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卅四章:拖鞋必須是一雙

“不用再查了,他就是拖鞋。”

聽了屠隊長的匯報,朱國民臉上的肌肉在抽搐,氣憤、傷心、絕望……寫滿他的臉。

屠隊長穿了一雙黑皮鞋,拖鞋收起來不敢再穿了。

“還要等等嗎?”屠隊長問。

“還等什麽!馬上抓,現在就抓!”朱國民憤怒地拍著桌子,手掌心都拍紅了。

陶主任很快淪為階下囚,審訊室裏,鄭二白和老鍾戰戰兢兢在一旁“陪審”。

朱國民痛心疾首,“陶自豐,我如此的信任你。我以為就憑我們兩家的關係,在這個地方,我可以一輩子拿你當知己……”

“在這個每天鬼哭狼嚎的地方?在這個魔窟裏?”陶主任苦苦地笑起來,“說真的,你不該有朋友,也不配有。”

朱國民憤怒至極,上前乒乓兩記耳光,陶主任的嘴角流出血來。老鄭下意識地捂住臉頰,好像挨打的是他。

“朱局長……”屠隊長朝他使眼色,朱國民迅即冷靜下來,開始審問:“你為什麽要殺死宋國軒?”

“這還用問嗎?那德國藥讓我害怕了,怕他一張口就把我給說出來。”

“這麽說你就是拖鞋?”

陶主任點頭。

“除了偷那份審訊筆錄,你還做了什麽?”

陶主任看了鄭二白一眼,朱國民把目光投向鄭二白,老鄭身不由己哆嗦上了。

“他是不是你的同夥?”屠隊長竊喜地問。

“希望是……”陶主任笑了,然後說,“差一點兒就是了。”

“怎麽講?”朱國民忙問。

“他丟在門口的那首情詩,被我撿了。趁著解剖的機會,被我放進了那軍統女特務的胃裏。可惜呀,你們沒抓他……”陶主任歎息一聲,“看來我低估了你們的關係。”

朱國民眯縫起眼睛:“鄭醫生跟你們有什麽仇?你要這樣陷害他。”

“這我不清楚。”陶主任朝桌上一聽“茄力克”香煙努了努嘴,示意自己煙癮犯了。屠隊長給他一支,幫他點燃了。陶主任噴著煙圈繼續說:“反正我接到的指令,就是伺機消滅他。也許是他跟你們走得太近了,上麵認為他成了你的私人中醫。他死了,上海灘就沒有中醫再敢給你看病了。”

朱國民看看鄭二白,老鄭繼續在哆嗦。

“你的上級是誰?”

“我把所有的情報都交給那個魚販子,他是我唯一的聯絡人。”

屠隊長問:“姓陶的,你在我們這兒潛伏了這麽多年,是誰把你喚醒的?”

陶主任又看看鄭二白。“你老看我幹什麽!”老鄭強烈抗議。

陶主任笑了:“肯定不是你,嗬嗬。”

“老陶!”朱國民語重心長,“我很想幫你。我可以讓他們不打你、不槍斃你,可你得配合……”

陶主任把煙蒂朝地上一扔說:“別囉嗦了,我已經沒什麽好交代的了,要打要殺,隨你們便。”

屠隊長獰笑道:“你不是最怕那德國藥嗎?給你打一針,還怕你不交代?”

陶主任也笑了:“我剛跟德國領事館打過電話,用你的名義,說我們還需要那種針劑。海因切醫生說沒了,連半支也沒了。德國的蓋世太保,自己都供不應求,還會給你們?”

朱國民惱羞成怒,掏出手槍,子彈上膛。陶主任坦然一笑:“來個痛快的吧。”沒想到朱國民把手槍塞到鄭二白的手裏。

“鄭醫生,我要你開槍,打死他。”朱國民指著陶主任,一字一頓。

“不……不……”老鄭戰栗。

“打死他,就洗清了你的嫌疑。”朱國民說得很清楚,可老鄭還是不明白,“怎麽?我還有嫌疑!”

“關於那首詩,隻是他的一麵之詞。或許,他想幫你掩蓋什麽呢?”

“開槍!打死他!”朱國民厲聲。

“我……我從來沒有開過槍……”這話老鄭沒撒謊,他確實沒開過槍,上回殺範家燁,那是媳婦開的槍。

朱國民問:“他想害你,你不想他死嗎?”

