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卅九章:新疾頑症,一帖藥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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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國銀行大劫案”案發後好幾天,關壹紅一直留守在惠康裏,萬一漢斯找上門來,她也好應付一下。可漢斯仿佛人間蒸發了一般,音訊皆無。轉念一想,這家夥肯定在傷透腦筋,如何填補這個大窟窿,哪兒還有心思想別的?
漢斯人間蒸發,而失聯很久的朱國民卻冒了出來,又派車把鄭二白接去了“二隊”。起初老鄭以為就是一般的開開方子做做針灸,可見到朱國民,不由吃了一驚,朱國民一下子消瘦了,那臉色就跟一直上醫院做透析的尿毒症患者,灰暗灰暗。再一把脈,老鄭更吃驚了,這是中毒的症狀啊!
難道除了我之外,還有人惦記著給他下毒?
還真讓他說中了。給朱國民投毒的不是軍統,不是仇家,而是他的主子——日本人。
日本人的腦子可沒有進水。以前,他們豢養七十六號這麽一條惡狗,是因為有租界的存在。那時太平洋戰爭尚未爆發,日本人和英美雖然關係緊張,但還沒有到撕破臉的地步,不能隨心所欲地跨進租界。所以各種抗日力量:共產黨、國民黨、共產國際,都把租界作為大本營。而七十六號可以充當日本人的打手,在租界裏大開殺戒,甚至跟萬國商團在街頭爆發槍戰。
隨著太平洋戰爭爆發,日軍開進租界,英美人不是淪為戰俘,就是淪為敵國僑民。七十六號就像一瓶過了使用期限的藥,留著就是禍患,必須處理掉。偏偏朱國民自恃羽翼豐滿,跟日本人陽奉陰違,甚至暗地裏較勁兒。試想,哪家主子能容忍這樣的家奴?
朱國民平日裏一向謹慎,尤其對飯局很提防,一般人請吃飯,就算給麵子去,也不會動筷子,頂多端起酒杯裝裝樣子,可這次是虹口憲兵隊的川口大佐,請他去百老匯飯店,席上還有財政部所轄稅警團的熊某,朱國民跟他素來不和,川口大佐說你們都是我的朋友,看在我的麵子上,二位就握手言和吧。朱國民也就象征性地握了握手。在日式包房裏,川口夫人端著一盤食物,跪在麵前,親手布菜,不吃的話實在說不過去,朱國民就吃了一塊油炸天婦羅。第二天就上吐下瀉,覺得不對勁,忙找海因切診斷。海因切告訴他,食材裏下了毒,是一種新型的敗血症毒素,起效慢,一周後毒素開始成倍繁殖,到最後血液梗阻,血管僵硬,連針頭都紮不進去……
老鄭聽得直起雞皮疙瘩。
朱國民拉住了鄭二白的手:“老鄭,你是神醫,你幫我看看,中醫有沒有法子排毒?”
老鄭猶豫了一下,隻好說實話:“從你的脈相來看,毒素已經順著血液進入了你的肝髒,中醫回天乏術,還是想想西醫吧。”
朱國民說:“那德國醫生也束手無策,他說,唯一的辦法就是清洗血液。”
“清洗血液?”老鄭還是頭一次聽到這種療法。
“有一種專門的機器,把血液抽出來,在機器裏過濾後再輸回體內。不過這種機器隻有美國才有,連德國也沒有。眼下南京政府跟美國處在戰爭狀態,進口渠道被切斷,除非是重慶那邊……”
“軍統會為你網開一麵?”老鄭表示懷疑。
朱國民歎了口氣:“他們巴不得我早死呢,退一步說,就算我盼星星盼月亮把機器給盼來,估計也來不及了!一個奴才,最可悲的下場,莫過於死在自己的主子手裏。”
老鄭無言以對,默然。
朱國民傷感地說:“老鄭,往後,你我見一次少一次,聊一句少一句了。大家朋友一場,有樣東西想送給你——”他朝書桌努了努嘴,“就在那個抽屜裏。”
老鄭走過去打開抽屜,裏麵有個手絹包,份量很輕,輕如鴻毛。他小心翼翼地打開,裏麵包著一根針灸用的銀針。銀針上刻有一個“貳”字,是微雕的活兒,不用放大鏡根本看不出來。
Duang!duang!鄭二白腦袋挨了兩下,這是自己的銀針呀!
刺殺叛徒範家燁的時候,遺漏在他身上那根!
見老鄭像一根木樁呆呆地杵著,朱國民苦笑起來:“若我真想辦你,你老早就沒命了,你一定跟新四軍地下黨有什麽瓜葛。不過,在我眼裏,共產黨比國民黨要光明磊落。老蔣那麽多次圍剿都沒把他們剿滅掉,這就是天意!等日本人敗了,滾回他們的小島去,國共之間必有一場殊死決戰。我是看好共產黨的,可惜呀,我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回家後,鄭二白跟媳婦一說,關壹紅趕緊拿出聖經和十字架,跪下來說:“上帝保佑!差一眼眼,關關和鄭鄭就沒爹了!”
老鄭也對著一尊佛像雙手合十:“阿彌陀佛,他不知道我是雙麵間諜,不僅幫共產黨辦事,在軍統裏我還有代號呢,叫大白兔……”
夫婦倆一東一西,各自祈禱。
關壹紅告訴丈夫一件喜事——霍正懷孕了!最近霍正胃口不好,老犯惡心,關壹紅幫她一把脈,居然是喜脈——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關壹紅也學會了把脈。可霍正一聽就皺眉頭,說來得真不是時候。
“真的嗎?哈哈哈!”鄭二白抑製不住,開懷大笑。
關壹紅拉下臉來:“人家懷孕,你怎麽比她男人還高興?!”
