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卅八章:四國銀行變成“群眾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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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國銀行經過一番拾掇,恢複了昔日的輝煌——天花板上的蛛網給清除了,牆麵重新粉刷過,不光大理石地麵,連辦公家具都打了蠟,錚亮的。靜悄悄的就等著開門迎客了。
偌大一個營業大廳,一旦開張,職員少說也要有十來個。關叁青不可能把先前的職員召集回來,你這是做局,人家也得樂意啊,萬一中間出個告密的咋辦?所以思前想後,接受了鄭二白的建議,把十八號眾鄰居給拉了過來。用秦克的話說,這幫群眾的思想覺悟夠高!用老鄭的話說,大家都是多年的老鄰居,知根知底,我敢用腦袋擔保,他們中不會出叛徒的。
就在大廳裏,關叁青親自上陣,給大夥做緊急培訓,把一群老百姓培訓成能夠上崗的銀行職員(至少看起來像那麽回事)。那時候沒有繁瑣的電腦操作,就兩個基本技能:打算盤、填表格。可別小看表格,銀行裏五花八門的票據多達二三十種,在這麽短的時間裏,別說掌握,光是辨認,恐怕也一腦門子漿糊,所以隻要求“看上去像在做表格、填單據”就OK了。
仲自清身為報社主編,又兼財務,還兼市場營銷,打起算盤來那叫一個幹脆利落,所以他擔任“珠算師”,負責教不會算盤的人。
至於毛跑跑,他兩腿發達,可十指抓慣了車杆,實在有點笨拙。關叁青拿來一遝銀行裏專用的點鈔紙,讓毛跑跑埋頭苦練,點鈔票你總會吧?
至於肖嘻嘻,他不會寫字,讓他去當門衛,就衝那張麵孔,跟招財貓似的,往銀行門口一站,肯定受歡迎。
職員是有了,可還得有顧客。營業大廳裏少說也得有二三十個,不然哪兒像一家銀行?
許老吉特意雇了一夥人。具體什麽來路,老鄭不清楚,也懶得打聽,隻知道是花了錢的,拿人錢財與人消災,這點起碼的職業道德,還是有的。
營業大廳的上方有一個回廊,鄭二白不變露麵,就負責在這裏巡視,俯瞰大廳,相當於躲在幕後的導演,萬一有什麽突**況,也好隨機應變。
這一天,昔日熱鬧的外灘裏十八號出現了難得一見的清淨,好像都被外星人擄走了。
因晚上打牌,馬太太起得晚,她到灶披間刷牙洗臉,結果發現灶披間裏居然隻有她一個人。她一邊刷牙一邊納悶,人呢?
她顧不上洗臉,去敲底樓的陸書寒家,無人應答;
她去敲菜頭夫婦的房間,依舊無人應答。
再敲仲自清的房門,門鎖著;她上樓,依次敲門……
“鄭先生!鄭太太!”
“謝小姐!”
“萬先生!萬太太!”
嘿,奇了怪了!活見鬼了!人呢?都跑哪兒去了!
隱約傳來嬰兒的哭聲。馬太太循著聲音走上三層閣,敲門。房門開了,莎拉出現,懷裏抱著嬰兒鄭關關,女兒關鄭鄭則坐在地板上安靜地玩著洋娃娃。
馬太太愕然:“莎小姐!你怎麽在這兒?”
莎拉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我怎麽不能在這兒?這是我租的房子啊。”
馬太太拍拍自己的嘴巴:“我糊塗了!十八號裏的人怎麽一個都不見了?就剩下你一個,我當然覺得奇怪啦。”
莎拉指指孩子:“這不還有嗎?”
“大人都上哪兒去了?”
“郊遊。”莎拉說。
“郊遊?”
“鄭醫生的朋友在浦東鄉下有個百草園,種了很多花花草草,今兒天氣好,秋高氣爽,都去秋遊了。”
馬太太不高興:“怎麽沒人告訴我一聲?拿我當什麽?掃帚星嘛!”
莎拉說:“你天天晚上打牌,睡得晚。郊遊,要起早的。”
馬太太離開三層閣,轉身下樓,心裏不停地嘀咕。
若真是郊遊,就憑那幾張嘴,整條弄堂還不得提前一個禮拜都知道?保密工作做得這麽好,肯定有鬼……
不會是集體出逃吧?!
馬太太手裏有鑰匙,趕忙把鄭二白的家、萬先生還有謝桂枝的家,統統打開房門一看,鍋碗瓢盆、衣物家什都在,她鬆了口氣。
“真的去郊遊了,不信等晚上你問他們。”莎拉在背後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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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國銀行的營業大廳裏,櫃台內,十來名“銀行職員”悉數到崗,他們抓緊時間,正在熟悉“業務”。穿著清一色的銀行職員製服,胸口佩戴一塊銘牌,寫著各自的姓名。
菜根和毛跑跑是點鈔員,菜根天天跟鈔票打交道,動作嫻熟,毛跑跑依舊找不到手感,動作有些笨拙;男職員萬先生劈裏啪啦打算盤;女職員陸太太埋頭填寫票據;大堂值班經理是陸書寒,來回巡視。
最苦惱的還是菜頭——那年頭,銀行職員捧的是金飯碗,一個人的薪水足矣養活全家,那叫什麽氣質?她一個菜販子怎麽扮得出?老鄭靈機一動,索性讓她當清潔工,拿塊抹布,提著拖把和水桶,這兒擦一擦,那兒拖兩下。
辦業務的儲戶有二十來個,有的西裝革履,提著公文包;有的穿長衫戴禮帽,都是衣冠楚楚。論職業,跟今天在橫店的群眾演員差不多,可那氣場完全不一樣,個個都有老戲骨的範兒。話說回來,好貨不便宜,每人一天五個大洋,不收中儲券。人是許老吉雇的,可他也拿不出一百多個大洋,結果還是老鄭把壓箱底的那一餅幹箱的銀元拿了出來——除了袁大頭和孫大頭,還有鷹洋、站洋、坐洋這些外國銀元,還有十幾個清末的龍洋呢,一個龍洋就抵得上兩三塊袁大頭,叫他怎不心痛!
林妹妹穿得花枝招展,挽著一位老先生的胳膊。那位老先生不是別人,正是仲自清,平日裏長衫馬褂的他難得穿上了一套西裝,戴了一副金絲邊眼鏡,手裏拄著一根司迪克(手杖)。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兩人的關係——大花貓和金絲雀的關係。大花貓養金絲雀不是為了吃,而是玩。
錯了,是老花貓。
儲戶們彼此聊天,大廳裏嗡嗡的說話聲。
銀行二樓的回廊裏,“總導演”鄭二白居高臨下觀察著,尤其注意銀行大門口。肖嘻嘻在門口執勤,一旦發現插著納粹旗的奔馳轎車開過來,馬上發信號,讓眾人“準備戰鬥”。
經理室走出來一個穿套裙的女職員,正是謝桂枝,她小聲對鄭二白說:“老鄭,出事了!”
原來,就在剛才,漢斯提著裝滿美元的牛皮箱和海因切離開德華銀行的時候,海因切忽然對他說,我總覺得不大放心,你最好讓我見一見這個雅茹,幫你把把關。你要相信我的眼睛,我是醫生!
可能是過了一夜,漢斯的腦子冷靜下來,他想了想問:“找什麽借口呢?”
