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卅七章:當德國外交官邂逅東方美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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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外交官的漢斯,座駕是一輛1937年款的奔馳320,雙門四座,引擎蓋右側插著旗杆,懸掛著紅色的德國納粹旗,略微傾斜的“卍”昭告著所有人:這是德意誌第三帝國的車輛。所到之處,暢通無損,那些麵孔陰沉的日本兵非但不會攔車檢查,還會敬禮。
漢斯很享受這些。
上海是中國最洋氣的城市,法租界是東方的巴黎;公共租界讓人誤以為這裏是倫敦或紐約;跨過蘇州河,虹口的提籃橋又被譽為“小*”。衣食住行,都讓人仿佛身在歐洲。漢斯很快融入了這座城市,時間一久,他被東方文化深深地吸引了,走進他的公寓,第一眼就是一座古董屏風,從客廳到書房,大到黃花梨的官帽椅、案幾,小到古玩雜件,琳琅滿目。
漢斯唯一的遺憾,用中國話來說,就是身邊缺了一位“紅顏知己”。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急不得,隻是他做夢也沒有想到,豔遇,就發生在今天。
公共租界的福州路是一條文化街,書店、報館、雜誌社、古玩店、錢幣社,鱗次櫛比(馬路裏麵的弄堂還有很多妓院,文化與*似乎本來就是煙酒不分家)。幾乎每家古玩店的老板,都認識這個進門時趾高氣昂、付錢時卻斤斤計較的德國佬。
這天他接到福記錢幣社夥計小崔的電話,說有一張“很特別的鈔票”,您一定感興趣。
漢斯就來了,錢幣社的櫃台裏,擺滿了各種錢幣,大部分是古銅錢。牆上掛著一個個鏡框,每個鏡框裏都鑲了一張鈔票,都是罕見的上品。
夥計小崔熱情相迎,請漢斯落座,奉上香茗,然後拿出兩張大清銀行的兌換券。一張是光緒31年發行、上麵的人像是攝政王載灃;另一張是宣統元年發行的、上麵有李鴻章的頭像。這種鈔票如今在淘寶上也就賣十元一張(當然是贗品),可那年頭,沒有印刷精美的仿品,品相完好的舊鈔頗受藏家的青睞。
漢斯隻是掃了一眼,淡淡地說:“我都有。你說的‘很特別的鈔票‘,難道就是這些?”
小崔看看周圍,小聲說:“漢斯先生,是一張天地會的布幣。”
漢斯一愣:“布幣?”
“首先跟您解釋一下,什麽叫天地會,這是一個反清複明的組織……”小崔剛開口,就被漢斯岔斷:“我知道,反清複明,那應該是清朝初年的東西。”
“漢斯先生,您真是中國通啊。”小崔佩服。
漢斯摸著日耳曼式的胡子,得意地笑起來:“我還知道天地會是被朝廷禁止的,別說參加,就連喊‘反清複明’這幾個字就要被殺頭。”
小崔翹起大拇指。
“閑話少說,拿出來吧。”
“不在我這兒。”小崔聳聳肩。漢斯氣得騰地站起來,要用德語罵人,小崔忙道:“您別生氣,漢斯先生,是這樣的,昨天有位小姐打電話來,說要出手一張天地會的布幣,全稱叫‘鍾靈堂……’,堂什麽我忘了。”
“鍾靈堂十兩布幣。”
一個女聲傳來,兩人一齊回頭,店門口進來一位女子,簡色的旗袍、一條圍巾,鼻梁上架著一副眼鏡,手裏夾著一本詞典,清秀婉約、落落大方,透著一股濃濃的書卷氣。
她就是關壹紅,衣裝盡換。
漢斯那雙無比挑剔的碧眼,像燈泡似的刷就亮了。
“您就是宋小姐?”小崔迎上前問。
“我叫宋雅茹。”關壹紅禮貌地向漢斯點了點頭,漢斯眨巴著眼睛,都忘了還禮。
小崔請她落座。“宋雅茹”不慌不忙打開手裏的字典,兩張半透明的夾頁紙中間,夾著一張泛黃的票布,外形似錢莊的莊票,長約二十公分,寬約十公分。小崔小心翼翼地取出,擺在櫃台上,拿出放大鏡細看。漢斯也戴上眼鏡,湊上來看——
票布正上方,一條四腳朝天的龍;左上方,兩位仙鶴童子共捧著一枚“鍾靈堂”字樣的銅錢;票布周圍的文字,有正寫的,有倒寫的,還有臥寫的,形式相當詭異。
“二三百年過去了,品相還算不錯。”小崔稱讚。
關壹紅說:“印刷時在布的外麵刷了一層桐油,便於保存。”
“你們看——”漢斯指著布票,“這上、下、左、右,各有一句話,連起來就是一首詩——鍾靈靈光光萬方,三江五湖四海王。一到風雲聚會日,龍盤回水氣昂昂。”
“天哪!”小崔咋舌,“這是首反詩!”
關壹紅卻搖了搖頭:“這樣念不對,讀這首詩不必押韻,這和天地會八拜儀式中的‘六拜萬雲龍大哥’意合,得這麽念——鍾靈靈光光萬方,一到風雲聚會日,龍盤回水氣昂昂,三江五湖四海王。”
她念的時候,漢斯的眼睛就跟探照燈似的,對著她上照下照……
關壹紅扭頭看了漢斯一眼,漢斯馬上關閉了“探照燈”。
“宋小姐,我在這兒當了五年夥計,也算見多識廣。天地會的布幣,我有所耳聞,親眼看見還是第一次,要不……”小崔試探地問,“您先開個價?”