“秦克當了爹,我就是他孩子的幹爹,能不高興嗎?”老鄭隻顧哈哈笑。
“鄭二白,你心裏有多陰暗,別以為我不知道!”
老鄭也告訴媳婦一件喜事——摩西會堂的拉比決定,把這筆巨款捐給新四軍抗日根據地,不給國民黨,他們發動皖南事變,想消滅共產黨,這樣做太卑鄙了,不是好政府!作為受贈方代表,秦克向他保證,每一個銅板都不會浪費,會化作憤怒的子彈傾瀉到日本法西斯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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診所裏,剛送走一位病家,鄭二白埋頭書寫,聽見腳步聲,以為是下一位病家,沒等他抬起頭來,就被一支冰冷的槍口抵住了額頭。持槍者竟是海因切。他冷笑著:“沒想到吧?鄭醫生,咱倆是同行,同行總會有碰麵的機會……”
老鄭做夢也沒有想到,就在他去“二隊”見朱國民的時候,被海因切撞了個正著。起初他猶疑,覺得老鄭似曾相識,猛地想起來,那天在四國銀行的男廁所裏,那個患有“尿結石”的,自稱儲蓄科職員的家夥!
一個中醫,兼職做銀行職員?
海因切又去九江路跑了一趟,驚愕地發現,四國銀行竟然消失了,變成一間待租的倉庫!
這是一個騙局!大騙局!
把騙局做到這等極致,真是服了。中國之所以落後,就是因為把心思都花在了歪門邪道上!不然,他們完全可以像我們日耳曼人,變成一個優等的民族!
在中國呆了這麽些年,海因切學會了中國話,他覺得中國話裏最精辟的一句,就是“有錢能使鬼推磨”。
海因切跟老鄭攤牌了。你們給我十萬美元,我就當一回鬼幫你們推磨。我將保持沉默,一旦將來漢斯發現了什麽,我還可以為你們通風報信。
老鄭暗想,這筆錢早就去了蘇北的根據地,交給了新四軍的首長。別說十萬,就是一百美元也拿不出來。當然他不能把話說死,就模棱兩可地說,我去跟他們商量一下。
“我給你們兩天時間。兩天後要是拿不到錢,我就帶著那個倒黴蛋漢斯,向憲兵隊報案!”
禍不單行。朱曼麗又來書店找秦克了,而且身後跟著一個人——黃浪才!
一次吵架後,黃浪才揚言要休了朱曼麗,朱曼麗一害怕,為了討好他,就把秦克的事給說了。黃浪才大吃一驚,投奔延安的秦克居然悄悄回到上海,開了一家書店!不得不承認,此人長了個豬腦子,稍用邏輯分析下,就能想到,秦克一定是帶著任務回來的。可黃浪才偏偏就信了朱曼麗的話,他在延安混不下去了,才回來的!
一見麵,黃浪才就給了秦克一個大大的擁抱,差點把他眼鏡給撞落。
“秦老弟,你說你真是的,回來怎麽不來找我啊?”
秦克推了推眼鏡,勉強一笑:“我這不是沒臉見人嗎?再說我走的時候,還是個通緝犯呢……”
“陳芝麻爛穀子!通緝令誰發的?國民黨政府的警察局,現在是汪主席的國民政府,不一樣了!”
黃浪才指著朱曼麗:“你問問她,想當初你逃離上海,我就預言過,你肯定去延安了,但你是呆不長的。那種地方,根本不適合你這種搞藝術的、自由散漫慣了的小布爾喬亞。被我說中了吧?”
秦克裝得滿臉羞愧。
“把店關了,跟我走!”黃浪才命令。
“去哪兒?”秦克害怕。
“吃飯的幹活,米西米西!”
黃浪才在東亞大飯店要了個包間。席間,黃浪才不停給秦克布菜。秦克裝出一副鬱鬱不得誌的樣子:“想當年,同在一家劇社,不分彼此。你寫劇本讓我演男一號,我還瞧不上眼。幾年一過,馬上就分出高低了。黃兄啊,現在我開書店,那櫥窗裏、貨架上,擺的書,都是你寫的書啊,暢銷書啊。我靠你吃飯,你養活我……”
秦克直抹淚。黃浪才嘴上說“慚愧慚愧”,心裏頭這個美啊。
“唉,我居然混得連狗都不如。早知這樣,去什麽延安!”
黃浪才勸道:“秦老弟,往事不堪回首,大家一齊向前看!”
黃浪才最近正在策劃一部電影。劇本是他寫的,投資是他找的,導演是他雇的,說白了,他就是這部電影的製片人、幕後老板。至於電影的內容,用腳趾頭都能想出來,是講中日兩國共榮共存、攜手建立亞洲新秩序,一部無恥的歌頌*共榮圈的漢奸電影。
現在萬事俱備,隻欠東風,至今沒有找到合適的的男一號。
“好像是中國人都不願意演這種角色……”朱曼麗插了一嘴。黃浪才怒了,把筷子重重一拍:“你懂個屁!一邊去!”
朱曼麗不吱聲了。黃浪才扭過臉來對秦克道:“秦老弟,如果你願意出演,我不僅付給你高片酬,還要為你安排一個盛大的新聞發布會,好好宣傳你!想當年,一個熱血青年投奔延安,結果卻是飛蛾撲火,被當成特務隔離審查。然後曆經艱辛,逃回上海,隱姓埋名……頭版頭條的的新聞要素,你統統具備,所以這將是一次漂亮的雙贏!等到電影公映,又一通密集的宣傳,到時候人家就會說,北有李香蘭,南有秦克啊!”
