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卅六章:“馬”字加“扁”字就是一個“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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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二白來找馬鳳仙,從三十七號門前匆匆而過,想想不對,又折返,好不容易才認出來,這裏是三十七號——門口改裝過了,用的材料都是便宜的紙張和撿來的廢木料,卻有一陣雷人的感覺,好像*被搬過來了。門口還掛了兩麵旗。一麵藍色的三角旗,旗上繡了一個“扁”字;還有一麵黃色的旌旗,繡著“反清複明”四個大字,很容易叫人產生一種穿越的感覺。
進屋一看,屋裏的陳設,堪稱“金碧輝煌”,不過是紙糊的“金碧輝煌”。
馬鳳仙穿了一件黃色的袍子——要說是龍袍吧,並非;若說是睡袍吧,也不對;說是風衣吧,似是而非……總而言之,屬於“三合一”吧。
佛龕還在,牆上掛著一溜皇帝的畫像,也分不清誰是誰。最與眾不同的是,屋裏安了一架電話,穿著黃袍的馬鳳仙正捧著話筒,唾沫星子四濺。
“……我已經寫了一份詳細的建國綱領,現在最大的問題還是國都。國都定哪兒?首先,不能是北平,現在北平不像樣了,日本人躲在幕後操縱什麽‘華北自治’。就算咱們要把它定都,也得先把它收複了不是?其次南京也不行。盡管大明朝開國的時候就定都在那兒,可經曆了南京大屠殺,地底下那根龍脈已經被破壞殆盡啦……好,好,你先忙,回頭我們再商議。”
撂下電話,馬鳳仙看了看鄭二白,高興地說:“鄭太醫來啦?賜座!”
“你叫我什麽?”老鄭撥了撥腦袋。
“鄭太醫!”
“我什麽成‘太醫’了?”老鄭納悶。
“我封的。”馬鳳仙撲哧一笑。
“你封的,還是你瘋了?”
“你才瘋了呢!”馬鳳仙怒道,“再敢胡說八道,我叫禦林軍把你叉出去!”
“禦林軍……”老鄭摳了摳耳朵眼,又問,“門口掛兩麵旗是什麽意思?”
“反清複明,你不識字嗎?這你都不知道?”
“姐,你要‘反清複明’?”這回老鄭聽清楚了。
馬鳳仙點頭。
“姐,你沒睡醒還是睡過了頭?現在都民國三十二年了,大清朝早就滅亡了!還用得著你來反?你怎麽不說反秦始皇、反隋煬帝?”
“誰說大清滅亡了?”馬鳳仙嚴肅地,“那末代皇帝傅儀不還在滿洲國當他的康德皇帝嗎?那就是大清的餘孽!一日不除,如坐針氈……”
老鄭把手放在她額頭上搭了搭,並無發燒的跡象。
馬鳳仙接著說:“我已經封你為太醫院的院長了。仲自清,我封他做翰林院的院長。念你們這一年多來,伴駕有功,將來各有封賞——毛跑跑是左將軍、菜根是右將軍、陸書寒封他當督查使,萬當光是戶部尚書,秦克嘛,封他為護國大元帥。十八號裏的女人,統統封為二品夫人。你老婆,我封她做一品夫人,誰讓她名字裏有個‘壹’呢!”
老鄭還想給她搭脈,被一把推開。老鄭看見那部電話,就問:“你安了電話?哪兒來的錢?”
馬鳳仙得意道:“朱國民幫我安的,他現在是‘出資方’,我這個‘反清複明運動委員會’,他是會長,人家畢竟是朱元璋的第二十八代孫嘛。我呢,是副會長,兼執行委員會的主席,你以後也可以叫我‘馬主席’,哈哈!”
老鄭直搖頭:“早知道你能跟他打得火熱,我何必費勁去刺殺,還叫毒蛇咬了一口,直接把任務交給你就得了!”
“鄭二白,以後說話下巴托牢一點!”馬鳳仙耷拉張臉,“堂堂一國之儲君去搞刺殺?再說了,他要是死了,我上哪兒再去找個姓朱的?他就是我的一麵旗啊!”
“什麽一麵旗,就是塊遮羞布,斂財的遮羞布……”老鄭戳穿她。
“鄭二白你放肆!”馬鳳仙“龍顏大怒”。
“姐,你又不姓朱,怎麽成了‘儲君’?”老鄭覺得好笑。
馬鳳仙反問:“武則天姓什麽?她不姓李,不照樣做了唐朝的皇帝?誰說我姓馬的就不能替他們姓朱的當明朝的女皇帝?回你的太醫院去吧!”
“那‘扁’字旗又算怎麽回事?”
“‘明’不用了,改國號為‘扁’。”馬鳳仙宣布,“唐宋元明清,接下來就是扁,大扁朝!”
大扁朝?怎麽聽著像大便啊!
離開大扁朝的“行宮”,老鄭深深地歎了口氣:挺好的人,就這麽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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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正走後,關壹紅有了新的閨蜜:莎小姐。為體現“閨蜜之情”,關壹紅特意送她一套條紋睡衣褲,叮囑她,以後出門買小菜、買早點什麽的,不用穿旗袍,就穿這個。
“可這是睡衣褲呀……”莎拉有點匪夷所思。
“對了,做下隻角的上海女人,就得這麽穿。”
“下隻角?”
“就是弄堂裏的。”
莎拉拿起睡衣在身上比劃,忽然問:“鄭太太,你是生在這條弄堂裏的?”
