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卅五章:十八號裏的新人莎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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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特勒上台後,對猶太人露出了猙獰,頒布一係列歧視政策,剝奪他們的公民權利。如公共場所懸掛“猶太人與狗禁止入內”的招牌,嚴禁猶太人與德國人通婚,不許猶太人使用德國國旗,等等。1938年“水晶之夜”後,排猶運動達到了**。水晶之夜,乍一聽頗有點浪漫,但千萬不要跟“灰姑娘穿著水晶鞋去參加宮廷舞會”的童話故事混淆起來。1938年11月9日,一夜之間,全德國超過七千家的猶太人商店的玻璃櫥窗被砸爛,遍地的碎玻璃在月光之下如同水晶一般閃亮。它們是猶太人的眼淚,無聲地控訴著納粹。
果尼夫婦帶著三個孩子逃離德國,來到奧地利,卻發現這裏也是個是非之地,排猶浪潮洶湧,最好的辦法就是離開歐洲大陸,移民國外。
去哪兒呢?美國?
美國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還擁有世界上最大的猶太人團體。但當時美國人尚未卷入二戰,還沒有跟德國人翻臉,對大規模的猶太移民十分忌憚,不僅名額少得可憐,而且要求出具經濟擔保。事實上,絕大多數的猶太人除了嘴裏鑲的金牙、身上戴的首飾,還有縫在衣服內袋裏的幾根金條,從不動產到存款已被政府沒收。說白了,他們的身份就是難民。
英國?
當時的日不落帝國實際控製著巴勒斯坦地區,眾所周知耶路撒冷是猶太人的聖城,但在阿拉伯世界的壓力下,英國政府頒布了白皮書,禁止猶太人前往。
除了英美,還有很多的中立國,都怕得罪不可一世的希特勒,拒絕了猶太人的移民申請。
果尼拖著疲憊的步伐,在*前後跑了五十多個國家的領事館,得到的答複都是“NO”。他一氣之下跑到旅遊局,指著地球儀問,請告訴我,哪個國家願意接納我們?!
絕望的時候,他聽到了“中國”。
當時從歐洲到中國的輪船,基本都停泊在上海。“八一三”後,國民黨政府撤離,日本人占領了租界以外的所有華界,上海成為一座不設防的城市,外國人無須簽證,無須財產擔保就可以進入。但納粹當局宣稱,猶太難民必須獲得前往國的簽證,才可以離開奧地利。
國民政府駐*的總領事何鳳山,他不忍心看著大批的猶太人倒在納粹的屠刀下,開始為猶太人大量發放簽證。消息一傳開,領事館門前排起了長隊,何鳳山不停地簽證,夜以繼日的發放。很多猶太人給他下跪,奉上重禮,何鳳山一一扶起,件件拒收,隻說了一句話:“這是天意。”何鳳山後來被譽為“中國版的辛德勒”,視他為英雄的猶太人給予了最隆重的回報——何鳳山死後被安葬在以色列,整個國家為他守墓。
當果尼淚流滿麵地從何領事手裏接過前往中國的簽證時,他想起了一句話:上帝對你關上一扇門的時候,也會為你打開一扇窗。
去上海!
經過一個多月的海上顛簸,猶太難民們從比利時的安特衛普港抵達上海的匯山碼頭(即現在的公平路碼頭)。其實早在二十年代初,就有大批俄裔猶太人為了逃避沙皇的*,千裏迢迢取道海參崴,坐船經大連抵達上海,聚居在虹口的提籃橋一帶,並在長陽路上建造了摩西會堂作為宗教場所(如今是猶太人難民紀念館)。猶太人有著安息日不得開車的文化,為了方便步行前往摩西會堂,抵滬的猶太難民們選擇了虹口一帶作為居住區,他們很快顯出經商的天賦,鱗次櫛比的商店大多是猶太人經營的,餐館、咖啡館、裁縫店、雜貨店、藥房、酒吧,甚至有樂器店,提籃橋一帶被稱為“小*”。
果尼在舟山路上開了一家麵包房,經營德國黑麵包、法式長棍,還有猶太人的貝果(bagels),包括自製的酸奶和奶酪,生意不錯。夫婦倆在店堂裏忙碌,大兒子安東尼在廚房做裱花蛋糕,小兒子斯丁格專事烘焙,女兒莎拉負責進貨的登記和過磅。
莎拉是個二十出頭的猶太姑娘,最近她很忙,無暇照顧店裏。
這種“忙”,很不正常。
這裏先要解釋一下她眼珠的顏色——既不是雅利安人標誌性的綠色,也不是歐洲人常見的銀灰色或藍色,更不是猶太人常見的黑色或棕色,而是近似於一種琥珀色。
“親愛的漢娜,你的眼珠……”
漢斯這樣問莎拉。
德國駐滬領事館,副領事漢斯的辦公室裏,高掛著第三帝國元首希特勒的大幅肖像,垂掛著一麵紅色的“卍”旗。
“哦,漢斯先生,我們的迪特裏希家族,一直以來都是這種顏色……”
那年頭沒有隱形眼鏡,更沒什麽能放電的“美瞳”了,莎拉隻能在鼻梁上架起一副瑁玳眼鏡,鏡片是平光的,卻有一層淡淡的灰色,多少可以讓人分心,不要緊盯她的眼珠。
隨著納粹德國在歐洲戰場的所向披靡,漢斯身為德國人的優越感愈發明顯,老實說,他討厭那些表麵謙恭,實際陰險的日本人,他們在南京大屠殺中令人發指的殘暴,就連第三帝國的元首都為之咋舌,納粹把無數的猶太人送進煤氣室,但從來沒有用軍刀砍他們的頭、綁在木樁上用槍刺活活捅死,更不要說大規模的奸殺……
但眼下,上海正在日本人的軍刀統治下,身為領事館的官員,不得不跟那些明顯矮自己一頭的日本人打交道。
莎拉眼珠的顏色,並沒有讓漢斯產生半點兒懷疑,而那一頭瀑布般的金發,確確實實把德國駐滬領事館的副領事漢斯先生給唬住了。
猶太人的頭發通常是黑色、棕色或栗色,莎拉是如何變成一個“金色妞”?這全拜鄭二白所賜。
老鄭可不是美發師,起初莎拉用的是普通染發劑,後來產生了過敏,前額和脖子後麵起了一粒粒的疹子,她找老鄭來醫治。鄭二白認識她父親好些年了,每次上門幫果尼太太做針灸,果尼先生都會給他一根法式長棍,那是關壹紅的最愛。
老鄭精心挑選了十來種中草藥,專門幫她配製了染發劑,用它染發,不僅更亮澤,也不會起過敏反應。這要是放到現在,把配方賣給聯合利華或寶潔公司,起碼也是半個億萬富翁。
至於莎拉為什麽要把頭發染成金色,鄭二白想的挺簡單——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不過,果尼夫婦可不是這麽想的。隨著大批猶太難民的抵滬,安全雖然無虞,生存卻是擺在每個人麵前的新問題。有技能者相對容易些,而無一技之長、尤其是女孩子,不少就操起了皮肉生意,上海又是“東方性都”,金發碧眼的洋妞頗受嫖客青睞,難道……
家裏開麵包房,如果莎拉能像她兩個哥哥一樣留在店裏幫忙打理,是可以得到一筆零花錢的,但很明顯,莎拉在外麵掙錢了,補貼家用,追問下她總是語焉不詳。試想,一個女孩子做什麽樣的職業需要染發?
