秦克現編的版本。他的確接受過組織上的調查,可安然過關了。抗戰全麵爆發後,紅軍改成了八路軍,江南江北一帶的遊擊隊整編成新四軍。組織上派他去新四軍,這一段經曆他全給隱瞞了。
朱曼麗對他的經曆沒興趣,直奔主題。
“咱倆好吧!”朱曼麗大言不慚,“你知道的,我一直喜歡你,過去是,現在還是。”
秦克一臉苦笑,“曼麗,你都看見了,我已經是有太太的人了,她也不是什麽善茬兒,你就不要為難我了……”
“我不管!”朱曼麗斬釘截鐵,“你知不知道,做黃浪才的情婦,我有多苦!有多難!”
“你可以離開他呀。”
“離開他?誰還讓我演女一號?漢源劇社是看在他的麵子上,才讓我有演出的機會。自己到底有幾斤幾兩,我還是清楚的!”
“你既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哪兒有這樣的好事?”
“你就答應吧,咱倆悄悄好,不讓你老婆知道,也不讓黃浪才知道,這其實一點也不難呀!”
秦克知道她的脾性,一旦認準了,說啥也拽不回來,索性低頭不語,以沉默抗爭。
三天後,下雨,朱曼麗又來找秦克,她喝了酒,剛跟黃浪才大吵一場,因為她發現黃浪才在外頭有了別的女人,是個演電影的,連女三號都排不上的小角色,爛貨一枚。她跟黃浪才吵,後者壓根不理她,一副無賴的樣子,我有別的女人又怎麽了?你管得著嗎?
本來,朱曼麗想在秦克這兒找點安慰,讓她靠在肩膀上哭一哭,沒想到秦克像避瘟神似的,朱曼麗的火騰地就上來了,把離自己最近的一排書摔在地上,發狠地說:“你信不信?我把你投奔延安的事告訴黃浪才,看他怎麽收拾你!”
秦克頭大了,他知道,朱曼麗是說得出口就做得出來的。他不敢把這件事告訴霍正,因為這裏麵還有女人的嫉妒心包含著,隻好先跟許老吉說了。許老吉想了想,果斷地說,如果隻有她一個人知道你的身份,很簡單,消滅她。你的安全絕不容半點閃失,你的身後有電台,還有物資采購站……
“就沒有別的法子嗎?”
一想到朱曼麗要死,秦克於心不忍,朱曼麗跟黃浪才不一樣,黃浪才是鐵杆漢奸,死有餘辜,而朱曼麗隻是一個女人,她要生存要吃飯,也想有人疼自己、幫自己,她所做的一切,哪怕是情感上的敲詐,從一個女人的立場出發,並沒有錯。
無奈之下,秦克去找了老鄭夫婦。
關壹紅和朱曼麗有過一麵之交,哼道:這個女人,我跟她打過交道,不是什麽好鳥兒!一個女人居然死乞白賴纏著男人要跟他做情人,真不要臉!
秦克說,既然你認識她,你倒幫我出出主意,怎麽辦才好?我又不能為了躲她,跑到蘇北去,書店怎麽辦?物資站怎麽辦?
老鄭說,你現在是有太太的人,還有“組織”,你讓他們出出主意。
秦克搖搖頭說,“沒錯,我有太太,那就更不能讓她知道了!女人天*吃醋……”說著有意無意地看了關壹紅一眼,“我跟朱曼麗那點事,壹紅你是清楚的,可霍正那頭,我怕她產生誤解,吃起醋來,小小的閣樓都要塌了……”
老鄭忙道,女人愛吃醋,其實男人也愛吃醋,比如我!
“行了,就別顯擺你自個了,說正事!”關壹紅提醒丈夫。
鄭二白能有什麽法子?這兩天他正為另一件事頭疼呢——
朱國民“看上”他媳婦了!
原來,*的老婆陳璧君,召集了孫木蘭等一批早期同盟會的會員,在上海組織了一個“女性市*合會”,說白了就是個女漢奸組織,正在招賢納士。朱國民就推薦了關壹紅。作為昔日的上海灘名媛、四國銀行董事長千金、跟國民黨又有“殺父之仇”,人家求之不得呢。
老鄭一聽可咧開了嘴,拚命想推掉,說我媳婦剛懷孕,她歲數不小了,算是“高齡產婦”了,保胎要緊,不宜拋頭露麵。
朱國民忙說,其實沒啥具體事務,說白了,就是想借用一下她的漂亮臉蛋,站站場子、湊個熱鬧。她的名字已經報上去了,會長陳璧君、副會長孫木蘭都對她很感興趣,你就不要推辭了……言下之意,你別不識抬舉。
我媳婦是軍統!代號“胡蘿卜”!你們還敢要嗎?!
老鄭心裏吼,嘴上自然不能說。
他有所不知,其實朱曼麗也是這個“女性市*合會”的一員,是黃浪才推薦的。朱曼麗也想趁這個機會多認識幾個人,總不能在黃浪才這棵大樹底下乘涼乘一輩子吧?
2
馬立斯菜場,老宋的魚攤前,陶主任來買魚。“有新鮮的橡皮魚嗎?”
“橡皮魚?”老宋並不認識陶,仔細看了對方一眼,不緊不慢地對上暗號,“肉又粗又硬,沒嚼頭,要不怎麽叫橡皮魚呢?”
陶主任說:“我這人還就愛吃橡皮魚。”
“那行,我去進貨,您明天來,”老宋低聲問,“你是……”
“拖鞋!”陶主任小聲道,“大白兔鮮有機會來二隊,重要情報隻有我親自送,趕緊發給重慶。”
他拿出幾張鈔票,鈔票裏夾著一個紙卷,大聲道:“五條橡皮魚,我晚上就要!”