“不,我是嫁過來的。”
莎拉說:“我覺得你跟他們有點不一樣,你會吃西餐,還會說英語。”
關壹紅歎了口氣:“關於我的前史,說來話長,三天三夜都說不完。”
“我願意聽三天三夜。”莎拉忙表態。
關壹紅就說開了,每天吃過晚飯,碗筷洗了,手一擦幹就爬上閣樓開講,時間點固定,像電台裏播那《隋唐演義》似的,一連說了一個多禮拜,今天講的是第十二回《一夜之間大廈傾,鳳凰掉進雞窩裏》,末了還要說上一句“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閣樓裏嘈嘈切切,下麵鄭二白帶著倆孩子,聽得一清二楚,老鄭歎道:“媳婦,你應該跟萬先生借把琴,一邊彈一邊說,就齊活了。”
第二天下午,莎拉穿著關壹紅給的睡衣褲,毅然出門去買蔥油餅,腳上拖鞋,頭發上還有纏著發卷,冷眼一瞅,就跟周星馳電影《功夫》裏那包租婆似的,隻不過多了一副眼鏡。排隊的時候,前後都是附近的居民,大家都熟視無睹,沒一個多看她兩眼。
從林妹妹家的窗戶望出去,可以望見買蔥油餅的隊伍,林妹妹把窗戶關上,一臉嚴肅地對關壹紅說:“鄭太太,對這個女人,你可得小心!她的麵相有問題——兩眼水汪汪,眼角帶桃花,屬輕浮之相。尤其那對眼珠子,那種顏色,別說中國人沒有,外國人裏也稀罕,光看眼珠子就知道準是一隻狐狸精,原裝進口的!”
關壹紅笑道:她是猶太人嘛,天生就那樣。
林妹妹直搖頭:“你根本就不會看人,我可是吃這碗飯的。不管看男人還是女人,一看一個準!”
邊上的謝桂枝忍不住道:“人家現在無家可歸,爹媽兄弟都生死不明,夠可憐了,你嘴上就積點德吧。”
林妹妹撇了撇嘴:“那咱們走著瞧,別到時候你老公被人搶走了,再哭著喊著來找我。”
“搶我男人?”關壹紅撲哧樂了,“你說老鄭那二貨?那她眼光也忒差了!”
“你當是一坨屎,人家可當是一塊寶,留點神吧。”林妹妹冷笑。
林妹妹的話,關壹紅隻當耳旁風……這耳旁風在耳朵邊刮了一下午,到了晚上,颼地就鑽進耳朵眼裏去了。
莎拉沒有獨自開灶,一天三頓都是在老鄭家吃的,反正挺方便,抬抬腿下來就是了。
晚飯三個菜:四鮮烤麩、香腸炒雞蛋、雞毛菜。莎拉已經習慣了吃中國飯菜,隻是拿筷子的動作還很僵硬。
關壹紅的眼睛看似在飯菜上,時不時往莎拉身上溜號,窺伺她的身材——豐滿,該凹的凹,該凸的凸;看她的五官——濃眉、大眼睛、高鼻子、嘴唇豐滿,那叫一個標致。尤其那雙琥珀色的眼珠,隻要朝你注視三秒鍾以上,就有一種觸電的感覺……
林妹妹說的不假,活脫脫一頭原裝進口的狐狸精!
真要命,家裏養了一隻狐狸精!
一股酸不拉幾的味道,從關壹紅的肚子底慢慢湧了上來……
這叫胃酸泛濫,裏頭全是幽門螺旋杆菌!
莎拉用筷子,好幾次夾的菜還沒送進嘴裏,就滑落在桌上。鄭二白見狀,打開抽屜,取出一套精致的西餐刀叉還有調羹,遞給莎拉,“來,用這個。”
莎拉搖頭:“不,我還是用筷子,我現在是弄堂裏的老百姓,怎麽能不會用筷子?”
鄭二白二話沒說,把她的筷子給收了,把刀叉遞給她:“現在是家裏,關起門來,沒人知道你用不用筷子!”
莎拉隻好說:“謝謝鄭醫生。”
“以後叫我鄭大哥。”
“哎,鄭大哥。”
“叫她嫂子……”
老鄭這才發現,關壹紅早已放下筷子,眼睛骨碌碌的盯著自己,就問:“叫‘嫂子’不對嗎?”
“親愛的,你把我娘家的東西往外拿,起碼應該跟我打聲招呼吧?”關壹紅語調怪怪地。
鄭二白語塞,看看莎拉,莎拉隻顧盯著手裏的餐具,輕輕“哇喔”一聲:“Georg Jensen的銀器!”
“你說‘喬治?傑森’?可上麵銀匠標的縮寫明明是‘GI’……”關壹紅略帶疑惑。
莎拉告訴她:“拉丁字母中J是從I派生出來的,所以在銀標上,特別是十九世紀以前的銀匠標誌,一般J開頭的姓名縮寫都用I表示。”
“喔……”關壹紅微微有點臉紅,“這是我父親從歐洲帶來的,有一整套。”
“應該有很多件吧?”莎拉問。
“加上燭台,一共七十二件,現在就剩下兩把叉子一把勺子還有一把餐刀了……”說到傷心處,關壹紅眼角泛紅。
莎拉噎住了,小心翼翼地放下:“那是很珍貴的紀念品啊……還是收起來吧。”
老鄭不耐煩了,拿起銀餐具叮當一敲:“不就是吃頓飯嗎?又說上《隋唐演義》了!你不用,我用!”
關壹紅擦擦眼淚瞪著丈夫:“鄭二白,我們關家的家史,在你眼裏就是一部隋唐演義是吧?聽著玩的!”
“你看你看,哪根筋搭錯了?吃頓飯就來勁了。”老鄭嘟噥。
關壹紅把銀餐具收走:“以後我的東西,不許你往外拿。”
“莎拉是外人嗎?人家還叫你一聲嫂子呢……”鄭二白話音未落,就被關壹紅一句話給嗆了回去:“我不是她嫂子,別假惺惺!”
晚上,三層閣裏,莎拉脫衣服準備睡覺,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
樓下的夫婦倆也準備睡覺,都拉著個臉,比誰的臉長。
老鄭低吼:“關壹紅,你丫抽什麽瘋!指桑罵槐。人一家子背井離鄉,跑到中國來,爹媽兄弟被日本人關進隔離區聯係不上,夠可憐的。你們家那點苦難史跟人家一比,微不足道!”