“可我、我從來沒有殺過人……”

“扣下扳機就可以了,比你做針灸簡單得多。”

鄭二白端起槍,槍口突突突在抖動。

“鄭醫生,開槍吧,”陶主任坦然道,“我也想早點解脫,你就幫個忙,成全了我吧。”

老鄭抖得更厲害了,“不……不……他也是醫生,我不能殺我的同行!”

“把他抓起來。”朱國民命令屠隊長。

說時遲那時快,還沒等屠隊長動手,坐著的陶主任忽然一躍而起,從鄭二白手中奪過槍,沒等大夥反應過來,“砰!”槍響了,老鄭胸口中了一彈,他瞪著眼睛,一臉不甘心,又不敢相信的樣子,捂著胸口慢慢倒下去。

“老鄭!!”老鍾大叫一聲,一個箭步上前攙扶。陶主任調轉槍口對準朱國民,屠隊長沒有給他再扣扳機的機會,槍就響了,陶主任右肩膀中彈,右手頓時無力,手槍“乓”掉在地上。朱國民驚魂未定,抓過屠隊長的槍,對準陶主任,連扣扳機。他咬牙切齒地嘶吼著,直到把子彈打光,陶主任身中多彈,一頭栽倒。

鄭二白倒在老鍾懷裏,喃喃地:“我中彈了……我中彈了……”

老鍾急得眼淚迸射:“別說話!馬上送你上醫院!”

老鄭摸摸自己的胸口,“咦!”了一聲,“我咋沒流血?”

朱國民喊:“來人!把鄭醫生送仁濟醫院!”

大家七手八腳去抬,忽然鄭二白一骨碌坐了起來,把大夥嚇一跳。隻見他動手解開上衣,露出胸前掛的一隻沉甸甸的黃銅懷表,原來子彈不偏不倚打在上麵。彈頭穿透了第一層銅殼,打爛了陀飛輪機芯,接著穿透了第二層的銅背,死死嵌入第三層、也就是最後一塊銅殼上,彈頭沒再往裏鑽。多虧了這隻懷表,幫老鄭擋了子彈,救了他一命。

眾人一片驚呼,“老鄭!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啊!”朱國民爆笑,屠隊長也狂笑起來……

老鄭看見陶主任躺在地上,眼睛瞪著,眼裏的餘光慢慢暗弱下去,就像一支燭光緩緩地熄滅了。他的耳畔,響起陶主任在小食堂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無條件的信任我,不管發生什麽!”

他終於明白了。

回家時,鄭二白順路去了陸書寒的貰器店,買了個裝牌位的木匣,回到家裏,寫上字“大哥陶自豐之靈位”,往匣子裏一擺,拉上外麵的玻璃蓋,點上香供起來。一邊是丁香的遺像,一邊是陶主任的牌位,夫婦倆你看我,我瞅你,這對“軍統精英”都失去了昔日的風采,沉默寡言。

就在這時候,天井裏響起陸太太的聲音:“鄭先生鄭太太,有人尋!”

老鄭迅速把牌位撤下,關壹紅把丁香的照片拿走,“精英”還是精英啊。

敲門聲響起,關壹紅去開門,來人是個女的,身材嬌小,戴著帽子、墨鏡,難辨芳容。隻見她全摘了——原來是那位叫小麗的女報務員。“你來幹什麽!”關壹紅馬上警惕起來。

小麗把目光投向關壹紅身後的老鄭,“鄭醫生,借一步說話,”她壓低聲音,說了四個字,“跟陶有關。”

老鄭看了媳婦一眼,沒說啥,把小麗領上了閣樓。秦克和霍正都去書店了,就把鑰匙交給老鄭,因為電台藏在家裏,萬一有突發事件,老鄭會把電台藏起來。

目睹二人上閣樓,關壹紅不放心,找出“竊聽器”就那空罐頭,開始竊聽。

老鄭關上門,沒等他開口,小麗從包裏拿出一樣報紙包著的東西交給他。老鄭疑惑地打開一看,竟是一隻拖鞋。

“鄭醫生,兩隻拖鞋才是一雙。”

望著從容的小麗,老鄭一時難以置信,莫非,她也是……?