“沒問題,下午您來拿。”
下午剛開診,丁香就出現在診所裏,把關壹紅從裏間叫出來,囑咐她:“浦東組有個人被捕了,關在二隊,拖鞋把他的審訊筆錄偷偷抄了一份,你去拿一下,馬立斯菜場的魚攤。”
“你自己為什麽不去?”關壹紅拉著臉問。
“我有急事,得讓他這條線上的聯係人都消失。”
“丁香我再說一遍,我不是你們軍統的人,我有老公孩子,我都懷孕了,偶爾一兩次讓我幫你們的忙沒問題,但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別把我當你們的人來使喚!”
“你什麽意思?”丁香一瞪眼,“你怎麽不是我們的人?代號都有了!”
“那是我老公跟我開玩笑,叫我‘胡蘿卜’。就算是代號,那又怎麽樣?”
丁香不想跟她吵,壓下火氣說:“好吧,再幫我一次,回頭我去跟侯組長說,就說你懷孕了,妊娠反應大得很,不適合再執行任務了,等你生完孩子再說。”
“說話算數!”
“算數,我的大小姐。”
得到丁香的口頭承諾,關壹紅就放心了。
這年,日軍和國軍在山西的中條山展開會戰,國軍大敗,黃河以北最大的一塊國軍根據地喪失殆盡,俘虜多達三萬五千人,日方把他們移交給汪偽政府。*想把這三萬多人招致麾下,來充實他的和平軍,便拚命做秀,對俘虜表現出無微不至的“關懷”。“女性市*合會”也是搖旗呐喊,陳璧君一次次下戰俘營慰問,孫木蘭在上海遙相呼應,為這批戰俘中的傷員開展義拍義賣活動。關壹紅被指名來主持這場義拍,她便告訴了丁香。
“知道了,”丁香說,“我會跟侯組長匯報的,你快去吧。”
關壹紅提著菜籃去了馬立斯菜場。老宋認得她,樂嗬嗬地問:“鄭太太,要什麽魚?”
“有橡皮魚嗎?”
“橡皮魚……”老宋朝左右看看,笑道,“巧了,下午剛進的貨。”
他搬出一個魚簍,裏麵裝著各種不同的海魚,用碎冰塊覆蓋。“您自個挑吧。”
這時候,一個中年婦女也來買魚,看外表有點凶悍,她想買帶魚,挑了半天,不滿意,盯上了這邊的魚簍……
關壹紅挑了幾條橡皮魚。老宋朝其中一條橡皮魚努了努嘴,關壹紅會意,拿起來,老宋搖搖頭,暗示她拿錯了。關壹紅又拿起邊上一條,老宋點點頭。
“就這幾條吧!”
老宋正要往秤盤裏放,沒想到伸過來一雙大手,把這條橡皮魚搶走了,正是那名悍婦。
“這魚我要了。”
關壹紅急了,“你這人怎麽這樣?我先挑的。”
“你還沒付錢呢,我怎麽不可以拿?”
“你這人怎麽不講道理?”
老宋忙對那悍婦說:“這位太太,這是橡皮魚,肉糙不說,骨頭又大,不劃算,都是做罐頭、做魚骨粉的,我這兒還有好多魚,您看看……”
“肉糙怎麽了?我是給我們家貓咪買的!”悍婦不以為然。
關壹紅指著魚簍裏:“有這麽多橡皮魚,幹嘛非要搶我的?”
“我就看上這條魚了,不行嗎?”
關壹紅怒了:“它是你們家親戚吧?怪不得對上眼了!”
“你們家親戚才是海裏的魚呢!你放手,小心我抽你!”悍婦一副凶相。
“你敢?你碰我一下試試!”
兩個女人都卯上勁兒了,爭奪一條魚,誰也不肯撒手。“二位太太,你們聽我說……”老宋忙著勸。關壹紅畢竟是大家閨秀出身,勁兒比不上那悍婦,情急之下,狠狠踩了那悍婦一腳,她穿皮鞋,悍婦是布鞋,疼得哎喲一聲一鬆手,關壹紅往後一退,手一拽,魚簍傾翻在地,大大小小的魚和冰塊撒了一地,那條魚肚裏裝有情報的橡皮魚也混雜其中,分不清了,把老宋急得幹瞪眼。
關壹紅的腦袋也大了一圈,隻得趴在地上,在滿地的碎冰塊和魚裏扒拉,老宋眼疾手快,抓起一條橡皮魚遞給關壹紅。幾乎同時,那悍婦也撿起一條看上去差不多的橡皮魚,得意地瞪了關壹紅一眼,把魚往秤盤裏一放。
關壹紅緊緊護著自己那條魚,死死盯著那悍婦。悍婦還不肯罷休:“你再瞪!我可告訴你,我家的主人是日本人,你給我小心點!”
“怪不得呢,有句話,叫打狗還得看主人。”
“你——”
老宋趕緊攔著:“二位姑奶奶,別爭了,趕緊走吧,我這兒還要拾掇半天呢!”
悍婦哼了一聲,揚長而去。
關壹紅提著菜籃匆匆回家,魚躺在菜籃底部,用青菜葉子遮住。
回到十八號,進了灶披間,周圍沒有旁人,關壹紅拿出砧板,把橡皮魚用水衝洗了一下,拿起切菜刀,準備剖開魚肚子……忽然,底樓的陸書寒家響起一陣嬰兒啼哭聲,是她女兒在哭,關壹紅一愣神,切菜刀不小心碰到手指,流血了。
關壹紅吮吸手指,一邊喊:“陸太太!怎麽啦?”