關壹紅苦笑了一下:“這張票布乃是家父珍藏,若非家道中落,我絕不會拿出來的……”
這倒是肺腑之言。關壹紅略帶傷感,頓了頓,繼續道:“我不要中儲券,我要金子,二兩。”
小崔皺了皺眉頭,剛要開口就被關壹紅噎了回去:“若想還價,免開尊口。”
小崔猶豫一下說:“您要的價高,我做不了主。我們老板去蘇州辦事了,最快也得明天回來。要不……”
“好吧,我後天再來。”關壹紅把票布夾進字典裏,起身告辭。
“宋小姐,請留步!”漢斯開口,扭過臉來望著小崔,“今天金價多少?”
小崔撓頭:“我隻曉得上周是七十幾萬,現在少說也要八十萬。”
漢斯點頭:“本來她想賣給你們,我是客人,不便開口。現在你們不要,那我就不客氣了。二兩金子,按今天的牌價,我要了。”
關壹紅推了推眼鏡,仔細打量漢斯:“您是——”
小崔介紹:“我們店的老主顧,漢斯先生,德國領事館的。”
“漢斯先生,幸會。”關壹紅大方地伸出手來,與漢斯握了一下。
“這件事就不要告訴你們老板了,這是你的中介費。”漢斯掏出一張鈔票,小崔忙收下。
“宋小姐,我的車停在外麵。要不找家咖啡館,我們邊喝邊聊?”
漢斯發出邀請,關壹紅稍作猶豫,就點了點頭。
奔馳320開走了。小崔感慨:“關家大小姐,還挺能演!”
誠然,宋雅茹是關壹紅扮演的,可那張天地會的布幣是一件真的稀罕物,是關肆國的收藏。對小崔來說,能參加這麽一個“局”,又有外快撈,何樂而不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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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局南區機房就在靠近十六鋪的地方,機房的龐主任收到一封公函,寄自“上海市衛生局”。龐主任有些納悶,衛生局和電話局似乎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個單位,拆開一閱,說請南區的負責人於某日上午十點來江西中路上的衛生局大樓305室疫情科,有要事商洽。
疫情科?莫名其妙!
在衛生局裏,疫情科是一個最清湯寡水的地方,不像西醫科和中醫科油水足,所以在外頭,疫情科科長跟人合夥經營了一家貿易公司,倒騰進口藥,幾乎每天晚上有飯局要應酬,所以白天在單位裏遲到早退,混日子。
這天上午九點半,他一臉倦容地走進科長室,抬頭一看,辦公室裏有兩名穿製服的工人正在粉刷牆壁,衣服、帽子上斑斑點點濺著塗料,辦公桌和沙發都用一層布覆蓋了。
“你們這是……”
兩名工人一個是許老吉,一個是阿來。許老吉抬頭道:“你說呢?粉刷!”
“粉刷?怎麽不事先打聲招呼?”
許老吉說:“昨天下午通知的,你不知道嗎?”
科長大人昨兒個下午三點半不到就開溜了,也就不吱聲了,問:“什麽時候幹完?我要辦公。”
“我們也想早點幹完,好結工錢,可總得一間一間來。”阿來說。
“這兒是走廊最後一間,所以先弄,”許老吉說,“你吃完午飯過來吧,肯定弄好了。”
科長搖搖頭,轉身就走,回頭叮囑,桌上的文件,還有椅子,不要弄得一塌糊塗!
“放心吧,都蓋好了,又不是第一次。”
平白無故得了兩三個小時的閑暇時間,上哪兒去打發呢?找家澡堂子泡一泡,還是去會樂裏找家妓院快活一把?科長一邊琢磨著走了。
半小時後,龐主任敲了敲門,聽到一聲“請進”,推門而入,眼前是一間整整齊齊的辦公室,科員阿來正在跟“許科長”匯報工作呢。
“許科長”請龐主任坐在沙發上,阿來端來一杯熱茶。從科長大人一臉的嚴峻看,龐主任估計一定出了什麽事。
龐主任猜對了,還真的出事了。
十六鋪碼頭停泊著一艘埃及來的“法老”號貨輪,它是上周抵滬的,船上滿載著木材和獸皮,可有誰想到船上藏著老鼠——非洲老鼠。卸貨的時候,十幾隻非洲老鼠從貨輪上逃躥下來,一位碼頭工人不慎被老鼠咬了一口,送到醫院數小時後即死亡,經過驗屍,證實死因是霍亂。也就是說,那些非洲老鼠身上攜帶著霍亂病毒!為保證上海市民的健康,必須盡快消滅它們。據了解這種非洲老鼠最喜歡咬電話線,故電話線分布最多的機房將是它們首選的棲息場所。它們會從下水道鑽出來,鑽進機房,看到電話線就咬,一旦人接觸了它們咬過的地方,也會染上霍亂……
繪聲繪色的描述讓龐主任一頭冷汗,直呼怎麽辦?要不要關閉機房?
“這些老鼠已經被捕殺了若幹,還剩五六隻。離十六鋪碼頭最近的電話機房就是南區的機房。這些老鼠不會舍近求遠,肯定就在那兒……”許科長讓龐主任放心,今天下午他會親自帶人前來,展開捕鼠行動。
龐主任著急:“拜托你們一定要消滅它們,這些老鼠在機房咬來咬去,咬壞了電話線,整個滬南地區電話將陷於癱瘓……”
“龐主任!”許科長嚴肅道,“一座五百萬人口的超大城市,一旦霍亂疫情傳播開去,將是何等的恐怖!跟這比起來,電話癱瘓隻是芝麻綠豆!到時候你我不僅會丟烏紗帽,掉腦袋也未嚐不知!”
