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四十章:蘇北名醫,軍方認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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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怕嫁錯郎,男怕入錯行。
很不幸,這兩樣,關家都占齊了——關壹紅錯嫁了鄭二白這個二貨男,苦海無邊,慢慢遊吧;而關叁青,偏偏選擇了銀行這個職業,從大少爺、總經理混成了一個癟三,一個住著花園洋房卻身無分文的高級癟三。
思前想後,關叁青決定不隨姐姐和姐夫一道去蘇北。那種鄉下苦地方,他一個上海灘大少爺哪裏住得慣?再說了,他替汪偽政府賣過命、辦過事,自己是不折不扣的“三點水”。萬一到了蘇北,人家要跟他清算咋辦?說得難聽點,槍斃自己都不為過,到那時可就叫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了!
他真正想去的地方,首選是北美(美國),其次是南美,歐洲在打仗去不得。可不管上哪兒,有一樣東西是萬萬缺不得的,就是Money,銅鈿!
現在唯一能夠變現的就是聖母院路上這棟花園洋房了。哪怕賣個吐血價、跳樓價,也得有三五十根金條吧!
他不敢拋頭露麵,遂委托了房屋經紀人。時下上海灘“三點水”橫行,帶血的鈔票賺起來容易,有了鈔票,誰不想弄一所大房子?果然很快就有了消息,不過經紀人說,買家要求跟房主麵談。
談就談吧,哪怕多一根金條也好啊!
可萬萬沒想到,談來的不是金條,而是結結實實的耳光、拳頭和飛踹。買家不是別人,正是“苦主”漢斯,帶著兩名納粹保鏢。漢斯在發現上當後,就像一頭嗜血的野獸,循著四國銀行的蛛絲馬跡,很快找到了關宅,發現門口高掛“吉屋出售”的牌子,喜出望外,遂以買家的身份聯係上了房屋經紀人。
驚喜之餘,漢斯還有點納悶,照理說,這麽大一個騙局,得手後理應像黃鶴一去不複返了,主謀犯之一居然會傻傻地蹲在家裏,等著苦主找上門來,說到底還是一個“貪”字斷送了自己!
人質在手,漢斯有恃無恐,一個電話把關壹紅約到了惠康裏,現在該咱們“談談”了。
當漢斯與那位“東方女神”再度麵對麵的時候,他的心情可以用五味雜陳來形容。的確,沒有幾個女人讓他如此心動過,他甚至不止一次地做白日夢,自己在德國小鎮的教堂裏迎娶“雅茹”,或在惠康裏的臥室,與“雅茹”共度良宵,就連細節都想過了……
命運實在捉弄人,春夢變成了噩夢!!
關壹紅捋了捋頭發,打斷了他無限的感慨:“我是來跟你談判的,我弟弟在你手裏?”
“你叫關壹紅?是他姐姐?”漢斯問。
關壹紅點頭。
漢斯重重地歎息一聲。他多麽希望從“雅茹”的嘴裏聽見她說,我沒有騙你,這隻是一個愚人節的玩笑……
代價五十萬美元的“玩笑”?別扯了!!
“好,那就打開天窗說亮話!”漢斯道,“你知道嗎?我為什麽遲遲沒有去報案?”
關壹紅答:“那筆錢是公款,它會毀了你的仕途,毀了你的一切。”
“沒錯!”漢斯憤懣地點了點頭,“你們把錢還給我,這事就當沒發生過。怎麽樣?還有比我更慷慨的‘苦主’嗎?”
關壹紅平靜地搖搖頭:“對不起,漢斯,錢已經物歸原主了。”
“猶太人?!”
“對,”關壹紅道,“他們又把錢捐給了*。”
“*!”漢斯覺得匪夷所思,追問, “哪個政府?*、*,還是*?”
“我隻能告訴你,是抗日的政府。”
“這群猶太豬!!”漢斯跺腳跳罵。
關壹紅說:“我家裏那棟房子,雖然跟五十萬美元相去甚遠,可總比兩手空空要好,你想要就拿去吧。放了我弟弟,我這就把地契、房契統統給你。”
漢斯慘笑起來,對關壹紅說:“我給你三天時間,要麽還錢,要麽我把你弟弟身上的零件一樣一樣卸下來——今天一節手指,明天一隻耳朵,後天一條胳膊,直到變成一具骷髏架子!”
漢斯一邊咬牙切齒地撥通了關家的電話。那邊,關叁青被五花大綁,嘴巴被封條捂住。一個納粹保鏢把他的一隻手摁在茶幾上,死死地摁住。另一個操起一柄利斧,手起斧落,哢嚓一聲,剁在茶幾上,離手指頭僅有一寸的距離。
嘴巴上的封條被撕開,關叁青嚎哭起來:“姐!姐!……”
漢斯把聽筒按在關壹紅的耳朵上,讓她聽聽她弟弟的哀嚎:
“……姐!姐夫!你們不能見死不救啊!不能過河拆橋啊!啊啊啊……”
見關壹紅眼淚憋不住了,漢斯獰笑地說:“關小姐你很會演戲啊,但願這次的眼淚不是假的!”說完就掛上了電話。
秦克和許老吉商量了一個營救計劃,三天後,法院開庭審理“德國醫生遇害案”,漢斯一定會出庭。關宅裏,隻有兩名納粹保鏢負責看守關叁青,是營救的最佳時機。
現在缺人手,因為秦克包括老鄭這些“精兵強將”屆時要去法庭,所以就在十八號裏精選出四個男人——毛跑跑、萬當光、陸書寒和仲自清,準備上演一出“進擊的四勇士”。仲自清特意把那件“壓箱底”的寶貝拿出來了,就是在“恐怖演習”時順手牽羊的那枚四十八瓣卵形手雷,嚇得陸書寒和萬先生直躲。
“你們不要怕,這兒有保險,這個環一定要拔掉才能起爆……”仲自清一邊說,一邊把食指扣在保險環上,被秦克一把摁住,連仲自清的手和那枚手雷,像糍飯團一樣給“包裹”起來。
“仲先生,別瞎比劃了,小心把保險環拉掉!還是我替你保管吧。”說著秦克就把手雷揣懷裏了。
診所裏,鄭二白正在向謝桂枝囑咐“後事”。撫摸著診所的桌椅櫥櫃、牆上的藥聖李時珍和醫聖孫思邈的畫像,還有哥哥鄭一白的遺像,那份依戀、不舍,溢於言表。
他已經跟老鍾打過招呼,老鍾派個學生過來接管診所,對外就宣稱老鄭診所被出售了。至於謝桂枝,可以留在這兒繼續上班,這些年的耳濡目染,也能算半個中醫了。總之把診所托付給他們,別歇業就成……
“萬一病家問起你,我怎麽回答?”謝桂枝問。
“就說我去蘇北辦藥材了。”
“什麽藥材?”
“公雞蛋呀!”老鄭說,“就說我趴在蘇北的雞窩邊上,等著公雞下蛋呢,攢不齊一百個公雞蛋,我就不回來了……”
老鄭一邊拭淚,謝桂枝眼圈也紅了,問:“到了那邊,你靠什麽生活呀?”