關壹紅立馬聲明:“我對莎拉沒意見,我對猶太人也沒意見,我看不慣的人是你——你!”
“我怎麽啦?”
“怎麽啦?你們這些男人都一個臭毛病——看見年輕姑娘骨頭就酥了,一百多斤飄到天上去了,就剩八兩肉了。”
老鄭從床上翻身坐起:“你這不是胡攪蠻纏嗎?吃的哪門子醋!”
“鎮江醋、老陳醋!”
老鄭直搖頭:“關壹紅,我看你病得不輕。”
“你才病入膏荒呢,趕緊寫遺囑吧!”
“我沒有遺囑可寫,我倒是想幫你開兩帖更年期的藥,好好調理調理。”說完老鄭倒頭就睡,把關壹紅睡的位置也給占了。關壹紅沒法睡了,她找來一根晾衣服用的叉頭,打算抽他屁股,轉念一想,往上一舉,敲打三層閣的窗戶,篤篤篤。
莎拉起床披衣,推開窗戶板,關壹紅正仰頭呢。
“嫂子……”莎拉輕輕喊了一聲。
“Hi,Sarah……”關壹紅說上英語了,“對不起,剛才吃晚飯的時候,我情緒有點失控,你要知道,我並沒有針對你……”
莎拉也用英語回答:“沒事的,我知道你們家的曆史,知道你心情不好,睹物思人,觸景生情,我理解的。”
鄭二白翻了個身,看看莎拉,又看看媳婦,她們的對話他一個字也聽不懂。
關壹紅溜了丈夫一眼,暗暗得意,繼續用英語跟莎拉攀談:“莎拉,你多大?”
“二十一。”
“是出嫁的年齡了,有男朋友嗎?”
莎拉臉微微一紅:“我在家鄉杜塞爾多夫的時候,有過一個挺談得來的男孩子,他父親是開酒吧的,那兒的啤酒很有名的。但後來禁止猶太人與德國人通婚,我們也就隻能無果而終了……”
老鄭有點著急,幹脆坐了起來,下床。
關壹紅點點頭,又問:“想不想在上海找一個?”
莎拉苦笑:“現在我隻求家人平平安安,能逃過這一劫,嫁人的事將來再說吧。”
老鄭實在憋不住了:“你們能不能說中國話?這裏是上海,又不是外國。”
“我不是教過你英語嗎?”關壹紅瞪他一眼,“忘得精光了?”
鄭二白嘀咕:“你隻教我幾個單詞——好死劈脫(醫院)、搗克特(醫生)、挪呃死(護士)……”
“他說的英語你聽得懂嗎?”關壹紅問莎拉,莎拉忍住笑搖搖頭。
忽然傳來敲門聲,夫婦倆一愣,這麽晚了,不會是憲兵隊來抓人吧?!關壹紅忙做個手勢,讓莎拉把窗戶板關上,躲起來。老鄭靠近房門,低聲問:“誰呀?”
“我!”
老鄭沒聽清,還想問,關壹紅說了聲“是他!”上來就把房門開開,外麵是秦克,風塵仆仆的。鄭二白一副很受傷的樣子,而且是內傷。
秦克從摩西會堂來,帶來拉比轉交的一封信,是果尼寫給女兒的。信是用德語寫的,大致說,他們住在海門路的一條弄堂裏,鄰居裏既有中國人,也有不少猶太人,他讓莎拉放心,日本人不會像德國人那樣對他們大開殺戒的。隔壁區並不是監獄,完全失去自由,可以進出,但要有憲兵隊的通行證,進出時間、行走範圍都有嚴格的規定,而且這個通行證需要預先申請,很麻煩。
信的最後,果尼囑咐莎拉,盡力協助拉比把那筆錢轉移出來,絕不能讓它落到希特勒手裏,用來屠殺猶太人。
讀罷信,莎拉淚如雨下,第二天就病倒了。老鄭親自煎藥,把濃稠的藥汁倒進碗裏,小心翼翼地端上閣樓。莎拉生平第一次喝中藥,才喝了一小口,五官就擠作了一堆,說什麽也不肯再喝了。
老鄭勸她:“良藥苦口利於病。藥越好,就越苦。想讓病快點好起來,就得吃苦。”
莎拉憋了口氣,咕嘟咕嘟把藥喝完。“這就對了!”老鄭挺高興,掏出一包蜜餞,拿出一枚加應子說:“咱先苦後甜,來——”
莎拉張嘴,老鄭把加應子放進她嘴裏。嚼著甜甜的加應子,莎拉目不轉睛望著他,那雙琥珀色的眼珠,刷刷地放電啊,老鄭心髒受不了,不敢再看了,否則該喝藥的就是自個了!
灶披間裏彌漫著一股中藥味,馬太太、萬太太、菜頭等人都在議論。
“服務得可真周到。”
“老婆沒在家,可逮著機會獻殷勤了!”
“你說這男人,哪個不是吃著碗裏、看著鍋裏,心裏還惦記著地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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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壹紅沒在家,回娘家去了——聖母院路上那棟房子,兩扇大鐵門淪為“獻鐵運動”的戰利品,被拆走了,站在大門口……應該說是大缺口,朝裏望進去,長期未經修建的灌木和參天的樹木,頓時有了一種街心花園的感覺。
沒有門倒也算了,讓關壹紅氣得發抖的是,門口掛一牌子,上寫“祖宅出售,價格麵議”。她把牌子扯下來狠狠摔到地上。
昔日的白色洋房籠罩在一層灰蒙蒙中,大客廳裏灰塵遍地,一腳踩上去,鞋印清晰可見。
關壹紅登登登上樓。二樓書房裏,看不見人,但有兩隻腳擱在書桌上。
關叁青醉醺醺地歪坐在大班椅裏,桌上放著半瓶威士忌,他伸出手去拿……酒瓶被奪走,摔在地上,一聲爆響,嚇得關叁青蹦起來:“誰?!”他揉揉眼睛定睛一看,“姐?”