“孩子不小心磕著啦。”陸太太的聲音。
“我來看看。”關壹紅丟下魚快步朝陸家走去,前腳剛走,蹭一下,養在天井裏的大花貓就躥了過來……
過了片刻,關壹紅包紮好手指,返回灶披間,往砧板上一看就傻眼了,魚不見了!把她嚇出一身冷汗,趕緊找,結果在天井裏的貓窩旁,找到了魚頭和魚尾,魚的身子不翼而飛。再看那隻大花貓,正蹲在天井裏曬著太陽,一邊心滿意足地咂著嘴,舔著貓爪子。可把她氣壞了,操起掃帚朝大花貓狠狠扔過去……
關壹紅沒轍了,跑去診所找她男人。老鄭一聽頭也大了,“弄不好,侯耀祖會拿軍統的家法來處置你!”
關壹紅急得要哭:“我又不是軍統的人,憑什麽天天幫他們做義工?我不幹了!”
老鄭歪點子多,他從抽屜裏拿出一個筆記本,翻到最後一頁,拿出一張紙來,上麵有一行娟秀的字跡。關壹紅一看,竟是女報務員小麗給的那張“君住長江頭,我住長江尾”的詩。
“這就是魚肚子裏的情報,讓他們慢慢琢磨去吧。”
“這東西你怎麽還留著?!”關壹紅火冒三丈,“頭一回有紅顏知己向你表達是吧?挺激動是吧?所以沒舍得扔!”
老鄭挺尷尬,因為媳婦每一個字都說到他骨頭裏去了,隻能搪塞:“這……這不正好嗎?可以派用場。”
“回頭跟你算賬!”關壹紅氣咻咻地走了。
再說那日籍副局長家裏,龜田和太太正在喝茶,日式移門開了,女傭進來(就是那位悍婦),此時的她低眉順眼,端來一個盤子,盤內有個精致的小碗。龜田太太以為是茶點,揭開一看,卻是一個白色的紙卷。
女傭用日語說:“太太,我下午去菜場買魚,在魚肚子發現了這個,而且用腸衣裹著,非常奇怪。”
龜田太太展開紙卷一看,居然是一張白紙,她疑惑地望著丈夫。龜田拿起一看,頓時起了疑心,回身打開抽屜,取來一瓶碘酒和棉簽,把紙展開,用棉簽蘸了碘酒塗抹,白紙上很快顯出密密麻麻的字跡來,寫得很小,龜田不得不湊到鼻子底下,眉頭擰成了疙瘩。
密寫字條很快到了朱國民的辦公桌上,朱國民把屠隊長叫來,跟他商議。屠隊長說,字兒寫得這麽小,一個個跟針眼兒似的,筆跡難以辨別。特高課裏有筆跡鑒定專家,要不……
你糊塗!朱國民發怒,告訴特高課咱們這裏出了內鬼?龜田局長跟我有私交,才把這張紙條給了我。要是捅到上邊去,我得吃不了兜著走!
屠隊長直撓頭,那就自己查吧,先把那個魚販子監控起來。別動他,守株待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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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宋的魚攤隔壁是一個肉攤,攤主叫大順,今天突然換了個生人。老宋上前遞煙,對方推了下,就接過了煙,掛在耳朵上。
“大順呢?”老宋問,見那人一臉茫然,就說,“就是這攤的攤主啊。”
對方略帶緊張的表情,在老宋的犀利目光裏一覽無餘,“是不是病了?”
那人點頭。
“你是他親戚吧?”
那人點頭。
“得嘞,給我來兩斤後腿肉。”老宋說。
望著麵前五花八門的肉,那人一臉抓瞎。老宋指指其中一塊,那人抓起來就往秤盤裏扔。“幫我剁一下。”老宋說了一句。那人愣了下,抓起肉放在砧板上,開始剁肉,刀法遲鈍,一看就是菜鳥。老宋看在眼裏,默不作聲。
對那首“長江頭、長江尾”的詩,滬南組的人抓破了腦袋也沒有破譯出來,想想“拖鞋”不至於開這種玩笑,又不能直接聯係他,丁香就去問關壹紅。
關壹紅不敢把情報在魚肚子裏又進了貓肚子的事,怕被追責,隻好裝糊塗。“我不知道呀,魚販子給我什麽我就拿什麽……”說完又嘟噥一句,“你們的情報,我動它做什麽?”
丁香想想也對,又問:“有沒有發生過意外?”
關壹紅就把魚差點被搶的事告訴了她。丁香擔心起來:“你確定沒把魚搞錯?”關壹紅當然否認。丁香隻好去馬立斯菜場找老宋。
關壹紅後來才知道,要是當時她跟丁香說實話,就不會讓丁香送命。
一句謊話害了她昔日的貼身丫鬟、今日的戰友。
丁香到了馬立斯菜場,直奔老宋的魚攤,大聲問:“有新鮮的帶魚嗎?”
老宋說:“有,這兒都是,您慢慢挑。”
丁香假裝挑魚,低聲問:“魚肚子裏的情報是怎麽回事?”
老宋“啊?”了一聲。
“不是審訊筆錄嗎?怎麽變成了一首詩?”
“詩!”
“你自己看。”丁香遞上紙卷。
隔*攤那位菜鳥,慢吞吞地切著肉,一直在窺伺這邊。
老宋低聲說:“這事回頭再說,你趕緊離開。”
“怎麽了?”