“我這輩子除了把脈問診啥也不會。到了蘇北,接著開我的診所,當我的中醫。隻要有人生病,我就不會餓死……”
鄭二白走出診所,把“鄭氏診所”那麵旗摘下來,小心翼翼地疊起來,準備帶走。幾天後這兒就要掛上新旗了,改“鍾氏診所”了,估計是加盟店的形式吧。
以前,老鄭每醫好一名疑難雜症,病家要送錦旗,老鄭會婉言謝絕,非送不可的,就讓他們把門口那麵旗摘下來,直接在上麵繡字。如今,那麵旗空白處繡滿了諸如“妙手回春”、“華佗再世”、“扁鵲再生”、“醫聖顯靈”之類的讚譽詞,就差嶽母那句“精忠報國”了。
2
開庭當日,秦克開了一輛帶皮蓬的貨車,去隔離區接果尼一家。他剛走進門,就吃了一驚—— 一家四口都站著,腳邊放著大大小小五隻行李箱。四雙眼睛眼巴巴地望著自己。
秦克不禁苦笑:“果尼先生,這輛車把你們一家四口裝進去,已是滿載,根本裝不下這些行李。再說了,你們是出庭去當證人,帶著這麽一堆行李,你當日本兵是傻子?”
一家四口麵麵相覷。果尼低下頭,默默地把四隻箱子往後挪,搬到牆根,就留下一口體積稍小的牛皮箱,看了秦克一眼,秦克點了點頭,果尼才把它提在手裏。
卡車開到惠民路,過了路口就離開隔離區了,有日本憲兵隊的崗哨,堆著沙袋,橫著路障。過往的不管是中國人還是猶太人,都要接受檢查。有偽警察負責搜身,還有女警察專門搜女的,還要脫了帽子向日本兵鞠躬致敬……
秦克驅車過來,“滴滴”按喇叭,示意行人讓路。
一名靠著橋欄杆正在抽煙休息的日本憲兵,把香煙往地上一扔,大步走過來,用日語咆哮:下車!統統的!
秦克下車,果尼全家跟著下車。秦克遞上一本“特別通行證”,日本兵一看,臉色立刻緩和了,再看看果尼全家,尤其是他們胳膊上戴的大衛星標誌,臉又陰沉下來。
“太君,是這樣的,”秦克解釋道,“下午一點鍾,法院就要開庭審理一件轟動上海灘的大案,他們幾個都是目擊證人,是法庭要求他們出庭作證的。”
果尼家人掏出各自的身份證,日本兵挨個檢查,核對照片與本人有沒有出入,十分認真。秦克退到一邊笑眯眯地看著。證件都沒有問題,日本兵逐一遞還,揮手予以放行。
大家魚貫上車,秦克剛要發動,沒想到日本兵又跟了過來,敲打車窗。果尼太太緊張得不行,兩隻手死死抓著斯丁格和安東尼的手。
秦克搖下車窗,笑臉相迎:“太君,還有什麽吩咐?”
“晚上六點鍾以前,必須返回。否則,以逃跑論處。你的,明白?”日本兵叮囑
“放心吧,太君,最多五點鍾法院就休庭了,六點鍾以前一定能回來的。”
日本兵點點頭,一揮手,兩名偽警察把路障搬開,貨車徐徐通過。斯丁格和安東尼都鬆了口氣,緊緊擁抱他們的母親。
“還回來做什麽?傻瓜才回來呢!”秦克大笑著踩下油門,貨車駛離了隔離區,揚塵而去。
“上海第一特區地方法院”就是原公共租界裏的“會審公廨”,鄭二白跟四國銀行打官司就在這裏,不過那是民事訴訟,海因切的案子是刑事案,又是涉及德日兩國邦交的大案,所以放在最大的一號法庭。
您看看,德國和日本的外交風波,居然發生在中國的土地上,荒唐不?
旁聽席上座無虛席,多是媒體的記者,他們交頭接耳,預測著即將到來的庭審。
旁聽席的最後一排坐著兩個女人,莎拉裹著一條頭巾,把臉遮起來,受傷的胳膊吊著繃帶。旁邊坐著關壹紅,戴著一副墨鏡。
法庭一側的小門開了,那位酷似張大千的大胡子法官走了出來,穿著袍子,神情嚴肅。
“全體起立!”書記員道。
眾人都站起來,法官目光威嚴地掃視了一遍法庭,點了點頭,待他落座,眾人隨之坐下。
法官拿起法槌敲了一下,宣布:“現在開庭,帶被告。”
法庭另一側的小門開,兩名法警押著黃浪才走出來。黃浪才沒穿囚服,穿的是西裝,臉刮得幹幹淨淨,精神養得足足的。步入法庭,第一件事先看自己的辯護律師——胡律師衝他點點頭。
黃浪才再看看旁聽席,男女老少,他都不感興趣,直到目光掃到三個男人,都是壯漢,穿著西裝,戴著墨鏡,腰裏鼓鼓的(都帶著家夥呢)。黃浪才這才鬆了口氣,知道朱國民沒有食言。
黃浪才朝胡律師點點頭,大步走上被告席,坐下。
“現在,由檢控官做陳述。”法官道。
檢控官站起身,滔滔不絕地念起了起訴書。在黃浪才聽來,無非是陳詞濫調,說他在虹口一家料理屋與被害人發生衝突,懷恨在心,砸了他的車,趁被害人追趕之際,又向人開槍,致被害人死亡雲雲。
“胡說八道,滿嘴放屁!”黃浪才冷不住蹦出一句。
旁聽席上,記者們預感到今天的庭審將十分激烈,有的奮筆疾書,有的端起相機開始拍照。
法官厲聲:“被告,你現在沒有說話的資格,除非得到我的允許,否則閉上你的嘴!”
黃浪才悻悻地點了點頭。
漢斯坐在旁聽席的第一排,一臉傲然。旁邊是日本領事佐佐木,還有負責偵辦此案的龜田副局長。
漢斯回過頭來,目光穿透人群,直落在最後一排的關壹紅和莎拉身上,嘴角浮起一絲微笑。
哼哼,就怕你們不來,來了就好,今天有好戲了……
庭審的時候,一輛轎車駛入聖母院路的關家花園,車裏下來三個人,皆衣冠楚楚,穿著清一色的黑色呢大衣。
仲自清一邊走一邊摸著身上,嘖嘖讚歎:“這大衣料子摸上去手感真好,是進口的吧?”
“正宗英國貨,叫‘雪克司丁’,每尺要賣一千多塊呢。”萬先生說。
“老萬,儂不要‘洋盤’了(滬語:不懂裝懂的意思),”陸書寒說,“‘雪克司丁’是做襯衫的。這料子叫‘華達呢’,純羊毛的。”
“我連羊肉都吃不起,什麽純羊毛,阿拉隻曉得羊腿!”萬先生沒好氣地。
“這次任務結束,能不能把這件大衣留作紀念啊?”仲自清簡直愛不釋手。對他這樣的亭子間文人來說,那不是大衣,而是《中央周報》的臉麵啊!