“是陶大哥發展我的,他是我的上級,我隻對他負責,他給我的唯一命令就是,必須等到他暴露或犧牲,我才成為第二隻拖鞋。否則,我隻能蟄伏不出。”小麗告訴他。

“以前陶大哥從來不問政治,隻想安心做個醫生。他有個兒子在英國念書……”

老鄭吃驚:“我一直以為他是單身。”

“知道這事的沒幾個,連朱國民都不知道,”小麗接著說,“他兒子是飛行員,加入了英國皇家空軍。抗戰爆發後,輾轉回國,一直在廣東作戰。後來日本人空襲白雲機場,他們一個中隊升空迎戰,都壯烈犧牲了。”

老鄭頓時沉默了。

“本來陶大哥拒絕了軍統,兒子犧牲後,他主動聯係了軍統。另外我告訴你,陶大哥有一手好槍法,他開你那槍,其實有十分的把握,你千萬別怨他……”

“這我知道,”老鄭說,“可他為嘛不幹脆把朱國民打死?”

小麗反問:“朱死了,對你有什麽好處?朱欣賞你的醫術,他指著關鍵的時候你替他保命呢,所以遲遲沒有動你。而且,當時那種情形,不可能有開第二槍的機會。他開你一槍,你的嫌疑就徹底洗清楚了。”

老鄭點點頭。“還有,我給你的那首情詩,也是陶大哥事先安排的,那天你太太正在偷拍密碼本,我的任務就是分散朱國民的注意力……”小麗頓了頓,接著說,“其實那首詩,是陶大哥的最愛。”

“嗯?他有親人在重慶?”老鄭忙問。

“他兒子犧牲後葬在宜賓。他自己在上海。一個長江頭,一個長江尾……”

老鄭瞬間淚奔。

“陶大哥生前最後一個願望就是跟兒子合葬,父子倆能在地下團聚。我現在是‘拖鞋’,馬上會有新的任務。這件後事,隻能拜托你了。”

小麗給鄭二白鞠了一躬,戴上帽子和墨鏡,匆匆走了。

老鄭擦幹眼淚,推開窗戶,看看樓下,就見關壹紅也在抹淚,抬頭看看樓上。夫婦倆淚眼相望。

啥也別說了,報仇!為陶主任報仇、為丁香報仇!

最近兩天屠隊長一直睡在會議室裏的沙發上,他跟姘頭吵了一架。姘頭看中了“老鳳祥”裏一對鑽石耳環,屠隊長沒搭理,後者馬上給他看臉色,不讓他碰,屠隊長一氣之下搬了出來。

一早,屠隊長被手下的特務叫醒,向他報告,福開森路發現兩名軍統特務,交上火了。屠隊長吩咐,去食堂拿兩個包子,在車裏等我,我洗把臉就來!他一邊起身,匆匆穿好衣服,套上皮鞋,係鞋帶的時候,他發現右腳的皮鞋有點不對勁,比左腳的鞋明顯要簇新。這是咋回事?來不及多想,他把右腳的鞋帶給係上了,又發現鞋帶的手感有問題,像是拉*……

轟隆!會議室冒出一股白煙,伴隨著屠隊長的慘叫。

趁屠呼呼大睡時,小麗把這隻皮鞋掉包了。舊版的皮鞋炸彈需要有人在十米之內遙控引爆,這隻是改良版,把鞋帶變成了*,穿鞋者係鞋帶,稍一用力就把炸彈給引爆了。

屠隊長的右腳掌整個被炸爛了。鄭二白和老鍾又被請來,參與會診的還有一名西醫,他的建議是盡快截肢,否則壞血症就會順著腳部朝上蔓延,殃及整條大腿。

朱國民拍著桌子叫罵:“他是我手下最得力的幹將,截了肢還不跟廢人一樣!”

西醫不說話了,看看老鄭和老鍾,潛台詞是:要不你們中醫來試試?

老鄭說,傷口膿腫潰爛,而且臭得很,因為長蛆了。自己也算見多識廣,可沒見過這麽可怕的傷口。據他推斷,喪心病狂的軍統在炸藥裏麵摻了點藥,像巴豆、狼毒、*,還有曬幹的牛糞。

這是鄭二白自己發明的中藥炸彈。

朱國民聽得頭皮發麻,他知道,屠隊長的腳是保不住了,往後隻能呆在辦公室裏抄抄寫寫了。

那就截肢吧!

可屠隊長不幹,大丈夫寧可站著死,不要瘸著生。趁旁人不備,他抓起手槍,朝自己腦袋轟了一槍,痛痛快快地走了。

消滅了屠隊長,老鄭夫婦還沒來得及彈冠慶賀,隨之而來的,竟是軍統上海站滬南組的覆滅。

丁香每天要光顧卡德路的一家美發廳,她總不至於每天去做頭發吧?