“隔壁賣肉的,突然換了個人,我懷疑他有問題。”
丁香瞟了一眼那攤主,目光交錯,那人把視線移開。
丁香把紙卷收起來,大聲道:“那我先去買點別的菜,回頭再來挑。”
“好嘞!”
丁香挎著菜籃走了。她出了菜場,坐上一輛黃包車。一名便衣特務跟著出來,騎著自行車一路尾隨。
警覺的丁香很快發現有尾巴,預感不好,掏出那紙卷放進嘴裏,嚼了兩下,吞下肚去。
她催促車夫:“師傅你快點,走小路,多繞彎,到地方我給你三倍車錢。”
車夫一聽來勁兒了,跑得飛快。後麵那特務緊踩腳踏板,車鏈子居然垂落下來,特務急了,撂下自行車,掏槍瞄準——
“砰!”車夫小腿中彈,一個踉蹌,摔了個嘴啃泥。黃包車傾翻,丁香被甩了出去,頭磕在街沿上,昏了過去……
一盆涼水潑在臉上,丁香一個激靈,慢慢睜開眼睛。
這裏是“二隊”的審訊室,她坐在一把椅子裏,手被固定住。她披頭散發,渾身酸痛,仿佛每一根骨頭都從身體裏被抽出來放在地上敲過兩下。她已經記不清挨了幾頓打。
主審的是朱國民,旁邊是屠隊長和打手若幹,一個個凶神惡煞,隻有朱國民和顏悅色。他拿起丁香的右手看了看說:“從這些老繭看,你經常發報,是報務員吧?”
丁香不語。
朱國民湊近:“知道這是什麽地方?”
“無所謂……反正……沒打算……活著……出去……”丁香斷斷續續說著,咳嗽一聲,咳出一口血痰,就覺得從腰部一陣火燒火燎的疼痛向肺部蔓延,她的肋骨被打斷了。
“嗯,勇氣可嘉!”朱國民點頭讚許,“可是,一個弱女子落在一群如狼似虎的男人手裏,嘖嘖嘖……這會兒我人在,他們還有所顧忌。等我一走開,那就……”
邊上兩個打*笑起來,有點迫不及待了。
丁香掃了他們一眼,冷笑:“沒關係,我不在乎,反正我有*。”
倆打手麵麵相覷,也不知道這話是真是假。這時候,進來一名特務:“報告,人來了。”
龜田家的女傭人走了進來,頭一次進這種地方,聞到一股血腥味,也有點害怕。
朱國民問她:“跟你搶魚那女的,你還有印象嗎?”
女傭人點點頭。
丁香聽得真切,暗吃一驚,知道他們指的是誰——關壹紅。
“你看看是不是她?”朱國民用手一指丁香。女傭人上前辨認,丁香鼻青臉腫,披頭散發,女傭看了半天,不置可否。
丁香手被縛住,腳沒有,她穿著一雙平底的皮鞋,腳還能動。
“怎麽樣?”
女傭人猶疑地說:“她的臉?……”
朱國民明白她的意思,吩咐手下,給丁香洗把臉。特務端來一盆清水,絞了毛巾,把丁香的臉擦了擦,還把她披散的頭發往後梳,女傭人再度辨認……
隻要沒患失憶症,昨天差點跟自己打架的人,誰認不出來?女傭人剛想說什麽,丁香的右腳使勁蹬了一下地麵,皮鞋頂端“啪”地彈出一根針來,說時遲那時快,她飛起一腳,鞋尖踢中女傭人的小腹,就聽一聲慘叫,針刺入小腹,當場見血。
屠隊長大驚,趕緊掏槍,朱國民從不帶槍,連忙後退。
女傭人疼得跪在地上,臉衝著丁香,丁香快速收腳,又踢出第二腳,不偏不倚踢在她的脖子上,針直刺入頸動脈,女傭人捂著脖子一頭栽倒,鮮血順著指縫從頸動脈裏噴湧出來。
“砰!”的一槍,丁香胸部中彈,“砰!砰!砰!”咬牙切齒的屠隊長射空了彈匣。丁香身中六彈,奄奄一息。特務上前把那隻皮鞋拔下來,小心翼翼遞給朱國民。朱國民一看鞋底,原來有一個隱蔽的彈簧裝置,使勁蹬一下就會彈出一根針,鞋就變成了凶器。氣得他破口大罵:“抓她的時候怎麽不檢查她的鞋?!一群蠢貨!”
陶主任帶著急救箱趕來,丁香最後看了他一眼,腦袋一歪,睜著眼睛死去,嘴角掛著一絲微笑。咫尺之遙,女傭在痛苦地掙紮,那根針尖有毒,終因呼吸肌麻痹,她窒息而死。這麽一個連名字都沒有的小角色,說她是漢奸吧,還真是高抬了她,她不過想討好她的日本主人罷了。可有時候越是小人物就越不能忽視。這不?一個買菜的女傭人,把軍統上海站的滬南組整個拖進了泥沼,能不能爬上來還不得而知。
審訊室裏橫著兩具女屍,一群呆若木雞的男人陪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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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抓捕老宋的過程中,老宋激烈反抗,咬破了縫在衣領裏的小瓶子,沒等他把毒藥咽下去,特務眼疾手快,用手槍柄把他敲暈了,把毒藥從他嘴裏往外摳,可毒藥順著唾液還是下去了一點。昏迷的老宋被送進“二隊”,陶主任趕緊安排洗胃,他提醒朱國民:像這類中毒患者,西醫能力有限,或許中醫還有救……
朱國民下令:馬上把鄭醫生請來。
陶主任想見到老鄭,讓他往美發廳傳遞丁香的死訊。特務來到方浜路診所,老鄭正在給病人做針灸,結果病人趴在病床上像隻刺蝟,老鄭就被不由分說塞進汽車。他喊,你們得去請老鍾,他的鍾氏排毒湯是一絕!