“別想得美。這都是我跟客戶借來的,要還的!”陸書寒提醒他。
“出生入死,就換一件大衣,過分嗎?”
“那是兩碼事,你跟新四軍去要吧!”
“新四軍?他們隻有粗布軍裝……”
那對納粹保鏢和人質關叁青都在二樓書房裏。書架上有很多書,德國人就是嚴謹,居然找到一本德文版的格林童話,那是關壹紅看的書,保鏢就津津有味地讀起來。另一個在吧台裏翻找,這兒的洋酒琳琅滿目,可惜都是空瓶子,一度借酒澆愁的關叁青,把這兒喝得就剩下半瓶威士忌了。保鏢沒在意,找不到冰塊,兌了點清水,將就地喝起來。
家裏還有德文書,都幾十年了,我居然不知道,就知道吧台裏有幾瓶洋酒……關叁青想到這兒,一股慚愧感油然而生。
樓下傳來門鈴響。兩個保鏢相視一愣,不約而同地站起來,放下書和酒,一齊下樓去。
他們到了門廳,開門一看,就見三個穿著清一色呢大衣的男人,很有範兒,估計是公職人員。沒等他們開口詢問,陸書寒就介紹:“這位是南京司法部的專員,仲先生!”
仲自清整了整大衣,略微頷首。
陸書寒接著說:“敝人姓陸,是司法部的特別偵緝組探員,這位是司法部特別偵緝組的萬掌櫃……”
萬先生倒吸一口冷氣,望著陸書寒。
“額……掌櫃?”
納粹保鏢在上海生活久了,都懂點中文,挺納悶。
仲自清咳嗽一聲道:“司法部裏,探員級別分為三等:第三等級才叫探員,第二等級叫督察,第一等級就是掌櫃,也可以叫他‘掌櫃的’。”
仲自清不愧是報人,胡謅一通,再看那位“萬掌櫃”,一臉傲然,嗯了一聲。
就在樓下“掌櫃長、掌櫃短”的時候,毛跑跑攀爬窗戶,進入二樓的書房。
見毛跑跑翻窗而入,被縛住的關叁青嗯嗯叫喚。
“噓!”毛跑跑迅速給關叁青解開繩索,沒想到狡猾的德國佬把繩索的一頭拴在靠牆的紅木花架上,繩子一牽動,花架傾斜,上麵的花瓶立刻倒下,掉在地上砸得粉碎。
清晰的聲音傳到樓下,兩名納粹大驚,掏出手槍,準備上樓查看。
“等一下!”
“仲專員”忽然大喝一聲,刷!扯開大衣,原來裏麵藏著一副鏡框,往胸前一捧——竟是希特勒的肖像。
“嗨希特勒!”仲自清舉手喊。
“嗨希特勒!”陸書寒和萬先生跟著喊。
那兩名納粹完全是條件反射,放下手槍,啪!靠腿立正,行了一個最標準的納粹禮,齊聲喊:“嗨希特勒!!”
萬萬沒想到,仲自清他們三個舉起的右手,一個拐彎,德式的納粹禮頃刻變成了中式的八卦掌,朝他倆的脖頸子招呼過來。一名納粹的脖子被狠狠“夾”了一記,當場失去知覺,倒地不醒。另一個躲過了“八卦神掌”,抬起手槍對準“仲專員”就要扣扳機,千鈞一發之際,一隻花盆從天而降,不偏不倚在他腦袋上開了花,啪!納粹眼珠子朝上一翻,直挺挺栽倒。
關叁青出現在樓梯口,花盆是他扔的。
“媽的,德國佬,敢在我家裏撒野!”關叁青恨恨地抖落身上的繩索。
幾分鍾後,繩索把兩個納粹和椅子綁在一起,兩把椅子背靠背又綁在一起,前前後後捆得結結實實,活像一對大閘蟹。
綁好了,大家準備走,仲自清特意把那幅希特勒像拿過來,擺在他們麵前。
“這是你們的元首,是吧?要喊萬歲,就跟咱們這兒的皇帝一樣。”
納粹使勁點頭。
仲自清又說:“忘了告訴你們,希特勒這個名字,上海話就叫‘死脫了’,曉得嘛?死脫了!所以你們的元首,這個小胡子,他是兔子尾巴長不了啦!”
仲自清把像擺在地上,抬起皮鞋狠狠一腳踏下去,鏡框當場碎裂,希特勒臉上出現一個清晰的鞋印,這才罷休,揚長而去。納粹呆呆地望著地上,欲哭無淚的表情。
3
法庭上,辯方證人出庭——果尼夫婦和兩個兒子,魚貫進入證人席。
胡律師發問:“案發那天晚上,被告是否來到你們家?”
“是的。”
這兩個字,一家四口輪流說了一遍。
“被告來你們家做什麽?”
果尼說:“*一套書。”
“什麽書?”
“《金瓶梅》。”
“金瓶梅?你是外國人,他是中國人,他怎麽會跟你買呢?”胡律師不慌不忙地問。
“這是明代的版本,裏麵有一百多幅插圖,非常的罕見,非常的……怎麽說呢?”果尼抓耳撓腮。
“刺激。”胡律師說。
“對對對,刺激!刺激!”
旁聽席裏爆發出一陣笑聲。
“被告在你家裏呆了多久?”胡律師繼續問。
果尼答:“我們一直在討價還價,後來終於成交了,我留他喝了咖啡,還吃了點心。我以前是開麵包房的,我做的麵包和西點,不光猶太人愛吃,中國人也愛吃。”
胡律師點點頭又問:“被告幾點鍾離開的?”
“八點鍾左右。”
“晚上?”
“是的。”
胡律師轉向法官:“法官大人,證人一家住在虹口的隔離區,案發的料理屋雖然也在虹口,但相距至少有三公裏。被告離開證人家的時候,料理屋的衝突已經發生了,被告就算長了翅膀,也不可能出現在槍擊現場。所以——”
胡律師轉向旁聽席上的記者們,大聲說道:“凶手另有其人!”
旁聽席裏又一陣交頭接耳。大胡子法官麵露難色,看了龜田和佐佐木一眼。龜田還以嚴厲的神色,朝旁邊努了努嘴。法官會意,拿起法槌敲了一下,宣布:“休庭半小時。”
回到法官辦公室,法官一掃法庭上的威嚴,變得可憐巴巴,百般無助。他不停擦著額頭上冒出來的汗,連大胡子裏都沾滿了汗珠。
“龜田先生,您剛才都看見了,這個律師果然厲害……”
龜田厲聲:“哪怕他口吐蓮花,把黑的說成白的,黃浪才犯殺人罪,這是鐵板釘釘、不可更改的事實!這裏是上海,不是重慶。上海,是我們大日本帝國的上海,什麽律師、記者、證人,統統讓他們見鬼去!你的明白?”