莫非她在做……果尼不敢往下想。
三個孩子裏,安東尼和斯丁格都屬於老實本分的,莎拉卻格外機靈,本想讓安東尼或斯丁格悄悄跟蹤莎拉,又怕被她發現,思前想後,果尼來找鄭二白,請他幫這個忙。
老鄭讓毛跑跑去跟蹤莎拉,毛跑跑很快把莎拉的去向弄清楚了——法租界裏的德國駐滬領事館。毛跑跑隻看見莎拉拿出一張通行證朝門衛一晃,然後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
女兒居然在為納粹服務!果尼震驚了。
果尼太太難以置信,一家五口持有的德國護照上都蓋有一個醒目的字母“J”,這是jew的縮寫,代表護照持有者是低人一等的猶太人。那些德國納粹腦子進水了?居然雇傭一名被他們罵為“猶太豬”的猶太姑娘?
莎拉隻得和盤托出。原來,在公平路、唐山路到長治路一帶,有一個猶太舊貨市場。迫於生計,很多猶太人把帶來的家什——從衣物書籍、首飾鍾表到五花八門的銀製器具、甚至還有油畫和家具拿來變賣,集市上應有盡有。莎拉買了幾本舊書,無意中發現書裏夾著一本德國護照(那時候的護照可不像現在厚厚一本,隻不過薄薄兩三片紙)。護照的主人名叫漢娜?馮?迪特裏希,是個德國姑娘,生於1921年。那時候的照片都是黑白的,看不出頭發和眼珠的顏色,乍一看容貌跟莎拉有點相似,莎拉靈機一動產生了冒充的念頭,特意染了一頭金發。
莎拉學過速記,還會簡單的日語,漢斯對這位新秘書十分滿意,答應等一個月的試用期一過就正式錄用,還能加薪。
“孩子,你這是在刀尖上跳舞!”果尼著急上火,“一旦被識破,蓋世太保不僅會把你逮捕,還會把我們全家都押回歐洲,送進奧斯維辛集中營!”
莎拉不以為然。這裏是上海,沒有黨衛軍,沒有衝鋒隊,雖然有幾個蓋世太保,那隻是領事館的警衛罷了,等於保鏢。他們沒有權利抓人。
“孩子你傻啊,他們若想抓你,無須自己動手,一個電話就讓日本憲兵隊來逮捕你。如今日本人和德國人穿的是一條褲子。”果尼太太憂心忡忡。
莎拉安慰父母:“萬一有什麽風吹草動,我可以跑掉。我對漢斯說,我在福開森路跟人合租了公寓,沒有人知道我家在哪兒。”說著莎拉擁抱了父母,“你們放吧,我會格外小心的!”
果尼夫婦沒有再說什麽,隻能默默地為女兒祈禱。
下午,果尼來到摩西會堂,參加拉比(猶太教裏的神父叫“拉比”)主持的一個秘密會議,這與宗教無關,與會者中除了果尼,還有開鍾表店的卡林蒂、開樂器店的彼勒、開首飾店的畢肖夫,等等。他們屬於一個叫“亞瑟之劍”的秘密組織。
上海灘的外籍富商一多半是猶太人,從哈同(上海展覽中心,又稱中蘇友好大廈,其前身就是哈同的私家花園)到跛子沙遜(外灘的和平飯店就是他造的),都是身無分文來到上海灘,在這裏靠房地產發跡起來的。對納粹的暴行,他們無不咬牙切齒的痛恨。“亞瑟之劍”向他們募集捐款,然後向英國人美國人購買軍火,幫助歐洲的地下抵抗組織,反抗納粹。
都說猶太人精明、吝嗇,但在涉及種族存亡的大是大非的問題前,富商們都明白“巢覆之下安有完卵”這個道理。早些時候,隨著大批猶太難民抵滬,富商們慷慨解囊,在虹口一帶開辦難民收容所,提供餐飲和醫療服務。光是沙遜家族,就讓出了整整一座大樓(蘇州河畔的河濱大樓)安置猶太難民。
“諸位,我有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你們想聽哪個?”安格爾拉比用一種“中國式通告”來問大夥兒。
眾人苦笑起來。果尼說:“自從我們背井離鄉來到這裏,就沒有聽到過什麽好消息。”
“先說好消息吧,能不能讓我們振奮一下!”開樂器店的彼勒說。
安格爾神父環顧眾人道:“‘亞瑟之劍’目前募集到的資金,已經達到了五十萬美元。”
在那個年代,一架轟炸機的造價也就十萬美元。要是換成衝鋒槍,至少有三四千支,外加足夠的彈藥。所以這絕對是一筆巨款。
開鍾表店的卡林蒂說:“我們跟美國人買卡賓槍,提供給法國、比利時,還有意大利的地下抵抗組織,讓他們多殺幾個納粹!”