在朱國民的親自指揮下,七十六號特務包圍了美發廳,一番槍戰,渣隊長和幾名手下皆中彈犧牲。侯耀祖和曹博士退守到機要室,侯耀祖手忙腳亂地砸毀了電台,銷毀了電文,一旁的曹博士不慌不忙,拉開一個抽屜說:“組長,您別忙乎了,我這兒貨源充足——”

抽屜裏,都是各種炸彈的半成品。

“您看,足夠把美發廳炸上天的,讓我們一起為*盡忠吧!”

他把*插入炸藥,沒用*,就一個簡易開關,電流一通即可。就在他埋頭鼓搗的時候,侯耀祖在背後放了黑槍。

侯耀祖可沒這麽死心眼,他早想好了,準備向朱國民投降。滬南組所有機密都記在他腦子裏,他不圖升官發財,隻求保命。在匯豐銀行保險箱裏存放的金條,足夠他下半輩子吃喝不愁。

子彈沒有擊中曹博士的要害部位,他搖晃了一下,朝著簡易開關倒了下去,一百五十斤的體重把開關從OFF推向ON——

朱國民在保鏢的陪同下正往美發廳裏走,轟隆一聲巨響,美發廳裏所有的桌椅一瞬間都飛了起來,鏡子的碎片匯成一股洪流往外奔湧,走在前麵的兩名保鏢成了“肉盾”,當場被紮成刺蝟,朱國民被氣浪掀翻,摔出去四五米遠。他命大,隻是被震昏了。

次日,鄭二白去探望,朱國民告訴他,滬南組並未全軍覆沒,有兩條漏網之魚:一個代號叫“大白兔”的男特務和一個代號為“胡蘿卜”的女特務。這是從現場找到的殘存紙片裏發現的線索。

老鄭,你屬什麽的?

朱國民隨口問著,眼裏閃過一絲狡黠。

我……屬兔的。

沒等朱國民接著問,老鄭馬上道:“其實這個漏網的‘大白兔’就是我。還有‘胡蘿卜’是我媳婦,她不是叫關壹紅嗎?紅的……”

朱國民盯住鄭二白看了片刻,爆笑起來,眼淚都笑出來了。

鄭二白陪著笑,心裏卻把殺人的計劃盤算好了。

朱國民讓鄭二白幫他弄蛇泡酒,在一隻大的酒甕裏泡了兩條眼鏡蛇和一條五步蛇,再加一隻老鷹。每天打開甕蓋,他把手伸進去,用一隻空杯子舀了大半杯酒,一口氣喝完。

自打喝了這酒,精神狀況明顯改善。**那種事,前兩年一直提不起興趣,現在興趣恢複了,經常光顧妓院。

現在老鄭已經成了朱國民的私人中醫,他喝的中藥,都是老鄭把藥材拿過去,當場煎藥,有特務在邊上看著,根本沒機會下手。

這壇蛇泡酒,是唯一的機會。

鄉下的百草園裏,老鍾特意請來一名蛇農,手把手地教鄭二白抓蛇的要領。

老鄭選擇的是一種名為竹葉青的毒蛇,它通身翠綠,眼睛呈垂直的一條線,有點像貓眼。它毒性強,且個頭小,放在藥材底部,不易被發現。把竹葉青神不知鬼不覺地放進蛇泡酒裏,甕內本來漆黑一片,突然甕蓋打開,隨著光線投入,人的手再伸進來,會激發蛇的攻擊性。

被蛇咬後,朱國民肯定第一時間找老鍾,跟他要鍾氏排毒湯。鄭二白關照老鍾呆在鄉下的百草園裏,那裏沒有電話,等特務從市區一路找到鄉下,肯定會錯過最佳的治療時間。

一旦朱國民有個三長兩短,鄭二白鐵定是頭號懷疑對象,但那時,他早已帶著關壹紅逃之夭夭了,診所的玻璃台板下,壓著一張字條,上麵寫著“我就是大白兔、我就是胡蘿卜”。

可老鄭萬萬沒有想到,被蛇咬的不是朱國民,而是他自己!