“明白,明白。”法官低聲下氣。
“喲西!”龜田趾高氣昂地離去。
送走龜田,法官接著擦汗。控方明顯證據不足,而辯方有理有據,接下來的庭審,恐怕會出現一邊倒的局麵,沒準那些記者還會起哄,一旦場麵失控,自己該怎麽辦?這樣的庭審,簡直就是一場煎熬。可再怎麽煎熬,也得開庭啊,誰讓自己是法官呢!
日本人這碗飯,真他娘的不是人吃的……
有人敲門,進來一個咖啡館服務員模樣的人,端上一個精美的銀盤子,內有咖啡壺、茶壺各一把,咖啡杯、茶杯各一隻,黑森林蛋糕一客。
見法官發愣,服務員客氣地說:“我是德大咖啡館的,貴法院和我們咖啡館簽訂了服務協議,每日提供下午茶,有咖啡和蛋糕、紅茶和麵包可供選擇。”
哦?還有這等好事?我怎麽不知道……
法官朝盤子裏一看,還有一根又黑又粗的長棍麵包,他用手指敲擊,發出硬邦邦的“篤篤”聲。法官不禁皺著眉頭問:“這個能吃嗎?打人還差不多。”
“您說對了。” 服務員掄起長棍麵包猛敲在法官的腦門上,嘣一聲,法官應聲倒在椅子裏。
“就是打人的!”
服務員迅速脫去製服,原來是鄭二白所扮。見法官人事不省,就把他穿的袍子扒下來……
一隻手輕輕拍在他肩膀上,老鄭一回頭,是秦克溜了進來。秦克打開一個包,裏麵裝的都是劇社用的化裝品,待老鄭換上袍子,坐下來,秦克往他臉上捯飭起來……
休庭結束,老鄭扮演的“法官”如天神降臨一般,如果腦袋上方有一道光環出現,那就是上帝下凡了。
“現在繼續開庭!”老鄭宣布,然後拿起那支法槌掂量了一下。
哎,這玩意不錯,可以借給菜根用,敲敲麵餅子。
咚!他敲了一下,可能覺得敲得不夠響,又敲了一下:咚!
索性再補一下,咚!
“法官大人”成裝修工了。
“帶被告!”老鄭大喝一聲。
法庭裏鴉雀無聲,老鄭定睛一看,被告黃浪才早就站在被告席裏了,正眼巴巴地瞅著自己。他隻好幹咳一聲,轉向檢控官:“檢控官,你接著唱。”
“啊?……”
老鄭忙改口:“你接著說!”
“法官大人,該說的我都說了。”
“有什麽需要補充的嗎?”
“沒有了,法官大人。”
老鄭轉向辯方:“辯護律師,你呢?”
胡律師說:“尊敬的法官大人,我堅持被告是遭人陷害的,他不是凶手……”
“他是不是凶手,不是你說了算的!”老鄭岔斷了他的話。胡律師還想說什麽,老鄭舉起法槌又敲了一下,咚!胡律師隻好坐下。
旁聽席的第一排,佐佐木小聲對旁邊的漢斯說:“漢斯先生,請放心,馬上就要宣判了,凶手一定會得到嚴懲的,海因切醫生的在天之靈將得到告慰。”
出乎意料,漢斯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佐佐木先生,我改主意了。”
佐佐木不解地望著他。
漢斯朝被告席裏的黃浪才努了努嘴:“這個倒黴蛋的確是被冤枉的。”
佐佐木和龜田麵麵相覷。
“真正的凶手,就在你我的視線之內,就在法庭上!”
佐佐木和龜田茫然四顧。
“她們?”
“對,凶手是兩個人。”
佐佐木和龜田實在搞不懂這個德國佬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就聽法官大聲道:“現在宣判——”
“請全體起立。”書記員道。
沒等眾人站起來,第一排的漢斯忽然搶先站起來,用充滿日耳曼底氣的聲音喝道:“請等一下!”把全場鎮住了。“我有話要說。”漢斯道。
老鄭瞪眼:“你是什麽人?”
“我是德國駐滬領事館的外交官,我叫漢斯。”
“漢斯先生,我讓你說話了嗎?”老鄭擺出一副法官的威嚴,“你給我坐下!等宣判完了你再說話。”
漢斯怒道:“死者海因切是德國公民,也是我的朋友,怎麽!我不可以說話嗎?”
老鄭怒舉法槌又敲了一下,咚!由於用力過猛,法槌的頭鬆脫,飛了出去,差點兒打在漢斯身上。
“我判你藐視法庭罪!來人呐,把他請出去!”
法庭上有兩名法警,一左一右站在被告席後麵,他倆麵麵相覷,不敢對一個德國人動手。
“我叫你們哪!”老鄭厲聲,一指漢斯,“把他架出去!”
佐佐木站了起來:“法官大人,請你尊重德國領事館的漢斯先生。德國人,是大日本帝國的盟友,你的明白?”
日本人發話了,“法官”的態度立馬轉變:“好,好,我讓他說,請說吧。”
漢斯走上法庭,轉身,背對法官,麵對旁聽席上的眾人,說道:“被告的確是冤枉的。”
全場嘩然。胡律師愕然,黃浪才驚喜,檢控官則不敢反駁……
老鄭結結巴巴地問:“你,你有證據嗎?”
“當然有啊,請法官大人允許,再傳喚一名證人。”
老鄭點點頭,漢斯鼓了一下掌,就見旁聽席裏站起一個瘦瘦的男子,走上證人席。
“顧先生是強生公司的出租車司機,案發當晚,他在槍擊案發生的馬路附近,搭載了兩名女乘客。顧先生,請你把當晚的情況描述一下。”
司機老老實實地說:“當時天比較暗,但我還是可以看清楚——她們是兩個女的,一個外國人,一個中國人,中國人扶著外國人,外國人好像受了傷,胳膊在流血。上車後,中國人讓我把車開到河南路方浜路交界的路口,然後扶著受傷的外國女人就下車走了。因為後座染上了血跡,中國女人多給了點車錢,作為清洗的費用。”
“你對這兩個女人印象深刻嗎?”漢斯問。
司機點頭。
“如果她們就在這裏,你可以指認嗎?”
司機毫不猶豫地朝最後一排一指:“戴頭巾的那個是外國人,戴墨鏡的那個是中國人,就是付我車錢的那位。”
眾人紛紛回頭,關注最後一排的兩個女人:莎拉和關壹紅。
“你確定?”漢斯問。
“百分之百的確定。”
旁聽席裏頓時一片嘩然,有記者不顧一切跑過來給她們照相,莎拉隻能用手捂住臉,關壹紅則顯得坦然。
漢斯冷笑:“我認識她們。那個戴頭巾的叫莎拉,是一頭猶太豬!她曾冒充我們日耳曼女人,混進領事館當了我的秘書,我被她蒙蔽了;邊上那個中國女人叫關壹紅,是個騙子,大騙子!莎拉被海因切醫生識破以後就逃走了,被這個中國女人收留了,然後她們就打死了海因切醫生!”