卡林蒂一邊做掃射的姿勢,嘴裏發出“噠噠噠”的射擊聲,雙眸噴射著怒火。
眾人附和著,氣氛接近沸點。
果尼偷偷掃了拉比一眼,見他臉色陰沉,忙問:“說說壞消息吧。”
拉比歎了口氣告訴大家,這筆錢存在匯豐銀行裏,匯豐銀行被日本人的正金銀行接管了,款子被凍結了。
歡樂的氣氛頓時一掃而空,果尼忙說:“匯豐銀行的大班威廉,他跟日本人關係不錯呀。”
拉比搖頭:“那是戰前,現在英國跟美國一樣跟日本是交戰國,匯豐銀行十多名高管都被羈押在浦東的集中營裏,自身難保。”
還有更糟糕的。一旦日本人查出這筆錢來自猶太人社團,就會通過領事館移交給德國政府。那就意味著,辛辛苦苦募捐來的資金,很有可能反被德國人用來消滅猶太人!
氣氛跌入冰窖。
“諸位,我的女兒莎拉,她現在在德國領事館當實習秘書,”果尼告訴大夥,“或許通過她,可以弄到一點情報。”
眾人麵麵相覷,這聽起來太不可思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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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尼哪裏知道,就在德國領事館裏,已經有人在關注他女兒了。他就是海因切,曾在朱國民那裏露過一麵的德國醫生。
如何來形容這個人?筆者想到了《鹿鼎記》裏那位海大富海公公,老謀深算、陰險毒辣。其實從莎拉進入領事館的第一天起,海因切就在關注她了,並非異性相吸,而是出於一種直覺。這個一頭金發的“漢娜”,總讓“海公公”有一種怪怪的感覺,具體是什麽,他說不清楚,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這不是一個純種的雅利安姑娘。
但這裏是上海,又是戰爭期間,要找到一個能熟練地掌握速記,還能說些日語的德國姑娘,著實不易,再說她是漢斯的女秘書,隻要漢斯喜歡,自己就不要多管閑事了。
連海因切自己也沒有想到,“漢娜”會這麽快就露餡。
事情的起因是一封電報。
領事館有專門的電報間,譯電員叫施泰格,是個熱情洋溢的小夥子,他不止一次約莎拉下班後去酒吧,莎拉都婉拒了。這天,漢斯正在開會,施泰格送來一個帶有黨衛軍鷹徽標記的文件夾。莎拉的辦公桌在漢斯辦公室的外間,施泰格沒走,跟她搭訕:“漢娜,我做夢都在想著杜塞爾多夫的啤酒,你難道不想嗎?”
莎拉笑了笑:“當然想啦,可這裏是上海。”
施泰格湊上來小聲說:“提籃橋的霍山路上,有個叫麥司考脫的露天花園,那裏有正宗的德國黑啤和香腸,怎麽樣?一起去吧!”
莎拉當然知道那個地方,它其實是屋頂花園,就在百老匯大戲院的頂層,經常有猶太人在那裏舉行婚禮。“施泰格,”莎拉故意道,“如果我告訴你,那裏是猶太人聚會的地方,你還想去嗎?”
她以為施泰格會大驚失色,沒想到施泰格聳了聳肩膀說,管它呢,我隻想要啤酒和香腸,這裏又不是柏林,讓那些蓋世太保見鬼去吧!
莎拉笑了,她覺得施泰格很可愛,她甚至想冒回險,跟施泰格約會一次,喝喝啤酒聊聊天,也許能從他嘴裏聽到一些她感興趣的事情。當她打開用德語標注了“絕密”的文件夾,朝電文隨意掃了兩眼,當時臉色就變了。
她匆匆打發了施泰格,披上外套,打算離去,結果在走廊裏,她一個趔趄險些摔倒,都怪那雙在集市上買來的二手高跟鞋,便宜沒好貨呀。正好海因切迎麵走來,扶了她一把,莎拉滿麵通紅地說聲謝謝就走了。海因切目送她的背影,然後……從地上撿起一根長長的頭發——百分之八十是金色的,但是靠近頭皮那百分之二十卻是棕色的。
傍晚,果尼急急來找鄭二白,就是關於那封絕密電文。
約瑟夫?梅辛格,黨衛軍上校,曾任駐華沙的警察總監,光從他的外號“華沙屠夫”就能想象出這是一個什麽樣的家夥。目前他是蓋世太保駐日本的首席代表。
凡是1937年後來滬的無國籍猶太難民,都被日本人要求遷入設在虹口的麵積約五平方公裏的隔離區,共有約二萬名猶太人。梅辛格上校就像一頭對獵物覬覦已久的野獸,一直在絞盡腦汁如何下口。如果在上海公開屠殺這麽多的猶太人,日本人肯定不幹;但讓這些猶太豬在上海愜意地生活著,元首更不會答應。冥思苦想後,他提出了一個“上海最終解決方案”:借用日本人的手,把這些猶太人分批送上郵輪,船駛離中國海,船員們趁夜色乘坐小船悄悄撤離,走之前破壞船的動力係統,船隻能在浩瀚的太平洋上隨意漂流,船上的數千乘客把僅有的一點食物和淡水消耗殆盡後,等待他們的就是饑渴而死。這樣不費一槍一彈,就能夠消滅數千名猶太人,不必焚屍,不必掩埋,付出的代價僅僅是一艘破舊的郵輪。
日本人搞南京大屠殺,世人皆知,飽受譴責,而這樣一個“最終解決方案”,完全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覺。
當果尼聽到這個可怕的消息時,頓時手腳冰涼,跟二萬條性命比起來,那筆被凍結的巨款有點無足輕重了!
雖然果尼一家擁有德國國籍,居住在隔離區外,但果尼同樣為他的同胞心急如焚。除了找他的中國朋友老鄭,他實在想不出別的辦法來。如果去摩西會堂找拉比,除了大眼瞪小眼,恐怕不會有任何結果。
果尼一口氣說了半天,沒等老鄭開口,頭頂上傳來一聲詢問:“日本人答應這個計劃了?”