當初在百草園,鄭二白已經掌握了抓蛇的要領,這條竹葉青被老鄭反複抓了好幾次,估計都認得他了。可一旦進入小黃樓,支走了身邊的特務,老鄭扒開草藥袋裏的藥材,再去抓它,卻因為緊張,一失手,手背上被咬了一口。

震驚之餘,懊惱過後,老鄭鎮定下來,先用嘴吮吸傷口,吐到地上,然後找出一根繩子,把胳膊肘的靜脈,還有手腕上的動脈,用繩子紮住,盡量讓手臂保持下垂……

這是他第一次被毒蛇咬,沒想到見效這麽快,舌頭、臉頰已經有點發麻了。

現在最要緊的,就是去找老鍾,喝他的鍾氏排毒湯!

忽聞腳步聲響起,老鄭趕緊把袖子放下來,遮住胳膊,免得被人看見繩子。進來的是朱國民,身後跟著保鏢。老鄭裝得若無其事,埋頭整理藥材。

“老鄭!”朱國民跟他打招呼。

鄭二白故意“哎呀”一聲,“來的時候有點急,忘了拿一味藥——靈芝。我得回去拿,不然這藥沒法煮。”

朱國民說好,我讓他們送你回去。鄭二白剛要走,“老鄭!”朱國民叫住他,仔細看看他說:“你臉色不大好啊。”

“啊……是……昨兒晚上看書,熬夜,失眠了……”

朱國民湊近了又說:“你在冒汗啊。”

鄭二白用另一隻手,掏出手絹,擦著額頭,“虛汗,虛汗!”

他受傷的手耷拉著,在哆嗦……

“聽說男人的**從四十歲以後就開始老化了,是嗎?”朱國民低聲問。

“啊,啊……”老鄭點頭。

“有時候開會,要緊的會,一開就是三四個鍾頭,隻好憋尿,這樣對**很不好,是吧?”

“啊……啊……”老鄭現在不僅臉上發麻,整條胳膊也開始麻了。

“有沒有法子,抑製住排尿的衝動?”

“有,有……你可以……轉移注意力……深呼吸……還有那個……擠壓盆底肌肉……還可以做做提肛……”

朱國民“哦”了一聲再問:“那怎麽擠壓盆底肌肉?”

老鄭的腿開始哆嗦,有點站立不穩了。

“就是……那樣……”

“哪樣?”朱國民很認真。

老鄭眨眨眼睛,眼前的朱國民出現了疊影,他的視線有點模糊,他知道,頂多再撐半分鍾,他就會一頭紮進朱國民的懷裏……

“報告!”

小麗走了進來。“南京急電!”她遞上文件夾,有意無意地朝老鄭瞥了一眼。

草藥袋的袋口忘了紮,那條該死的竹葉青居然爬了出來,還好,除了老鄭誰也沒發現。鄭二白眼睜睜看著它爬過冰涼的水泥地,爬向牆角,爬進櫥櫃的後麵,消失了。

朱國民打開文件夾,快速瀏覽一遍,手往懷裏摸,掏出藏有密碼本的銅質煙葉盒,一邊對保鏢說:“馬上把鄭醫生送回去。”又對鄭二白說:“不好意思,我這兒有封密電需要破譯,那你……”

“我這就走!”老鄭挪動著已經有點不聽使喚的雙腳,往外走去。

硬撐著回到診所,老鄭說了一句“快去……找老鍾……百草園……”就躺下不能動彈了。關壹紅趕緊找馬鳳仙和秦克幫忙,弄了副擔架,把他抬到韓團長那兒,借了輛軍用卡車,往百草園送。

汽車一路顛簸,老鄭睜開眼睛,關壹紅趕緊握住他的手,鄭二白有氣無力地摸了摸媳婦的肚子,喘了口氣說:“可惜呀,要能讓我看著他生……生下來,死也瞑目了。”

關壹紅哇一聲就哭了,馬鳳仙怒道:“別胡說!呸呸呸!”

老鄭沒有力氣再“呸”了。他轉過臉來,望著秦克,有話要說。

“老鄭,樂觀一點!”秦克緊緊握住他的手,“你看我,子彈打在身上,不照樣挺過來了?別胡思亂想,兒子閨女,子孫滿堂,好日子還在後頭等著你呢!相信我!”

老鄭搖搖頭,盯住秦克:“趁你們都在,我想聽一句真話……”

秦克忙說:“你說,想聽什麽?”

老鄭指指媳婦,不語。馬鳳仙替他說:“他就是想知道,她肚裏的孩子到底是誰的種!”

秦克苦笑一聲,跟著歎了口氣。

“鄭二白你還有完沒完?”關壹紅火了,“信不信我死給你看?死你前頭!”