佐佐木和龜田小聲商議。“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這些德國人,怎麽不跟我事先打聲招呼?把我弄得莫名其妙!”佐佐木抱怨。
龜田說:“佐佐木先生,您說過,隻要凶手不是日本人就可以了。現在凶手一個是中國人,一個是猶太人,跟我們大日本帝國沒有一點關係,這不是很好嗎?”
佐佐木覺得有道理,連連點頭,“喲西,喲西。”
漢斯繼續道:“關小姐,你們中國人有句話,叫好漢做事好漢當。你們用卑鄙的手段嫁禍給一個毫不相幹的人,我深表遺憾,強烈地鄙視你們中國人!”
關壹紅站了起來,大聲道:“我承認,是我殺了海因切醫生。”
莎拉急了,也站起來說:“是我開的槍,與她無關!”
“你被他打傷了,我開槍是想救你,你給我坐下。”關壹紅命令。
“我不……凶手是我!”
“是我!”
兩個女人居然當庭爭執起來。久經沙場的胡律師,被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倒是黃浪才興奮地大叫起來:“我早說嘛,我不是凶手!快把我放了,把真正的凶手抓起來!”
佐佐木大聲道:“既然凶手自己都承認了,法官,你還磨蹭什麽?”
老鄭推了推眼鏡,拿起法槌一看,槌頭不見了,他特意從法官席裏跑下來,把飛出去的槌頭撿起來,費了半天勁才把它固定到槌身上,然後返回法官席,“咚咚咚!”又敲起來,“裝修工”又來了。
“肅靜!請大家肅靜!現在宣判!”
“全體起立。”書記員道。
眾人起立。
“就德國公民海因切遇害一案,本庭現在宣判,被告黃浪才——”
老鄭看了黃浪才一眼,黃浪才把胸脯一挺,就聽法官道:“謀殺罪名成立,判處死刑,立即執行!”
黃浪才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法官拿起法槌又敲了一下,咚!槌頭又掉了下來,還好被一把捂住,才沒有飛出去。
“退庭!”
“法官!法官!媽了個狗官!”黃浪才怪叫起來,“你他媽是聾子瞎子還是傻子?!凶手在那邊,連她們自己都承認了,你還瞪著眼睛瞎判?你腦袋裏塞滿了大糞嗎!”
漢斯也叫:“法官!你到底會不會判案?不會就給我滾回去,換一個法官,重新開庭。”
話音剛落,氣急敗壞的“法官”居然舉起法槌朝漢斯扔過來,漢斯一閃,躲開了法槌。
“這裏誰是法官?是我!法庭上誰說了算?也是我!”老鄭咆哮,“別以為你是德國人就他媽的了不起,這裏是中國的領土,是中國的法院,你想撒野找錯了地方!回家去,上廁所去撒吧!”
漢斯沒想到法官居然對自己破口大罵,被氣得說不出話來:“你——你——”
“八嘎!”佐佐木站起來揮舞拳頭。沒想到,居然被“法官”給回敬了:“八嘎你個頭!小日本,跟德國人一塊滾出我的法庭,滾回你們那座小島去,滾吧!!”
全場震驚。做著筆錄的書記員都不知道該怎麽記。
佐佐木氣得胡子都翹了起來:“八嘎……八嘎……”
邊上的龜田上摸下摸想找手槍,卻忘了帶。
老鄭對法警喝道:“現在我命令你們,把被告押出法庭,押上囚車,押往提籃橋,去執行死刑!聽見沒有?”
法警不敢動日本人德國人,動黃浪才還是有膽量的,不由分說,把他雙手叉到背後,準備戴手銬。黃浪才一邊掙紮,回頭對旁聽席裏吼:“媽的,你們還磨蹭什麽!?快點動手,救老子!”
三位槍手掏出手槍,先對著天花板開了兩槍,砰!砰!法庭立刻大亂,驚呼聲尖叫聲響成一片。
法警都帶著佩槍,慌忙掏出來,雙方各找一個位置,或蹲或趴,展開對射。頃刻間子彈橫飛,人們紛紛抱頭趴下,有動作遲疑的稀裏糊塗就挨了一槍……
老鄭一哈腰,鑽桌子底下去了。
果尼一手把太太和兒子壓在地上,直起半個身子,朝最後一排喊:“莎拉!莎拉!”
莎拉也喊:“爸爸……”
漢斯掏出“魯格”手槍來,先瞄準法警,想想不對,又瞄準劫法庭的槍手,想想又不對,這才想起來他的目標應該是誰,就對準最後一排——
莎拉還在喊:“爸爸,你們都趴下,趴下!”
話音未落,自己就被關壹紅拽趴下,漢斯射來的一顆子彈射在牆上,牆麵被打爆。
漢斯對莎拉和關壹紅趴著的地方連連射擊,狂呼著:“猶太豬,女騙子,你們死定啦,哈哈!哈哈!”
一名法警中彈報銷了,一名槍手也中彈報銷了。龜田撿起法警的手槍,朝剩下的兩名槍手射擊,此消彼長,現在二對二,勢均力敵。
黃浪才蜷縮在地,朝著法庭的門口,一點點匍匐過去。
這時候,趴在旁聽席第二排的秦克忽然直起身來,衝著法官的桌子大吼一聲:“老鄭!!”
“法官”應聲探出半個身子。
秦克掏出那枚四十八瓣卵形手雷,拉掉保險栓,高高拋起,竟朝鄭二白藏身的法官席扔了過來——
鄭二白挺身而起,扯開法官袍,亮出那根硬邦邦的法式長棍來,拿它當棒球棍,把手雷當成了棒球,來了一記“本壘打”,把手雷給打了出去——
咬牙切齒的漢斯對著旁聽席最後一*擊,子彈打光了,換彈匣的時候,他忽然覺得腳邊有什麽東西滴溜溜地在打轉,低頭一看,竟是一枚手雷……
“啊!!”
轟隆一聲巨響,漢斯頃刻化作一團肉雨,夾雜著血腥氣,劈裏啪啦散落一地。
槍手打死了佐佐木,龜田擊斃了槍手,自己被最後一名槍手擊斃,最後一名槍手則被法警擊斃,槍手的槍正好落在匍匐在地的黃浪才麵前,他毫不猶豫地撿起槍,將最後一名法警擊斃。
槍聲平息下來。法庭裏屍橫遍地,幸存者都趴在地上,不敢動彈,唯恐斜刺裏飛來一顆子彈。
黃浪才跳了起來,向門口狂奔而去,一隻鞋跑掉了,都顧不上去撿。
眼看就要跑出法院大門的時候,就聽一聲大喝:“不許動!”
周圍出現了一排端著槍的士兵,原來是一隊和平軍,為首的韓團長端著駁殼槍厲聲道:“把槍放下,你被包圍了!”