黃浪才湊上來又說:“一旦電影成功,將來在日本公映,甚至被天皇陛下接見,都不是沒有可能。秦老弟,美好的前景我就不多描述了,自己想象吧!”
支那的電影明星被天皇陛下接見,結果天皇當場遇刺身亡……這樣的新聞,全世界都能上頭條了。姓黃的,到時候恐怕你想自殺都沒有機會了。秦克心裏在調侃,臉上裝出猶豫的樣子。
“可我從來沒拍過電影,萬一演砸了……”
“老弟,我對別人不了解,可你的演技,我絕對有信心!”黃浪才伸出手,重重拍在他肩膀上。
離開東亞飯店,秦克匆匆趕去山西路找許老吉。老鄭夫婦也在,正商量如何對付海因切的事。
猶太人捐款的任務完成後秦克就可以走了,可蘇北那邊一直沒有發來指示,隻好等著。現在情況發生了變化,秦克暴露了,鄭二白也暴露了,按照地下工作的規則,應盡快撤離。老鄭全家,包括莎拉,統統撤到根據地去。
去根據地?
老鄭的眼前浮現起可怕的一幕——
蘇北鄉下某小鎮上,一間簡陋的診所,陰暗潮濕,地上時不時有老鼠躥過,接著有蛇遊過——逮老鼠呢。
秦克穿著新四軍的灰布製服,帶著“N4A”的臂章,腰裏佩槍。他官腔十足,手指幾乎戳到鄭二白的鼻子上。
“姓鄭的!你老婆是我的,你兒子也是我的,現在我命令你——把他們統統還給我!”
鄭二白穿著一件髒兮兮的長衫,沒法子,這兒沒有自來水,洗衣服得到河邊,河裏那水什麽顏色,洗出來的衣服就是什麽顏色。
“你……你……怎麽可以……翻臉不認人!”老鄭氣得語不成句。
哈哈哈!秦克仰天大笑,露出滿口黃牙,像一杆老煙槍。奇怪呀,他那口牙挺白的,怎麽一到蘇北就變黃了?肯定不是“防冷塗的蠟”!
“鄭二白,這裏不是上海灘,是蘇北,到了老子的地盤,就得乖乖服從老子的命令!否則把你抓起來,讓你到監獄裏去當中醫,天天給犯人把脈、看舌苔。哈哈哈……”
老鄭喊:“我是有功之臣,你們不可以這樣待我!我幫你們做了很多事,我還救過你的命……”
“你是救過我的命,可那是被你老婆逼得,其實你巴不得我死在手術台上,別以為我不知道!”秦克冷笑著,“你幫七十六號、幫軍統也做了不少事。你這個狗漢奸、代號‘大白兔’的軍統特務,腳踩三隻船的間諜,槍斃你都綽綽有餘!”
這時候,關壹紅走了進來,身上穿著新四軍的軍服,像個英姿颯爽的女兵。神奇的是,她產後發福的身材一下子“縮水”了,變回了初識那陣的苗條。咋一到蘇北,連身材都變了?
關壹紅一手抱著兒子,一手牽著女兒。“媳婦……”沒等老鄭叫她,關壹紅就大喝一聲:“誰是你媳婦!?”
老鄭愕然。
“鄭二白,這些年我受盡了你的折磨,終於盼來了翻身的日子!現在我是革命軍人家屬,我兒子他爹是新四軍幹部,打今天起他不姓鄭了,姓秦,叫秦關關!”
“你們……果然是一對……”老鄭氣得渾身哆嗦,“奸夫淫婦!”
關壹紅不搭理,扭頭問女兒:“鄭鄭!哪個是你爹?”
關鄭鄭小手一指秦克。哈哈哈!秦克大笑,那口黃牙格外刺眼。
鄭二白抱住腦袋往地上一蹲哀號起來。簡陋的小診所“嚓嚓嚓”切換,變成一家照相館,老鄭變成了照相館的老板,手裏拿著快門按鈕。鏡頭前,秦克、關壹紅,兩個孩子一站一抱,儼然一家四口。
“茄子——”老鄭哭喪著臉。
“耶!!”一家四口齊聲。“哢嚓”一張全家福定格。它浸透了屈辱、浸透了血淚……
“喂!想什麽哪?”老鄭被媳婦推了一個趔趄,險些栽倒,這才回到了現實。就聽秦克在說:“……莎拉在十八號,可她的家人還在虹口的隔離區呢。”
“想辦法把他們弄出來。”許老吉走到一塊黑板前,拿起粉筆,寫下“海因切”“黃浪才”“猶太人”幾個字,說,“咱們來它個一石三鳥——海因切不是想要十萬美元嗎?”
許老吉在他名字上打了個叉:“消滅他,嫁禍給黃浪才,然後來個勝利大逃亡,奔赴蘇北。”
他又在“黃浪才”的名字上打了個叉。
關壹紅疑惑:“他倆根本不認識,怎麽嫁禍?”
秦克沉思一番道:“大家好好合計合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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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浪才很快成了書店的熟客,沒人的時候,秦克就攤開茶具,請他喝茶。
上次,黃浪才把電影劇本交給了秦克,正好問問他讀後意見。
意見?標準的漢奸電影,劇本隻看了第一頁就扔開了,談狗屁的意見!