“你不要說了,不要說了……”龐主任在身上摸什麽東西。
許科長叮囑他,逮到老鼠前千萬保密,切勿走漏風聲,免得人心惶惶,引發不必要的混亂。“曉……曉得了!”龐主任掏出一瓶硝酸甘油吞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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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雅茹”和漢斯坐在福州路上一家咖啡館裏,麵前擺著兩客奶油蛋糕,兩杯黑咖啡。漢斯侃侃而談:“……戰前我去過倫敦,參觀過大英博物館。天地會的文物,那裏倒是有一些,可這樣的布幣從未見過,堪稱珍貴。”
“家父的珍藏能到漢斯先生這樣識貨的朋友手裏,九泉之下家父定會欣慰的……”關壹紅眼圈微紅,掏出手絹,把眼鏡往上抬了抬,輕輕擦拭著。
漢斯試探地詢問:“宋小姐的父親是做什麽的?”
“家父宋德明,生前是四國銀行的董事,現在四國銀行成為中央儲備銀行在上海的分行,家父先前所占的股本被清零,損失殆盡……”
說到這兒,關壹紅的眼淚又像斷了線的珍珠。漢斯報以同情。
“家父生前喜歡收集鈔幣,曾再三叮囑,不到萬不得已,不能變賣。我也是……唉。”她歎了口氣不想說了。
漢斯說:“我在德國時有同樣的愛好,三八年派駐上海後,開始搜集中國的古鈔和錢幣,跟宋老先生相比,我隻能算是小學生。今天算是有緣。不知宋老先生的收藏,大概有多少?”
“家父在世時,是抱著寧缺毋濫的心態來收集的,所以量不多,大概有鈔票二千多張,錢幣五百餘枚,件件是上品。他最看重的,除了這張天地會的布幣,還有太平天國時期發行的‘寶鈔’和‘聖鈔’各一張。”關壹紅娓娓報來。
漢斯聽了點點頭說:“太平天國的鈔票我也經手過。不過,太平天國的史料相當難讀難懂,裏麵有宗教用語、方言俗語、會黨隱語,還有灌輸新義的舊詞語,連字典裏都找不到,於是有人就趁機造假。關於寶鈔、聖鈔的真偽,收藏界一直有爭議……”
關壹紅暗暗吃驚。這家夥居然知道有人臆造太平天國的寶鈔,還真是個資深泉友,很難唬弄的!
不要緊,我的目標不是騙他買我的藏品,而是讓他對我的人產生興趣。
關壹紅攪動咖啡,“無意地”展示無名指上的婚戒,果然引起了漢斯的注意。
漢斯試探地問:“宋小姐的丈夫是做什麽的呢?你經濟上遇到困難,不得不變賣家父的珍藏,他總不該坐視不管吧?”
“他是做生意的,資金周轉不靈,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還指著我幫他輸血救急呢。”
“看起來,不是他幫你,而是你在幫他啊。”漢斯揶揄了一句。
“讓漢斯先生見笑了。”關壹紅報以苦笑。她打開詞典,拿出夾放的一疊照片,上麵有各種鈔票錢幣。
“還有照片啊?太好了!”漢斯挺高興,一張一張地瀏覽起來,其中一張照片裏,有兩枚銀元,一枚是刻有“蘇維埃”仨字的袁大頭,另一枚是“川陝省蘇維埃政府”的銀元,背麵是個地球,寫著“全世界無產階級聯合起來”的口號。
見漢斯興趣十足,關壹紅看看左右,小聲說:“這是蘇維埃銀元,就是……共產黨的。”
漢斯問:“可以看實物嗎?”
關壹紅害怕地搖頭:“漢斯先生,您是外國人,對這兒的情況不了解。這種東西我怎麽敢帶在身上?街上到處有‘抄靶子’的,萬一被便衣警察搜出來,我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漢斯笑起來:“明白了。反清複明的東西,要殺頭;蘇維埃的東西,一樣要殺頭。”
關壹紅點頭。
“可我必須親眼看到,才能跟你談價,畢竟這是做生意。”見關壹紅猶豫,漢斯又問道,“現在去府上方便嗎?你先生……”
“他這兩天不在上海。”
“哦,那……”
“家裏有女傭人,不過沒關係。”
漢斯心裏歡喜,嘴上客氣:“那就打攪了。”
如果一個女人在她丈夫沒在家的時候,把一個男人領到她家裏去,那至少可以說明兩點。第一,對他信任;第二,對他抱有好感。
喔耶!!
這兩枚蘇區銀元,其實不是關肆國的藏品,它們真正的主人是鄭二白。
當初為了幫秦克接頭,鄭二白把自己收藏的一枚蘇維埃銀元用斧頭一劈為二。秦克答應,日後有機會,定還他一塊。後從浦東白蓮涇到蘇北東川港的海上運輸線建立之後,秦克托孔望山弄來了一枚一模一樣的蘇維埃銀元(當然不是在淘寶上買的),還附贈一枚“川陝省蘇維埃政府”的地球銀元,令老鄭欣喜若狂,視若珍寶。這次為了做局,關壹紅瞞著老鄭,把這兩塊銀元拿了出來,果然令漢斯一見傾心。
老鄭得知後對秦克猛發牢騷:為了幫你們,我不僅搭上媳婦,還要賠進銀元,虧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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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馳轎車停在惠康裏的弄堂口,關壹紅領著他走到弄堂最後一幢房子門前,按了電鈴,“來嘞!”隨著一個女聲,門開了——霍正一身粗布衣服,操一口上海話:“太太回來啦?”
關壹紅哎了一聲,身後的漢斯露臉,朝霍正微笑著點頭,霍正一副吃驚的樣子。關壹紅就說:“人家是來看東西的,我要賣兩隻‘銀洋鈿’給伊。”
漢斯跟著進來,穿過天井,走進客堂間,漢斯一眼就看見牆上那幅合影。
房子是中式的,擺設是西式的,有一架鋼琴,鋼琴上擺著一幅關壹紅的玉照,散發著濃濃的布爾喬亞味道。還豎著一本翻開的琴譜。漢斯翻閱琴譜,是舒曼的鋼琴曲。頗有藝術細胞的漢斯,坐在琴凳上,翻開琴蓋,輕輕撫摸著琴鍵,很想彈奏的樣子。其實他的耳朵在聽——廚房裏傳來主仆倆的對話。
“太太,啊要給外國人衝杯咖啡?”