果尼抬頭一看,是秦克。關壹紅介紹說:“我們的鄰居,林先生,他是開書店的。”
果尼說:“我女兒在德國領事館當秘書,剛剛接到柏林拍來的電報,估計還沒有跟日本人談呢。”
秦克想了想說:“依我看,這隻是一個計劃,或者說是德國人的一廂情願,日本人才不會跟著德國人的指揮棒轉呢。”
“何以見得?”不僅是果尼,老鄭和關壹紅都驚訝。
“你知道耶柯勃歇夫這個人嘛?”秦克問果尼。見他一臉茫然,秦克接著說,“他是俄羅斯裔的猶太富商,他對沙皇尼古拉二世虐殺猶太人相當憤怒,所以日俄戰爭爆發的時候,他先後四次籌款給日軍,累計高達兩千萬美元。憑著這筆巨款,日本人提升了海軍實力,最終打敗了俄國人。戰後明治天皇破例在皇宮內宴請了耶柯勃歇夫。日本人至今還念著猶太人的好呢!”
關壹紅仰著頭,聽得入神。
“現在日美已經開戰,美國富人裏有很多猶太人。如果日本人幫著納粹屠殺猶太人,無疑會激怒他們,促使他們踴躍向政府捐款,為戰爭出力。況且,東亞是傳統的儒家文化區域,歐洲基督教地區那種反猶太的種族偏見,在這裏是沒有土壤的。”
聽了秦克的分析,果尼信服地點頭:“有道理,有道理。”
秦克又分析起日本和德國雖然同為軸心國,卻是同床異夢。老鄭忽然發現自個媳婦撐著脖子,出神地仰望著秦克,如同台下的粉絲仰視台上的歌星一般。
“你知道得真多……”關壹紅喃喃地說。秦克一笑:“也不是什麽內幕消息,都是報上登的,綜合起來分析一下吧。”
“那也叫能力……”關壹紅話音剛落,冷不丁被鄭二白推了一下。
“幹什麽?”
“該喂奶了。”鄭二白指指搖籃裏的鄭關關。
“剛喂過……”
“又餓了!”
“你怎麽知道他餓了?”
“因為老子餓了!”老鄭一瞪眼,“父子連心,所以兒子也餓了!”
再說德國領事館裏,“海公公”一頭鑽進電報間,讓施泰格馬上拍一封加急電報給柏林蓋世太保的勒夫少校。施泰格接過海因切遞上的電文,瀏覽了一遍,表情愕然。沒等他開口,海因切拿出一瓶威士忌輕輕放在桌上,低聲說:“施泰格,這件事,你得幫我保密。”
果尼離開老鄭家,秦克從閣樓裏下來,他有話跟老鄭說。關壹紅撩開衣襟露出白花花的奶子,正打算給兒子喂奶,見秦克走進來,忙背過身去。鄭二白還是不放心,擔心媳婦“走光”,用身體擋住秦克的視線。
“有事嗎?”老鄭問。
秦克笑笑:“老鄭,我來特意告訴你一個消息——好消息。”
鄭二白警惕:“你所謂的好消息,對我來說可能就是壞消息。”
“你讓人家把話說完行不行?”關壹紅扭過頭來。
“吃你的奶!”老鄭喝道。
“啊?”
“喂你的奶!”
秦克說:“我來上海已經呆了有兩年,當初我的任務,一是消滅叛徒,二是恢複采購站,現在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
沒等他說完,老鄭的眼珠子就亮了起來。秦克接著說:“采購站已經運轉起來了,毛廠長供貨,韓團長協助水上運輸,孔望山在根據地製版……”
鄭二白有點迫不及待地:“你的意思是不是——你的任務完成了,就要‘那個’了?”
他不敢說出那個字,秦克卻大方地說了出來:“是的,要走。”
“走”字剛剛出口,就聽關壹紅一聲咋呼“要走?!”她突地轉過身來,忘了自己正在喂奶,胸部“走光”了,嚇得鄭二白趕緊抄起一塊毛巾把她胸脯捂住。
秦克也有點不好意思,點頭道:“我是隊伍上的,得服從組織上的安排,組織上讓我回蘇北,接受新的任務。”
“好……好……好……”鄭二白一激動,連說了三個“好”,見媳婦瞪著自己,又改口說,“老秦啊,可我怎麽舍得你走?我……我嘴上不說,心裏難受啊……”
他擠了擠眼睛,欲哭的樣子,拿毛巾擦眼睛,忽又想起毛巾還有更重要的“任務”,趕緊再捂住媳婦的胸。
關壹紅問:“書店怎麽辦?關了?”
老鄭把她的身體撥過去:“好好喂!”
“書店是我們的聯絡站,還不能撤,霍正同誌留守上海。”
聽秦克這一說,關壹紅鬆了口氣:“太好了,我還能有個閨蜜說說話。”
鄭二白又把她身體撥過去,“你幹什麽?”關壹紅急了。
“喂奶。”
“奶沒了!”
秦克低頭道:“沒事了,你們,慢慢喂……”
他轉身要走,被老鄭拉住:“老秦,不管怎麽說,餞行酒總是要喝的。今兒晚上小德興,就一個字——喝!往死了喝!”
關壹紅瞪他:“要死你一個人去死,人家還有新的任務,要打鬼子呢。”
老鄭嚴肅:“關壹紅同誌,你也有新的任務。”
“什麽任務?”
“再幫我生個兒子。”
“滾!”
3
眾所周知,日本是資源貧瘠的國家,鐵礦要從南美洲進口。太平洋戰爭一爆發,海上的運輸線都被美國人掐死了,現在日本國內什麽都缺,尤其缺廢鐵。軍工生產,大到軍艦飛機坦克車,小到手槍手雷甚至一顆子彈,不都得用鐵?