黃浪才左顧右盼,發現有個沒有士兵把守的缺口,轉身狂奔而去。就聽身後一排槍響,哪怕是劉翔也跑不過子彈,黃浪才背部連中數彈,一個狗啃屎栽倒。
牛副官跑上來檢查:“報告團長,他被打死了。”
“弟兄們,”韓團長朝法庭一揮手,“給我衝!”士兵們端著步槍,呈扇形朝法庭包抄……
半個多小時後,滬東憲兵隊趕到這裏,發現一隊和平軍已經捷足先登,正在打掃現場,地上幾具屍體被一字排開。
韓團長跑過來向憲兵小隊長敬禮:“報告太君!和平軍第十七旅駐滬南第四十一團,團長韓金發!卑職帶著弟兄們正好路過,聽見槍聲就趕了過來……”
所謂的“路過”,是韓團長領著一隊士兵乘坐卡車在法院周邊不停地兜圈子,隻等槍聲一響,就趕緊衝進來,能不“捷足先登”嗎?
憲兵小隊長還禮,問:“什麽情況?”
“報告太君!法院正審理一樁案子,有人企圖當庭劫走犯人,爆發了槍戰,我們一共發現了七具屍體……”
“報告團長,是八具!”牛副官更正,“還有一具殘缺不全的屍體,好像是被手雷炸死的。”
“喲西!”憲兵小隊長點點頭,“你們的,開路開路!這裏的,交給我們。”
“哈依!”
“收隊!”牛副官喊口令,“全體——立正!”
士兵們紛紛歸隊,呈一字形立正。但從人數來看,貌似多了幾個……
這幾個士兵或高或矮,瘦胖不一,差得離譜,還都低著頭。他們依次是莎拉、果尼、果尼太太、斯丁格、安東尼、鄭二白和關壹紅,最後一個是秦克,他站得筆直,頗有軍人風範。
“向右轉!”
“士兵們”齊刷刷右轉,隻有關壹紅轉錯,結果和老鄭臉對臉,鄭二白忙把老婆給“撥正”過來。
“齊步走!”
眾人邁步。
“一!一!一二一!一!一!一二一!”
在韓團長和牛副官的注視下,士兵們邁著整齊的步子,離開了法庭。
法院門口停著一輛軍用卡車,士兵們魚貫攀上車廂。一名胖胖的“士兵”(果尼太太)怎麽也爬不上足有一人多高的車廂,後麵的安東尼和斯丁格使勁托了一把,幫老媽攀了上去。最後一名士兵是秦克,他身手矯健地跳上車,把車廂板拴好,刷!把車篷放下來,車廂成了一個密閉的空間。
韓團長和牛副官鑽進駕駛室。汽車屁股冒煙,揚長而去。
行駛的車廂裏,大家歡笑著脫去士兵服,重逢的果尼一家人相擁而泣。
“叁青呢?”關壹紅忽然想起她弟弟。
秦克抬腕看了看表:“不出意外的話,已經跟老許他們匯合,在白蓮涇的船上等著我們了,帶著他的兩個外甥——關關和鄭鄭!”
關壹紅心裏懸著的石頭落地,忽然,她眼角的餘光捕捉到了“很不和諧”的一幕:原來莎拉跟家人逐一擁抱完,又去擁抱老鄭,還親吻他的麵頰……
抱我男人,起碼先打聲招呼嘛!
見關壹紅虎著臉,莎拉趕緊鬆開老鄭,去擁抱她,親吻她的麵頰,連聲說“謝謝!”兩個女人久久地相擁,大家鼓起掌來。
“等到了蘇北根據地,果尼先生,你盡可發揮你的專長,教我們做做麵包,換換口味,別老是啃饅頭。”秦克笑道。
“沒問題!”果尼拉過兩個兒子說,“隻要你們收,我就送孩子入伍,專門給你們做‘貝果’!”
“貝果是什麽玩意?”秦克問。
貝果是猶太人的招牌麵包。果尼撓著頭,不知該怎麽解釋。還好有關壹紅,她道:“猶太人的貝果就像新疆人的饢,行軍打仗,帶在身邊,長時間不會壞。”
“好啊!”秦克大喜,“那比饅頭好,饅頭硬了就啃不動!我回去就跟領導說,謝謝你果尼先生……”
“謝什麽?我們都是一家人!”果尼太太冒出一句。
“說得對!”秦克瞥了鄭二白一眼(有意乎?無意乎?),反正老鄭打了個激靈——
一家人?!
這可犯了他的“忌諱”,老鄭胡思亂想起來。
老婆是我老婆,閨女是我閨女,兒子是我兒子,我們四個才是真正的“一家人”,外人休想摻乎!
4
一艘雙桅帆船,從浦東出吳淞口,出長江入東海,傍海岸線而行,直奔蘇北的東川港,那裏就是新四軍的抗日根據地。船上,除了掌舵的船老大和夥計,船上有果尼全家、鄭二白夫婦帶著一雙兒女,還有關叁青與秦克。霍正和許老吉留守上海,沒有前來。
大家有的說笑,有的倚著船舷吹海風看風景,安東尼和斯丁格索性脫去上衣,躺在甲板上曬起“日光浴”來。
無論走到哪兒,人群中有兩類總是受歡迎的,一是美女,二是孩子。這不?果尼太太抱著男嬰鄭關關,正逗他玩呢。她對丈夫說:“看這孩子,跟他爸爸長的多像啊。要不了幾年,就是一個標準的小帥哥。”
老鄭在後邊聽見了,滿臉笑開了花。
果尼仔細看了看說:“這孩子,哪裏像他爸爸?分明像他媽媽。”
“像他爸爸!”
“像他媽媽!”
果尼太太指著遠處的秦克:“你好好看看,這眼睛鼻子眉毛還有嘴巴,要多像有多像!”
果尼倒吸一口冷氣:“瘋婆子,你胡說什麽呢!這是鄭醫生的兒子,那位是秦先生,你怎麽把他們給混淆起來了?!”
“鄭醫生的兒子!”果尼太太一臉錯愕,“鄭醫生他……他不是生的女兒嗎?”
“有了女兒就不能再生兒子嗎?你有了莎拉不照樣生了斯丁格!”果尼數落太太。
果尼太太回頭一看,發現老鄭就在後邊,臉沉得像包公,果尼太太下意識地捂住嘴。
果尼先生忙跟老鄭解釋起來:“鄭醫生,女人這張嘴,是天底下最麻煩的東西,不光在你們中國,全世界都一個樣,是吧?嘿嘿!嘿嘿!”
鄭二白一聲不響,在甲板上來回踱步。
他看見關壹紅走過來,從果尼太太懷裏把兒子抱走了,轉身走到秦克那邊去了,兩人倚靠著船舷,說著笑著(就差有親熱的舉動了),秦克逗關關,還把他抱過去,做一上一下的托舉,關關咧著小嘴咯咯直樂。
一座沉默的火山,突然爆發了!老鄭嗷地大吼一聲,一抬腿,做到了船的欄杆上,擺出一副“怒而投江”的樣子,把全船的人都嚇了一跳。
關叁青喊:“姐夫!你……你要幹什麽?”
“鄭二白你瘋啦?快下來,小心掉下去!”關壹紅尖叫。
大家七嘴八舌,有人過來想拽他,“都不要動!”鄭二白大吼一聲,他用手指著秦克,厲聲問道:“秦克!我再問你一遍,最後再問你一遍!你懷裏抱的那個小東西,到底是誰的種?你他媽給我說實話!”