“表了,阿拉剛剛勒咖啡館切過蛋糕。”
“噢,曉得了。”
關壹紅問:“先生啊有電話來?”
霍正答:“對格,剛剛先生打電話過來,講‘中浪廂’(中午)不過來了。”
關壹紅慍怒:“是伊講格,想吃崇明毛蟹炒年糕,都準備好了,又不來了,啥個意思!”
霍正安慰:“太太,表生氣,表生氣。”
“哪能不生氣啊?平常日腳,嘴巴裏廂像含了蜂蜜一樣,哄勒儂千好萬好、花好桃好,一別頭就拿儂‘篤篤摜摜’!”(即一旦得到了就不拿你當回事了)
霍正說:“先生那頭畢竟還有一位‘家主婆’(即大太太),要兩頭兼顧,儂也要體諒體諒伊嘛。”
“體諒伊?啥人來體諒我?”關壹紅越說越氣,把手裏什麽東西一扔,“男人都不是‘麥事’!”(不是東西)
坐在琴凳上的漢斯,豎著耳朵拚命偷聽,一臉八卦的表情。上海話他不會說,但大致能聽懂。聽起來,宋小姐和照片上這個男人不是正兒八經的夫妻,那又是什麽呢?中國人的男女關係,比我們德國人要複雜得多……
關壹紅走進來,指著沙發說:“漢斯先生,別站著,坐啊。”
漢斯道謝,指著牆上的合影故意問:“你的先生真是一表人才,他做什麽生意?”
“以前做過珠寶,現在做橡膠。”
“橡膠?那屬於戰略物資,是大進大出的生意啊。”
“唉,說得難聽點,就是走私唄!上上下下都要打通關節……”
關壹紅的語氣裏夾著一絲怨氣,好像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多了,忙改口:“漢斯先生,我去拿東西,您稍候。”
她上樓去了。霍正端著一杯龍井茶進來,放在茶幾上。
此時此刻,就在惠康裏的馬路對麵,停著另一輛轎車,車裏是鄭二白和秦克。
“進去快一個鍾頭了。”老鄭看懷表。
“時間越長越好。”秦克說。
“反正不是你老婆!”老鄭賭氣。
“這叫什麽話?”秦克斜了他一眼,“你媳婦在裏頭,我老婆不也在裏頭?”
關壹紅下樓,把兩枚銀元拿給漢斯看。漢斯看得很仔細,還用上了放大鏡,生怕遇上贗品。關壹紅在邊上說:“漢斯先生,我還是那句話,第一不收中儲券,第二謝絕還價。”
漢斯收起放大鏡:“宋小姐,坦率地說,你的開價還是公允的,所以我不想還價。至於你不收中儲券,我也理解,但我身上沒有帶黃金。這樣吧,我給你開支票,美元,可以嗎?”
“美元?”關壹紅抑製不住興奮,眼眸裏閃動著美元色的綠光,但馬上又恢複了矜持,“也好啊。”
漢斯從隨身的公文包裏拿出支票簿和派克鋼筆,當場簽了一張支票,一邊說:“現在,就連匯豐、渣打這些大銀行都被日本人接管了,我們德國人的德華銀行,是上海灘最有實力的外國銀行,你盡管放心好了。”
“我當然放心啦,我知道您是領事館的官員。”
關壹紅接過支票,望著支票欄裏的數目,關壹紅大概有兩秒鍾的憋氣(忒激動了),馬上恢複常態,嫣然一笑說:“漢斯先生,謝謝你的慷慨,我請你吃飯。”
漢斯忙搖頭:“你可以盡地主之誼,但我也要一個紳士的風度,這頓飯我請。”
關壹紅笑了:“漢斯先生,您誤會了,不用上餐館,就在我家裏,我親自下廚,給您炒一道本幫菜——崇明毛蟹炒年糕。”
漢斯露出歡喜又稍帶遺憾的神情:“早知道有美食品嚐,我應該帶一瓶紅酒來。”
“我家裏就有,法國盧瓦爾河穀的幹紅,有一股煙熏味。漢斯先生喜歡嗎?”
“Sehr gut!”漢斯擊掌。這是德語,意思“太棒了”。
餐桌上,一大碗油亮亮香噴噴的毛蟹炒年糕,配上一盤炒雞毛菜,一盤油氽臭豆腐,外加一瓶法國紅酒,中西合璧。
在酒精的作用下,漢斯那雙碧眼開始泛紅,毫無顧忌地盯著關壹紅,關壹紅有點不好意思,目光回避。
漢斯走到鋼琴前,做了個請的姿勢,要她“獻奏”一曲。關壹紅笑著擺擺手,搖搖頭,拒絕“獻醜”。
漢斯走過來,鄭重其事地彎腰、欠身,施了一個標準的歐洲宮廷禮節——意為盛邀。關壹紅推脫不過,就坐在鋼琴前,彈奏起舒曼的曲子來。漢斯品著紅酒,一副陶醉的樣子。
趁這工夫,霍正溜出去,跑到馬路對麵,對車裏的秦克說:“差不多了,你可以登場了。”
秦克下車活動一下筋骨。鄭二白不放心,問霍正:“現在什麽情況?”
“買賣做完了,留他吃飯、喝酒,還彈鋼琴呢。”
“夠浪漫的,她以為這真是在約會哪?”老鄭憤懣,轉念一想,又追問,“什麽叫‘買賣做完了’?”