鄭二白心想:老鍾,上回你“出賣”我,這次我一報還一報。結果汽車拐了個彎,先去鍾氏診所,把正在醫治病人的老鍾給拖了出來,然後直駛滬南警察局。
在“二隊”門前,二人親眼看到“善濟堂”的人又來了,這次收的是兩具女屍。
老鄭上前一看,就覺得胸口狠狠挨了一拳,其中一個竟是丁香。她那雙漂亮的眼睛始終睜著,特務把她被放進棺材。老鄭心裏別提多難受了,還得裝出一副驚訝的樣子,“她是誰呀?年紀輕輕的……”
“軍統的。”屠隊長說。
老鍾湊上來問:“女特務都這麽漂亮嗎?”
“是啊,怪可惜的。”屠隊長示意,善濟堂的夥計把棺材蓋合上,拿出釘子“啪啪啪”給釘上,那幾下仿佛敲打在老鄭的心口,那個疼啊!
這時候朱國民走了出來,指著女傭人躺的棺材說:“這可以拉走,那個得留下。”
屠隊長不解:“她已經死了。”
“廢話!”朱國民厲聲,“軍統跟共產黨一樣,都有個壞毛病,被捕前喜歡把重要的情報往肚子裏吞!”
朱國民吩咐陶主任:“麻煩你解剖一下,食管、胃、腸子包括肛門都要仔細檢查,零零碎碎也可以下葬嘛!”他扭過頭來,笑著問鄭二白,“是不是呀?老鄭。”
鄭二白真恨不得往他臉上砸一拳!
“沒關係,檢查完了再縫上嘛。”老鄭賠笑。
陶主任把老鄭和老鍾領到醫務室的裏間,老宋躺著在輸液,依舊昏迷中。
“洗過胃,輸過液,能不能扛過去,全仰仗二位神醫。”陶主任說。
特務搬來火油爐,老鍾把他的藥罐也帶來了,還有幾包藥材,當場配,現場熬。
“什麽藥?”陶主任問。
“這是他家祖傳的秘方——鍾氏排毒湯,主治毒蛇咬傷。”老鄭解釋。
“毒蛇咬?”陶主任皺眉頭,“那不對呀……”
老鍾說:“他身上沒傷口,毒素是順著口腔、食管進入內髒的。我能做的也就這個了,死馬當活馬醫吧。”
沒想到這句話惹惱了屠隊長,厲聲道:“這家夥是軍統的,是我們唯一的線索,就算是一匹死馬你們也得讓它活蹦亂跳,否則二位休想離開這裏!”
老鄭和老鍾麵麵相覷。
“二位盡力吧,有什麽需要盡管提,”陶主任說,“我得去‘幹活’了,失陪。”
他匆匆走了,老鄭知道,陶主任所謂的“幹活”是指什麽,就是解剖丁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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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拍活動在大世界內的“共和廳”舉行。“共和廳”聽起來很響亮,其實去大世界玩過的人都知道,那裏是*唱堂會的地方,俗稱“野雞廳”。
主席台上一字排開,坐著幾位有頭有臉的女性“三點水”,其中就有關壹紅,巧的是,朱曼麗就坐她旁邊。放眼望去,共和廳裏坐得滿滿當當,都是女性,一個個濃妝豔抹,偌大的會場裏洋溢著一股騷哄哄的味道。
“這麽多人哪……”關壹紅小聲對朱曼麗說,“來的路上我還擔心呢,怕稀稀拉拉沒幾個,沒想到來了這麽多!”
朱曼麗滿臉的不屑,“你知道她們都是些什麽貨色?”
關壹紅不解。
“你不曉得共和廳是做什麽的?”
關壹紅愣了愣,“共和廳?……”
“你好好聞聞,這裏有一股脂粉味道,就能猜出來了。”
關壹紅驚訝,“難道?她們都是……”
“沒錯,都是*。根據社會局發的執照,有一個算一個。誰要是不來,就吊銷她的從業執照。說得好聽,什麽‘女性市民大會’,其實就是娼妓大會!”
孫木蘭正在發言:“汪主席的夫人陳璧君女士,正在南京的戰俘營慰問廣大將士,要知道他們被俘的時候,幾天沒吃過一頓飯,餓得看見樹葉就抓一把往嘴裏塞,看見死馬割一塊肉就啃……”
這時候過來一個服務員模樣的人,提著一隻熱水瓶,依次往茶杯裏倒熱水,腦袋始終低著,
他要給關壹紅倒水,“謝謝,我不喝。”關壹紅捂住茶杯蓋。
現在她已經養成習慣了,但凡“三點水”聚會,她若在場,盡量不吃不喝,免得有人投毒。
“服務員”把熱水瓶桌上一放,轉身就走。那熱水瓶的瓶身上印有汪偽政府的青天白日旗,加了一條“和平*建國”的飄帶,格外醒目。關壹紅忽然覺得這隻熱水瓶似曾相識,在哪兒見過?
外灘裏?……老公的診所?……警察局?……
想起來了!在美發廳,曹博士興衝衝抱來一隻同款的熱水瓶,咋呼著“熱水瓶炸彈研製成功啦”!
再看那名“服務員”,早就溜得沒影了,按理說他應該一個接一個往下續水,怎麽關壹紅說不要,他把熱水瓶放下就走?
肯定有問題!