海因切幫他編了個理由——總領事勒夫先生突然提前從青島返滬,這件事卡在他手裏了。
漢斯往惠康裏打了一個電話,對關壹紅說,我現在就過來,當麵談。
營業大廳裏,眾人還沉浸在銀行的氛圍裏。鄭二白下樓來,對大家說:“都歇歇吧,今天德國佬估計來不了了。”
這句話就像一根針,把眾人的熱情“噗”一下捅破了,大夥頓時泄了氣。“銀行”自動切換變回了弄堂。
漢斯領著海因切來到惠康裏。本來說好,他們接上秦克,驅車去外灘的四國銀行,現在變成了四個人坐在客堂間裏大眼瞪小眼。關壹紅知道來者不善,盡管心裏緊張,臉上裝得淡定。
“橡膠屬於戰略物資,日本人跟英美開戰了,還怎麽進口?”海因切開始盤問秦克。
“正因為打仗,日本人要通過我們這些中間商兜著圈子去采購,我們才有賺錢的機會嘛。”秦克對答如流,又道,“日本人大搞‘獻鐵運動’,把鋼窗鐵門都拆了,廢鐵還能想想辦法,可橡膠他們就沒法子了。不過按照日軍的進攻勢頭,我估計南洋一帶年底就得淪陷。”
“那你們生意就沒得做了。”海因切說。
秦克笑道:“上帝關上門,總會打開一扇窗。用我們中國人的話說,天無絕人之路。”
漢斯和海因切相視而笑。秦克一笑,嘴唇上的假胡子一角翹起來了,他尚未意識到,好在漢斯和海因切都在低頭品嚐霍正端上來的香茗,尚未發現。關壹紅朝他擠眼睛,撅嘴唇,秦克這才意識到,趕緊摁住嘴唇……
“漢斯先生,到底發生了什麽意外?”關壹紅問。
漢斯躊躇了一下,看了海因切一眼,慢吞吞地說:“恐怕,還得走支票的程序。”
“我不是早說了嗎?走支票很麻煩!”秦克著急。
海因切不緊不慢地說:“本來勒夫先生不在,這件事是漢斯先生說了算的,可昨天晚上,勒夫先生突然回來了,我們無論如何也不能繞開他,擅自提走這樣一筆巨款。否則就不是飯碗砸了那麽簡單,而是腦袋要搬家了。”
氣氛有些沉悶。海因切補充說:“請理解我們德國人的處事方式。正因為日耳曼民族自始至終保持了這份嚴謹,第三帝國才能一躍成為頭號強國。”
“忘了請教,您是——”秦克望著海因切。
“他是勒夫先生的秘書,海因切。”漢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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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號裏,老伍聞訊趕來,樓上樓下轉了一圈。“郊遊去了?”他也納悶。
“你說怎麽可能?說他們夢遊去了還有可能!”馬太太說。見老伍不表態,她又說:“會不會集體逃房租啊?”
老伍問:“房間都看過了?”
“看過了。”
“值錢的東西還在?”
“都在。”
“那就不會是逃房租……”
話音剛落,十八號的黑色拱形大門被推開,頭一個進來的是萬先生,後麵跟著萬太太,然後是菜根夫婦,陸書寒夫婦、毛跑跑、仲自清、謝桂枝……在馬太太驚異的目光中,魚貫而入,都回來了。
二樓,莎拉推開窗戶喊:“嗨,郊遊……這麽快回來啦?”
“遊個屁,雇的車壞啦!”仲自清沒好氣地說。
“哼,誰讓你們不叫上我!”馬太太一臉幸災樂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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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康裏的客堂間,秦克抽了根煙,一陣難堪的沉默後,他把煙頭猛的往地上一甩,站起來大聲道:“既然這樣,離婚別辦了,就當這事沒發生過!”
“雅茹”低著頭,手裏揪扯著一塊手絹,表情故作堅強,但含在眼眶裏的淚水,卻暴露了她“脆弱的內心”,把旁邊的漢斯看得心都要碎了,不停用眼光瞅海因切。海因切暗示他,穩住!穩住!
秦克挖苦“雅茹”:“哼,什麽靠山,真的好靠嗎?口吐蓮花誰不會?一到節骨眼兒上不還得看主子的臉色行事……”
漢斯把海因切拉到一邊,用德語小聲責怪起來:“海因切,我讓你來是幫我看看的,我可不是讓你幫我把事情給攪黃了的。”
海因切說:“沉住氣,越是這種時候,越要沉住氣!你感覺不出來嗎?他表麵上發火,其實心裏巴不得把這件事情做成。”
“廢話,我也想做成,這麽拖下去,萬一勒夫先生真的回來了,事情就不好辦了!”
他倆竊竊私語,用的是德語。秦克聽不懂,看看關壹紅,用滬語小聲問:“伊拉在講些啥?”
“噓……”關壹紅把食指放在嘴邊,“保險起見,伲還是講蘇北話吧。”
客堂間裏,那邊說德語,這邊說蘇北話。對上海話漢斯多少還能聽懂一些,可蘇北話,對他來說那就是外星人的語言了——乖乖隆地咚,韭菜炒大蔥!
關壹紅說:“現在他們也在糾結,漢斯想做,那個叫海因切的有懷疑,總想找出點破綻來……”
“別再拖了,啟用備用方案吧!”
見關壹紅默許,秦克端起茶杯欲喝,卻重重一放,嗬斥:“怎麽搞的?水都涼了,家裏就沒有熱水嗎?”
霍正匆匆進來接過茶杯,秦克衝她使了個眼色。霍正轉身來到二樓,拉開窗簾,把一盆花放在窗台上——這是暗號。
好在秦克他們早就準備好了預案,現在,一位重量級人物登場了!
馬鳳仙一搖一擺地來了,換下那身不倫不類的黃袍,穿著一件成衣鋪裏拿來的大花印度綢旗袍,一看就是富貴家的出身,一雙穿繡花鞋的小腳“吧唧吧唧”一路響個不停,手裏還拄著一根龍頭拐杖,表情不失威嚴,頗有老佛爺的架勢。身邊跟了一個十六七歲的丫鬟——正是滬南難民營裏她給鄭二白張羅的那名山東籍“小妾”。
“我的茶怎麽還沒來?”秦克嚷,不見霍正應聲,就對關壹紅發火,“看看吧,你雇的娘姨,跟你一個德性!”
關壹紅略顯不安:“不會出什麽事吧?”
匆匆的腳步聲,霍正奔下樓來:“太太,先生,不好了!有人來了!”
“誰?”
霍正望著秦克,欲言又止。秦克說:“你看我幹什麽?”
“是老太太。”
秦克像屁股底下安了彈簧,一下蹦了起來:“我母親?!”
霍正點頭:“我剛在曬台晾衣服,遠遠地就看見了……”
“糟糕!”秦克在找什麽東西,抓起一隻沙發坐墊,就要往關壹紅身上塞,關壹紅不幹,兩人拉拉扯扯,把海因切和漢斯鬧糊塗了。“雅茹,你們這是……”漢斯問。
話音未落,天井裏響起敲門聲。關壹紅把沙發墊一把奪下,扔出去老遠,一副氣憤的樣子,秦克則跺腳哀歎的樣子。
漢斯問:“誰來了?”
關壹紅說:“漢斯先生,不好意思,請你們上樓躲一躲。我……我婆婆來了。”
漢斯和海因切麵麵相覷。
敲門聲越來越響。“開門哪!”外麵在叫喚。
“來了,來了……”霍正答應著,腳沒挪動,眼睛看著漢斯和海因切。漢斯已有了經驗,見事態尚不明了,拉著海因切匆匆上樓,躲進臥室。霍正這才去天井開門。
“秦母”走了進來。
“這麽久才開門呀?”丫鬟不高興地問。霍正低聲說:“我在曬台上晾衣服,沒聽見。”
“你耳朵聾,他們跟你一樣聾?”馬鳳仙朝秦克和關壹紅努了努嘴,不怒自威。
“母親……”秦克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
“媽……”關壹紅低著頭,叫得實在勉強。
“聽不見。”馬鳳仙拖長了音調。
“媽……”
“還是聽不見。”
“媽!!”關壹紅大喊一聲。
“哎,這回聽見了。”
丫鬟攙扶馬鳳仙落座。
霍正端茶上來,秦克接過,親自給“母親大人”端上,一副孝子的模樣。
馬鳳仙用嚴厲的目光掃了一遍周圍,把目光停留在關壹紅的身上,上下掃視一番,最終停留在她的腹部。
“兒啊——”
“母親有何吩咐?”
“你過來。”
秦克應了一聲,上前,冷不防挨了一巴掌。他手捂臉頰,一臉錯愕:“母親息怒,兒子做錯什麽啦?”
馬鳳仙用手指著關壹紅:“我問你,你把這個女人娶進門,是派什麽用場的?”
“是……是……”秦克吞吞吐吐。
“是給老鄭家傳宗接代的……”馬鳳仙下意識就說漏了嘴,趕緊改口,“是給老秦家傳宗接代的!”
“是,是。”
“大房連生三胎,都是閨女,照此下去,秦家就要斷後了,將來我有何顏麵去地下見我那公公婆婆……”馬鳳仙忙又改口,“去見你爹!”