於是淪陷區裏,開展了大規模的“獻鐵運動”。
在上海,公共租界跟華界一共有二十八道大鐵門加以阻擋,每扇鐵門足有三噸重,全部拆除;法租界的路牌多以外國人名作為路名,所用路牌均為鐵製,八百多塊路牌一夜之間被拆除,共得廢鐵百餘噸,替換的路牌均改為木製。
外灘裏,一輛平板車推過,上麵堆放亂七八糟,有鐵柵欄、鐵門窗、甚至鐵鍋。馬太太提著喇叭筒,哇啦哇啦一路吆喝:“居民們,上海特別市市政府號召大家,踴躍捐獻廢鐵,參加共榮的‘獻鐵運動’。 每戶人家都有指標,至少十斤廢鐵。完不成任務可別怪老娘翻臉。我這一保完不成任務,我這個保長就得挨板子……”
話音剛落,咣咚一聲,把她嚇一跳,低頭一看,腳邊扔著一對啞鈴。
“誰扔的?!”馬太太大怒,“站出來!”
毛跑跑走了出來:“是我。”
馬太太瞠出眼珠:“跑跑你沒長眼睛嘛?差一點兒砸到老娘的腳!老娘要是瘸了殘了,你替老娘把屎把尿?”
毛跑跑指著啞鈴:“亂咋呼什麽?這對啞鈴十斤總有吧?我的任務就算完成啦。”
馬太太一聽,轉怒為喜:“你怎麽不早說!十斤啊?有的有的……”她像拔蘿卜似的勉強提起一個,“光一個就有十斤呢吧?一對二十斤呢,超了!”
馬太太樂嗬嗬地扯開嗓門:“大家都跟跑跑學習啊,上來就扔二十斤,一個人完成了兩家的指標……”
仲自清走了上來,鄭重其事地遞上一支鋼筆。
“身為上海市居民,對獻鐵運動本人舉雙手讚成。這是我個人的捐獻,禮輕情意重……”
“重你娘個頭!”馬太太呸了他一臉唾沫星子。
“馬太太你怎麽罵人?”
“這鋼筆有十斤嗎?連一兩都不到,還差九斤九兩呢!”
“再輕,造一兩顆子彈總不成問題吧?”仲自清朝地上的啞鈴努了努嘴,“再說跑跑不是超了嗎?正好算在我的頭上。”
“小心我砸你頭上!”馬太太怒。
仲自清扯開嗓子喊:“跑跑,這對啞鈴一個算你的一個算我的,行不行?”
“隨便!”毛跑跑的聲音從灶披間裏傳出來。
仲自清得意地望著馬太太,馬太太雙手叉腰,氣得說不出話來。
男人在外頭掙錢養家,作為家庭主婦,這個“光榮的任務”就落到關壹紅肩上了。
就在昨天,她弟弟打來電話,聲音很絕望,說那些日本人簡直瘋了,拆了我們家的鋼窗,還要拆那扇大門。我想攔,可攔不住啊!要沒有門窗,這個家就不是家了,成山洞啦!
女兒關鄭鄭坐在地上玩積木,關壹紅在整理東西,一邊罵罵咧咧:“廢銅爛鐵……廢銅爛鐵,統統拿去,造出來的飛機軍艦、長槍短炮,統統也是廢銅爛鐵!”
好不容易湊齊一堆鐵物件,用杆秤一稱,還差點。她嘟噥一聲倒黴,下樓去了,想上灶披間扒拉點,湊足十斤。前腳出門,女兒關鄭鄭就爬過來了,從一個沒有關上的抽屜裏拿出一個匣子把玩,匣子裏掉出一樣東西,正好掉進了秤盤……
各家各戶都拿了東西獻出來,十八號的天井成了廢品回收站,馬太太是廢品站老板娘,她格外認真,逐一記錄在冊,老伍拿了杆秤,幫她稱重。
“九斤八兩。”
馬太太看看陸書寒,皺起眉頭:“老陸,你怎麽才九斤八兩?”
“馬太太,拜托你說清楚點行不?”陸書寒哭笑不得,“我一個大男人少說也有一百三十斤,怎麽會隻有九斤八兩?!”
“我說你家獻的鐵隻有九斤八兩。”馬太太指著秤盤。
陸太太上來說:“不就是二兩嗎?馬太太,你就四舍五入吧。”
“我幫你四舍五入,回頭日本人把我也給四舍五入了,我找誰喊冤去?”馬太太瞪眼。
“好吧,我再回去找點。”陸書寒無奈地走了。
關壹紅上來,端個臉盆,把鐵雜碎倒進秤盤裏。
“十一斤。”老伍報數。
關壹紅臉上的笑容還沒來得及展開,“咦!這是啥?”老伍拿起一樣東西,左看右看。馬太太和陸太太,萬先生夫婦等人也湊上來看。關壹紅隻瞅了一眼,臉刷一下就白了。
是那枚勳章!
糟了……糟了……誰把它放進去的!?
“這好像是勳章吧?”老伍說。萬先生湊上來一看:“真的是勳章哎。”
萬太太就問:“鄭太太,你們家誰得過勳章啊?這也舍得拿出來?”
關壹紅囁嚅:“不好意思,拿錯了。我換一件……”
她剛一伸手,“等等!”老伍咋呼。他仔細一看驚訝道:“這可不是一般的勳章。是那啥……”
他撓撓頭望著馬太太,馬太太提醒他:“青天白日。”
“對,青天白日勳章!”
老伍如臨大敵,摸了摸腰上,沒有武器,就把警棍掏了出來,指著關壹紅:“你給我說老實話,這東西哪兒來的?你們家誰得過勳章?哼哼哼,想不到呀,外灘裏十八號居然出了個大人物,得過青天白日勳章!”
“是……是……”關壹紅憋了半天,隻好撒了一個連自己都不信的謊,“是撿的。”
“放屁!你再撿一個給我看看。”馬太太哪裏相信。
老伍冷笑道:“鄭太太,你當我們是三歲小孩子?看在大家鄰居一場的麵上,我才這麽問你。你要不說實話,那隻有公事公辦——把你請進警察局了。這後果嘛,你是知道的……”
謝桂枝溜了出去,以百米衝刺的速度跑進診所,把鄭二白給病家搭脈的手甩開,大聲說:“出事了!!”
“廢品回收站”裏,大家都望著關壹紅,等她回答。關壹紅臉色慘白,額頭冒汗,快要支持不住了,這時候天降援兵,“關壹紅!”老鄭二白氣呼呼地從外麵走進來,怒斥:“這是你幹的好事?趁我在看病人,把我的勳章當廢鐵給獻了,膽子忒大了!”