關壹紅嚇出一身冷汗,眾目睽睽下,又不能奪路而逃,隻好把熱水瓶盡量往邊上挪,往孫木蘭這邊挪……後者正在發言,念著稿紙,說話間,感覺把熱水瓶朝自己這邊移動,越來越靠近,幾乎要擋住她的視線。她覺得很不舒服,發言不中斷,騰出一隻手把熱水瓶往關壹紅那邊挪——
於是古怪的一幕出現了:關壹紅挪過來,孫木蘭挪過去;關壹紅又挪過來,孫木蘭再挪回去……
關壹紅渾身的汗毛都乍起來了,她出現了幻聽:“滴答、滴答、滴答”,熱水瓶裏麵的炸彈正在倒計時……
朱曼麗小聲道:“孫會長快要講完了,接下來就該你主持義拍了。”
關壹紅說:“我肚子疼!”
“唉呀,你可真會挑時候,忍一忍。”
“我不能忍,我有身孕!”
朱曼麗也沒轍了,“那你快去快回,廁所在那邊。”
關壹紅起身就走,走了兩步,回頭看了朱曼麗一眼,說了一句“你也來。”
朱曼麗說:“我肚子又不疼!”
關壹紅抓住她的胳膊,口氣不容置疑,“你跟我來,我有話跟你說。”
見關壹紅神情嚴肅,朱曼麗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就跟著她離開了會場。兩人走了一段路,進了女廁所,沒等朱曼麗開口,就聽不遠處的共和廳裏地動山搖的一聲巨響,一股白眼升騰而起,緊接著一片鬼哭狼嚎,大世界裏響徹女人的尖叫。
朱曼麗傻眼了,想回去看,被關壹紅一把抓住,對她說:“這次的爆炸,七十六號一定會徹查,咱倆要統一口徑,為什麽會在爆炸前離開,免得七十六號生疑!”
朱曼麗睜大眼睛,慢慢覺出味兒來了,“你……你到底是什麽人?”
關壹紅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跟她攤了牌,“我是軍統上海站滬南組的女特務,代號胡蘿卜!”
朱曼麗嚇得連連後退。關壹紅跟進一步說:“要沒我,剛才你早就被炸死了!你怎麽謝我?”
“我……我……”朱曼麗臉色蒼白,“你想要多少錢?我給你就是了!”
關壹紅說:“我不要錢,我隻要你做一件事——別再去辣斐德路的書店糾纏秦克!不瞞你說,我們軍統正打算招募他,要是我的頭兒知道他跟一個女漢奸是情人關係,肯定會對他下達鋤奸的指令!到時候,哼哼哼……你跟他剛在床上親熱完,他就會伸出鐵鉗一般的大手,把你活活掐死,末了還流著眼淚跟你說聲‘對不起!’”
朱曼麗嚇傻了。打那兒起,她再也沒有涉足秦克的書店。
關壹紅像一頭憤怒的母獅子,直撲美發廳,闖進侯耀祖的辦公室,見大夥都在,怒吼:“我今天去主持義拍,丁香沒告訴你們嗎?把炸彈放在我麵前,難道我也是你們的鋤奸目標嗎?!要不是我機靈,早跟那姓孫的一道被炸死了……”
無人吭聲,她這才發現氣氛不對。曹博士和渣隊長把身體讓開,桌上擺著一個香爐,插著三柱香,供著丁香的相片,儼然一個袖珍的靈堂。
“她怎麽了?”關壹紅聲氣顫抖地問。
“在馬立斯菜場被抓了,已經犧牲了。”渣隊長說。
曹博士難過地說:“她是為了掩護你……”
“掩護我?”關壹紅大惑。侯耀祖喑啞著嗓子告訴她:“跟你搶魚那女的,被丁香刺死了。她要活著,遲早會把你認出來。”
關壹紅呆了半天,嚎了一嗓子“丁香!”痛哭失聲起來。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家裏,翻出相冊,找出昔日主仆倆的合影,擺在案上。眼淚在回來的路上就已經流幹了,她沒有再哭,隻是默默地坐著,輕輕撫摸著照片上的丁香,喃喃地傾訴。
當初你硬逼我加入軍統,我挺恨你,為何一點不顧當年的情份,逼著我往火坑裏跳。現在我想明白了,你是為了民族大義,隻要是中國人,都應該挺起腰杆子,去鋤奸、抗日……
我早已不是當年那位大小姐了,我有了老公、懷了孕、做了媽媽;我愛過的男人娶了別的女人,我還幫新四軍殺過叛徒。
別的女人經曆過的,我都經曆了;別的女人沒有經曆過的,我也經曆了。
好妹妹,你等著,我要為你報仇。
不管是誰要了你的命,我要叫他血債血還!
關壹紅的眼睛裏射出一道凶光。
6
鍾氏排毒湯給老宋灌下去,依然沒有口供,人時而昏迷,時而清醒,全靠輸液維持,就這麽不死不活地挺著。心急的朱國民隻能向他的德國朋友求援。德國駐滬領事館派來一名叫海因切的醫生,他金發碧眼,一身黑色西服,臂上纏著一條紅色袖箍,上麵繪有白色的“卍”納粹標記。
“嗨希特勒!”海因切舉起右手用力揮了一下。
出於禮節,朱國民得還禮,“嗨希……希……”他蹦出一句上海話“死脫了!”