秦克擔心地朝樓上望了一眼。
“至今肚子沒有動靜,你倒說說看,娶她何用?!”馬鳳仙用龍頭拐杖敲著地麵。
秦克磕磕巴巴:“其實……母親……她,她已經懷上啦。”
“真的?”馬鳳仙轉怒為喜。
“真的,真的……隻是時間不長,還顯不出孕態……”
“我沒懷孕!”關壹紅大聲。
秦克著急:“懷了!”
“沒懷就是沒懷。”
“你——”
“你閉嘴,讓她說!”馬鳳仙鐵青著臉。
關壹紅甩開秦克的手,把頭一仰,無所畏懼地說:“母親,對不住,我一直沒懷孕。我去看過醫生,中醫西醫都看過,藥也吃了不少。醫生說,我可能這輩子都懷不上了。”
“沒有的事!”秦克急得直跺腳。
“很好,很好。”馬鳳仙冷笑著。
“母親,別聽她胡說八道,是兒無能,我保證盡快讓她懷上……”
“還懷個屁!”馬鳳仙大怒,“你當我耳朵是聾的嗎?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現在就問她一句話,是接受家法處置,還是……”
關壹紅不等她說完就說:“我願意接受家法。”
“不要啊,母親……”
“既然她表態了,那就成全她吧。”馬鳳仙對丫鬟下令:“你去,掌摑一百下。”
“夫人??”丫鬟遲疑。
“沒聽懂嗎?耳刮子伺候,給我狠狠地扇!”
關壹紅往地上一跪,預備接受。丫鬟走到她麵前,卻遲遲下不了手。
“打呀,快點!”馬鳳仙催促,一邊朝樓上努了努嘴。
丫鬟舉起手來,又輕輕放下。
“笨蛋!”馬鳳仙起身,走到關壹紅麵前,高高舉起右手,掄圓了巴掌——啪!
她用右手扇的,不過左手,事先墊到關壹紅的臉頰上,這一巴掌之所以能拍響,隻是因為右手打在左手上。
丫鬟偷樂。
“看見沒有?給我狠狠地打!”
丫鬟學她的樣,掄圓了——啪、啪、啪!
清脆的耳刮子聲傳到樓上,漢斯扒著房門豎著耳朵,聽到忍無可忍,推開海因切,猛地衝下樓去。“漢斯!”海因切想攔住,為時已晚,隻好跟著下樓。
客堂間突然冒出來兩個洋人,馬鳳仙驚得站了起來,指著他們追問秦克:“他們是誰?怎麽回事?家裏怎麽平白無故冒出來倆洋人!”
秦克一臉尷尬,說不出話來。關壹紅倒是非常坦然:“他們是我的朋友。”
馬鳳仙懷疑地望著她。關壹紅說:“他們是德國領事館的,漢斯先生、海因切先生。”
漢斯向馬鳳仙點頭施禮:“夫人您好。”
馬鳳仙用極度不信任的目光望著漢斯,向兒子喝問:“他們到底是什麽人?男女授受不親,有什麽‘朋友’可言?哼,依我看,男人和女人無非就是兩種關係——要麽上過床的,要麽還沒上過床的。”
“母親,兒子就跟您說實話吧,這個洋鬼子——”秦克指著漢斯,“跟她的確有染。”
“你!!”關壹紅氣得臉緋紅,想反駁,卻被漢斯製止,禮貌地說:“是的,夫人,我愛上了雅茹小姐,我正在跟您的兒子商量,如何解決這個問題。”
馬鳳仙鄙夷地掃視著他,哼了一聲:“我什麽眼神?”
秦克說:“母親,您都看見了,這個女人,跟這個洋人,簡直可以用‘恬不知恥’來形容。就算她能懷上,這孩子我敢要嗎?萬一生下來是個藍眼睛,怎麽辦?這綠帽子就算給我戴上了。”
“兒啊,你太糊塗,三條腿的蛤蟆難找,會下蛋的母雞還難找嗎?一抓一大把。當初要不是你說看上了這個掃把星非要娶了我才依了你。若依我,根本瞧不上眼。”
秦克馬上道:“那就遵照母親的意思,讓她滾蛋。”
“成全他們,讓他們一塊滾!”馬鳳仙想起一件事來,大聲說,“那口缸,我可得搬走!”
天井裏種著花花草草。中間擺著一口大缸,裏麵放著大半缸水,養著幾條金魚,在水草中遊弋,頗有雅趣。
漢斯和海因切,跟著馬鳳仙來到這裏。馬鳳仙吩咐丫鬟:“把這口缸給我清空羅,準備帶走。”
“是,夫人,那裏頭的金魚怎麽辦?”丫鬟問。
“我要的是缸,管它什麽金魚,丟出去喂貓!”
丫鬟找了個臉盆,開始往外舀水,舀出來的水澆在地上,汩汩流進下水道。
“這口缸有什麽用?”漢斯小聲問“雅茹”。關壹紅告訴他:“是我婆婆放在這兒的,說是個吉祥物,能保佑我生兒子。”
“吉祥物?”
“沒見過吧?”馬鳳仙哼道,“你們這些洋鬼子,就知道搶人家東西,連老婆都要搶!不過像這種有文化底蘊的東西,就是白送給你們,你們也不會玩。”
漢斯一笑:“老夫人,對中國的文化,我不僅喜歡,還略有研究。我就喜歡收集各種各樣的紙幣。我和雅茹小姐的認識就是在錢幣社,因為一張太平天國的布幣,而結下的緣。”
“那你說說,這是口什麽缸?”馬鳳仙存心考考他。
漢斯仔細打量,缸體深褐色,高約一米,口徑八十公分,缸身繪著鬆樹、寶塔、仙人騎鶴、和尚栽樹等圖案,給人一種古樸的質感。缸的口沿有一圈一圈的“封蓋”,象老北京用的煤球爐子上箍的一個個鐵圈兒,把見多識廣的漢斯一下給鎮住了。
海因切在邊上說:“不就是一口缸嗎?在德國也有這種東西,隻不過材質不同,有鐵的,也有橡木的。”
“你知道是派什麽用的?”馬鳳仙問他。
海因切指指那幾尾金魚說:“就是養金魚的呀。”
“不!”漢斯大聲道,“是醃鹹菜用的,叫‘醬缸’!”
馬鳳仙撲哧樂了,一邊的秦克還有丫鬟都樂了。丫鬟手裏的盆沒端牢,水全灑在地上。
“不對嗎?”漢斯糊塗了。馬鳳仙指了指海因切:“還是他說對了,就是養金魚的。”
海因切一臉得意。馬鳳仙又問他:“可你知道,這是誰用的東西?”
海因切聳聳肩。
馬鳳仙吩咐:“把缸倒過來,讓洋鬼子們開開眼!”
秦克和丫鬟一起小心翼翼地把缸倒伏下來,缸裏剩餘的水都流到地上,金魚被暫時放在盆裏。
“好好看看,缸底寫著什麽?”
漢斯和海因切蹲下來,看缸底——有“天啟三年製”五個字。
馬鳳仙問漢斯:“你不是對中國文化有研究嗎?那我考考你,這‘天啟三年’是什麽年代?”
漢斯想了想:“是明朝,明熹宗朱由校的年號。”
這個回答讓馬鳳仙頗為吃驚。漢斯掰著手指一算:“天啟三年應該是1623年,迄今有三百多年了。”
“一點不假,這是明朝天啟年的東西。在明朝,每個皇帝都有不同的嗜好,象萬曆喜歡蒙古馬,正德喜歡鬥蟋蟀,嘉靖喜歡養梅花鹿,而天啟相對前幾位皇帝,他的愛好比較文雅,喜歡養金魚。他喜歡看金魚在漂動的水草間浮遊的那種感覺,所以臥榻旁、書桌邊,甚至如廁的恭房裏擺上了,宮裏就專門為他燒製了這種最大的官窯瓷。一共燒製了七口,叫七星拱月。明亡之後,東西就歸了大清,一直擱在圓明園。八國聯軍洗劫的時候,因為體積大,拿不動,就被砸毀了,都是你們這些洋鬼子幹的好事!”
馬鳳仙越說越氣,渾身發抖。“母親大人息怒,”秦克忙道,“冤有頭債有主,那還是民國前的事情,跟他們倆沒關係。”
海因切問:“既然都毀了,那這口缸是從哪兒來的?”