秦克愕然,手上的孩子差點兒沒抱穩。關壹紅趕緊把關關抱過來,可憐的孩子幾經轉手,嚇哭了。
抱著兒子,關壹紅怒斥:“鄭二白你抽什麽瘋!老毛病又犯了!到底有完沒完啊你!”
“我問他,沒問你!”
“這還用問嗎?關關是我的兒子!”
“我問的是孩子他爹!”
“孩子沒爹!早死了!”
鄭二白做出要投江的樣子,眾人一片驚呼……
“讓他跳!”關壹紅吼,“等他一死,關關馬上會有個新爹!鄭二白,你就在陰間裏咬牙切齒吧!”
老鄭知道她是故意的,現在人騎在船舷上,倒有點騎虎難下了……關叁青,我的小舅子,你怎麽不來拉我一把?好讓你姐夫順台階下呀!
關叁青的目光越過鄭二白,投向遠方,忽然大叫一聲“不好!有條船!追,追上來了!”
大家攏目一看,果然有一艘小炮艇乘風破浪追趕上來,船頭支著一門機關炮,駕駛艙頂上插著一麵旭日旗(日本軍旗)迎風飄揚,甲板上站著幾個日本兵,端著三八大蓋,殺氣騰騰的樣子。
眾人頓時呆若木雞。見沒人再關注自己了,鄭二白乖乖從船舷上爬了下來。
大家都看秦克,等他拿主意。
秦克拔出駁殼槍,問眾人:“誰還有槍?”
大家麵麵相覷。
“別傻了!”關壹紅阻止,“就你一把槍,這不是找死嗎?讓船老大開快點,等進了根據地的水域不就太平了?”
秦克搖頭:“起碼還要開兩三個時辰呢,來不及了!”
莎拉也說:“這是帆船,開得再快,也比不上那機器船!”
“就是啊,人家架著炮呢,一開火還不把咱這木頭船打成篩子?”關叁青最怕了。
秦克想了想,把駁殼槍收起來,道:“大家不要慌,我估計這隻是一條路過的巡邏艇,是來檢查的,不是來抓我們的,大家沉住氣!”
鬼子的汽艇很快追了上來,先圍著帆船兜圈,艇首那門機關炮一直在對準他們,兜了兩圈,確定沒有什麽危險,就慢慢靠了上來,扔過來一根纜繩,帆船上的夥計忙接過纜繩把兩條船縛住,從汽艇那頭跳過來一名鬼子小隊長,跟著三名日本兵,扛著三八大蓋,登上了帆船。
眾人瑟縮著往後退。秦克沒有退,上前賠著笑臉道:“太君的好。”
他掏出香煙,欲敬煙,被那小隊長一巴掌打落,大頭皮鞋狠狠一踩,香煙癟掉。
小隊長厲聲質問:“你們的,上哪裏的幹活?”
“太君,我們是去蘇北投親戚的……幹活。”
小隊長呲牙一笑:“蘇北,新四軍的幹活!根據地的幹活!你們的統統的新四軍?嗯!”
秦克忙擺手:“不不不!太君,蘇北,也不全是新四軍的地盤啊,還有淪……不,還有皇統區呢!我們都是皇統區裏大大的良民……”
他說著就掏良民證,小隊長懶得搭理,一揮手,秦克被一名日本兵狠狠推到一邊。
小隊長凶狠的目光,依次在眾人臉上掃過……大家都低著頭不敢吱聲。
小隊長的目光最終停在鄭二白的身上。隻見他從黃軍裝的口袋裏,掏出一張照片,開始核對,照片上的人正是老鄭。
小隊長咧著嘴笑起來:“鄭?二?白?”
一語出,眾人驚。
我的照片怎麽會落在日本人手裏!
老鄭想不通,事已至此,隻好點點頭:“是我……”
“中醫的幹活?”
“對,中醫的幹活。”
“喲西,帶走!”
鄭二白一左一右被兩名日本兵夾住,動彈不得。關壹紅想撲上去,被秦克一把拽住。
“他是我丈夫!”關壹紅喊。
關叁青也壯起膽子嚷:“你們憑什麽抓人?我姐夫犯了什麽法?”
“我們都是趕路的,我們不是新四軍。”莎拉說。
果尼:“對,我們都是老百姓,是良民!”
斯丁格和安東尼齊聲:“對!”
小隊長掏出“王八盒子”,叭!朝天打了一槍,船上瞬間安靜下來。
“要麽抓走一個,要麽,統統的帶走!”小隊長惡狠狠地。
老鄭歎了口氣說:“諸位,別鬧了,我就跟他們去吧,他們走你們的。”
“不……”關壹紅在秦克手裏掙紮。
“別傻了,別傻了,你還帶著關關和鄭鄭呢,孩子比我重要。”
關壹紅哭了。
鄭二白摸摸媳婦的頭,說:“我要有個三長兩短,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立馬就解脫了。可媳婦你,你的擔子比我重!你要把孩子拉扯大,這一路上你要吃很多苦、遭很多罪,受很多的委屈……”
“別說了……”關壹紅泣不成聲。
鄭二白抱住媳婦:“我吃醋,我瞎猜忌,我懷疑你紅杏出牆,那都是因為……我太愛你了!”
“我也愛你……”關壹紅哭得梨花帶雨。
果尼全家,包括關叁青,眼睛都濕濕的。隻有秦克一副鐵石心腸的樣子,無動於衷。
老鄭鬆開媳婦,走到秦克跟前,往他肩膀上打了一拳,嘣的一下。
“老秦,我走了,他們娘兒仨,我可就交給你了!”
秦克苦巴巴地:“老鄭,你知道,我有老婆,我也快當爹的人了……”
“我沒讓你娶她!”鄭二白聲音驟然拔高,秦克怔住了。
“你記住!我救過你的命!她是你嫂子,你得好好養著她,你還是孩子的幹爹,這個幹爹你不能白當!”
“哎,哎,我曉得。”秦克連聲。
“你要是敢虧待他們孤兒寡母的,姓秦的,我鄭二白……就一定要從陰間爬過來找你算賬!算總賬!聽見沒有!”
秦克點點頭,忽然用手捂住臉,欲哭的樣子。
鬼子小隊長催促:“開路的,快快的!”
鄭二白最後望了關壹紅一眼,忽又想起什麽,把脖子上掛的那枚站洋摘下來往媳婦手裏一塞,心一橫,腿一邁,就往汽艇上去……
就在這時候,一直用手捂住臉的秦克,發出了嗚咽聲,乍一聽是哭,可“哭著哭著”越來越像嗤嗤嗤的笑……
秦克實在憋不住了,放聲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眾人莫名其妙。
笑聲更響了,那名鬼子小隊長,還有三名鬼子兵,跟著秦克笑起來,開懷大笑。
哈哈哈哈哈!