“那兩個蘇維埃銀元,都賣給他了。”
霍正話音剛落,鄭二白就蹦了起來,腦袋撞在車頂上,疼得呲牙咧嘴。
“那是我的銀元!是我的!我借給她的,這個敗家的婆娘……”
“老鄭,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秦克安慰,見鄭二白像個孩子似的要鬧,便向他保證,等回到蘇北,凡是蘇維埃政府發行的銀元,一定想方設法幫你湊齊一套!行了吧?
“你呆在這兒幹嘛?”老鄭提醒霍正,“快回去,萬一裏邊有情況咋辦!”
“嗐,能有什麽情況?”霍正不以為然,“我現在回去不是當電燈泡嗎?”
鄭二白一聽差點兒吐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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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堂間裏,一曲終,漢斯鼓掌,沒等關壹紅客套兩句,漢斯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說什麽也不肯撒開。關壹紅驚慌失措:“漢斯先生,您幹什麽?喝多了吧……”
“親愛的雅茹!”漢斯認真地。
關壹紅滿臉錯愕:“漢斯先生,您叫我什麽?您怎麽可以這樣叫我……”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請你說實話。”
關壹紅說:“有話盡管問,幹嘛抓著我的手?”
漢斯一指那幅合影:“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你們不是真正的夫妻——你是他小老婆,或者叫‘外室’,對不對?”
關壹紅掙脫了那雙毛茸茸的大手,佯怒道:“首先,我不是小老婆!其次,就算是也不關你的事。漢斯先生,請你放尊重些!”
漢斯後退了一步:“我向上帝發誓,我沒有冒犯你的意思。”
“可你已經冒犯我了,我現在很生氣、很生氣!”關壹紅的臉色緋紅,胸脯一起一伏,說老實話,這種所謂的“生氣”不過是換了一種方式展示她的美麗。
“現在請你出去!Now,Out!”
漢斯神情黯然,嘟噥著迸出一句德語:“Da lch habe dich。”
“什麽?你愛上我了?”關壹紅一臉匪夷所思,“漢斯先生,這太可笑了!我們今天才剛剛認識!”
這下輪到漢斯驚訝了:“你能聽懂德語?”
關壹紅兩手往胸前一抱:“當然了,我掌握最好的外語是英語,法語和德語能聽懂基本對話,但說不好。”
“上帝嗬,你能聽懂我的母語,太好了……”漢斯大喜,跨前一步。關壹紅警覺地後退一步:“你想幹什麽?”
“按照你們中國人的說法,我要跟你打開天窗說亮話!”漢斯整了整衣服,擺出一副日耳曼式的嚴謹,問道:“你願不願意做我的‘外室’?”
“什麽?”
“離開那個男人,跟我好。”漢斯換了一種說法。
“漢斯先生,你……你是不是瘋了?”
“我沒有瘋,我是認真的,我知道這個男人待你並不好。”
關壹紅有點語塞:“他待我好不好,關你什麽事?你們德國人都愛管別人家裏的閑事?”
“因為那是不公正的!不公平的!”漢斯激動起來,“像你這樣優秀的女人,理應得到最好的一切!我為那個男人感到羞愧!用你們中國人的話來說,這就叫——暴殄天物!隻有我懂得欣賞你的美、你的優點,從你身上散發出來的那種東方女性的魅力,已經讓我深深地陶醉了……”
關壹紅臉憋得通紅,半天說不出話來。
冊那!這德國佬真能表白……不行不行,再這養下去,不出三個回合本小姐真的要投降了……
等她緩過神來,發現漢斯已經單腿跪地,關壹紅不知所措。
“答應我吧,我的女神!”漢斯說德語。
關壹紅通通的咳嗽,聽見暗號,霍正就走了進來,看見這一幕當然就傻眼了。漢斯忙起身,一臉尷尬。
關壹紅定了定神,問霍正:“什麽事?”
“先生回來了。”霍正低聲。
關壹紅和漢斯麵麵相覷。三秒鍾後,電鈴就吱吱的響了,有人摁門鈴。
關壹紅把漢斯領到二樓臥室,打開大衣櫃門,把衣服胡亂地捧出來扔在床上,不由分說把他往裏推。“你先躲起來,千萬別出聲!”
“我們又沒做什麽……”漢斯很不解。關壹紅說:“他不認識你,你又是外國人,他這人疑心重,我可不想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雅茹!”樓下傳來一個男聲。
關壹紅剛要關上大衣櫃的門,漢斯忽然又一把抓住她的手:“那你答應我了?”
“我答應什麽?”
“離開他,跟我好。”
“我……”
“你要是不答應,我就出來。”漢斯說著抬腳就往外跨,把關壹紅急壞了:“好好好……我答應,我答應!”
漢斯還不依不饒,執意要親她,關壹紅隻好依了他,讓他在臉頰上咂了一口,漢斯這才縮回去,關壹紅忙把大衣櫃的門關上。
樓梯聲響,秦克上樓來,他留了兩撇小胡子,怎麽形容呢?反正就倆字:惡心。加上猥瑣的表情,反正要多惡心就有多惡心。
他推門而入,就見床上的衣服堆得亂七八糟,關壹紅坐在床沿,正在整理。秦克納悶地問:“這是幹什麽?”
“理衣服啊。” 關壹紅說。
“你吃飽了撐的?沒事整理衣服幹什麽?”
“你說得對,正因為吃飽了撐的沒事幹,所以整理衣服。”關壹紅沒好氣地回答。
秦克哼了一聲,仰麵往床上一倒。大衣櫃裏的漢斯,透過門縫朝外窺探著。
關壹紅說:“不是說午飯不來嗎?毛蟹都洗了,不能再擱了,就讓霍姐幫我炒了……”
“行了!”秦克不耐煩地從床上坐起來,“別再嘮叨吃的了。我現在對吃的沒興趣,滿漢全席端上來也沒胃口。”
“唷,誰惹你啦?”
秦克重重歎了口氣:“五十萬。”
“什麽五十萬?”