“有七口呢,這是幸存的,就這麽一口,流散到了民間。”沒等馬鳳仙說完,秦克補充道:“我母親原來是孤兒,是被圓明園裏一個宮女嬤嬤離宮後收養的,這口缸她是從小看到大的,出嫁的時候做了嫁妝,往家裏一擺,立馬就生了兒子——就是我。”
“我特意把它放在這裏,本想讓她——”馬鳳仙指著“雅茹”,“讓她沾點靈氣,也生個兒子,沒想到居然除了這種敗壞門風的醜事,立馬把這口缸給我搬走!”
“夫人,我搬不動啊。”丫鬟為難地。
馬鳳仙命令秦克:“你去多雇幾個人,今天就給我拉走。”
秦克正要往外走,被漢斯悄悄拽到一邊:“秦先生,我有辦法了。”
秦克不解,漢斯繼續說:“我的上司勒夫先生,參加過八國聯軍,他的眼光很毒,一般的東西絕對看不上眼。不過,這口缸,我想他一定會喜歡的……你不是讓我去賄賂他嗎?”
“你什麽意思?可這是我母親的心愛之物……”
“中國人有句話,叫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漢斯指著缸,“這個就是孩子,至於那狼,就是五十萬美元……”
秦克忙更正:“你搞清楚,這五十萬美元又不是你送給我的,隻是借給我在賬麵上放兩天而已。”
“可這件事情,對你來說很重要,是不是?”
秦克鬱悶地點點頭。
漢斯接著說:“我也要冒很大的風險,才能過勒夫先生這道關。你得幫我……”
“休想!”秦克喝道,“這口缸是咱們家的寶貝,居然要我白送?”
“我沒說‘白送’,你報個價,我還個價。我打算贈與勒夫先生。隻要他肯收,這件事就十拿九穩。”
其實勒夫先生還遠在青島,這口缸,純粹是漢斯個人喜歡。
秦克想了想,走到馬鳳仙跟前說:“母親,您就請回吧。這件事,交給兒子來處理。”
馬鳳仙回過頭來狠狠瞪了“雅茹”一眼:“總之我再也不想看見這個**,讓她滾!”
關壹紅臉上委屈,心裏狂罵馬鳳仙,你這個惡婆婆,當得挺舒服吧!
在丫鬟的攙扶下,“秦母”拄著龍頭拐杖走了。
漢斯讓海因切上街去雇輛車,準備把這口缸拉走。“我們還沒談價呢!”秦克嚷嚷。漢斯一笑:“雇輛車,至少也得半個鍾頭吧?我們討價還價,頂多十分鍾就夠了。”
“唷,聽起來誌在必得呀!”秦克調侃。
“那當然,”漢斯回頭看了關壹紅一眼,“救雅茹小姐於水火,本人不惜一切!”
關壹紅眨巴眼睛,一副感動得快要落淚的樣子。其實再給她兩個鍾頭眼淚也擠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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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號裏,老伍正喝著馬太太給他準備的小酒,馬太太肩上披一條毛巾,站在窗前梳頭,把梳下來的碎頭發扔到天井裏去,忽聽她一聲驚呼“老伍,你快來!”老伍放下酒杯,走到窗前朝下一看,就見十八號裏的眾人又紛紛走出家門,通過天井魚貫而出——又一次“集體行動”!
馬太太和老伍麵麵相覷。
那口“天啟缸”的交易順利完成,漢斯把它暫時放在德國領事館的後院裏,然後提上沉甸甸的牛皮箱,驅車來到九江路“辦正事”。海因切駕車,秦克作陪。
看見一輛車頭掛有納粹旗的黑色轎車駛來,門口的肖嘻嘻忙把帽子摘下,二樓回廊裏的鄭二白看得真切,轉身走進一間屋子,屋裏空空蕩蕩,原來的辦公用品都搬空了,就剩下一張桌子,上麵擺了一台唱機,有人在這兒值守——是萬斤糧。
“來了,放音樂!”
萬斤糧早就準備好了,放進一張唱片,移動唱針——
銀行大廳裏響起了舒緩的小提琴曲,這是銀行的背景音樂,也是舞台開演的“鑼聲”,眾人即刻各就各位,投身各自的角色。
漢斯提著牛皮箱,海因切和秦克一左一右,並肩走上銀行門口的台階。門衛肖嘻嘻滿臉笑意,殷勤地拉門——
三個人一踏進來,就感受到那種“銀行的氛圍”——莫紮特的小提琴曲中,三三兩兩的顧客,有的在排隊,有的坐著等候,有的在聊天。大廳角落裏有一架公用電話,有一名儲戶在打電話:“喂,今天的金價是多少?……全部拋掉……對,對!”
大廳正中央有一架立式書寫台,上麵放著不同顏色的銀行單據,供顧客拿用。許老吉和阿來扮演一對顧客,裝模作樣地取單據填寫,似有疑問,便揮手叫來“大堂經理”向他谘詢,陸書寒笑臉解答。
海因切離開漢斯與秦克,在大廳裏來回踱步,邊走邊看。櫃台前有一道木柵欄,中間開個窗戶,一溜窗口前,有幾名顧客在排隊。海因切一路掃視,三個櫃台的窗口前,有三名“銀行職員”正在接待儲戶,職員萬先生接待的儲戶是一對母女:萬太太和萬尺布。
“太太,您需要辦什麽?”
“我想把我女兒拿的壓歲錢存起來。”萬太太說。
“好的。”萬先生問萬尺布,“這位小朋友,你打算存多少錢啊?”
他們說話的時候,海因切就站在旁邊。萬尺布有點緊張,麵對萬先生,一開口就喊“爸爸!”
萬先生嚇了一跳。萬太太急中生智,在女兒屁股上狠狠掐了一下。萬尺布還算機靈,馬上改口:“爸爸——爸爸讓我存兩千五百塊!”
萬先生笑了:“請問太太,是用小朋友的名字開戶嗎?”
萬太太還問:“小孩子可以開戶嗎?”
“當然可以,但需要家長做個擔保。請問太太的私人印章帶齊了嗎?”
“帶著呢。”
海因切轉身走開了。萬先生繼續問:“請問小朋友的名字叫什麽?”
萬太太四顧無人,劈頭反問:“你說呢?你自己起的!”
櫃台內,兩名“點鈔員”——毛跑跑和菜根埋頭點鈔。剛才還笨手笨腳的毛跑跑,居然點得飛快,超過了菜根。點好的鈔票,一遝一遝用橡皮筋紮好,放進專用的鈔票箱。
麵前的鈔票都點完了,毛跑跑朝左右看看,見無人關注,就從鈔票箱裏把紮好的一遝鈔票拿出來,剪掉橡皮筋,讓鈔票散亂,重新再點一遍。
見菜根愕然對著自己,毛跑跑小聲說:“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漢斯站在另一個窗口邊,關注著一對“老夫少妻”——年輕貌美的小姐穿著裘皮大衣,挽著一位老先生的胳膊,前來存款。
窗口內坐著一名銀行女職員,是陸太太。她對老鄰居笑臉相迎:“先生您好,有何需要?”
仲自清遞上一本四國銀行的存折:“把我賬戶裏的錢,一半轉到這位林小姐的名下。”
林妹妹一副小鳥依人的樣子,倚靠著仲自清。
陸太太接過存折,翻開一看,空白的。“是一半嗎?”她認真地再問了一遍。
仲自清點頭。
陸太太:“那就是三十五萬。”
林妹妹撒嬌地:“一共才七十萬中儲券,全部給我麽算嘞……”
仲自清大度地一揮手:“好吧,統統轉到林小姐的名下!”
陸太太轉向林妹妹:“請問林小姐是我們銀行的儲戶嗎?”
“她不是,幫她新開個戶吧。”仲自清說道。
“好的,請稍候。”
林妹妹發現漢斯在盯著自己看,莞爾一笑。仲自清不悅,白了漢斯一眼,把她的視線隔開。漢斯剛要離去,忽覺鞋子被什麽東西碰了一下,回頭一看,是一名清潔工。“先生,麻煩你讓下。”菜頭說。
漢斯道聲“對不起”,忙讓開。
大理石地麵上有一灘汙漬。菜頭蹲在地上,先用抹布擦拭,然後用拖把拖了一遍,那認真的樣子,仿佛擦的是自家的地板……菜頭家住的是底樓,沒地板,是水門汀,因為賣油條蔥油餅,地上永遠是油膩膩的。
仲自清的手還緊緊摟著林妹妹的腰肢,不肯撒手,機會難得啊!見漢斯走開了,林妹妹朝仲自清瞪了一眼:“好嘞,油揩夠了沒?拜托,把你的老爪子拿開!”