鬼子小隊長帶頭脫起軍裝來,還有鬼子兵,紛紛把那層“皇軍皮”扒下來,裏麵穿的都是普通的百姓裝。
全船的人都傻眼了。
秦克說:“老鄭,他們是蘇北遊擊隊的,來接咱們的。”
“遊擊隊?!”老鄭看看那艘汽艇,“可這……”
“鬼子小隊長”笑道:“鬼子的裝備,被咱們繳獲了,為抗日服務了!”
大夥都恍然大悟,跟著笑起來。隻有一個人非但沒笑,反而咬牙切齒,氣得五官挪位,就是老鄭。
“秦克!你們是不是早就合計好了,來耍我?!”
秦克笑著點點頭:“沒錯,誰讓你有病?”
“我有病?”
“你天天把自己浸在醋缸裏,早就泡壞了,從裏到外都酥了。今兒我也當回醫生,”秦克指指那艘汽艇,還有那幾件扒下來的鬼子軍裝,“這些全是我的藥材,給你熬一大鍋藥,好好治治。”
眾人捧腹大笑,關壹紅笑得最厲害,她把那枚站洋往男人手裏塞,老鄭顧不上,他現在要做的就是揍秦克!狠狠地揍!
秦克機靈地往後躲,那幾個遊擊隊員扮的日本兵故意擋在前麵,不讓他抓,急得老鄭哇哇亂叫……
5
外灘裏十八號。灶披間裏,一如往常的忙碌。
菜根夫婦,陸書寒夫婦,萬家夫婦,謝桂枝、仲自清、毛跑跑、肖嘻嘻、房東馬太太……大家洗的洗、炒的炒、燒的燒,通煤爐的通煤爐,疊煤餅的疊煤餅……各忙各的,隻是沒有人說話,稍嫌冷清,沒有了昔日的熱鬧。
“唉!”陸太太忽然歎道,“怪想他們的。”
“我也是。”毛跑跑說。
萬先生也說:“也不曉得在那邊怎麽樣了……”
謝桂枝說:“以老鄭的醫術,到了那邊,那些大官,肯定個個都來找他看病。什麽旅長師長軍長……”
馬太太卻哼了一聲:“那可麻煩了,隻要出半點差池,那些個旅長師長,還不掏出槍來把他一槍給崩了!”
“馬太太,你不曉得那邊的情況,就不要瞎講。”仲自清開了腔。
“儂曉得?儂曉得?儂好像去過那邊!”馬太太大驚小怪。
仲自清扶了扶眼鏡:“我雖然沒有去過,但那邊的情況,我還是略知一二的。”
大家圍攏過來。
萬太太問:“什麽情況?你倒說說。”
仲自清不慌不忙道:“那邊有一句話,叫‘軍民魚水情’。”
“軍民魚水情?”
“意思就是,軍隊是魚,老百姓就是水。魚兒一旦離開了水,就沒法活。水裏要是沒有了魚,就是一潭死水,會幹掉、臭掉。所以呀,魚兒,水兒,大家相互依靠,相互依存,誰也離不開誰。”
“照你這麽說,老鄭在那邊一定過得挺滋潤,水淋淋的!”陸書寒道。
氣氛輕鬆了,話題立馬轉了。馬太太拍了仲自清一巴掌:“我說老仲,你跟那馬鳳仙幹脆結婚得了,以後別再偷偷摸摸的啦,昨天晚上以為我沒看見哪?”
仲自清雖然臉紅,嘴可沒鬆:“她來找我,是談點事,談點事……”
“半夜三更談什麽事呀?”
陸書寒調侃道:“馬太太,人家老仲現在可是翰林院的院長,是‘皇上’身邊的老臣。那不叫偷偷摸摸,得叫‘進宮麵聖’!”
“對對對,馬鳳仙說了,她遲早要當武則天的。”陸太太插了一嘴。
陸書寒又道:“還說什麽秦漢晉,南北隋,唐宋元明清,後麵是民國,她說民國完啦,接下來就該是‘大扁朝’了。”
“我看她是走火入魔了!”馬太太話音剛落,馬鳳仙就很應景地現身了。
老鄭一家走後,她就從三十七號搬過來,住朝南的廂房。
“諸位,我要宣布一個好消息——我決定把上海,作為大扁朝的國都!”
馬鳳仙剛一宣布,眾人都想笑。
“西安、開封、洛陽、北平、南京,這些幾朝幾代的古都,咱們上海終於也熬出頭了,跟它們平起平坐了。這是我跟朱部長商量了好久才定下來的方案,你們開心嗎?”
馬鳳仙問大夥。
馬太太說:“我聽老伍說,那朱國民中了日本人下的毒,已經病入膏肓,都不能下床了,吃喝拉撒都在床上,撐不了幾天了,你還扯虎皮做大旗呀?”
“對呀,他兩腿一蹬去了西天,我不就解脫了嗎?他投的那點錢,我就用不著還了!”
馬鳳仙實話實說,眾人恍然大悟地瞅著她。
“不過呢——”馬鳳仙話鋒一轉,“隻要他還有一口氣,我就要把大扁朝的事業繼續做下去。人家是客戶,我得對得起他呀。錢是小事,砸了我的牌子,以後上哪兒找這麽大的客戶呀?”
“鬧了半天,你還是想……”馬太太的“騙”字沒說出口,仲自清馬上道:“是馬扁,馬扁!”
哈哈哈哈哈!外灘裏十八號,洋溢著久違的歡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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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蘇北的海安、東台一帶,有個叫黃家集的鎮子,在新四軍的實際控製範圍內,這裏沒有日本鬼子的欺壓,也沒有汪偽的狐假虎威,老百姓安居樂業。鎮子不大,但熱鬧,附近十裏八鄉的經常過來趕集,青石板鋪就的街道上,茶館酒坊,買賣字號,鱗次櫛比,商品從油鹽醬醋到洋布雜貨,一應俱全。
半年前,鎮上新開了一間“鄭氏診所”,執業的醫生姓鄭,據說以前是上海灘名醫,不光會中醫,西醫也會,病家奔走相告,時不時還有新四軍的指戰員前來治病,診所是門庭若市,生意好得一塌糊塗。
鄭醫生胖乎乎一張笑臉,跟招財貓似的,人特善良,碰上窮人賒欠醫藥費,他從沒二話;遇上手頭緊的,提一袋米、拎一條魚,充充診療費,他也來者不拒,一概笑納。
鄭醫生的太太,帶著一兒一女,平日裏帶帶孩子、操持家務,男人若忙不過來,她就進來幫著打打下手。這女的一看就跟鄉下人不一樣,皮膚好,氣質好,最近又懷上一胎,一家四口(明年就五口了)幸福著呢。
診所門口掛了一麵杏黃旗,上書“鄭氏診所”,周圍遍布“華佗再世”、“妙手回春”這些讚譽詞,最近新繡上去“軍方認證”四個字,夠唬人的。
鄭二白有個病家,老婆是做繡娘的,老鄭悄悄讓她給繡的。還再三關照,不要說出去,免得有“王婆賣瓜”之嫌……
2014年初稿
2015年7月修改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