秦克裝得仍在猶豫,說,電影一拍就是好幾個月,書店怎麽辦?別看我生意冷清,熟客有不少呢,很多都是打電話預訂好了再上門來拿書的……
黃浪才一笑:“你不是有老婆嗎?讓她幫你看店。”
秦克直搖頭:“鄉下娘兒們,顧客一來,問有沒有這本書那本書,她根本答不上來,就會翻眼珠子。”
“等你拍完電影,紅了,就該考慮一下……”黃浪才猥瑣地一笑,“添個外室。”
秦克忙擺手。黃浪才又道:“黃臉婆是幫你洗洗涮涮、外加傳宗接代,隻有小老婆,那才能體現出一個男人的品位。你看人家戴笠,找電影皇後當小老婆,你有這本事嗎?”
對這裏的書,包括他本人的“著作”,黃浪才都毫無興趣,唯有一種書他有興趣,而且興趣十足,就是關於**的。他打算弄一套精裝版的送給佐佐木領事,這對他的仕途將“大大的有益”。秦克答應幫他找找。
秦克告訴他,**的沒有,但有一套明代插圖版的《金瓶梅》,一套三冊,共繪有一百零八幅插圖,畫得那叫一個香豔刺激,隱*位都清晰可見。
黃浪才一拍大腿:“秦老弟,不瞞你說,日本人就好這口!他們在書房裏擺的是《三國演義》,臥室裏擺的卻是《金瓶梅》!東西呢?快拿給我看看。”
秦克告訴他,書在一個叫果尼的猶太人那裏,他想賣給我,要價太高,沒談成。
“你帶我去!”黃浪才激動地站起來,茶盞都翻了。
“他全家被關在虹口的隔離區裏,”秦克為難地,“我進不去……”
黃浪才大笑,拍了拍胸口:“我有憲兵隊頒發的特別通行證,咱們的開路開路!”
虹口的猶太人隔離區,東起大連路,西至海門路,南至惠民路,北至周家嘴路,約五平方公裏的範圍。黃浪才一路驅車,在進入虹口的時候,稍微停下車,把通行證給日本哨兵看了一眼,之後便暢通無阻。
秦克領著黃浪才,找到果尼一家的臨時住處,一間十平米不到的屋子,拉起一道布簾,一頭是夫妻倆,一頭是安東尼和斯丁格兄弟倆,擁擠不堪。一家四口胳膊上戴著統一的袖箍,上麵繡有一顆黃色六角星(即大衛星),這是日本憲兵隊規定的,猶太人必須佩戴該標誌。
一進門黃浪才就皺起眉頭,掏出手絹捂住鼻子,嫌這裏有股怪味。
秦克作了介紹,黃浪才覺得自己用手絹捂鼻子有點不雅,就把手絹拿開,跟果尼握了握手。
家裏唯一的兩把椅子和一張桌子被兄弟倆坐了,在下國際象棋,果尼讓他們出去玩,騰出椅子,請秦克和黃浪才落座。
秦克道明來意,果尼關上房門,進入布簾後,一陣翻箱倒櫃的聲音,然後捧著一個精致的檀木匣子走出來,小心翼翼地擺在黃浪才麵前。
自打上次林妹妹上門“*”後,老鄭痛定思痛,決定加強這方麵的“儲備”。他打聽到一位病家藏有這麽一套插圖版的《金瓶梅》,軟磨硬泡,終於買了下來。然後定做了一隻檀木匣子,把書裝進去,這樣擺在書架上,別人看不見書名。因為他的書架上都是藥典醫籍,《金瓶梅》插在裏麵,很突兀的。但有一次被關壹紅翻看到了,她用怪怪的眼光盯住他,好像在說:哼哼,你也看這種書喔!
這不是情色書,是市井書!老鄭強調。
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連媳婦都豁出去了,更何況一套書!所以秦克一開口,老鄭就毫不猶豫地把書拿了出來。果然,黃浪才開卷就愛不釋手,但臉上裝得若無其事(為了殺價),他慢條斯理地說:“東西是不錯,可惜好幾個地方模糊不清了,幾幅插圖還有點破損……”
秦克說:“明末清初的版本,距今三百多年,能保存到這種程度,已經很不易了!即便收藏在故宮裏,也不過如此!”
“果尼先生是猶太人,怎麽會有這種東西?”黃浪才岔開話題。
果尼道:“我以前是開麵包房的,很多中國人愛吃我做的麵包,所以結交了一些中國朋友。有一位宋先生,這套書便是從他手裏購得。若不是我全家身陷隔離區,想租套更大的房子,好離開這個蝸居,我是絕不願意割愛的。”
黃浪才歎道:“說真的,你們猶太人確實挺可憐,到哪兒都被人攆來攆去……”
他拿出一張紙,刷刷寫下一個數字,作為報價。果尼湊上來一看,一臉苦笑,隻是搖頭。
“果尼先生,黃先生是我的老朋友,他在憲兵隊還有很多日本朋友,以後你肯定用得上……”秦克一副說客的樣子。沒想到果尼一擺手:“生意歸生意,朋友歸朋友。”
“你要多少?”黃浪才按捺不住問。
果尼指著紙片上的數字:“翻一倍。”
黃浪才屁股著火一樣站了起來,想罵人,秦克忙勸:“不著急,咱們慢慢談!”
這一談,足足從下午談到晚上,街燈都亮了,黃浪才是疲憊不堪,還好,中間有果尼太太端來現煮的咖啡,還有麵包充饑,不然真的要累趴下了。最終,黃浪才吃力地打開皮包,拿出一遝遝中儲券放在桌上。
說真的,這個價遠遠超出了他的心理價,可他又不得不承認,跟猶太人砍價,真的砍不過他們!認輸,認輸!以後有孩子,一定要送到猶太人開的學堂去,真的不一樣!