“啊?你說什麽?”仲自清裝模作樣,“我耳朵不好使……”
“要收費的。”
仲自清的手好像摸到了漏電的開關,蹭一下就縮了回來。
櫃台內,毛跑跑繼續做他的“閑事”——點鈔。可能過於“熟練”,厚厚一遝鈔票像撲克牌一樣從手裏彈了出去,噗的散落一地。這下出洋相了,除了上麵幾張是伍佰元麵額的中儲券,下麵全是同樣大小的點鈔紙,寫著“四國銀行 點鈔專用”兩行字。毛跑跑的臉一下就白了,跟點鈔紙一樣。海因切就站在櫃台前東張西望,還好,櫃台上方有一道木柵欄,阻擋了海因切的視線。毛跑跑趕緊彎腰把散落的“鈔票”撿起來,菜根幫他一塊撿……
海因切轉了一圈,回到漢斯身邊,這時候秦克也走過來了。
漢斯就問他:“你看,我們應該在哪個窗口排隊?”
秦克笑了:“排什麽隊啊,我們存這麽多的美金,還要跟這些存中儲券的儲戶在一起排隊,豈不是太可笑了?”
他一招手,大廳值班經理陸書寒走了過來。
“先生有何吩咐?”
沒等秦克張口,大廳的背景音樂就換了——居然換成了蘇州評彈《秦香蓮》:“包龍圖不為財富來做官……”
再看大廳裏的人,一個個麵麵相覷。漢斯和海因切全愣住了。
櫃台裏,正給自己老婆閨女辦理業務的萬先生,聽見這熟悉的音樂,手指頭開始不聽使喚了,做出撥弄三弦琴的動作來,被萬太太及時製止。
“這是……什麽音樂?”漢斯好奇地望著陸書寒。
“這是……背景音樂。”陸書寒結結巴巴。
“廢話!知道這是背景音樂,剛才不是放的小提琴嗎?怎麽不來段鋼琴曲?放這個,太土了!”秦克怒道。
陸書寒急中生智:“因為我們老板是蘇州人,最愛聽這個了。我們這邊的客戶,也多是蘇州無錫常州一帶的人,他們都愛聽!”
漢斯四顧,果然,不少正在排隊的客戶聽著蘇州評彈,顯出陶醉的樣子(都是好演員啊)。
“我馬上吩咐他們,換音樂。”陸書寒轉身欲走。“不用了!”漢斯擺手道,“我們是來存錢的,又不是來聽音樂會的,入鄉隨俗嘛。”
秦克說:“我上午打來電話過,說要存一筆美元,是你接的電話嗎?”
陸書寒恍然:“哦,您就是秦先生?”
“怎麽?就讓我們在這兒排隊嗎?”秦克指指周圍。
“哪裏哪裏!請上二樓貴賓室,關總正恭候幾位。”陸書寒點頭哈腰。
鄭二白闖進那間屋子,劈頭就罵萬斤糧:“傻孩子!你放的什麽唱片?這裏是銀行,不是茶館!”
萬斤糧挺委屈,因為幾張唱片都是鄭二白拿來的,連唱機也是老鄭從家裏抱來的。
他打算換唱片,被老鄭製止:“別換了,放完再換。”
他欲出門,就見秦克陪著漢斯和海因切上樓來,忙把門關上。
所謂的貴賓室就是關叁青的經理室。秦*重介紹道:“漢斯先生,德國領事館的,海因切先生,是著名的外科醫生。這位是四國銀行的總經理,關叁青先生。”
“幸會!”關叁青起身握手,拿出名片分發。銀行歇業後,這盒名片差點兒被扔了,費了半天勁才找回來,沒想到還能派上用場。
“漢斯先生打算在貴行開戶,存一筆美元。”秦克道。
“好啊,本行的利息要高於中央儲備銀行的平均利息,不知漢斯先生打算存多久?”關叁青問。
漢斯說:“我這次隻是幫朋友一個忙,就存一個禮拜。”
“這麽短啊!”關叁青略顯遺憾,“當然了,不管存幾天,哪怕您上午存進來,下午就取走,我們都一樣歡迎。請問漢斯先生打算存多少?”
漢斯不慌不忙,打開皮箱,亮出一匝匝的一百美元鈔票。辦公室裏頓時閃現一道美金獨有的“綠光”,照得關叁青滿臉綠瑩瑩的……
這時候,一位氣質白領走了進來,她就是女秘書謝桂枝,端著銀托盤,給三位客人每人一杯現煮咖啡。
“五十萬美元。”漢斯說。
“五、十、萬!!”關叁青咽了口唾沫,有點口齒不清了。
秦克就怕他失態,被海因切看出破綻來,忙道:“關經理,五十萬美元,對貴行來說算不上一筆天文數字吧?”
“那是,那是,小case!”關叁青幹笑了兩聲。
漢斯不高興了:“五十萬美元是小case?莫非你們銀行每天都能收到這樣的小case?”
關叁青尷尬一笑:“那也不是,嗬嗬……”
“關經理,請抓緊時間吧。”秦克催促。關叁青微微顫抖的手接過皮箱,緊緊摟住,說什麽不肯撒手了。
“關經理,你不清點一下嗎?”漢斯詫異。
“不用了,漢斯先生是領事館的人,德國人的信譽在上海灘是第一的,我絕對信任!”
秦克使勁瞪了他一眼:“早知道這樣,我就順手牽羊,抽走一遝了!”
謝桂枝在旁邊開了腔:“關經理是跟你們開玩笑的,儲戶存款,不管多少都要當麵清點,這是銀行的規矩。是吧,關總?”
“對對對,開個玩笑,嗬嗬……”關叁青放下皮箱,微微顫抖的手,輕輕撫摸那一遝一遝綠油油的美金。
“關總,我幫您一塊點。” 謝桂枝上前,對漢斯說,“您們請坐,看我們點。”
“五十萬美元,要點好一陣了。”關叁青舔了舔幹涸的上顎,發出怪怪的聲音。
“不著急。”漢斯坐下,喝著咖啡,看著二人各拿起一遝美元開始清點。
海因切對漢斯耳語了一句“我出去轉轉”,說完就離開了經理室。秦克不便跟隨,擔心的目光目送海因切離去……
海因切在二樓東走走,西瞅瞅,像一條德國牧羊犬,嗅來嗅去。他看見一間辦公室的門半開著,門上掛著一塊牌子,上寫“信貸二科”。
海因切朝裏張望——就見幾張辦公桌,四五個人正在辦公,兩個人在打電話,內容都和貸款有關。
這個在解釋:“老丁你聽我說,這筆貸款,是在一科卡住的,我們是二科……”
那個很生氣:“那就沒有辦法了,隻能走破產清算的路子,由本行進行托管。”
一個人走到角落的文件櫃前取一份檔案,一個人伏案用毛筆專心致誌地寫著什麽,還有一個人皺著眉頭在踱步,好像工作上遇到了什麽難題……這個人抬頭一看,看見了海因切,就問:“先生,您有事嗎?”
海因切有點尷尬:“不好意思,廁所在哪兒?”
“您往右,第三扇門就是。”
“謝謝。”海因切轉身離去。
這個人走過去把門關上,朝大家點了點頭,另幾個都鬆了口氣。
那個寫毛筆字的,把毛筆一扔,其實他寫的不是文件,而是在紙上亂畫。
海因切走進了二樓的男廁所,四顧,幹淨整潔,沒有異味,還點了一炷香,香氣嫋嫋。除了小便池,有兩個單間,海因切推了推,門都鎖著,貌似裏麵有人。
其實裏麵都堆滿了雜物,沒法用了。
海因切打算小便,這時候匆匆進來一個人,正是鄭二白,他也是來撒尿的,抬頭看見海因切,一愣,想退出去,想想又不好,就去推單間的門……
“都有人。”海因切聳了聳肩。
老鄭無奈,隻好站在小便池前的台階上,兩個人並排,一起小便。海因切嘩嘩的尿,老鄭太緊張,尿不出來。他眼珠子在轉,嘴巴在蠕動,好像在念什麽咒語“尿,尿……”
海因切尿完了,一邊係褲子,問:“你是這裏的職員?”