眾人齊刷刷的目光轉移。
“鄭醫生,這勳章是你的?”馬太太問。
“廢話,當然是我的!我當寶貝似的藏在抽屜裏,叫她給偷出來了。要不是看在她幫我生兒子的份上,真想休了她!”
老伍拿著勳章,往鄭二白胸前比劃著,獰笑起來:“鄭醫生,麻煩你跟我們大家解釋解釋,你究竟做了什麽,可以得一枚青天白日勳章啊?不會是那老蔣親手給你頒發的吧?”
老鄭嗬嗬一笑:“我一個中醫,老蔣怎麽會給我發勳章呢?是那以前的衛生部長,薛篤弼,他給我頒發的。”
“衛生部長給你頒發青天白日勳章?不可能吧!”老伍眉頭擰成了疙瘩。
鄭二白順手接過勳章:“我說老伍,你不會是色盲吧?好好看看,這是青天白日嗎?這叫青天黑日勳章。”
“青天黑日?!”眾人聽到了新名詞。
“想當年,汪主席還是行政院長的時候,不是提了個廢除中醫的提案嗎?舉國嘩然,我代表上海灘幾千名中醫,上南京去請願,後來這個提案給廢除了。為了表彰我的傑出貢獻,衛生部薛部長特意給我頒發了這枚勳章。青天白日勳章都是戰場上打仗得來的,跟我這個青天黑日,完全不搭界的。”
鄭二白擺出一副傲然的樣子,其實心裏虛得很。
老伍看看馬太太,馬太太衝他點點頭,小聲說:“是有這麽回事。”
老伍悻悻地把勳章還給鄭二白:“我要是你,就把這東西藏好了,再也別拿出來。萬一被日本人或者七十六號看到了,就算你渾身長滿了嘴也未必說得清。”
“那是,那是……”老鄭把勳章交給媳婦,厲聲道:“聽見沒?回家去,給孩子喂奶去!”
關壹紅耷拉著腦袋走了,額頭、背上,連胳肢窩裏都濕了,全是冷汗。
4
這天,漢斯跑了一趟虹口的日本領事館,跟領事佐佐木談了整整一個下午。作為駐中國的外交官,其實兩個人都會說中文,但這兩個家夥都自命不凡,一個覺得俺是地球上最高貴的雅利安人,一個覺得伲是比太陽更耀眼的大和民族,都不屑於使用中文。可佐佐木不會德語,漢斯也不會日語,好在有莎拉從中翻譯,否則這兩個傲慢的家夥非打起來不可。
莎拉並不知道,此時此刻,就在德國領事館裏,施泰格把一封發自柏林蓋世太保的回電交給了“海公公”,海因切看罷麵露喜色。
等漢斯和莎拉回到領事館,莎拉目送漢斯走進辦公室,她四顧無人,拿起電話,讓接線員接通了一個號碼,電話那頭是她父親果尼。麵包房裏裝有一架電話,那是方便客戶訂貨用的。莎拉迫不及待地要把今天的事情告訴父親。
“爸爸,我陪漢斯去了日本領事館,剛回來。你們判斷正確,日本人拒絕了這個解決方案。”
果尼鬆了口氣:“鄭醫生的那位鄰居還真有眼光。”
莎拉又說:“看見德國人不高興,日本人答應做一些補償,他們承諾,會盡快把接管的那幾家英美銀行裏的猶太人資產移交給德國政府。”
糟糕,看來那筆錢危險了!
果尼眉頭緊鎖。
外間的門開了,海因切沒有敲門就走了進來。莎拉忙把電話放下,若無其事的樣子。
“漢斯在嗎?” 海因切問。
“在的。”莎拉回答。
海因切敲了敲門,聽見漢斯的聲音,就走了進去,回頭關門時掃了一眼莎拉,然後把門掩上。莎拉有些不安,因為那種目光帶著一絲陰冷。
辦公室裏,漢斯一見海因切來了,告訴他,日本人拒絕跟我們合作,元首又要大發雷霆了。這些日本人在南京搞大屠殺,做出那些連野獸都不齒的事情來,現在卻扮起紳士來……
海因切對他說的沒興趣,直截了當說:“漢斯,我要跟你談談你的女秘書。”
“漢娜?天哪,你不會對她產生興趣吧?海因切,你可是有老婆孩子的人……”漢斯笑起來。
海因切冷冷一笑道:“一個純種的雅利安人,喜歡上一個猶太姑娘?除非他瘋了!”
漢斯剛好拿起玻璃杯要喝水,結果一口噴在地上。
“海因切!今天是愚人節嗎?”
幾乎在同時,施泰格也走進了外間,他神情嚴肅地走到莎拉的辦公桌前,看看左右,低聲道:“快跑!”
“什麽?”莎拉沒聽清。
“我讓你快跑,海因切知道你的底細了。”
“我不懂……”莎拉囁嚅。施泰格跨前一步,聲音急切地說:“你記住,我同情猶太人。從後門走,大門你是出不去的。”說完,在莎拉驚恐的目光中,施泰格匆匆離去。
而在裏間,海因切告訴漢斯,自己特意給柏林的蓋世太保拍電報,核實了她的身份,這個叫漢娜?馮?迪特裏希的姑娘,早在數年前就因為肺結核去世了。我不知道她是從哪裏搞來了漢娜的護照,反正她騙了你。
漢斯難以置信。
“你好好看看,她的金發是染的。”海因切遞上一張白紙,裏麵夾著一根頭發,漢斯仔細一看,目瞪口呆。
兩分鍾後,海因切走出辦公室,身後跟著咬牙切齒的漢斯。外間空無一人,莎拉跑了。
“漢娜!漢娜!”漢斯狂呼著跑了出去。
海因切的目光停留在那架電話上——他忽地想起來,自己進門時“漢娜”正在打一個電話,然後匆匆就掛斷了,莫非這裏頭有鬼?