滬語裏“希特勒”與“死掉了”同音,還好德國佬聽不懂,否則弄不好會引發一場“外交糾紛”。
海因切麵目嚴肅,打開公事包,取出一個帶紐扣的布包,小心翼翼拿出一支玻璃瓶針劑,內有無色透明的**,約二十毫升。
德國佬走後,朱國民把“醫療小組”叫來。陶主任、老鄭和老鍾,三雙眼睛瞪得老大,盯住這瓶毫不起眼的針劑。
“德國佬的新發明,名字太長我記不住。翻譯成中文,就是回光返照的意思。給犯人注射,犯人就會乖乖交代,不管你問什麽他都會告訴你。不過這個藥副作用相當厲害,藥效一過去,人也沒救了。”
“真有那麽神奇?”老鄭表示懷疑。
陶主任說:“這些納粹個個是人精、是瘋子,我看沒有他們辦不到的。”
朱國民點頭:“陶主任說得對。我聽說,隻是聽說,他們正在研究一種可以長距離飛行的炸彈,不用轟炸機,用發射架,把一顆重磅炸彈從德國境內穿越歐洲大陸,一直打到倫敦去!”
“乖乖!”老鍾咋舌。
“這是我的好朋友——德國領事館的副領事漢斯先生,派他的醫生海因切特意給我送來的。你們馬上給那個人注射,分兩次注射。”
陶主任拿起針劑,對著光線看了看,有點擔心地說:“這玩意兒發明出來,本來是針對他們白種人的,他們的體質跟咱們黃種人不一樣。萬一打下去,一句話沒說,人就死了,那可怎麽辦?”
“有這種可能!”老鄭附和,“白種人,尤其是那北歐的雅利安人的體質,比咱們可強壯多了。”
老鍾也說:“在打藥的狀態下,等於神經麻痹的狀態下,就算犯人交代,他說的話是真是假,如何判斷?”
“你們不要想得太多!既然這種藥擺在你們麵前,就說明已經試驗過無數次了。德國人是一個嚴謹的民族,要相信他們!”朱國民敲了敲桌子,“事到如今,我們還有別的選擇嗎?!”
回到醫務室,陶主任洗了洗手,打開針劑瓶口,拿出針筒,吸了一半藥液,把針筒裏的空氣推出來。老鄭和老鍾在邊上站著,沒想到陶主任把針筒遞給鄭二白,“老鄭,你來注射?”
“我中醫,你西醫,你打,你打!”鄭二白推辭。
陶主任把針筒又遞給老鍾。老鍾拚命搖頭:“我們中醫,做針灸可以,打針的,還是你們西醫在行!”
陶主任用酒精棉球在老宋的胳膊上消毒,針頭刺入肌肉,隨即把藥液推入。
老鄭和老鍾的注意力集中在針筒上,三個人都未察覺到,醫務室的牆上開了一個小孔,一隻神秘的眼睛正在窺視他們……
此時,朱國民的麵前,攤著一張字跡模糊的紙條,有皺褶和浸泡的痕跡。朱國民拿著放大鏡在看,隻有幾個字尚清晰,依次為“君……長……江……頭……尾……水……”
“陶主任說,胃液是酸性的,再晚點就什麽也看不見了,被消化掉了。”屠隊長道。
朱國民仔細看,眉頭擰成了疙瘩:“好像是首詩。”
“詩?”
忽然朱國民把它完整念了出來:“君住長江頭,我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一江水。”
這張紙我肯定在哪兒見過……
不久,鄭二白被帶進來,朱國民笑眯眯地給他看那張字條。
“老鄭,上次你來給我做針灸,有人偷偷塞給你一首情詩,結果你太太吃醋了,還記得嗎?奇怪呀!這張字條怎麽會跑到一個軍統女特務的肚子裏去呢?麻煩你解釋一下。”
鄭二白裝模作樣地辨認,其實心裏早明白了,叫苦不迭。
看來我老鄭的好運氣是到頭了……
“是挺怪的!”他說,“這張紙,我明明扔了呀。”
“扔哪兒了?”屠隊長問。
“門口。”
“說清楚,哪兒的門口?”
“就這兒……警察局的大門口。”
“這就怪了,”朱國民自言自語起來,“難道軍統女特務跑到警察局門口來撿垃圾?然後往肚子裏吞?”
“他們本來就是瘋子……”老鄭囁嚅。
“我看是有人在裝瘋賣傻吧?”屠隊長哼哼起來。
老鄭汗顏:“我真的不知道!”
事已至此,隻有抵賴,拚命地抵賴,畢竟沒有人親眼目睹他把這張字條交給丁香。
“君住長江頭,我住長江尾……”朱國民看看屠隊長,“這好像是兩個地名。”
屠隊長說:“沒錯!長江頭,是重慶;長江尾,是上海。”
“誰在重慶?”
“老蔣,還有軍統頭子戴笠。”
“從字麵上看,好像是重慶的戴老板在思念遠在上海的部下啊……”
老鄭哆嗦起來:“小寧波……不,朱局長,你可別嚇唬我!我怎麽會認得戴笠?我的病家裏倒是有姓戴的老板,不過人家是開煤球店的。”
這時候電話鈴響了,屠隊長拿起來一聽,高興地叫起來:“那家夥開口了!”
完了!完了!老鄭心裏叫,老宋一交代,我媳婦就危險了,她肚子裏還懷著我的骨血呢,她們娘倆萬一有什麽閃失,可叫我怎麽活?這張該死的紙條,要葬送我們一家人的命啊!
“老鄭,走,一塊去聽聽。”朱國民輕輕挽起老鄭的胳膊,鄭二白感覺不是走出去的,而是漂移出去的。
醫務室裏,陶主任和老鍾緊張地看著躺著的老宋,邊上有特務值守。朱國民和屠隊長匆匆趕來,老鄭被屠隊長推進來,有一種被押著的感覺,陶主任看在眼裏。
“怎麽樣?能審嗎?”朱國民著急地問。
陶主任說:“試試吧。”
“宋國軒,你在馬立斯菜場的魚攤,是軍統的聯絡點對嗎?”