“啊……啊……”老鄭點頭,含糊其辭地。
“哪個部門?”
“儲,儲蓄科。”
海因切點點頭,走下來洗手,看見鄭二白還站在小便池的台階上,在使勁的樣子,就說:“你大概有尿路結石。”
“啊?”
“尿路結石,要做手術的,我是醫生。”海因切特別叮囑了一句,轉身離去。等他一走,老鄭緊繃的弦頓時鬆了,尿嘩就下來了。真是“飛流直下三千尺,你爹才有尿結石”。
6
再說銀行門口的肖嘻嘻,注意力全集中在銀行裏頭,忽略了身後。“啪”,一根警棍輕輕搭在他肩膀上。肖嘻嘻回頭一看,身後站了一名巡警,竟是老伍!頓時嚇得臉慘白。
“老……老伍哥?”
“怎麽?找到新工作啦?”老伍朝那身製服努了努嘴,肖嘻嘻“嗯啊”半天,說不出一句整話。老伍邁腿就上台階,肖嘻嘻趕緊攔著。“幹什麽?”老伍一瞪眼,“我不能進?”
肖嘻嘻先點頭,想想不對,再搖頭。
“這是銀行嗎?”老伍指著“四國銀行”的招牌問。
肖嘻嘻點頭。
“既然是銀行,哪兒有攔著儲戶不讓進的道理?歡迎還來不及呢!”他用警棍把肖嘻嘻搡開,踏上台階,手足無措的肖嘻嘻隻好跟著。
隨著漢斯等人上樓,大廳裏眾人剛鬆懈下來,萬萬沒想到大搖大擺走進來一個警察,這可不在計劃之中,大家都愣了一下,忙各司其職,接著演唄。
老伍倒背著手,提著警棍,在大堂裏來回巡視。十八號裏的眾人,一個個低著頭,心裏禱告著千萬不要被發現。
“唷!萬先生,”老伍站在一個櫃台窗口前,“怎麽?你也改行了?不唱評彈了?當銀行職員了?”
萬先生無言以對,一臉尷尬。老伍踮起腳,扒著木柵欄往櫃台內張望,又發現兩張熟麵孔:“跑跑!菜根!你們也改行了?不蹬三輪、不炸油條了?在銀行裏點鈔票了,有意思哈!”
毛跑跑和菜根恨不得找條地縫一齊鑽下去。
老伍又看看周圍,故作驚訝:“萬太太,儂先生改行,儂來存鈔票。以前夫妻合唱,現在夫妻合演,太有意思啦!”
萬太太臉紅。老伍一扭臉又看見仲自清和林妹妹,嘲笑道:“仲先生,你怎麽跟林小姐湊一塊了?是老夫少妻?還是一夜夫妻?一塊上銀行來存錢?”
仲自清捋了捋山羊胡,還嘴硬:“我對林小姐愛慕多年,今天終於出手,把她給包了!”
“真的嗎?林小姐。”老伍朝林妹妹擠了擠眼睛。“沒錯!”林妹妹腦袋一撥。
“喔喔,從良了,名花有主了,恭喜呀!”老伍拱了拱手。
此時此刻,“總導演”鄭二白不知去向,秦克也不在,沒了主心骨,大家都不知所措。“大堂經理”陸書寒匆匆上前,老伍眼睛一亮:“噢喲!陸先生!貰器店不開了?跑這兒來了,你們都是‘製服控’嗎!”
“老伍,這兒可不是你的管區,你怎麽來了?”陸書寒盡量把聲音壓低。
老伍呲牙一樂:“你們呼啦啦一塊出了十八號,我在樓上看得清清楚楚,還說什麽去郊遊,郊遊都是一大早就出門,有過了中午去郊遊的嗎?還遊個屁,看日落哪!所以我悄悄地跟著你們,跟到了九江路,跟到了這裏。原來這就是你們所謂的‘郊遊’!”
萬先生站起來,把手上戴的金戒指擼下來,交給萬太太,意思送過去。
老伍雙手叉腰,凶神惡煞:“我現在不要別的,隻要聽實話。如果聽不到,哼哼,那就隻好公事公辦,一個電話打到警察局,讓你們統統進局子,看你們還老實不老實!”
萬太太擼下自己戴的一副金耳環,連同金戒指遞給老伍。
“啥意思?”老伍臉沉得像包公。
陸書寒低聲:“老伍,現在不方便解釋,你拿上就走吧。晚上我請你喝酒,邊喝邊聊。”
老伍接過金戒指和金耳環,在手裏掂量了一下,來回踱了幾步,猛地往櫃台上一拍。
“不行!當我傻啊?我看出來了,這是個局!這麽點東西就想把我打發走,休想!”
“老伍,你到底想怎麽樣?”陸書寒著急。
“跑跑,菜根,在裏麵點錢呢?給我拿一箱來。”老伍用警棍朝櫃台裏一指。
毛跑跑把一遝鈔票像扇麵一樣展開給他看——都是點鈔紙。紅的、白的。
老伍吃了一驚,轉念一想:“看起來這不是個一般的局,大局啊!那我更不能走了……”
陸書寒想跟他說兩句掏心窩子的話,剛一近身,老伍掄起警棍對他一戳:“幹什麽!狗急跳牆?往後站!往後站……”話音剛落,嘣!後腦勺挨了重重一擊,眼珠子朝天一翻,仰麵栽倒。
菜頭用拖把柄砸的。“挨千刀的!”她朝橫躺在地的老伍呸了一口,“給你個教訓!”
陸書寒定了定神,朝肖嘻嘻一揮手:“快,拖走!”肖嘻嘻跑上來,兩人一個抬手、一個抱腳,把昏厥的老伍挪走了。“把他捆起來,嘴堵上!”仲自清囑咐。
7
五千張一百美元,若是嫻熟的點鈔手,嚓嚓嚓也就是幾分鍾的事,可謝桂枝畢竟是新手,而關叁青雖然掌管著一家銀行,可也從來沒有清點過成捆的鈔票,加之漢斯坐在沙發上,喝著咖啡就在邊上看著,讓他緊張,手心裏、額頭上,全是汗。
見海因切遲遲未歸,秦克擔心起來。
此時的,海因切站在二樓的回廊裏,抽著煙,朝下麵的大廳裏俯瞰——就見顧客、職員,各忙各的,跟剛才沒什麽兩樣。
海因切抽完煙,猶豫了下,沒有返回經理室,下樓去了。老鄭就躲在回廊的一角,望著這家夥的背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一粒老鼠屎會壞了一鍋湯,海因切就是這粒老鼠屎了。
海因切穿過大廳,走向那張立式書寫台,上麵放著不同顏色的銀行單據,供顧客填寫。海因切隨手拿了一遝,翻看了一下,放回原處。
“大堂經理”陸書寒就站在後麵,望著他的舉動,不由緊張起來。因為單據不夠用,後麵用的都是小學生練習薄。再看就要露餡了!
海因切拿起第二遝單據翻看……
此時,作為背景音樂的蘇州評彈已經結束,萬斤糧換了一張鋼琴曲的唱片。老鄭溜進來,向萬斤糧示意,換一張——就那張!
萬斤糧看看他,用眼神求確定,老鄭毅然點頭。
銀行大廳裏,舒緩的鋼琴曲嘎然而止,驟然炸響了大氣磅礴的《英雄交響曲》!
海因切嚇一跳,手裏的一遝單據飄落在地,下麵露出了小學生的練習簿。他沒有低頭看,抬著頭茫然四顧,被突如其來的《英雄交響曲》震住了。
聽到“指令”,許老吉和阿來,還有三名男顧客,飛快地從褲兜裏掏出一個黑色布袋往腦袋上一套,隻露出兩隻眼睛——衣冠楚楚的儲戶,眨眼就變成了凶神惡煞的強盜。
“打劫了!”阿來揮舞駁殼槍,咆哮著,“打劫!!”
此時此刻,五十萬美元清點完畢。漢斯的咖啡也喝完了,他剛想開口說話——
銀行大廳裏,許老吉掏出駁殼槍對著天花板連開三槍“砰!砰!砰!”