雖然付出一個心痛價,但他捧著檀木匣子離開果尼家的蝸居時,一股滿足感油然而生,不管怎麽說,這套《金瓶梅》歸他了!
隻是他做夢也沒有想到,就在他討價還價的時候,另一個山寨版的“黃浪才”在一家名叫“多摩屋”的日本料理館裏闖下一場大禍。兩個地方相隔不過幾條馬路。
當晚,海因切按時赴約,約他的不是紅顏知己,而是鄭二白,說要“好好談談”。海因切早就打算好了,如果對方想殺價,他就嚴詞拒絕,十萬美元少一毛都不行。如果……為以防萬一,海因切特意帶了手槍。
包間是日式的,有榻榻米,海因切把鞋子留在門口,拉開門朝裏一看,挺意外,他以為會來好幾個,沒想到就老鄭一個人。
他更沒有想到的是,隔壁一間包房,門開了條縫,一雙眼睛正在窺伺著自己。這個人就是許老吉,他今天特意換裝,從衣服到發型,都跟黃浪才一模一樣,乍一看還挺像。
服務員開始上菜,鄭二白借口上廁所,離開了包房,朝許老吉發出暗號。
海因切餓了,不等老鄭回來就開始吃了,忽然包房的門被拉開,許老吉領帶歪斜,褲子鬆鬆垮垮,光著一隻腳,另一隻腳上穿著白襪子,一身酒氣地闖了進來,嘴裏嘟嘟噥噥“喝……喝……沒喝夠……接著喝……喝!”
海因切最討厭醉鬼,他按捺住火氣道:“先生,你走錯門了,這個包間不是你的。”
許老吉乜斜著醉眼,看了看周圍,又瞄了海因切一眼:“你是誰?你為什麽在我的包房裏?出去!出去……”
海因切提高聲音:“先生!是你走錯了門,這間包房是我的。”
海因切來的時候,穿著一身黑色西裝,手臂上戴著紅色的納粹袖章,這是身份的標誌。海因切用手一指掛在衣架上的西服,居高臨下的眼神提醒對方,看看我的身份!
“他奶奶的,占了我的包房,你還有理啊?出去——”許老吉搖搖晃晃,上來就推搡,海因切輕輕一閃,許老吉一個撲空,趴在榻榻米上,像隻大狗熊。
海因切冷笑起來。沒想到那家夥一骨碌爬起來,竟狗急跳牆,亮出一支俗稱“王八盒子”的南部十四式手槍,嘴裏罵罵咧咧:“臭納粹……敢欺負老子……知道老子是誰?媽的,說出來嚇死你!”
這時候,穿著和服的女服務員端著一盤章魚進來,見此情形,大吃一驚。
“我叫黃浪才,聽見沒有?我叫黃浪才!”許老吉把胸脯拍得山響,“出去打聽打聽,上海灘沒有不認識我的!我在日本憲兵隊裏有很多朋友,這把‘擼子’就是日本人送給我的!”他拍著手槍。
海因切哼哼兩聲:“中國人,看看我是誰?我是德國人。”
“德國人有什麽了不起?這裏是中日共榮的亞洲,不是德國人的歐洲,滾回去……”
女服務員看不下去了,走上來道:“黃先生,敝店是日本人開的,請你把槍收起來,不然我要叫憲兵隊來了。”
許老吉看了她一眼,估計酒有點醒了,悻悻地收起槍,離去。
老鄭返回,驚問:“出了什麽事?”
“有個醉鬼闖進來,還拿著槍對我比劃,說他叫什麽黃浪才,還說上海灘沒有不認識他的!”海因切問老鄭,“你知道這個人是誰嗎?”
老鄭想了想:“好像是有這麽個人,新文化運動委員會的,是個文人。”
海因切不屑一顧:“我當是什麽大人物呢,小醜一個!”
話音剛落,外麵傳來兩聲槍響:砰!砰!
“銀行大劫案”後,漢斯就蔫了,整天領事館、家裏兩點一線,哪兒也不去。海因切倒神氣起來,反正那筆巨款丟了跟他沒有半毛關係。他跟漢斯借了奔馳轎車,到處兜風把妹。來的時候,料理館門口停了好幾輛車,他怕刮蹭,特意停在馬路對麵。這會兒,車前圍了幾個路人,都在指指點點。
海因切和鄭二白跑出料理館,扒開人群擠進來一看,差點沒氣哭了。那輛奔馳320慘遭毒手:—隻車胎被打爆,擋風玻璃上也挨了一槍,一個拳頭大的窟窿,車頭懸掛的納粹旗被撕成了碎布條。
“誰幹的?是誰!!”海因切咆哮。
路邊停著一輛三輪,車裏坐著一個等活的車夫,他道:“我看見了。”
老鄭忙道:“你快說!”
車夫不緊不慢道:“剛才有個男的,從料理館裏出來,晃晃悠悠的,好像喝醉了。他一輛車一輛車地看,好像在找什麽,然後就看見了這輛車,先撕爛那麵小旗,又掏出一把槍,連開了兩槍。”
車夫的描述很詳細。
海因切暴跳如雷:“就是那個黃……黃什麽?!”
“黃浪才!”老鄭說,他問車夫,“他人呢?”
“朝那個方向跑了。”車夫努了努嘴。
海因切拔腿就要追,被老鄭拉住:“海因切先生,別跟一個醉鬼計較,還是報警吧,讓憲兵隊來處理。”
“你去報警,我一定要追上他!”海因切指著車怒吼,“他竟敢襲擊領事館的汽車,還撕爛德意誌帝國的國旗!我們日耳曼人決不能忍受這種侮辱!”