“上家說,我的公司至少要有五十萬的保證金,才肯跟我做生意。”
關壹紅笑了:“我當多少呢,就五十萬?回頭我給你吧。”
“是美元。”
關壹紅嚇了一跳:“美元?!”
“你以為呢?五十萬中儲券?半兩金子都不夠!”
關壹紅說:“這不是開國際玩笑嗎?你要有五十萬美元,還做什麽橡膠生意,買張船票,跑到美利堅去享受生活了。”
秦克解釋:“人家不是跟我要五十萬美元,是想看見我賬上有五十萬美元,才放心跟我把後麵的生意做下去。”
關壹紅搖頭:“你還是趁早把公司關了吧,這生意沒法做。”
“唉!”秦克又歎了口氣道,“你說得對,這年頭,誰手裏有五十萬美元,還呆在上海灘受日本人的氣?早跑到美國去了!”
大衣櫃內,漢斯聽得真切,默不出聲。許是疏忽了,大衣櫃的門縫越來越大,被關壹紅發現了,忙用腳踢了一下,把門推上。
秦克換了個話題:“剛才我來的時候,在弄堂口看見有輛德國領事館的轎車。”
“你怎麽知道是德國領事館的車?”關壹紅故意問。
“車頭插著旗呢。這裏是上海灘,誰沒事插一麵納粹旗?肯定是德國領事館的……” 秦克若有所思,“你說這德國佬,跑到惠康裏來做什麽?”
“你問我,我問誰去?”
秦克上來摟住關壹紅的腰,笑嘻嘻道:“沒準跟我一樣,金屋藏嬌,在弄堂裏養了個小老婆……”
關壹紅生氣,推開他,忽然頭發被秦克一把揪住,麵目陡然猙獰起來:“你他媽當我是傻瓜哪?啊!臭不要臉的!”
關壹紅叫喚:“你說什麽……我不明白……撒手!”
“那輛車是不是衝你來的?”
“沒有的事……好疼……你撒手啊!”關壹紅掙紮。
秦克仍不鬆手,質問:“那盤毛蟹炒年糕是你一個人吃的?兩天不見,胃口突然變大了,還喝了一整瓶紅酒!”
關壹紅疼得眼淚都出來了:“我心情不好,多吃點,不可以嗎?”
“一個人用兩個酒杯?你他媽當我是瞎子!說,是不是背著我偷男人?還是個德國佬?怪不得當年學外國話學得那麽起勁,鬧了半天是為偷男人準備的……”
一隻毛茸茸的手,輕拍他肩膀。秦克一扭頭,漢斯的拳頭就招呼上來,秦克一個趔趄仰麵栽倒。
在關壹紅的驚呼聲中,兩個男人搏鬥起來。一個是“日耳曼戰車”,一個是“功夫熊貓”,秦克一上來就吃了虧,眼角挨了兩拳,鼻青臉腫的像隻熊貓。
“別打了!別打了!”關壹紅聲嘶力竭。
6
電話局南區機房,焦慮的龐主任終於等來了“許科長”親自帶隊的捕鼠小隊。他們穿著全套防疫服,頭戴防毒麵具,腳蹬長筒靴,從頭到腳裹得嚴嚴實實,每人手裏還有捕鼠工具:一隻空籠子(準備裝老鼠)、鐵鉗、鐵鉤、長杆網罩。
“龐主任,是我,疫情科長。”許老吉隔著麵具甕聲甕氣地打招呼。
“你們這身打扮……怪嚇人的!”龐主任倒吸一口冷氣。
“沒辦法,我們要對付的是更可怕的霍亂。”許老吉舉起網罩,差點套在龐主任腦袋上,龐主任避之不及。
機房裏的工作人員都出來了,退避三舍。三名“捕鼠隊員”殺氣騰騰闖了進去,把門一關。龐主任守在門口,掛一牌子“嚴禁出入,謹防傳染”。
機房內,捕鼠小隊摘掉防毒麵具,脫去身上的裝備,憋了一臉汗。除了許老吉和阿來,第三名隊員是謝桂枝。
環顧機房,一個個機櫃整齊地排列,裏麵布滿電話線路,密密麻麻。
“這麽多電話線,怎麽找?”阿來頭大。
許老吉從懷裏掏出一張線路圖攤開,指揮起來——惠康裏的電話線在五號櫃,錢業公會的電話線在十二號櫃。惠康裏的電話號碼是59248,錢業公會的電話號碼是64720。阿來找59打頭的一排,謝桂枝找64打頭的一排,然後根據數字排列,找到標有後麵三個號碼的電話線就大功告成了。
許老吉的伯父是留過洋的工程師,上海灘最早的電話機叫“德律風”(即telephone的音譯),就是他和洋鬼子一起組裝的,上學時伯父就教許老吉鼓搗這些玩意兒,難怪駕輕就熟。他找到標有“交換機”的櫃子,阿來把電話線拖過來,許老吉熟練地插入交換機,接上另一部電話機,拿出一副耳機套在頭上。現在萬事具備,隻欠東風。
對了,既然是捕鼠,怎能鴉雀無聲?要搞點聲音出來,給守在門口的龐主任聽聽。
謝桂枝和阿來故意發出“乒乒乓乓!”的響動,好似一場捕捉,阿來嘴裏不停地喊:“跑哪兒去了?在這兒呢!抓住它!抓住它!非洲老鼠,往哪兒跑!”