驚呼聲,尖叫聲,人們四散奔逃。沒等海因切緩過神來,就被幾個人撞翻在地,大腿上、屁股上被踩了幾腳,手背上還被高跟鞋踩了一下,殺豬般地痛叫起來……
驚慌失措的儲戶們往銀行門口湧去,人潮卻在瞬間“凝固”——原來門衛肖嘻嘻也變成了“劫匪之一”,手上多了一支“司登”衝鋒槍(就是彈匣橫插的那種,剛才不知藏在哪兒),槍口朝大夥指指點點,瞬間人潮退卻。肖嘻嘻臉上依舊帶著笑——獰笑!
二樓的經理室裏,聽見槍聲,秦克第一個嚇得蹦起來,一看就是個膽小如鼠的主兒。
漢斯先是一驚,趕快掏出“魯格”佩槍,一邊把牛皮箱合上。
“怎麽回事!哪兒打槍?”關叁青吩咐女秘書,“去看看!”
謝桂枝嚇得直搖頭。
“去呀!”
謝桂枝戰戰兢兢朝門口挪去,被漢斯製止,他指責關叁青:“你讓一個女孩子下去幹什麽?還沒聽出來嗎?這是槍聲!”
“槍聲!你肯定?不會是放炮仗?”關叁青一副受驚的樣子。
大廳門口, “大堂經理”陸書寒衝上來怒斥:“姓肖的,鬧了半天你是劫匪的內應!我……”話音未落就被衝鋒槍的槍托打翻在地。肖嘻嘻獰笑道:“老子天天在這兒給這些有錢人拉門賠笑臉,早就想撈一票跑路了!”
陸書寒嘴角流血。被“清潔工”菜頭攙扶起來。菜頭勸他:“陸經理,好漢不吃眼前虧,你就別吭聲了,家裏還有老婆孩子呢。”
陸書寒頹然。
所有的顧客、職員都被趕到一邊,肖嘻嘻端著衝鋒槍,負責看守。
海因切龜縮在人群裏,一聲不吭,此時此刻,保命最要緊。
兩名戴麵罩的劫匪,衝進櫃台內,把一遝一遝的現金(都是點鈔紙)擼進一個麻袋。為首的劫匪(許老吉)喝道:“大家聽好了,我們是太湖裏的土匪,今天來上海灘,跑到貴地,借點錢買武器,老子不想傷你們一根毫毛。再說一遍,隻要你們放乖點,交出身上的財物,我保證你們可以毫發無損地離開這裏。要錢還是要命?自個兒挑!”
阿來拿著一個張開口袋的麻袋,來到眾人跟前,眾人隻得配合。男的摘懷表擼戒指,女的摘項鏈擼手鐲,有的掏現金,紛紛投入麻袋,空癟的麻袋很快鼓了起來。
阿來走到海因切跟前,海因切不敢遲疑,摘下歐米茄手表,還有一個鼓鼓囊囊的皮夾子,投了進去。阿來翻了翻眼皮看了看他,還問:“英國人?法國人?”
“德國人。”海因切老實回答。
“喔,曉得,曉得,嗨希特勒!”阿來特意跟他敬了個禮。
“嗨……嗨……”海因切連還禮的力氣都沒了。
許老吉走到陸書寒跟前:“你是值班經理?”
陸書寒點頭。許老吉指著幾個麻袋:“怎麽櫃台裏現金這麽少啊?”
“一直都是這樣的……”陸書寒低語。
“這麽大一間銀行,不會隻有中儲券吧?黃金呢、美元呢?都在哪兒?”
見陸書寒不吭聲,許老吉用駁殼槍抵住了他的腦門:“我隻數到三,不會數到四。說!一、二、三……”
“我說!我說!”陸書寒體如篩糠,結結巴巴地說,“剛……剛來了一個大客戶,是外國人,提著個箱子,裝的都是美、美刀。”
“人呢?”
“二樓,經理室,關、關經理親自接待的。”
海因切痛苦地閉上眼睛,腦子裏一片空白,就兩個字:完了!
許老吉一揮手,帶著阿來和另一名劫匪,大搖大擺地上樓去。肖嘻嘻和另兩名劫匪負責看住大家。
經理室裏,漢斯拿著牛皮箱,急切地想找個地方藏起來。秦克在一旁說:“漢斯先生,既然這筆錢已經清點完畢,那就等於存進了四國銀行。一旦有什麽閃失,銀行會包賠的,是吧?關經理。”
“理兒是這個理……”關叁青含糊其辭。
聽見他表態,漢斯剛鬆了口氣,沒想到關叁青接著說:“漢斯先生,您的開戶手續辦了沒?”
漢斯搖頭。
“那就是說,你跟我們銀行之間尚未訂立過存款協議,那樣的話,本行就概不負責了。”
漢斯氣得跳起來,真想揍他一拳!
“姓關的!你還講不講職業道德?”秦克怒斥。
沒等關叁青開口,“嘭!”一聲,房門被一腳踹開,進來三個蒙麵男人,端著駁殼槍。謝桂枝尖叫一聲,躲到關叁青背後。
漢斯趕緊把皮箱放在沙發腳下,用腳後跟往裏踢……
許老吉走進來,先看看漢斯,又看看關叁青,最後看看秦克。秦克嘴角微微努了一下,暗示東西就在沙發底下。
許老吉朝漢斯做手勢,叫他讓開。漢斯站著一動不動,
“識相點,把箱子交出來。”許老吉話音剛落,漢斯忽然拔槍對準了許老吉,幾乎同時,阿來和另一名劫匪,兩把駁殼槍,一左一右對準了漢斯——
麵對槍口,許老吉不慌不忙,還樂了:“洋鬼子,你那槍裏最多五發子彈,對吧?我們這駁殼槍,十發子彈,加起來就是二十發,五對二十,你有多大的勝算?你頂多開一槍,立馬就被打成篩子,你信不?”
漢斯握槍的手在顫抖。
秦克湊上來對漢斯說:“漢斯先生,中國有句話,叫留得青山在……”
“不!怕!沒!柴!燒!”漢斯一字一頓,嘴唇咬出血來。
“知道就好。”秦克說完就退一邊去了。
許老吉慢慢伸出手,把“魯格”槍口一點一點往下摁,漢斯無力再舉槍,頹然跌坐在沙發上,眼睜睜看著阿來彎下腰,把藏在沙發下麵的皮箱拖出來,“啪”一打開,頓時滿屋子綠光瑩瑩,分外耀眼——美刀啊!!
許老吉、阿來同時“哇!”了一聲,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忽聽大吼一聲:“不許動!!”說時遲那時快,關叁青從抽屜裏掏出一把勃朗寧手槍:“不許動儲戶的錢!”
許老吉先一愣,又樂了:“唷,今天是什麽好日子?這麽多不怕死的……”
阿來和綁匪都笑起來。“你會打槍嗎?”阿來問。許是過於緊張,關叁青的手指居然扣動了扳機,砰!一名劫匪肩膀中彈。阿來隨即舉槍還擊,砰砰砰!關叁青身中數彈,就像好萊塢片裏的英雄,轟然倒下。
目睹這一幕,漢斯驚呆了。
許老吉提起皮箱:“快!撤!”
阿來攙扶著負傷的劫匪,三人匆匆撤離。“關總!”謝桂枝一聲尖叫,撲上去把中彈的關叁青扶著坐起來,關叁青奄奄一息。
秦克直跺腳:“關總!您這是何必呢?”
彌留之際,關叁青的目光停留在漢斯身上,用盡力氣說了最後一句話:
“漢……斯……先……生……四……國……銀……行……竭……誠……為……您……服……服……務!”說完蹬腿咽氣。
“關總!”謝桂枝放聲大哭。
漢斯呆若木雞。
幾分鍾後,他失魂落魄地走出經理室,腿一軟跌坐在樓梯上,像一尊雕塑。
急促的腳步聲,跑上來一個人,是海因切。兩人一上一下,大眼瞪小眼。
“海因切,完了……完了……”
海因切說:“我看見他們跑的,那家夥提著你的箱子……你、你還活著?我以為你死了呢!我聽見槍響,以為你跟他們交火了。那還能活命?”
漢斯有氣無力地搖了搖頭:“不是我,是他們的經理,他也有把槍,想阻攔,結果被打死了。”
海因切說:“死個中國人沒什麽大不了的,你沒事就好。咱們快去吧!”