車夫起身道:“先生,我拉你去吧!”
海因切一屁股就坐了上去,車夫蹬著車朝“黃浪才”逃跑的方向疾馳而去。
鄭二白眯縫起眼睛,目送三輪車消失,嘴角泛起一絲微笑。
那車夫就是毛跑跑。
三輪車蹬得飛快,一個右拐,在一條弄堂口嘎一下急刹車,海因切因為慣性,身體往前撲,險些摔下來,剛要開口罵娘,沒想到毛跑跑蹭的一下跳下車,對著海因切,喉嚨裏發出咕嚕嚕的聲音,沒等海因切明白過來,一口濃痰就撲麵而來,正好吐在臉中央。
“呸你個德國佬!”
毛跑跑撒腿就跑,鑽進了弄堂。
這時候,如果海因切能冷靜下來,動動腦子,就應該覺得有問題,不至於這麽倒黴,連著遭遇兩個混蛋,而且都是素昧平生、無冤無仇的,這裏肯定有蹊蹺。可現在的海因切如同一頭氣瘋的狗熊,一邊擦著臉上的痰跡,一邊哇哇暴叫著去追毛跑跑,追著追著,鑽進了一條死胡同,毛跑跑不見了。
海因切停下四顧,黑暗中有個持槍的人影,向他瞄準——
砰!子彈擦著海因切的耳朵飛過去,未打中。
海因切多少有點“軍事素養”,慌忙蹲下,掏出“魯格”手槍(也是從漢斯那兒借來的),朝著子彈射來的地方還擊。黑暗中一陣短暫的互射。當海因切射出第五槍的時候,打中了對方胳膊,那黑影頓時腿一軟癱倒在地,發出“哎呀”一聲。聽聲音,居然是個女的!
海因切慢慢靠近,那人背靠著牆,坐在地上,一手捂著受傷的胳膊,一支“王八盒子”掉在地上。海因切忙把槍踩在腳下,腳跟往後一揚,槍被踢出老遠。
海因切彎下腰,湊近了仔細一看,大吃一驚——槍手竟是莎拉。
狙擊任務本來是交給霍正的,可這幾天霍正的妊娠反應大得厲害,萬一在節骨眼上出了岔子可怎麽辦?關壹紅雖然有擊斃叛徒的經驗,可畢竟現在是兩個孩子的母親,說什麽也不敢再動手了。還有阿來,他正好有別的任務,無法脫身。這時候,莎拉就挺身而出了,雖然沒有經驗,可朝一名德國納粹開槍,莎拉是絕對有勇氣的。
因為她是猶太人!
這個時候,海因切發熱的腦子終於冷靜下來,前思後想,終於意識到,這是一個圈套!
鄭二白約我出來,不是談判的,就是想殺我!
上帝保佑,算我命大!鄭二白,你給老子等著!
海因切把槍口對準了莎拉,咬牙切齒地:“去死吧,猶太豬!”
砰!
海因切的身體像是被榔頭猛敲了一下,先頓了頓,遲緩地回過身來,看了一眼。
關壹紅站在身後,手裏端著那支撿起來的“王八盒子”。
關鍵時候,還得靠女主角救場啊!
海因切認出來,她就是漢斯愛慕的那位“雅茹小姐”,他嘴裏發出一連串不大清晰的咒罵聲,極不情願地一頭栽倒,後背上一個彈孔,鮮血汩汩。
關壹紅攙扶著莎拉從弄堂裏踉蹌而出,遇見了折返的毛跑跑。“她受傷了!”關壹紅說,“我把她送回診所,讓老鄭幫她處理!”毛跑跑應了一聲,就要把莎拉往三輪車上扶。“不行!跑跑,你有更重要的事情!”關壹紅把那支“王八盒子”用手絹包起來交給他,“那邊還在等著,快去!”
毛跑跑點點頭,把懷裏一揣,蹬上三輪飛快而去。
幾乎在同時,一身酒氣的許老吉返回料理屋,這次沒有走錯包間。女服務員正對著被遺忘的外套,還有包犯愁呢,見他搖搖晃晃地走進來,嘴裏不停地嘟噥:“管你是德國人……還是日本人……敢惹老子,統統死啦死啦!”
女服務員也不敢多問,隻見他拿起外套和包,轉身離去的時候,發現他的白襯衣上濺有血跡……
4
秦克陪著黃浪才返回法租界愛多亞路的公寓。裝《金瓶梅》的檀木匣擺在茶幾上,黃浪才走到客廳的吧台,取了瓶威士忌,時不時回頭,朝茶幾投去滿意的一瞥。
秦克借口上廁所,他溜出衛生間,悄悄溜進臥室,走到陽台上,探身朝下麵張望,這裏是二樓。
街麵上,毛跑跑蹬著三輪飛快而至。秦克吹了聲口哨。毛跑跑抬頭一看,點點頭,四顧無人,把包有“王八盒子”的手絹包扔了上去,秦克接個正著……
客廳裏,黃浪才喝著威士忌,欣賞著《金瓶梅》裏的插圖,嘖嘖讚歎:“你說這古人,怎麽畫得這麽好啊!現在的畫家怎麽就沒這水平了呢?”
衛生間裏傳來衝水聲,秦克係著褲子走出來,一邊說:“‘明四家’裏的唐伯虎、仇英,都是畫春宮畫的高手,那叫什麽水平!”