關壹紅上來就是一記耳光,打得弟弟暈頭轉向。
“姐……你幹嘛打我?”
“替爸打的!”關壹紅劈頭蓋臉又扇了兩下,“這是我打的!”
“姐你瘋了?”
“我問你——大門口寫什麽呢?賣房子!當初爸爸花二百根金條買下這幢房子的時候,記得他是怎麽說的?他想一直住在這兒,看著孫子和外孫、曾孫子和曾外孫出世,可現在呢?才傳到你手上就給敗了。爸爸要是在天有靈,地下有知,肯定氣得從棺材裏爬起來抽你!”
關壹紅一番怒斥,說得自己都眼淚汪汪。
“你好歹還是銀行總經理,居然想把咱家的房子賣掉!你有什麽權利?你征求過我的意見嗎?這房子也是我的,我也姓關!”
“銀行總經理?哈哈哈!哈哈哈!”關叁青慘笑起來,“你上九江路看看去,營業大廳的地上都快長野草了!攬不到一分錢的儲蓄,貸不出一分錢的款子,名存實亡,早他媽歇業了,人都遣散了,那麽大塊地方擱著也是浪費,我就想出租,當倉庫堆堆貨也好,可沒想到租不出去,沒人要啊……”
關叁青捂臉大哭。
關壹紅聲音低了點,說:“姐知道你難,可再難,也不能賣房子。”
“房子?這還是房子嗎?花園的大鐵門沒了,成街心花園了,一到晚上流浪貓黃鼠狼躥來躥去不說,竟然還有那*把客人拉進來,在花園裏打野戰!”
正說著,樓下傳來一個聲音:“關少爺,關少爺在嗎?”
“誰?”關叁青擦擦眼淚吼了一嗓子。
姐弟倆下樓,客廳門口站著一個穿長衫、夥計模樣的人,他說:“關少爺,我是福記錢幣社的夥計小崔呀。”
“錢幣社?”關壹紅疑惑地看著弟弟。
關叁青有些尷尬:“啊……你不能晚點來嗎?”
夥計小崔笑臉:“您親口說的,下午兩點。我今天來就是想看看東西……”
“你又想賣什麽?”關壹紅警覺起來。
關叁青隻好說實話:“就是爸收集的那些鈔票……”話音未落,腦瓜上狠狠挨了一下。
關壹紅杏眼圓睜:“關叁青!爸爸他這輩子最驕傲的兩件事,一是辦了四國銀行,二就是收集了兩千多張鈔票,每一張都是精品,每一張都浸著他的血汗!”
“姐啊,那些鈔票又破又舊,都快發黴了,有什麽用?爸那時候吃喝不愁,所以有那雅興;現在時過境遷了,有誰餓著肚子搞收藏的?”
關壹紅岔斷弟弟的話:“我不跟你囉嗦,我告訴你,這些東西不光是你的,也是我的。”
“那我賣我那份……”
“你敢!隻要姐還有一口氣,你休想動它們。”
小崔見狀忙道:“關少爺,關小姐,要不你們慢慢再商量,我先告辭了。” 說完就走了,急得關叁青直跺腳。
關壹紅上樓,走進昔日的閨房,梳妝鏡上布滿灰塵。她拿起一個相架,輕輕抹去灰塵,裏麵是父女倆的合影。“爸……”她哭了,“都怪我不好,隻顧自己過日子,把這個家交給弟弟,眼睜睜看著家一點一點敗下去了,我有責任,現在他不光要賣房子,還要賣你最喜歡的東西……爸呀……”
“姐,你別說了,”關叁青出現在門口,“我錯了,不賣了,還不行嗎?”
關壹紅擦擦眼淚,欣慰地點了點頭。
“姐,你們家現在人丁興旺,有倆孩子了,要不搬回來住吧,我一個人住這麽大的房子,夜裏瘮得慌……”
“這事回頭再說。姐問你,如果一筆款子被凍結了,有沒有辦法把它弄出來?”
關叁青說:“那要具體看。有多少?”
“五十萬。”
關叁青歪了歪嘴:“姐,我這兒就有五十萬中儲券,算我幫你‘解凍’了行吧?”
“是美元。”
關叁青像踩在彈簧上一下蹦起來。
關壹紅給辣斐德路的書店打了個電話,想找秦克問清楚,被告知一個壞消息——就在今天上午,這筆錢已經從正金銀行劃到了德國領事館的賬戶上。
話筒滑落,關壹紅就像泄了氣的皮球,喃喃地說:“沒戲了。”
“怎麽叫‘沒戲了’?”關叁青追問。
“日本人把錢給了德國人。”
“匯到德國去了?”
“還沒那麽快,在德國領事館的賬上。”
關叁青狠狠抽了口煙說:“隻要款子還在上海,就有法子,一定有的!”
說著他歎了口氣:“要是四國銀行還在就好了……”
“四國銀行不還在嗎?我問你,銀行牌子摘了嗎?”
關叁青搖頭。關壹紅又問:“銀行停業,是錢業公會勒令的,還是你自己停的?”
關叁青咋呼開了:“老子的四國銀行是中央儲備銀行在上海的分行,後台硬著呢,錢業公會敢勒令我停業?老子一把火把公會大樓給燒了!”
姐弟倆你看我,我看你,有一句話在喉嚨裏轉了半天,沒有說出來。
關壹紅領著弟弟回到外灘裏,秦克也來了,加上莎拉和老鄭,幾個腦袋湊在一起密謀。
關叁青說得很清楚,首先,四國銀行可以重新開業,但人、財、物,你們得支持我,回頭我開張清單;
其次,德國駐滬領事館的開戶銀行是德華銀行。需要做的,就是把這筆款子從德華銀行挪到四國銀行。
怎麽挪?支票?莊票?匯票?