“人至將那什麽……其言也善!”馬鳳仙竭力避開那個不吉利的字眼,“問一聲又怎麽了?”

老鄭點著頭,眼裏泛著淚光,對秦克說:“如果真是你的,說出來,我也就踏實了。放心,等到了陰間,我保證不向閻王爺告你的狀……”

“那好,我就說了——”

老鄭豎起耳朵。就在秦克張嘴要說的時候,汽車重重顛簸了一下,鄭二白頓時背過氣去了。可把大夥嚇壞了,馬鳳仙和關壹紅都大哭起來。

“二白,你放心地走吧、安心地走吧!”馬鳳仙淚眼婆娑,“我一定替你看著她,叫她一輩子守寡,不許改嫁……”

其實老鄭還沒咽氣,隻是昏迷了,恍惚間,朦朧中,他回到了方浜路的診所,診所門前破天荒地排著隊,排在頭一個的,是他哥哥鄭一白,第二個是掛號先生方升,第三個是*煙花,第四個是日本人麻飯多四郎,第五個是刁科長,第六個是丁香,第七個是陶主任,後麵還有屠隊長、侯耀祖、曹博士、渣隊長……

咦!怎麽都是逝者?

他們排著隊來找我幹嘛?

莫非要領著我去見閻王?

這是要死人的節奏啊!

……

這時候,老鄭的耳際捕捉到一種聲音,很遙遠,轟隆隆、轟隆隆……似打雷,卻沒有那般沉悶,打雷聲有間歇,而這種聲音是連續不斷的,間有重疊。

這是?……天堂的禮炮?

搞得這麽隆重啊。

他說對了一半,這是炮聲,但不是來自天堂,而是從外灘傳來的實打實的爆炸聲。

民國三十年十二月八日淩晨,日軍偷襲珍珠港,太平洋戰爭爆發。日機隨即對停泊在黃浦江畔的英美軍艦進行空襲,後者用簡單的防空武器倉促還擊,英艦“彼得烈爾”號被炸沉,美艦“威爾”號掛起白旗投降。上午十時許,日軍**開進公共租界,汪洋中的“孤島”就此沉沒,而法租界暫時維持現狀,因法國本土早已被德國占領,德國人的麵子,日本人還是要給的。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鄭二白已經躺在百草園的草堂裏,剛喝下一大碗“鍾氏排毒湯”。在鬼門關前轉了一圈,又回到了人間。

據《外灘裏弄堂誌》記載,民國三十一年秋,十八號居民鄭二白的兒子辦百日酒。

百日酒之前,經過九十九天的扯皮(算下來,打孩子一降生,一天都沒消停過),最終敲定兒子還是跟父親的姓氏,叫鄭關關——既為老鄭家留下了骨血,又照顧到老關家的麵子,可謂一舉兩得。要知道,“關關”可是兩個字,比“鄭”字多了一倍耶。

前麵收養的女兒叫關鄭鄭,姐弟倆一個跟娘姓,一個跟爹姓,夠奇葩的。

百日酒就擺在十八號裏,把天井擠得滿滿當當,兩桌給左鄰右舍,一桌給中醫同仁,座無虛席,熱熱鬧鬧。關壹紅抱著繈褓,挨桌給大夥看,凡是塞紅包的一律謝絕,說兩句祝福的吉祥話她倒是笑納的。產後她的身材明顯發福,有了雙下巴,肩厚了,腰粗了,屁股也大了一圈,惟獨臉色倍加紅潤,比以前還要好。

鄭二白坐在同仁這一桌,席間有人嘴欠,說這孩子,長得像鄭太太,不像儂鄭先生!老鍾馬上在桌下用腳踢了他一下,大聲說:“兒子像媽,閨女像爹,大都這樣的!”

鄭二白嘿嘿一笑,視線投向遠處——媳婦抱著兒子,正好來到秦克和霍正的麵前,夫婦倆對著繈褓品頭論足,說說笑笑,再看關壹紅,笑得桃花燦爛。從老鄭的視角望出去,秦克隻有側麵,貌似在跟關壹紅做“眼神交流”,鄭二白不禁打了個寒戰。

隨著一道道熱炒端上來,大家扔了客套,抄筷子開吃,盡管都是些鬆花蛋拌豆腐、蘿卜炒肉片、番茄炒雞蛋之類的“大路菜”,可難得一見葷腥的眾人,個個眼睛放亮,筷子調羹齊上。一條清蒸魚剛端上來,七八雙筷子爭先恐後地戳下去,整條魚頃刻隻剩下骨頭架。

最後端上一鍋雞湯,隻有半隻雞,大家都舀湯喝,都不好意思對那半隻雞下筷子。

關壹紅站起來,把雞腿掰下來,放進萬斤糧的碗裏,又把雞翅連同翅根掰下來,放進萬尺布的碗裏。萬斤糧拿起雞腿就要啃,被萬先生製止。

萬太太在邊上說:“就半隻雞,總不能都讓孩子吃了吧?大家吃,大家吃!”