“看來明朝真是個好地方,肯定比民國好啊!”黃浪才一臉的向往。
“那你就穿越回去吧!”
兩人哈哈大笑,舉杯共飲。品美酒、賞豔圖、與摯友共享,這幾樣都齊了,真是一個難忘的良宵啊!但是在負責偵辦的警方眼裏,這可是一個殺人之夜!
看看媒體的報道就知道了:
“德國醫生陳屍弄堂!凶手在逃!”
“遇害當晚,死者曾與人在虹口料理屋發生爭執,座車遭槍擊……”
“德國駐滬副領事漢斯與日本駐滬總領事佐佐木會麵……”
“德方要求盡早破案,避免影響日德兩國關係!”
“槍殺德國醫生之凶手被捕!凶器在其寓所內被搜出……”
黃浪才,滬上著名“文人”,擔任“新文化運動”委員會的副會長,居然喝得酩酊大醉,槍殺一名德國納粹,他豈止是腦子進水,簡直是進酒了。
案發地點在虹口,跟南市不搭界,可滬南警察局的龜田副局長被特意調派過來,負責偵辦此案。案子審結後,移交給“上海第一特區地方法院”。按理說,法院歸南京的“司法部”管轄,他一個警察局副局長是不可以指手畫腳的,但現在情況不同,租界淪陷了,日本人在上海灘是老大,聽話的米西米西,不聽話的死啦死啦。
龜田找到承辦法官。法官是個大胡子,戴副眼鏡,頗有大師齊白石的風骨。
當時的法西斯軸心國裏,也就德、日兩國能夠撐大旗獨當一麵,意大利隻是二流配角,至於匈牙利、保加利亞、羅馬尼亞這些“仆從國”等於電影裏的路人甲、匪兵乙,無足輕重。
龜田直言不諱:“日、德兩國的外交關係非常重要,不能因為這件事影響大局。所以隻要凶手是支那人,跟大日本帝國沒有關係就行了。至於案情有沒有蹊蹺、凶手有沒有冤情,並不重要。你的明白?”
法官點頭道:“明白了,龜田先生。隻是有點可惜,這個黃浪才也算是人才,對*共榮的文藝事業有所貢獻……”
龜田擺了擺手,輕描淡寫:“什麽人才,一個奴才!像他這樣的人,隻要有錢賺、有官做,就會源源不斷地從地下冒出來。”
法官汗顏,心想,這不說我呢嗎?我們這些拿日本人工資、看日本人臉色的公務員,在你們眼裏全是奴才啊!
黃浪才被關在提籃橋監獄,自始至終,朱曼麗沒露過一回臉,沒去探視過一趟。倒是秦克,跟著律師三天兩頭往監獄跑,黃浪才感慨萬分,世態炎涼,患難中見真情啊。
黃浪才告訴胡律師,案發當晚,自己和秦克去了虹口一戶猶太人家,購買一套古籍,然後驅車回到愛多亞路的公寓,一塊喝酒,聊天,十一點敲過秦克才離開。而那個叫海因切的德國佬,遇害時間在晚上九點多,所以他根本沒有作案時間。這分明是一起冤案,有人栽贓陷害!至於幕後黑手到底是誰,黃浪才推斷,一定是文化圈內人所為,他們羨慕他的才華、嫉妒他的成就,羨慕嫉妒堆積成了恨,最終下此毒手!
胡律師問黃浪才,秦克跟你是什麽關係?好朋友?
“豈止是好朋友,是鐵哥們!想當年在劇社裏,我們就情同手足!”
黃浪才大言不慚。
胡律師卻搖了搖頭。“問題就出在這兒,既然是多年的好朋友,他提供的證詞,其可信度就會大打折扣……”胡律師又說,“最好有其他的證人,跟你沒有利益關係、沒有利害衝突,那樣的話,法官才會采信。”
“其他證人?”沒等黃浪才反應過來,秦克就提醒他:“有啊,果尼先生。我們離開他家的時候都快八點了……”
“對啊!這個時候德國佬已經在料理屋了,那個冒充我的凶手也在那裏,我根本不可能跑到料理屋去!”
黃浪才激動地拍著會客室的桌子。
秦克又說:“而且我們的證人不止果尼先生一個,他太太,還有他的兩個兒子,都可以作證!”
那兩個孩子成年了嗎?胡律師問。
大的十八九歲,小的也有十六七歲!黃浪才說。
“那好,屆時讓他們一塊出庭,我就不信了,這個案子會翻不過來!”胡律師興奮地搓了搓手。秦克忽然想起一件事來:“他們是猶太人,住在虹口的隔離區,沒有特別通行證是出不來錯的。”
“我可以向法院提出申請,不過……”胡律師有點為難,“那邊的管轄權在滬東憲兵隊手裏,他們買不買法院的賬,就難說了。萬一他們刁難一下……”
黃浪才馬上說:“我憲兵隊裏有朋友,可以幫他們全家開通行證。”
黃兄,就等你這句了……秦克在心裏說。
“我去找獄警,讓你給憲兵隊打電話。” 胡律師起身離去。
秦克鬆了口氣:“有那麽多證人證言,法官總不能瞪著眼睛瞎判吧?”
“秦老弟,你不知道,這個案子已經不是普通的刑事案件了,它牽涉到外交和政治!”黃浪才冷笑一聲,“我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
所謂“最壞的情況”,就是法官不顧證人證言,執意要判自己有罪(相信這也是日本人的意思)。
就在秦克和胡律師來之前,有一位神秘的客人,坐著輪椅,也來提籃橋監獄拜訪了黃浪才,他就是朱國民。一個是特務圈的,一個是文化圈的,本來渾身不搭界。但都是日本人的狗,奴才與奴才相互認得,也很平常。更重要的是,他們現在同病相憐,都是遭日本人拋棄的奴才、被一腳踹出門的狗!