都不是,得是現金。
四國銀行重新開業說穿了就是個局,關叁青能做的,就是讓它看起來還像是一家正常運轉的銀行,所以隻能收現金,支票什麽的都沒法入賬,到時候白忙一場。
“你讓德國人屁顛屁顛提著五十萬美元存到你的四國銀行來?這怎麽可能?你當德國人是傻子?”老鄭質疑。
話音剛落,哐一聲門開了,大家齊刷刷回頭。進來的不是別人,是馬鳳仙,還穿著那件黃色“三合一”袍子。
“我說諸位,別忙乎了,都聽我指揮——德國人當然不是傻子,但我們中國人可以比他們更聰明,做個局讓他們鑽就是了!這可是中國人的土地,咱有天時地利人和……”
老鄭央求:“姐呀,我們這兒開會呢,你就別添亂了行不行?算我求你了,回你的‘行宮’籌備你那‘大扁朝’吧!”
秦克道:“老鄭,讓她把話說完。馬大姐,你倒說說看,怎麽做局?”
馬鳳仙問鄭二白:“二白你說,我門口掛那旗,上麵寫的什麽字?”
“反清複明!”鄭二白沒好氣地。
:“不是這麵,那麵!”
“扁!”
“好,扁,加上我的姓,是什麽字?”
大家麵麵相覷了一陣,異口同聲:“騙!!”
關叁青和秦克到了老鄭的診所裏,開始談條件。關叁青以前一直叫秦克“姐夫”,哪怕關壹紅跟老鄭婚後,關叁青還是這麽叫,但這會兒他改口了,一副親兄弟明算賬的架勢。
“秦先生,你得明白,在這個計劃裏,誰擔的風險最大?是我。誰的貢獻最大?也是我。要沒有四國銀行這塊招牌,誰敢把幾十萬美元往裏存?”
“明說吧,你想要什麽?”秦克道。
“提成!”關叁青一字一頓,“百分之十。”
“五萬美元?”秦克隻能報以冷笑。
“是騙局總要戳穿的,一旦東窗事發,別說四國銀行,連我們家的房子統統完蛋,我在上海灘還呆得下去嗎?我得亡命天涯,得找個沒有日本人的地方——巴西、阿根廷,甚至美國。這五萬元是我的安家費,你覺得過分嗎?”
秦克嚴肅道:“那些被希特勒趕進集中營的猶太人,那些在虹口的隔離區裏,背井離鄉、天天生煤球爐的猶太人,他們一分一分捐出這五十萬美元,是用來幹什麽的?消滅德國法西斯的!錢轉不出去,就地捐給*,用來幹什麽?消滅日本法西斯的!不是拿錢享受生活的!”
關叁青不理他這茬兒:“你少跟我說大道理,你反正是新四軍,到時候拍拍屁股就回蘇北根據地了,有吃有喝,功勞簿上還能記一筆。可我呢?我得亡命天涯!”
秦克正色道:“關叁青,你當過漢奸,不也吃過日本人的苦頭嗎?作為一個中國人,你為什麽就不能為抗日出一份力呢?”
“那是兩碼事。一句話,不給錢,我就不幹了,你們另找家銀行吧。”
診所外間,老鄭夫婦在聽著,關壹紅真想衝進去,被鄭二白拉住,擠擠眼睛,意思看我的。他咳嗽一聲,挑開門簾,走了進去。
“姐夫?你來得正好,”關叁青一把拉住他,“你給評評理。我的要求過分嗎?這算獅子大開口嗎?”
鄭二白微微一笑:“合情合理,毫不過分。”
他衝著秦克說:“你也得替人家想想,畢竟他不是你們那邊的人,不可能有那麽高的覺悟。五萬美元雖然不是小數目,但我認為,不是獅子大開口,頂多是那個——烏龜大開口。”
秦克看出鄭二白是來抹稀泥的,幹脆讓他說。
老鄭接著說:“大家退一步,我做中間人,兩萬五,怎麽樣?”
關叁青不幹:“上來就攔腰一刀,姐夫,你可夠狠的!”
秦克哼了一聲:“要是領導能批,兩萬五就兩萬五,否則說什麽也白搭。”
關叁青嚷:“聽見沒?就算我同意,隻拿兩萬五,他那邊始終沒鬆過口。”
“不要緊,我是中間人。他不付,我付。”
關叁青和秦克同時盯住他。
“姐夫,你開玩笑吧?”
“這件事連你姐都不知道……”鄭二白壓低聲音,“去年,我治過一個病人,他是贛北一個土財主,在縣城裏開了家錢莊,後來紅軍來了,打土豪分田地,錢莊被沒收了。他臨死前告訴我一個秘密,他在縣城裏還開了一家炒貨鋪,就開在錢莊隔壁,紅軍來之前,他把錢莊裏凡是能轉移的銀元都埋在炒貨鋪的院子裏頭了。整整二十擔銀元,每一擔,那麽大個筐,至少裝五六百個現大洋,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銀子,不比那綠瑩瑩的美元強?”
關叁青那對黑眼珠子,仿佛變成了兩塊銀元,一塊是袁大頭,一塊是孫大頭,銀光閃閃。
“這個秘密隻有我知道,到時候我上那縣城,花一筆小錢,把炒貨鋪買下來,然後關上門,半夜裏把那些銀元挖出來,遠走高飛,沒人會知道。”
“姐夫……”關叁青聲音顫抖,“亡命天涯前,我陪你去那縣城。到時候我來挖,你在邊上幫我舉個火把就成。”
鄭二白肉嘟嘟的手拍在關叁青的肩膀上:“叁青,姐夫我上了年紀,腰不好,體力活也隻能靠你了。”
弟弟前腳走,關壹紅就問老鄭:“真的假的?”