說歸說,雞腿和雞翅始終留在碗裏。

關壹紅說:“大人可以少吃點,孩子要長身體,可不能虧了,吃吧,吃吧!”

兄妹倆吃起來,關壹紅還道歉呢:“如今自辦酒席,真是一年不如一年。怠慢大家了,不好意思啊!”

眾人忙道:“鄭太太,哪裏話,是阿拉沾光了!”

“對對對,小菜蠻好的,老豐盛的!!”

菜頭說:“我們賣菜的,都知道的,以前租界裏的日腳比這裏好過,現在租界沒了,矮子長子都一樣了。”

大家七嘴八舌議論上了。肖嘻嘻說,那些老外,不管你是英國人美國人還是澳大利亞人,也不管你是洋行大班還是工部局董事,統統淪為“敵國僑民”,被關進浦東的敵僑集中營。家裏的銀行存款,不管存在匯豐、渣打還是花旗、麥加利的,每日限提二十塊,隻夠小菜銅鈿,等於沒收。

不光如此,就連外灘那一幢幢英美建造的大樓統統易名:匯豐銀行大樓改為“興亞大樓”、亞細亞火油公司大樓改為“善鄰大樓”、字林西報大樓改名“大同大樓”、有利銀行大樓改名“共榮大樓”,等等。

陸書寒調侃道,這些洋人素來趾高氣昂,倒也怪,看見那些“矮蘿卜頭”(那時候的日本人鮮有超過一米七的,都是一米六幾,老百姓就給他們起了這個綽號)立馬低眉順眼,真是一物降一物!

仲自清放下筷子,重重歎了口氣說:“公共租界還有法租界的工部局,以前都發行過市政建設債券,我買了不少。現在租界沒了,工部局被日本人接收,就不認賬了,賴得一幹二淨!”

“仲先生,儂不是喜歡把錢藏在米缸裏嗎?說這樣最安全,即使小偷也不可能把米缸給扛走,怎麽……?”陸太太剝著水煮花生一邊問。

“債券利息比銀行要高,哪曉得這裏頭還包含了‘政治風險’!這下完了,我的投資都打了水漂……”仲自清抹起了淚。

“活該!誰讓你貪小?”馬太太嚷嚷,“每趟叫你付房租,總是推三阻四一個勁兒哭窮,原來都拿去買債券了。嗨嗨,活該!”

馬太太一口氣說了三個“活該”,弄得仲自清一臉晦氣。

邊上的馬鳳仙聽不下去了,道:“馬太太,你用不著幸災樂禍,現在大家都是鍋裏的青蛙,正慢慢煮著。先倒黴的是他,說不定下一個就輪到你了。”

“馬姐,你不說話,我不會當你木頭人的!”馬太太扭臉過來,“對了,我想起來了,這三十七號你住了有一年多了,租金也該漲漲了……”

馬鳳仙一聽著急了:“馬太太,都知道三十七號是宋嫂上吊的地兒,沒人敢住,我等於把冷被窩幫你捂熱了,你舒舒服服躺下去,把我一腳從被窩裏踹出來,太不地道了吧?”

馬太太撇了撇嘴說:“現在租界沒了,房價扶搖直上。換了別的房東,這麽一棟石庫門,少說還能塞進十幾位房客,我念著大家多年鄰居的情份,才一直沒有擴租,可總不能讓我喝西北風吧?你們自己說的,鈔票一直在貶值……”

那一桌,冷醫生被鄭二白拍拍肩膀,朝灶披間努了努嘴。冷醫生會意,跟著老鄭離席,兩人走進了灶披間。

鄭二白把血型報了一遍:媳婦是O型,秦克也是O型,老鄭是A型,孩子是AB型……

等等!等等!冷醫生駭然,O型的媽、A型的爹,怎麽可能生出AB型的孩子?逆天了!