見漢斯疑惑,海因切忙說:“快去報警!沒準還能把錢追回來!”
“追不回來了。”漢斯沮喪地。
“追不回來也得去報案啊!不然這筆錢算怎麽回事?”
“我先*,後被打劫,如何向勒夫先生交代?難道說我在跟一個中國男人搶小老婆嗎?!”漢斯哀號。
“這麽大一筆錢沒了,紙是包不住火的。現在不說,早晚得說!”
漢斯一把抓住了海因切的手:“我可以想辦法,用‘技術手段’來掩蓋。”
“技術手段?”
“你甭管,我來處理,隱瞞、拖延,甚至把賬賴到日本人頭上,反正不能把這件事曝光,這可是天大的醜聞!海因切,你一定要替我保密,我們可是二十多年的交情啊,我求你了!”
望著可憐的漢斯,海因切無奈地點了點頭。漢斯忽然站起來:“快走,趕在警察來之前,快!”
兩人狼狽而去,逃得比劫匪還快。
經理室,關叁青橫屍在地。“關總……關總……”謝桂枝還在哭。秦克走到門口看了看,回頭說:“行了,大幕落下,戲演完了。”
關叁青一骨碌爬了起來,摸摸身上的“血跡”,放在鼻子下嗅了嗅,還嚐了嚐,鬧了半天是番茄醬。謝桂枝也不嚎了。
腳步聲,許老吉和阿來,還有“負傷”的劫匪回來了,摘下麵罩,擊掌歡笑。
許老吉放下那口皮箱,再次打開,滿屋子綻放綠油油的光芒——美刀哪!
秦克捂著胸口:“老實說,我這輩子沒見過這麽多錢。”
“別說這輩子,下輩子也別想見到!”謝桂枝也在喘息。
啪!一雙大手結結實實地拍在美元上,是關叁青,他眼裏放出一道貪婪的光,恨不得把整個箱子一口吞下去……
“吧嗒”一支駁殼槍,張開了大機頭。槍口對準了關叁青的腦門。
許老吉恢複了綁匪的表情,嚴肅道:“關總,今天這局做得漂亮,你是頭號功臣,可別在最後的節骨眼兒上犯渾哪!”
“叁青!”秦克警告地瞪了他一眼。
“讓我摸兩下還不行嗎?”關叁青哭喪著臉。他摸啊摸,摸啊摸,怎麽也摸不夠,臉都快貼上去了。秦克把關叁青“粘”在美元上的手使勁拉下來,美元上留下一灘“血漬”。
一小時後,輝煌氣派的四國銀行大廳,再度空無一人,職員和儲戶猶如消失在空氣裏,連那些家具都被搬空了,四國銀行瞬間沒落,又變回“四國倉庫”了。
大廳一角,站著關家姐弟,姐弟倆傷感地望著這間銀行。
關壹紅說:“爸要是看見這一幕,肯定會傷心死的。”
“爸已經死了……”關叁青提醒她。
關壹紅抹淚。
“沒有不散的宴席。隻要你經曆過、擁有過、輝煌過,就該知足。姐,咱們走吧!”
關叁青拉著姐姐,關壹紅一步一回頭,離去。
四國銀行鏽跡斑駁的大門慢慢合攏,“咣當”一聲。
離開九江路,關壹紅往外灘裏的方向走去。她問關叁青,你上哪兒?
關叁青若有所思,未回答,卻道:“姐夫什麽時候回鄉下,告訴我一聲”。
“回鄉下?什麽鄉下?”關壹紅不解。
“江西,贛北。”
“他沒事跑江西去做什麽?”關壹紅莫名其妙。關叁青就把“開錢莊的土財主把幾十擔銀元埋在院裏”的事說了一遍,見姐一個勁兒地樂,關叁青心突地往下一沉。
“莫非他在忽悠我?”
關壹紅樂道:“他最喜歡銀元,真埋了那麽多,早就挖出來了,還留給你?”
片刻的沉寂後,九江路上響起一個暴跳如雷的咆哮聲:
“鄭二白!你隻大白兔!老子要剝你的皮!吃你的肉!!抽你的筋!!!喝你的血!!!!”
“你敢!”關壹紅不幹了,“敢動你姐夫一根汗毛,看我不跟你拚命!”
“姐……讓我嚎兩嗓子都不行嗎?……”關叁青抱住腦袋蹲了下去。
8
外灘裏十八號,正處在“爆炸”的臨界點。
天井裏,一場罕見的對峙:一方是老伍,他腦袋上纏著一圈繃帶,傷口還隱隱作痛。他的眼珠子幾乎要瞪破、瞪出血來,死死地盯住對麵——
對麵有一撥人:鄭二白夫婦、萬先生夫婦、陸書寒夫婦和菜根菜頭夫婦,還有肖嘻嘻、仲自清、謝桂枝,就連不住十八號裏的林妹妹也趕來助陣。毛跑跑攥緊的拳頭,捏得咯吱咯吱響,隨時準備出拳。
相比之下,老伍顯得力量單薄。
“呸!”老伍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呸!!!!!”
眾人都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遍地開花。
老伍叫囂:“幹什麽?讓開!聽見沒有?都給老子讓開!”
“想去哪兒?”肖嘻嘻問。
“哪兒?你他媽的管得著嘛!老子愛上哪兒就上哪兒!警察局、憲兵隊、七十六號,哪兒能把你們統統抓起來,老子就上哪兒!”
他想走,眾人眾誌成城,堵住門,不讓他走。
老伍掏出警笛,叼在嘴邊,沒等吹,被毛跑跑劈手奪下,扔到地上,一腳踩下去,變成一塊廢鐵皮。
“你……”老伍低頭看看毛跑跑的小腿,比火腿還粗,“你……”了半天,不吱聲了。
老鄭心平氣和道:“老伍,平日你耀武揚威,你當漢奸,算是為了混口飯吃,大家理解。可關起門來,你要是還想當漢奸,跟自己的同胞作對,就是天大的罪孽,我們絕不答應。大夥說是嗎?”
“對!”眾人齊聲。
關壹紅也說:“老伍,我們是聯起手來從德國人那兒弄了一大筆錢,可我們沒有分贓,一分錢都沒拿,都給了政府,讓他們去打日本鬼子。”
“政府?”老伍翻了翻眼睛,“哪家政府?”
老鄭理直氣壯地:“共產黨政府!國民黨政府!隻要它抗日,就是咱們中國人的政府,都可以給。”
眾人:“對!”
老伍頓時氣短了三分,可又不肯善罷甘休,正在僵持,二樓一扇窗戶開了,馬太太探頭,喊了他一聲。老伍抬頭:“你來得正好,看看你的這些房客……”
馬太太的身邊出現了馬鳳仙,她一直在做馬太太的“思想工作”。
馬太太揮揮手:“行啦,這件事到此為止。”
“啥!就這麽算啦?” 老伍愕然,指著頭上的繃帶,“你看看——”
“那是你活該!自找的!”馬太太奚落道,“給你首飾你不拿,要是我,高高興興就回來了!”
老伍指著眾人:“你知道他們犯的是什麽罪?全夠殺頭的!等我報了官,把他們一個個抓起來,外灘裏十八號就可以換一批新房客啦,再收一回房租……”
“放你娘的狗屁!”馬太太怒道,“他們都死了,這房子老娘還敢住嗎?每天晚上做惡夢,夢見他們變成一個個厲鬼排著隊來找我算賬,不出三天我就被他們活活折磨死了!”
老伍語塞。
“什麽事都可以做,就是不要觸犯眾怒,懂不懂!”
老伍大概沒想到會被馬太太罵個狗血淋頭,心裏這個氣呀,可又沒轍,正在進退兩難,老鄭一看,得給他一個台階下,忙笑嗬嗬地上前:“老伍,走,我請你喝酒。”
“還有我!”毛跑跑也上前。
“我不去!”老伍掙脫。
“哎呀,走吧走吧!喝完酒還有好節目呢……”萬先生、肖嘻嘻、菜根、陸書寒、仲自清等幾個男人都上來,你拉我拽帶推搡,把老伍弄走了。
剩下的太太們相視一笑,正要散去,“都別走!”馬太太喝道。眾人抬頭,就見馬太太一臉嚴肅地說:“明天是交房租的日子,都自覺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