從法租界趕回舟山路的麵包房,莎拉整整花了一個小時。她還是低估那位“海公公”和漢斯了——海因切很快查明那個電話是打給誰的、漢斯馬上打給虹口的日本憲兵隊。半小時後,憲兵隊就包圍了麵包房。
麵包房的門口圍了很多人,有附近的店家,還有路人,幾輛憲兵隊的摩托停在那兒。果尼夫婦,還有哥哥安東尼、弟弟斯丁格,提著幾件簡單的行李,被趕上一輛卡車,駛走了。憲兵隊給麵包房被貼上了封條,還有一紙告示,寫著麵包店店主果尼夫婦因違反《大日本帝國戰時管理條例》第若幹條,被強製遷往虹口的隔離區。
真正的原因是無法公開的,總不能寫“果尼夫婦的猶太女兒冒名頂替去德國領事館上班,讓高貴的亞利安人蒙羞”吧!
莎拉就站在馬路對麵,看得清清楚楚,她四肢顫栗,膝蓋發軟,險些跌坐在地,心裏反複地念叨著:“爸爸,是我害了你們……”
莎拉去摩西會堂找了拉比。拉比剛剛得知消息,亦無可奈何。一旦遷入隔離區,是不大可能再遷出來的,好在他們性命無憂。
拉比告訴莎拉,他跟幾個主要捐助人溝通過了,與其讓這筆錢被日本人沒收,轉交給希特勒,讓他建造更多的毒氣室來屠殺我們,不如就地捐給*。在中國有國民黨和共產黨兩個政府,他們曾經對立,現在一致抗日。日本和德國納粹一樣都是法西斯,而法西斯是全人類的公敵!你父親不止一次跟我提到一名姓鄭的中醫,說鄭跟國民黨、共產黨都有聯係,可以通過他牽線搭橋。
“我認識他!”莎拉擦幹眼淚說。
5
在老鄭的引見下,莎拉見到了秦克。秦克已經在收拾行李了,準備坐下午的火車,先去南京,在雞鳴寺與聯絡人見麵。
聽莎拉一說,秦克覺得此事非同小可,匆匆趕去書店,讓霍正發電報,把這件事匯報給上級,聽候指示。
“下禮拜有一批貨要發往蘇北,為什麽不跟船走?”妻子總是希望丈夫在身邊多呆上幾天,霍正打趣道,“你可以扮成押船的,穿上和平軍的‘三尺半’,肯定很帥氣。”
秦克說:“周部長很著急,估計有新的任務。”
“路上小心。”霍正依依不舍,夫婦倆相擁。
霍正發電報的地方就在店堂後麵的庫房,周圍堆滿了書籍,通往店堂有扇小門,有人扒著門縫正在偷看……別擔心,不是特務,是替秦克看店的老鄭。
夫妻倆越抱越緊,鄭二白偷看得滋滋有味,還有點沾沾自喜——我才是你們的媒婆呢。
“你這一走,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回來。”霍正有點難過。秦克安慰她:“隻要書店還在,應該不會太久。經營執照上是我的名字,如果沒有男主人隻有老板娘,會讓人起疑心的。”
霍正說:“你知道嗎?我最擔心一件事——萬一有什麽新的任務,再給你安排個老婆……”
“不可能。”秦克笑了。
“為什麽?”
“我在上海有老婆,又是在敵占區,萬一遇上個見過我的人,這不是危險了嗎?組織上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
霍正又問:“跟老鄭道別過了?”
秦克哦了一聲:“餞行酒都喝了。”
“她呢?”
秦克一愣:“誰?你說鄭鄭?她叫我幹爹了,我也認了她這個幹女兒……”
“裝糊塗呢?”霍正輕輕打他一下,“我說孩子了嗎?我說的是大人。”
秦克笑了:“你說壹紅啊,沒道別,她知道我要走。”
“她舍得你走?”
“什麽叫‘舍得’?她已為人妻,都當媽了;我已為人夫,各有各的家庭。這我可要批評你,你怎麽跟老鄭一樣,那麽小心眼?”
鄭二白聽得真切,嘀咕一句 “你才小心眼呢!”渾然不覺有人走進店來,提著一個網線袋,裏麵裝了幾個蘋果,正是關壹紅。
霍正撅嘴:“女人都小心眼的,你難道不知道?那關壹紅,老公就在身邊,她都敢那麽看你,我能不小心眼嗎?”
秦克說:“你看你,都說你們倆是閨蜜,轉身就說人家壞話,這就是閨蜜?”
關壹紅沒聽見霍正的抱怨,她躡手躡腳來到老公背後,輕輕一拍,嚇得老鄭啪一下站直了。
“看什麽呢?”
“小夫妻正道別呢。”
關壹紅哼哼冷笑兩聲:“看不出,你還有這種嗜好。”
老鄭解釋:“我是怕他剛走就回來……喔不,我是怕他走了不回來。”
“那不正合你意?”
老鄭瞪眼:“你來幹什麽?不在家給兒子喂奶……”
“鄭二白你有病啊?開口喂奶,閉口喂奶,我有那麽多*嗎?你當我奶牛啊!”
老鄭連聲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怕咱兒子餓著嗎?”
“我身上掉下來的肉,餓死我也餓不著他!”關壹紅遞上網線袋:“喏,給他路上吃。”
“我會轉交的,你走吧,”鄭二白說著就把媳婦往外推,“我送他去火車站,你跟霍正就別去了,免得哭哭啼啼……”
“我幹嘛哭哭啼啼?”關壹紅反問。
“火車站都是特務,不安全!”
上火車站送秦克,老鄭可不是第一次。上一回,多虧了他的喬裝掩護,秦克才得以走脫。但這回不一樣,秦克不是遭通緝的憤青,是個正兒八經的書商,去南京做生意的。
月台上,秦克提著行李箱,鄭二白來陪他來到一節車廂前。秦克止步,望著鄭二白,伸出手:“老鄭,後會有期。”
鄭二白看看秦克,想跟他握手道別,手剛伸出來,忽然捂住臉,淚崩……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哪怕曾是情敵啊!
秦克忙安慰:“老鄭,別這樣,我會回來的。”
“我擔心的就是這個……”鄭二白哽咽。
秦克笑了:“那我走,你該高興才是。”
鄭二白拭淚:“我高興,就不許哭嗎?”
“那好,等火車開走了,你再笑,開懷大笑,行吧?”