此時此刻,機房門外的龐主任早已全副武裝,戴著大口罩,腳蹬長筒套靴,手舉一把鐵鏟,高度緊張,惟恐機房門突然打開,一隻漏網的“非洲老鼠”躥出來……
再說惠康裏,“日耳曼戰車”和“功夫熊貓”都氣喘籲籲,打不動了。秦克指著關壹紅罵罵咧咧:“個婊子、**!我真是瞎了眼……租房子,還養你……”
關壹紅不作解釋,隻是抹淚,梨花帶雨的樣子讓漢斯這個日耳曼男人的心快要碎了。他把秦克指著關壹紅的手推開,傲然道:“我,漢斯,德國人。德國跟日本同為軸心國,我在上海灘有很多日本朋友,你不想去日本憲兵隊嚐嚐那裏的滋味吧?”
秦克恐懼地看了漢斯一眼,又狠狠瞪了關壹紅一眼。
漢斯命令道:“我要你們分手,立刻!馬上!從今往後,她跟你沒有關係了。”
秦克嚷嚷:“你跟她好了多久?我這頂綠帽子到底戴了多久?你不說,我死不瞑目!”
“你再敢當著我的麵侮辱她,我一個電話打到憲兵隊,立刻讓你死得瞑目!你信不信?”
“好,好……算我倒黴,”秦克奚落地對著關壹紅,“攀高枝了、尋到靠山了啊!”
他扭臉衝著漢斯:“我在她身上花了那麽多錢,就這麽白白送給你,我不甘心!”
“你想怎麽樣?”
“我要錢,Money!”
漢斯鄙視:“你休想從我這兒得到一分錢。因為那樣,我們等於在做交易,這是對她的又一次侮辱!”
關壹紅用一種夾雜著感激、好感甚至愛慕的複雜眼神望著漢斯,讓漢斯渾身上下充滿了正能量!
秦克冷笑:“我跟她在一起本來就是交易,你當她是什麽好貨色?哼,想當年,她就跟一個姓鄭的中醫眉來眼去、搞七撚三……”
關壹紅送給秦克一記白眼。
“洋人吃慣了麵包牛排,想換換口味,行,我成全你。”秦克捋了捋兩撇粘上去的小胡子,話鋒一轉,“可是,你把我碗裏的菜扒拉走,讓我喝西北風去。你們歐洲不是文明的起源地嗎?不是很講究紳士風度嗎?你這麽做……”
“我知道,”漢斯道,“你不是急需五十萬美元保證金嗎?”
秦克樂了:“德國佬,耳朵還挺長!”
“我可以把五十萬美元放到你賬上,不超過十天,怎麽樣?”漢斯主動提出。秦克眼睛一亮:“你哪兒來這麽多美元?”
“這你就別管了。”
“噢,我明白了,”秦克點點頭,“上海灘有那麽多猶太人,日本人把他們的資產沒收了,給了你們,怪不得現在德國佬一個比一個闊氣。”
漢斯回答:“你說得對。否則我一個拿薪水的,上哪兒去弄這麽一筆巨款?”
“一言為定。”
“君子一言。”
“駟馬難追!”
“日耳曼戰車”與“功夫熊貓”握手。
兩人下樓來,霍正泡了兩杯熱茶。秦克一飲而盡,放下茶杯說:“我這邊時間緊,你能不能明天就把錢存進去?”
“可以,領事館的賬戶在德華銀行,你的賬戶在哪家銀行?”
“四國銀行,就在外灘的九江路,中央儲備銀行在上海的一家分行。”
漢斯說:“明天上午你來我的辦公室拿支票……”
秦克搖頭:“支票不行,必須是現金。”
“現金?!”漢斯吃了一驚,“你在開玩笑?”
秦克解釋:“支票要走銀行公會的渠道,會相當麻煩。”
“什麽麻煩?正常的資金往來。”漢斯不解。
“現在是非常時期,錢業公會早已被日本人控製,他們就怕錢款流向大後方重慶,或者共產黨的抗日根據地,所以審核上極為嚴格。你說是正常的資金來往,可你我之間從來沒有過資金流動,到時候人家質疑起來,你一個德國人為什麽會把這麽大一筆錢劃到中國人的賬戶上。你怎麽解釋?難道把我們的這份‘君子協議’說出去嗎?”
秦克讓霍正續了茶水,又道:“就算一切順利,按照錢業公會的程序,這筆錢在賬上起碼走十天半月,那不是黃花菜都涼了?所以現金最好,一百美元一張,十萬元一匝,五匝,用一口小號的牛皮箱裝足矣。”
漢斯聽了冷笑起來:“我把錢存進去,如果你明天就把錢給提走了,我不是雞飛蛋打嗎?”
“你別往我的賬戶裏存啊,你去四國銀行新開一個賬戶,你一個外國人,我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化妝成你的模樣,把錢提走吧?除非銀行職員是一群瞎子。”
漢斯想了想又問:“如果賬戶是我的名字,能幫到你什麽?”
秦克說:“我可以弄一份協議,說你是我的擔保人,當然了,你不用簽字。這你就放心吧。”
漢斯點點頭:“我還是要把醜話說在前頭——這筆款子隻能存一個禮拜,下周我就要取走。畢竟不是我的錢,它屬於第三帝國政府。”
“一個禮拜呀?”秦克掰著手指一算,“夠了夠了,快的話三四天就OK。”
漢斯拿起電話:“錢業公會的電話號碼是多少?”
“幹嘛?”
“我要查詢一下四國銀行的情況。”
秦克笑了,翹起大拇指:“到底是德國人,嚴謹、嚴謹!”
他喊:“雅茹,電話號簿在哪兒?拿給漢斯先生。”
關壹紅拿來一本電話號簿遞給漢斯,然後一本正經地對秦克說:“有件事我必須跟你說清楚,我跟漢斯先生之間是清白的……”
秦克滿臉不屑:“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麽意義呢?我已經拱手相讓了。”
漢斯嚴肅道:“宋小姐是一位成熟的女性,不是一件東西,可以讓來讓去!”
“知道,知道,”秦克聳聳肩,調侃起來,“她是棄暗投明,我是忍痛割愛,行了吧?”