鄭二白忙道:“倆孩子,鄭鄭是AB型,她不是抱來的嗎?關關是O型。”

“那沒錯呀。”冷醫生說。

“是沒錯,爹媽都是O型,孩子當然也是O型。”老鄭嘟噥。

冷醫生樂了:“老鄭,你就別胡思亂想了!這孩子雖然現在不像你,可長大了會越來越像你,放心吧。”

鄭二白偷偷朝外頭瞟了一眼,小聲問:“有沒有比驗血型更靠譜的檢測方法?冷兄,你西醫,比我懂。”

當然有啦,DNA鑒定!不過,這項技術差不多要等到五十年後才被應用,老鄭沒能活到那一天。那時候關鄭鄭和鄭關關姐弟倆早已是知天命的人了,父母那代人的恩怨,老早就煙消雲散了。

天井裏酒席正酣,老伍也在席上,今天沒穿“老虎皮”,穿著長衫。他用筷子夾起一塊豬大腸,嚼得齒頰生香,一邊說:“現在怕漲價,都在囤,吃的、用的,所以很快就要推出《反囤積法》。”

有人問:“怎麽個反法?”

老伍拿起一隻皮蛋給眾人看,然後把蛋殼敲破,露出發黑的蛋皮來:“敲破了才能賣給你,你回家隻能把它吃了,沒法囤。”

眾人麵麵相覷。老伍又拿起一個梅林牌的鳳尾魚罐頭,揭開罐頭蓋,“買這麽一聽鳳尾魚,罐頭打開了才能賣給你,防止你囤積。還有呢,你想買個新的電燈泡,得把舊的拆下來,一塊交了,才能買新的。”

馬太太感慨:“盡是損招,也隻有日本人才想得出來。”

老伍掃了在座的林妹妹一眼,淫笑起來:“說來說去,在座的諸位,日子過得最好的,還是林妹妹了。”

大家的目光都轉移到林妹妹身上。林妹妹可是見慣大場麵的,她剝著一隻油爆蝦,一邊吮著手指問:“我怎麽了?”

“聽說,隻是聽說——現在林妹妹接客,不收鈔票了。”

啥?免費?!

仲自清第一個站起來,意識到自己失態,馬上又坐了下去。

老伍接著說:“不收鈔票,隻收東西——有拎條魚的,有拎半隻雞的,還有拎著一大塊五花肉的。”

馬太太嘖嘖道:“這叫什麽?以肉換肉!”

林妹妹滿不在乎:“有啥辦法?現在中儲券跌得這麽厲害,天天在貶值,可我提供的服務,那是沒法貶值的。仲先生,你說對不對啊?”

她給他拋了個媚眼。“對,對……”仲自清一激動,連聲說。

“你激動啥?人家可不收你那堆債券!”馬鳳仙冷言。陸太太也說:“現在的中儲券,跟剛發行那陣,真是一個天一個地!”

萬先生質疑:“要說也怪,日本人的地盤越來越大,大半個中國都被它踩在腳底下了,連美國人都被它打敗了,按理說這中儲券應該是越來越堅挺啊,怎麽會一路貶值呢?說不過去呀。”

一直沒吱聲的秦克開口道:“很多東西子是可以掩蓋的,比如說,黑的東西,外麵抹一層白漆,就變成白的了。惟獨這鈔票,它的背後,是一個國家的政治、民生和金融,太過龐大,根本沒法掩蓋。它貶值,就說明南京的汪主席跟咱們老百姓一樣,也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而日本人呢,自顧不暇,沒心思,也沒能力,再托他一把了。”

大家頻頻點頭。秦克笑著看看老伍:“伍警官,你不會把我當成抗日分子抓起來吧?”

老伍酒足飯飽,叼著牙簽,拍拍肚子說:“你說的,句句是我想說的!我們拿那點工資本來就少,還要天天貶值,媽的誰樂意啊!”

馬太太嚷:“要說十八號裏過得最滋潤的,還是鄭先生家!飯可以少吃一頓,生了病可不能不看,所以人家每天旱澇保收。鄭太太娘家又是開銀行的,萬一哪天真的揭不開鍋,小舅子也會接濟他們,大家說是不是啊?”

大家齊聲附和。

關壹紅搖頭歎道:“你們哪裏曉得,四國銀行又關門了,我弟弟現在做點生意,放放高利貸……你們別以為高利貸是一本萬利,那是以前;現在利息再高也追不上鈔票貶值,放高利貸變成蝕本生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