鄭二白歎了口氣:“夫妻這麽多年,你還是不了解我……”
“真的嗎!?”關壹紅喜上眉梢。中儲券不斷貶值的當下,老百姓眼裏的硬通貨隻有金條、銀洋和美鈔,就這三樣。正當關壹紅難得地做起發財美夢時,被兜頭潑了一盆涼水。
“要是真的,我還會等到現在?早就去挖了!別說幾筐銀元,哪怕一座銀山也給它挖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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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號的曬台上,因閣樓裏光線暗,莎拉把椅子板凳搬到這兒來,給父親寫回信。
“爸爸,我在這裏很好,中國人是猶太人的好朋友,他們都關心我,照顧我……我最擔心的還是你們,你們會餓肚子嗎?告訴安東尼和斯丁格,他們是男子漢了,一旦家裏有事,他們必須挺身而出。爸爸,我愛你們……”
莎拉一邊寫一邊流淚。
老鄭把熬好的藥端上閣樓,見莎拉在曬台上,就走了上來,莎拉忙擦了擦眼淚。
老鄭一看,信箋上全是外國字,他也看不懂,就叮囑道:“信通過拉比轉交,要過好幾道手,千萬別提那筆錢的事,萬一被外人看見就麻煩了。”
莎拉忙說:“我知道,一個字都沒提。”
“藥擱你桌上了,有點燙,等涼了就把它給喝了。”老鄭轉身欲走,“鄭醫生!”莎拉叫他,老鄭回過身來,莎拉對他說了一句老鄭萬萬想不到的話:
“我還沒有來中國的時候,就對你們中國男人有一種特殊的好感。”
這……這是表白的節奏嗎?
鄭二白心髒一陣狂跳,臉紅到了脖子根兒。
糟了糟了,我該咋辦,忍痛拒絕?模棱兩可?還是……且慢,先讓人家表白嘛。
莎拉接著說:“我們一家逃離德國,先到了奧地利,當時歐洲的很多國家,像奧地利、比利時、法國,都懼怕德國納粹,不敢收容猶太人,很多人被遣返回了德國,等待他們的就是集中營和焚屍爐。當時我們家也麵臨著被遣返的命運,這時候,是一個中國男人救了我們……”
等等,這是表白嗎?
“他叫何鳳山,是*駐奧地利*的總領事,他同情猶太人,所以發放了大量的簽證,讓他們坐船來到遙遠的中國,來到上海。我爸爸跟很多猶太人一樣,慕名而來,通宵排隊,當時奧地利政府迫於德國的壓力,已經把領事館的房子給沒收了,何鳳山自己掏錢租了一幢房子,作為臨時辦公室,沒日沒夜的簽證。因為他知道,自己每一個簽名、每一個蓋章,就可以從屠刀下挽救一條無辜的生命……”
老鄭汗顏,說了半天跟我沒有半毛的關係啊!真是羞煞人,買塊豆腐一頭撞死算了!
莎拉流著淚說,“中國有一句古話,叫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猶太經典也說,拯救一條生命就是拯救一個世界。我終於明白了,你們中國人善良、勤勞、勇敢,你們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民族,我祝福你們。”
鬧了半天,這是抒發民族情感啊,那咱也得表示表示啊!
老鄭道:“莎拉,猶太人也是一個偉大的民族,盡管你們多災多難,一直被趕來趕去,但你記住,磨難隻會激勵你們,你們是不會消亡的,就像我們,被日本人的鐵蹄踐踏,幾百萬的同胞死去,但這隻會激起我們更強大的反抗,中國人是不會屈服的,我們一定會勝利。你們也一定會有一個真正屬於自己的國家,到那時,再也沒有人把你們從自己的領土上趕走!”
老鄭也是有感而發,信口一說,沒想到讓他說中了——1948年“二戰”結束後第四個年頭,以色列在中東建國,定都耶路撒冷。
莎拉點點頭,上來緊緊擁抱鄭二白,盡情地淚淌。老鄭用肩膀(當是一堵牆)讓她靠著,一邊輕輕地拍拍她……
十八號曬台對麵,正好是二十五號的朝南廂房。廂房裏,三女一男正打牌,其中有馬太太,男的是倒馬桶的管老爺,麵孔正好對著窗戶,最先看見,“喔唷”一聲。三個人齊刷刷扭過臉來,個個目瞪口呆。
“咦!那不是鄭醫生嗎?”
“馬太太,那女的不是你們的新房客——莎小姐嗎?”
“不得了!不得了!”
“鄭醫生都兩個孩子他爹了,這真是……”
“人家是中醫,一直吃公雞蛋滋補的,那叫什麽身板!就跟東北人參似的,別看隻有幾兩重,四兩撥千斤哪!”
老管嘖嘖道:“莎小姐長得也好看,高鼻頭,眼睛往裏凹,麵孔架子像外國人……”
馬太太忙更正:“像外國人,可不是外國人,江蘇的,啟東來的,江北寧!”
“哎呀,蘇北人很少長這樣的,鄭醫生眼睛蠻毒格……”
當日,十八號灶披間的“八卦中心”就火速開張了,在馬太太的繪聲繪色下,這件事越傳越邪乎,變成一樁緋聞。曬台上公開的抱抱,變成了陰暗閣樓裏的摟抱;禮節性的一抱,變成了僅穿內衣的摟抱,還是“濕嗒嗒”的,有了一種拍安全套廣告的感覺。
也怪,若真是這樣,別人又是怎麽看見的?
關壹紅表現得很克製,挺有大家閨秀的風範,隻給丈夫製訂了“三不政策”: 跟這隻“原裝進口”的狐狸精,不許再有肢體接觸,不許再有眼神交流,甚至不許說話。
老鄭隻能找謝桂枝去訴苦,謝桂枝笑噴了:“至於嗎?芝麻大點破事,說清楚不就行了?”
老鄭搖頭:“不單說不清楚,而且越描越黑。我發現她骨子裏就有歧視猶太人的基因,沒準上輩子就是個納粹!”
“老鄭,你不妨換個思路,這倒是件好事。”
“好事?”