關壹紅轉身離去,秦克對著她的背影喊:“不管怎麽樣,我祝福你們!”
漢斯找到錢業公會的電話號碼,拿起電話,撥通電話局——
看見59248那路線有燈閃爍,許老吉忙把耳機給謝桂枝戴上,讓她冒充接線員:“您好。”漢斯的聲音:“小姐,麻煩你幫我接上海市錢業公會,64720。”
“好的,請稍等。”
謝桂枝把電話“接通”了,然後把耳機摘下來,給許老吉戴上。
“是錢業公會嗎?”
“是的。”
“我是德國駐滬領事館的副領事,我叫漢斯。”
“漢斯先生,有什麽可以幫您的?”
“我有一筆大額的款子要存入四國銀行,我想查詢一下這家銀行目前的經營狀況。”
“四國銀行?就是中央儲備銀行在上海的分行嗎?”
“是的。請問目前它的經營狀況一切正常嗎?”
“是的,一切正常。在上海灘的銀行業,它屬於B級。”
“喔,B級?那麽還有A級呢?”漢斯問。
“A級都是外國銀行,像匯豐銀行,渣打銀行,花旗銀行,不過這幾家銀行目前都被日本人的正金銀行、橫濱銀行和台灣銀行接管了。之前的幾大國有銀行,像中國銀行、交通銀行、農民銀行,現在都停業了,四國銀行因為是中央儲備銀行的分行,所以一直在正常經營。”
其實許老吉說的都對,若非關叁青的經營能力實在太差,四國銀行也不至於淪落到大廳裏長野草的地步。
“明白了,謝謝。”漢斯放下電話,舒了口氣。
7
漢斯在領事館裏最好的朋友就是“海公公”,故對他和盤托出。
海因切張大的嘴半天合不攏:“漢斯你瘋了嗎?你膽子也太大了!萬一被總領事勒夫先生知道了,你知道等待你的將是什麽?”
漢斯不以為然。首先,勒夫先生去青島度假了,至少十天半月才回來。其次,凡是日本人移交過來、存進德華銀行的猶太人資產,漢斯都有權支配。再者,用漢斯的名字存進銀行,除了本人誰也不能提走,絕對安全。
讓海因切想不通的是,漢斯在上海好些年了,一直安分守己,沒想到這麽快就出軌,而且步子邁得這麽大。令他想起一句中國話,叫“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漢斯,你不會墜入情網了吧?”
“豈止是情網?我掉進的是愛情的海洋!”漢斯一臉的心曠神怡,“這麽多年,我一直守著家裏的黃臉婆,並非我怕老婆,而是我太挑剔,一般的我根本瞧不上眼。可這個宋雅茹,天哪,我第一眼就愛上她了,我甚至願意為她離婚!當然了,這會影響到我的仕途,我不會幹這種蠢事的。”
電話鈴響了。
“喂,請問漢斯先生在嗎?”
“雅茹!是你嗎?”漢斯聽出她的聲音,陡然興奮起來,海因切忙把耳朵湊上來一塊聽。
“漢斯先生,我……”關壹紅吞吞吐吐。
“莫非他想變卦?”漢斯有些著急。
“不不,漢斯先生,我想了很久,我們剛剛認識,你沒必要這樣。至於我跟他的關係能否維持下去,是我跟他之間的事,我不想讓你卷進來……”
“可問題是,我已經卷進來了!”漢斯急切地說,“他不但胡亂猜疑,還動手打人,我怎麽能眼睜睜地看著你遭罪!”
關壹紅說:“你為了幫我,挪用這麽大一筆公款,我想想都害怕。萬一出了什麽岔子,我不是把你給害了嗎?”
漢斯笑起來:“你說得對,這是公款,但不是挪用。我沒有拿來投資,也沒有產生一分一厘的利潤,你就放心吧。我已經給德華銀行打過電話了,讓他們把錢準備好。明天上午去取錢,然後到四國銀行把錢存進去。”
見漢斯態度堅決,關壹紅隻好說:“那好吧,路上要注意安全。”
“我讓你先生……喔不,他已經不是你的先生了!”漢斯得意地說, “他會全程陪同的。”
放下電話,漢斯興奮地搓搓手,問海因切:“聽見她的聲音了嗎?是不是很溫柔、很悅耳?”
“隻能聽出來是個女的!”海因切聳聳肩道,“明天我也去,萬一遇上劫匪,三個男人也好對付。”
漢斯哈哈大笑,打開抽屜拿出一支納粹軍官標配的9毫米“魯格”手槍,往桌上一拍:“在上海灘,敢打劫德國人的中國人,還沒有生出來呢!”
後來他才知道,敢打劫德國人的,的確不多;可敢算計德國人的,還真不少……
這個局走到這一步,其實關壹紅已經“功成身退”了,接下來就看秦克他們的了。最著急的還是鄭二白,他迫不及待地就把惠康裏客堂間牆上那幅合影摘下來。“喂!你幹什麽?”關壹紅上前製止。
“你說幹什麽?你們的夫妻戲都演完了,還要它幹嗎?”
“你把它放下,聽見沒有?”關壹紅怒道。
老鄭不幹了:“怎麽?假夫妻還演上癮了?”
秦克道:“萬一漢斯殺個回馬槍,過來找她,你說怎麽辦?”
“怎麽辦?”老鄭拋一白眼,“你們不是一拍兩散了嗎?她現在恨你都來不及,肯定第一件事就把它給摘了,我分析得不對嗎?”
關壹紅跺腳:“戲還沒演完,你就把布景拆了,有你這樣的道具工嗎?!”
“我是你老公,不是道具工!”鄭二白大聲糾正。
關壹紅一指秦克:“我老公是他,不是你!你手裏拿的是道具,我命令你把它掛回去,聽見沒有?一!二!三!”
鄭二白悻悻地把合影掛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