“我試試……”
兩個男人彼此看了一眼,啥也別說了,來個擁抱吧。
再見了,情敵……不,再見了,戰友!
“保重。”老鄭說。
“你也保重……”秦克眼圈微紅,說完,提起行李箱,轉身踏上車廂的台階。
“等等!等等……”
有個女聲在呼喊,由遠而近,兩個人齊齊地回頭——關壹紅飛奔而來。
秦克見狀,行李箱也不要了,縱身跳下車廂,兩人緊緊地擁抱、火辣辣地熱吻,當著鄭二白的麵。可憐的老鄭呆若木雞……
還好還好,這隻是老鄭的幻覺,他使勁眨了眨眼睛,幻覺切換成現實,急如風火跑來一個女的,不是關壹紅,而是霍正。
秦克走下車廂台階,朝周圍看看,小聲:“你怎麽來了?”
“蘇北急電。”霍正聲音低低。
秦克忙問:“什麽內容?”
鄭二白湊上來,就聽霍正低聲道:“周部長要你別走了,把那筆款子的事辦妥。”
秦克意外地看看老鄭,卻見一張欲哭無淚的臉。
此時此刻,鄭二白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抽自個一嘴巴,狠狠地抽,抽腫了為止。
要你多管閑事!要你多管閑事!
6
在莎拉的陪同下,秦克來到摩西會堂與拉比見麵。拉比把這筆資金的來源和目前的窘境做了詳細的介紹。拉比不會說中文,隻會說希伯來語和英語,但讓他吃驚的是,秦克居然能聽懂英語,暗生佩服,心想這個共產黨真是了不起。
這時候,一隊日本憲兵忽然闖了進來,為首的軍曹拿著一張照片,上麵正是冒充“漢娜”的莎拉。憲兵隊大肆搜查,一些正在祈禱的女性教徒經逐一辨認,才被允許離開。
秦克作為中國人,進入猶太教堂是一件蠻奇怪的事情,但不愧在舞台上摸爬了多年,化妝術出神入化,還特意戴了一頂猶太人俗稱“基帕”(Kipa)的白色小圓帽,冷眼一瞅,秦克就是個普通的猶太人,來這裏祈禱的,總算混了過去。
軍曹也帶來一名翻譯,他告訴拉比,他們受德國領事館的委托搜捕這個姑娘。你的教堂如果窩藏逃犯,麻煩大大的。你的明白?
拉比說,這個姑娘我認識,她父親是開麵包房的叫果尼,她好久沒來這裏了。如果我看見她,一定給你們打電話。
軍曹帶著人走了。其實莎拉就躲在拉比的房間、一個存放《塔木德經》和光明節燭台的櫃子裏。拉比和秦克把她放出來,拉比抱歉地對莎拉說:“孩子,憲兵隊在到處搜捕你。虹口是日本人的地盤,你不能呆在這兒。”
莎拉知道,躲在這裏,一旦被發現,會給摩西會堂帶來滅頂之災。可自己又能去哪兒呢?
“去外灘裏十八號吧!”秦克說,“我把閣樓讓給你,我和太太搬到書店去。”
莎拉那雙琥珀色的眼眸裏,閃著感激、希翼的光。
房東太太聽說要來個猶太姑娘,而且秦克關照,不要讓外人知道她的身份,就當是普通的上海人好了。馬太太有點納悶,就提出,換房客可以,房租得從頭算。
關壹紅覺得沒道理,有心爭辯,被老鄭製止。既然馬太太願意睜一眼閉一眼,這個條件並不過分,還沒跟她說虹口憲兵隊要抓莎拉呢,萬一知道了,租金再多她也不敢收。現在收了租金,等於就堵住了她的嘴。關壹紅還擔心老伍,老鄭說,他們一個被窩的,堵了這張嘴就等於堵了那張嘴,你就放心吧。
據《外灘裏 弄堂誌》記載:民國三十二年,十八號三層閣林先生夫婦搬走,新來一位單身女房客,姓莎,籍貫江蘇啟東。
對這位來路不明的“莎小姐”,十八號裏的鄰居們是心知肚明的,因為老鄭事先打過招呼,大家盡管好奇,也就一聲不響了。
莎拉戴的眼鏡把高鼻梁“拉低”了不少,又給眼珠子加了一道“屏障”,穿上陰士丹林布的旗袍和繡花鞋,一頭黑發,手裏挎個菜籃子,走起路來娉娉婷婷,乍看就是一個弄堂裏的上海小姐。
莎拉很快融入了外灘裏的生活,學會了生煤球爐,學會了用一口不太標準的上海話,來重新認識一些東西。如雨傘叫“洋傘”、土豆叫“洋山芋”、銀元叫“銀洋鈿”、硬幣叫“開角子”、蘇北人叫“江北寧”、乞丐叫“垃圾癟三”、巡捕叫“紅頭阿三”……
論語言能力,莎拉大大超過初來上海灘時的老鄭,起碼沒有出現過把“野雞”當成“牙醫”的悲劇,但也鬧過笑話,譬如把“租界”說成“捉蟹”。
還有呢,水泥地叫“水門汀”、門鎖叫“司必靈”……她明白了所謂的上海話,其實是夾雜了各地方言乃至英語混搭出來的一門全新語種。既然掌握了精髓,學點皮毛就不在話下了。
有了自信,“莎小姐”在十八號裏的嗓門越來越響亮了:
“萬太太,儂好!”
“陸太太,宗飯切過嗎?”
“仲先生,再會喔!”
“跑跑,今朝銅鈿賺了不少吧?”
“謝小姐,今朝夜裏還搓麻將吧?”
俗話說,三個女人一台戲,那四個女人正好湊一桌。她們經常在謝桂枝的屋裏打麻將。在謝桂枝、林妹妹和關壹紅的“傳幫帶”下,莎拉進步飛快。
莎拉還從陸太太這裏學會了結絨線,“畢業作品”是一條圍巾,給鄭二白結的,稍微長了點,有兩米多,一圈一圈戴起來,鄭二白不光脖子,連腦袋都得裹進去。
“莎小姐,你這是給長頸鹿結的吧?”關壹紅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