“你想啊,以前有秦克在,你吃她的醋;現在秦克走了,莎拉來了,她吃你的醋。這說明你的待遇升級了。她現在是倆孩子她媽,開始走下坡路了,要不了幾年就人老珠黃,就怕你嫌棄她了。而你是男人四十一枝花,隨著年齡的增長,你的價值日益顯現。這不是好事嗎?”
一席話頓時讓鄭二白醍醐灌頂,腰板挺直了,捋了捋頭發,頗有玉樹臨風的感覺。
我不是鄭二白,我是劉德華!我是喬治克魯尼!
這些年,為了她跟秦克,我吃了多少壇子醋?遭了多少茬兒罪?關壹紅,你也有今天!打今兒起,我也讓你好好吃吃醋、遭點罪。老子揚眉吐氣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是金子總他媽會發光的!翻身農奴把歌唱,嗨羅嗨羅嗨嗨羅……
鄭二白心裏這個美啊,“不好了,鄭先生,她們吵……吵起來了!”萬斤糧把頭探進來,報告一個壞消息。
真的吵上了,一個在閣樓裏低著頭,一個在廂房裏仰著頭,一上一下,用英語開罵:
“You are foreign FOX!”(你這隻外國的狐狸精)
“Chinese bitch!”(中國潑婦)
“Seduce other’s hu*and!”(勾引別人的丈夫)
“Nonsense!”(胡說八道)
“Turns around!”(恩將仇報)
“Trusting gossip!”(輕信流言)
“You will be Pay the price!”(你會付出代價的)
“死稻噗!”(STOP)
鄭二白大步進來,大喝一聲。這一口濃鬱的純正的“倫敦”口音立馬鎮住了兩個女人。
鄭二白雙手叉腰:“我先立個規矩,以後吵架,必須說中文!這兒是中國,不是外國!吃中國飯、說中國話、放中國屁!”
說完老鄭腦袋一撥,虎視眈眈對著關壹紅:“沒錯,我抱了,那又怎麽樣!我還親呢,連親帶啃,拿她當鴨脖了,怎麽著吧!”
關壹紅給氣得,因為哺乳,奶子本來就大,現在胸脯一起一伏,成了蛤蟆。
“我還告訴你,哪天鄭爺我一高興,就把她給收了當小妾呢!這就叫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天!以體現我中華民族之美德、泱泱大國之風範……”
話音未落,老鄭嘴巴就被什麽東西給堵上了,是關壹紅順手抄起的一塊抹布。
“唔……”
5
許老吉的老虎灶這兩天歇業,實際上變成了“馬、扁”的大本營,大黑板上貼著漢斯的照片,有街上的,有他剛走出領事館,有他坐在咖啡館裏,有他在書店裏。黑板上雜亂地寫著一些字:金蟬脫殼、掉包計、美人計、離間計、借刀殺人、狸貓換太子……
秦克問莎拉,你當過他的秘書,你認為該如何智取?
莎拉走到黑板前,拿起粉筆,毫不猶豫地在“美人計”劃了個圈。
漢斯和海因切醫生是好朋友,無話不談,莎拉曾偷聽過他們的談話。海因切在上海既有老婆孩子也有情婦(男人的標配),他還勸漢斯也找個東方美女做情人,兩道柳葉眉、一雙丹鳳眼、牛奶般細膩光潔的肌膚,那手感超好。哇喔……
一聽要使美人計,林妹妹摩拳擦掌了。
勾引男人?如此艱巨之任務,非我莫屬!
這是林妹妹的宣言。
沒想到莎拉一票就把林妹妹給否了。漢斯的口味可不一般,他不會喜歡一身風塵味的女人。他喜歡聽威爾第的歌劇,還會彈鋼琴,喜歡美酒、美食,愛好收藏,是個有品位的家夥。
“他收藏什麽?”秦克問。莎拉回答:“各種錢幣。在德國時他就有這愛好。到中國後,他每個周末都去逛錢幣社,收集了很多紙幣、古錢和銀元,像大清的龍票、龍洋……”
秦克心裏一動,因為他想起來,關壹紅她爸也有這嗜好。
否了林妹妹,謝桂枝登場了。一身素雅的旗袍,用流行語來說屬於“小清新”。謝桂枝焚香、煮茶、彈奏起古琴來,琴聲如泣如訴,美人計非我莫屬。
漢斯是德國人,火燒圓明園那八國聯軍裏就有德國人。作為八旗子弟,我願挺身而出,為老祖宗報仇。當然,也為了全世界人民的反法西斯事業!
這是謝桂枝下的戰書。
還是被莎拉給否了。
漢斯來上海都有三四年了,如果他願意,情人可以走馬燈似的換,可他沒有,就是因為眼界高。現在時間緊迫,資源有限,一旦失敗,就沒有第二次機會了。
鄭二白一直在旁聽,忍不住站起來道:“莎拉你就直說吧,什麽樣的女人對他的胃口!”
莎拉看看老鄭,欲言又止。秦克忽然意識到什麽,問莎拉:“你不好意思說?”
莎拉點點頭。
“這有什麽不好意思的!”老鄭嚷,“總不會是我媳婦吧?”
話音剛落,鴉雀無聲。
額!真是啊?
聽到這消息,關壹紅七竅生煙:“這隻猶太狐狸,想把我支出去,好趁機勾引我男人?做她的大頭夢!”
秦克有點擔心,因為“大丈夫彩票”,包括後來的“大刀牌香煙”, 在上海灘關壹紅也算有點名氣的,漢斯會不會把她認出來?
莎拉告訴秦克,漢斯的履職是1938年,那時關家早已沒落,鄭太太已經住進外灘裏了。至於香煙,漢斯隻抽雪茄,香煙,尤其是中國的香煙,他從來不看一眼的。
老鄭不幹了,你們派我媳婦去勾引一個老外,總得征求一下我的意見吧?!