病入膏肓的朱國民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他不甘心就這樣死去,咽氣前他一定得幹點什麽,給日本人一點顏色看看!就在他冥思苦想的時候,收到了黃浪才托人轉來的求救信。
朱國民的計劃是在開庭那天,他派幾名槍手喬裝成記者或市民,混入旁聽席。一旦法官枉顧事實,錯判瞎判,槍手會立刻行動,當庭把黃浪才劫走!
黃浪才感激零涕,說他在正金銀行有一個保管箱,裏麵裝滿了金銀珠寶美鈔。事成之後……
朱國民大笑。黃老弟,法庭上槍一響,你就成了不折不扣的逃犯,還想去銀行開保管箱?別做夢了。話說回來,即便你囊空如洗,這個忙我也幫定了。為啥?老子也抗日了!
身上一陣難以名狀的痛楚襲來,最近這種痛愈加頻繁,就像有人拿了一把鋼絲刷子,在他的內髒上刷過來刷過去……朱國民不說了,做了個手勢,保鏢把輪椅推走了。
5
胡律師還是蠻敬業的,在他看來,這件案子草草結案,其中漏洞百出。
死者海因切與凶手間有過短暫的槍戰。海因切手裏那支“魯格”,彈匣裏有八發9毫米子彈,共射出五發,現場找到了五枚彈殼,四顆彈頭,還有一顆彈頭去哪兒了?隻有一種可能——打到了凶手的身上,他中彈了、負傷了,可嫌犯黃浪才毫發無損。另外,現場地上有血跡,它與死者海因切的血型不同,與嫌犯黃浪才的血型也不同。
胡律師特意去德國領事館找漢斯,告訴他,他手裏至少有五名證人,可以證明黃浪才既不在作案現場,更沒有作案時間。
漢斯聳了聳肩道,我知道,你那五個所謂的證人其中四個是猶太人。猶太人是豬,豬的話,人是不能信的。
胡律師笑道:“你們德國人憎恨猶太人,可我們中國人未必,包括法官。”
胡律師還找到了一名強生公司的出租車司機,案發當晚,就在槍擊現場附近,他載了兩個女乘客。其中一個扶著另一個,後者受了傷,在車後座的布套留下了一灘血跡。司機通常都忌諱這個,所以下車的時候,另一個女的額外支付了一筆小費,算是補償。
根據司機的描述,胡律師找人繪製了兩幅畫像,擺在漢斯麵前,漢斯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突地一愣!
第一張畫像,很像那位女秘書“漢娜”!
第二張畫像,很像“雅茹”!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漢斯不動聲色,打發走了胡律師,叫來領事館裏的兩名納粹保鏢,讓他們兵分兩路,一個去九江路的四國銀行,一個去蓬萊路的惠康裏。
第一個保鏢回來告訴他,四國銀行的牌子已經摘了,現在掛的是“倉庫出租”的牌子。
倉庫?!這怎麽可能!那裏明明是銀行呀,有職員、有儲戶,還有經理……難道這一切是自己的幻覺?!
第二名保鏢回來告訴他,惠康裏的門一直關著,敲了半天也沒人應。
不對呀,肯定不對!
漢斯忽然想到那口明代的缸,便請來一位六十多歲、須發花白的專家,跟古瓷器打了一輩子交道,想請他“掌掌眼”。萬萬沒有想到,那人一看到那口缸就哆嗦了一下,轉身要溜,被保鏢攔住。漢斯心裏頓時涼了半截,完了完了,肯定是個仿的!
漢斯吩咐保鏢把大缸小心翼翼地翻過來,倒扣在地,給專家看缸底刻的“天啟三年製”的篆字。專家看了,始終一副難以啟齒的樣子。
漢斯說:“老先生,您就直說吧,我有思想準備!”
這口缸花了整整五百美元,是他自己掏的腰包,不是公款!
專家對價錢沒興趣,隻說:“我要是你,就趕緊把它‘請走’,這可不是個好物件。”
漢斯大惑:“怎麽叫‘不是好物件’?您能說得明白些嗎?”
專家歎了口氣:“你站好了,小心摔一跟頭。我告訴你,這個呀,是一口棺材。”
漢斯愣了片刻,撲哧笑了,反問:“有這種棺材嗎?”
“漢斯先生,您自稱中國通。其實對中國文化,隻不過略通點皮毛罷了。”專家直搖頭。
難道棺材隻有中國才有,德國沒有棺材嗎!
難道德國人死後下葬,躺在碗裏嗎!
漢斯心裏惱怒,臉上還得裝,耐心地問:“棺材都是木頭的,有瓷的嗎?棺材都是長方形的,哪兒有缸狀的?你讓死人怎麽躺?難道坐裏邊?”
“說對了,死人就是坐在裏麵的,”專家解釋起來,“過去寺廟裏的高僧沒了,那不叫死,叫圓寂,屍體放進去,保持打坐的姿勢,然後一層石灰一層蓋子地捂起來,埋到地底下,這是出家人特有的喪葬形式。”
鴉雀無聲。
專家又說:“所以這叫肉身缸,它不是古玩,是物件、是器具,知道嗎?”
我花五百美元,買了一口瓷棺材!
漢斯就覺得胸口一陣悶痛,火燒火燎的難受。他扶著缸沿,慢慢癱軟下去。
“漢斯先生!漢斯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