老宋輕微的點頭。
“誰是你的上級?”
老鄭和陶主任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啊……啊……”老宋口齒含糊不清,說了半天,就聽清楚一個“啊”字。
朱國民拿起那張紙,問:“這首詩代表什麽?君住長江頭,我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一江水。”
“啊……啊……”
“給你送情報的人是誰?他就在七十六號內部是嗎?”
老宋的嘴巴裏斷斷續續跑出幾個字來,囁嚅不清。朱國民把耳朵湊上去,隱約能聽見“拖鞋……拖鞋……”
“拖鞋?”
老宋的聲音清楚點了,“拖鞋……拖鞋……”
“這是他的代號?”
老宋點頭。
“他是男是女?”
“男……男的……”
“他真名叫什麽?”
老宋腦袋一歪,又陷入昏迷。
陶主任說:“又昏過去了。”
朱國民的目光向四周掃了一遍,掃過每一張臉。“很好!”他道,“在我們內部果然有內鬼,他的代號叫‘拖鞋’,是男的。”
大家的目光不約而同集中到某人的腳上,正好穿著一雙拖鞋。
不是別人,正是屠隊長。
屠隊長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把左腳藏到右腳後麵,又把右腳藏到左腳後麵……如此反複,人一點一點往後退,給人一種要“逃跑”的錯覺。
:“我這兩天……腳氣病……厲害……是陶主任讓我多穿拖鞋的。是吧?陶主任!”
陶主任忙道:“對對,這是醫囑。”
朱國民笑了,“誰穿拖鞋,誰就是‘拖鞋’?我晚上也穿拖鞋,難道我也是軍統安插的?荒唐!”
大家哄的笑了。
“那半支藥還在嗎?給他打下去,現在就打。”朱國民吩咐。陶主任忙說,“瓶上有標注,兩次注射的間隔至少要三個半小時,否則要出人命的。”
朱國民看了看手表,揮手說:“那好,先散了吧。”
“我可以走嗎?”鄭二白心想,隻要能離開“二隊”,我立馬趕回外灘裏,讓媳婦趕緊拾掇,全家逃命!
“老鄭,你還不能走,”朱國民臉上帶著微笑,口氣卻不容置疑,“你得留下,等到這個人的口供全部出來……”後麵的話沒說完,意思就是,你得把自己洗白了才能離開!
下午茶時間到了,老鍾嚷嚷著要去吃東西,老鄭就帶他去了。趁著老鍾在餐桌前東挑西揀,陶主任端著兩杯咖啡走過來,給老鄭一杯。兩人一個中西一個西醫,貌似坐一塊探討病情。陶主任低聲說:“本來我以為這種所謂的藥效是子虛烏有,沒想到是真的。如果讓他這麽交代下去,我一定會暴露。一旦我被捕,朱國民會如法炮製,再跟德國人要這種藥,用在我身上……”
老鄭接上說:“然後你把我給交代了,我被抓了,再給我用藥,等我把我媳婦交代了,把她也抓了,再給她用藥……是吧?”
“這是連鎖反應,必須有人出來製止!”陶主任問,“那首詩是怎麽回事?他們盯上你了?”
“別提了!就那首情詩,那天那個叫小麗的塞給我的。”
“你怎麽不扔了?還拿回家!”
“我……我……”老鄭磕巴了,“長這麽大,頭一回有女的寫情詩給我。我能不珍惜嗎?舍不得扔啊!現在腸子都悔青了!”老鄭按著腹部。
陶主任安慰:“你放心,即使我暴露了,也要拉你當墊背的。”
啥?!
陶主任笑笑:“說錯了,即使我暴露,我也會豁出去掩護你的。”
老鄭挺感動,撇了撇嘴說:“莫非你有蓋世神功,能頂住那藥效?”
“我沒有神功,但我有這個——”陶主任把手伸進懷裏,掏出那隻沉甸甸的黃銅懷表遞給他。老鄭不解其意,“你戴上,”陶說,“別摘。”
表鏈上有小鉤子,可以別在衣服外頭,懷表掛在裏頭,衣服外可以看到一塊凸起。
陶醫生點點頭,說:“你有老婆孩子,我一個光棍無牽無掛,所以老鄭,你必須信任我……”他看見老鍾端著一大盤西點走過來,最後說,“無條件的信任我,不管發生什麽!”
最後這句話,老鄭似懂非懂。
喝完咖啡,陶主任返回醫務室,對值守的特務說:“你去餐廳喝杯咖啡,休息下,今天的蘋果派味道不錯,去晚了就沒了。”
特務嘴巴動了動,不敢離開。
“放心去吧,有我呢。”
“謝謝陶主任。”特務轉身就走了。
陶主任不慌不忙,關上醫務室的門,拿出針筒,準備注射。他把老宋的胳膊露出來,用酒精棉球消毒,把剩餘的半支藥吸進針筒,把空氣往外推,順勢把藥液全部推出針筒,射到地上。
針筒裏充滿空氣,陶主任將空氣推進老宋的靜脈裏……老宋的身體開始抽搐,瞳孔開始放大,呼吸脈搏漸漸消失。
陶主任坐下來,安靜地抽煙,煙圈一個接一個從他嘴裏吐出來,往天花板飄散。兩支煙抽完,老宋的心跳停止了,溫熱的身體漸冷。
他渾然不知,牆上的窺視孔裏有一隻眼睛,正死死盯住他的一舉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