秦克更正:“不是勾引,更不是上床。我們會時刻保護她,不會讓漢斯碰她一下的。”
秦克估計關壹紅未必願意,屆時還得做做她的思想工作。沒想到關壹紅的態度就跟小孩臉,說變就變。
“我願意!”她說,“為了支持全世界人民的反法西斯事業,我豁出去了!不過我有個條件。”
條件很簡單,就是把三層閣那窗戶板給封死。
關壹紅親自上陣,爬上梯子,手持榔頭和鐵釘,叮叮梆梆一陣敲打,把窗戶板給釘死了。
“你這樣弄,閣樓不成箱子了?你想把人活活給憋死啊?”
鄭二白站在下麵。
“這就心疼啦?”關壹紅低頭瞅瞅丈夫,微笑地說,“還有扇門,憋得死嗎?”
釘最後一塊木板的時候,忽然一雙琥珀色眼睛在木板後出現,撲閃撲閃,把關壹紅嚇一跳,險些從梯子上摔下來。原來是莎拉。
“壹紅姐……”莎拉一副難過的樣子。
“別叫我姐!叫我姨也沒用!”
“別把木板統統釘死好嗎?”莎拉央求,“我的卡林蒂伯伯一家,在波蘭被帶上火車的時候,德國人就是用這樣的木條,把車廂給釘死了,等到了集中營,再把木板揭開的時候,車廂裏的人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座大煙囪,那是焚屍爐在冒煙……”
莎拉“嗚嗚嗚”哭了,梨花帶雨。關壹紅也是刀子嘴豆腐心,正想給自己找台階下,鄭二白在下麵叉著腰喊:“媳婦你鬧夠了沒有?瞧你那樣,活脫脫一個女納粹!”
“那你是納粹的老公!”關壹紅把榔頭把地板上一扔,咚一聲,差點兒砸老鄭腳背上。
6
做局就是演戲,演戲就得有場地,“鄭氏劇社”在蓬萊路惠康裏覓得一處房子,是弄堂最後一個門牌號,挺幽靜,是那種獨門獨戶的小型石庫門,樓下客堂間(客廳),樓上臥室,加一個曬台和一個閣樓。天井裏栽了一顆夾竹桃,紅花白花盛開得很茂盛。
許老吉向房東支付了一加二共三個月的租金,號稱要租一年以上(太短了房東要起疑心的),房子比較陳舊,粉刷了一遍,還添置了一些家具。
如果有人告訴你,在這座城市的某個角落,有一個多達十幾人的團隊,正在為了對你行騙而精心準備著,肯定讓你起一層雞皮疙瘩。
在這個局裏,秦克是總導演,鄭二白是執行製片人,投資方是許老吉,女主角是關壹紅,至於男主角,就是那位至今蒙在鼓裏的漢斯先生。
客堂間(客廳)擺著一張三人沙發,後麵的牆上掛起一幅染了色的合影(那時沒有彩照),女的是關壹紅,男的是……秦克。
身為“執行製片人”的老鄭來這裏視察,當他看到這幅合影,眼珠子就跟充了氣似的,慢慢鼓了起來。
秦克忙解釋:“老鄭,你是中醫,還是南市這片的‘名醫’,很多人認識你。你的診所在這兒,家在這兒,你的根兒在這兒。所以我們商量下來,這個局你最好不要卷進來。”
“那你呢?”
“我是新四軍,任務完成,拍拍屁股抬腳就走,扔下再大的爛攤子也無所謂。”
“所以你來當我老婆的‘丈夫’?” 鄭二白指著那幅合影。
秦克笑了:“這不是演戲嗎?”
鄭二白悻悻地哼了一聲,指著合影裏的秦克,“看這家夥的表情,恨不得假戲真做呢!”
“老鄭,我和霍正還是你當的月下老人呢,我們是打心眼裏……”
鄭二白一擺手,麵孔嚴肅地問:“你們不讓我卷進來,可我媳婦,她不光要卷進來,還是主角。將來東窗事發,她怎麽辦?”
許老吉走上來說:“老鄭,讓你太太跟著我們撤到蘇北根據地去,你看行不?”
“去蘇北!那我咋辦?”鄭二白嚷,“我們夫妻兩地分居嗎?孩子咋辦?一人一個?那跟離婚有什麽兩樣!”
秦克說:“有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三十六計走為上。”
老鄭愕然:“你的意思,讓我們全家搬到蘇北去?”
“這是最穩妥的。”許老吉說。
“那我的診所怎麽辦?我的病家怎麽辦?我是上海灘名醫,不是蘇北名醫!我的根兒在這兒。常言說得好,樹挪死人挪活……但我不能挪!”
阿來湊上來道:“你不肯挪,等東窗事發,警察局、憲兵隊幫你‘挪’,把你挪牢裏去。”
“阿來!”許老吉批評,“忙你的去!”阿來吐了吐舌頭走開了。
“老鄭啊,”許老吉語重心長道,“這話糙理不糙。一旦東窗事發,漢斯報案,日本人還不把這兒翻個底朝天?你太太是這個局的女主角,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到時候受牽連的,除了你就是你的診所。”
鄭二白憋了半天,哀歎一聲:“看來這筆買賣,投本錢的是我,掙錢的是你們。”
秦克糾正道:“我們掙什麽錢?五十萬美元又沒進咱們的腰包。這是全世界人民反法西斯事業,將來論功行賞,老鄭,你是頭功一件!”
見老鄭低頭不語,許老吉就說:“搬家是大事,你們夫妻再合計合計。”
鄭二白又瞅了一眼那合影,問秦克:“既然演戲,就得演得像,幹嘛不拍婚紗照?”
“哦……”秦克笑了起來,“明媒正娶才能拍婚紗照。”
鄭二白不解:“怎麽?你們……”
“她是我小老婆,這裏是我金屋藏嬌的地方。”秦克話音剛落,老鄭就暴跳如雷:“我媳婦給你當小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