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廿七章:“軍統家屬”也要加入戰鬥

弄堂口那座“自警亭”,不過一個平方大小,裏麵擺一把椅子,一塊擱板,一扇小窗口,平時是瞭望孔,一旦戰鬥爆發就成了射擊孔(可別指望木頭“三八大蓋”裏能射出真子彈來)。

剛開始,自警團的諸位團員們,煞有介事地在裏頭坐崗放哨,時間一長就“皮遝”了,自警亭變成了雜事亭,大家各忙各的——

陸書寒執勤的時候,專門做錫箔,一個崗四個鍾頭,手工錫箔可以裝滿兩個大淘籮;

輪到萬先生執勤,他一邊操琴,一邊背著《包公》裏的台詞,明天演出要用的;

輪到毛跑跑執勤,最簡單,打瞌睡。往往十步之外,就能聽見自警亭裏如雷的鼾聲。

輪到鄭二白執勤,他就拿出粉筆,在自警亭的木板上寫兩個大字:“義診”

自警亭變成了“義診亭”,病家站在亭子外頭,把手從“瞭望孔”裏伸進來,放在擱板上。鄭二白給他搭脈,然後或觀舌苔,或看印堂,再寫方子。

“張先生,儂印堂發暗,說明氣滯血瘀,需要吃些疏肝理氣的藥;

“王先生,你氣虛,喝點黃芪水,有條件的話加點西洋參,再放點大棗,補氣,又能補血。”

馬太太打牌回來,就見弄堂口前出現了一條“一字長蛇陣”,從自警亭開始,一直蜿蜒到方浜路上。她納悶,近前一看,居然是“義診”,真是氣不打一處來。

老鄭正在對一個老婦人說:“阿婆,你脾虛,回去熬一鍋‘健脾和胃粥’,主要食材是紅小豆,搭配蓮子、薏仁米、芡實,還有小米粳米,再放點紅糖。”

“鄭醫生,儂真是菩薩心腸,好人一定有好報的。”老婦人感激地。

“鄭二白!你在幹什麽?”馬太太氣勢洶洶上前,“這是自警亭,執勤用的,怎麽變成義診的地方了?”

老鄭解釋:“巴掌大的地方,要坐上四個鍾頭,多難受啊,不如為大家做做義診,也好打發時間……”

“鄭二白,你可是十八號的甲長,虧你說出這種話來!萬一憲兵隊路過,還不把你逮進去?往輕了說,這叫消極怠工;往重了說,就是破壞*共榮!”

老鄭衝她擠擠眼睛:“馬太太,你就別扣帽子了,自警團出的都是義工,沒拿一分錢。”

馬太太轉身朝大家揮手:“都散了,義診到此結束!”

人們不大情願的散去。

馬太太把手從瞭望孔裏伸進來,“來吧,我最後一個。”

見老鄭不解地望著自己,馬太太督促他,“義診啊!”

鄭二白嘿嘿一笑,開始為她搭脈,看舌苔,告之:“你有痰濕症,我幫你開澤瀉、荷葉、玫瑰花三味藥,泡水當茶喝。澤瀉偏涼,玫瑰花偏溫,荷葉是平的,這個祛痰濕茶適用所有人。”

馬太太取了方子,剛想說聲謝謝,一回頭,發現“一字長蛇陣”居然又排上了……

“新文化運動委員會”就在滬西,門口掛著汪偽版的青天白日旗。辦公室牆上,左麵掛著*像,右邊掛著*的戎裝像,據說*是個“製服控”,光是一套海陸空大元帥製服上,金絲線金紐扣處處可見,還是拿到英國去訂做的。

再看今日之黃浪才,今非昔比,說話底氣十足,官腔十足,頭上抹的發蠟十足,身上的贅肉和脂肪亦份量十足。全拜*汪主席所賜,讓他過上了夢寐以求的好日子。他寫的文章,不用通過編輯,讓秘書給報社主編一個電話,就能立即見報,稿費以超高標準結算;他寫的書,也能繞過挑剔的編輯,用最挺括的紙張、最漂亮的裝幀、最多的印數乃至最快的速度,擺進書店,擺上書架。權有了,鈔票有了,女人也有了,他怎能不洋洋得意?怎能不意氣奮發?怎能不為了他的主子肝腦塗地……肝腦塗地就免了,犯不上。工作上盡心盡責對得起主子、生活上吃飽撈足對得起自個兒,下半身再舒坦舒坦,就全OK了。

啪!一張《中央周報》摜在桌上。

“中央?誰是你的中央?你說說清楚!”黃浪才怒問仲自清。

仲自清汗顏,解釋著:“黃……黃先生,不,黃會長!此中央非彼中央,鄙人的報紙因為是禮拜四出版,一周七天,禮拜四正好位居中間,所以才取了這個名。名為‘中央周報’,實為‘中間周報’。”

“哈哈哈!”黃浪才仰天大笑,“仲自清,你太有才了!”

仲自清小心翼翼地陪笑。黃浪才又猛的一拍桌子,仲自清的笑臉凝固。

“這隻是你的一麵之詞,我也可以理解為,你巴不得中央軍打回來,巴不得國民黨*打回來,怪不得天天做你的中央夢!”

“草民辦報,隻為了糊口飯吃,隻是一張小報,真的不敢多想,請黃會長明察!”仲自清急得滿頭大汗,恨不得喊“黃青天”了。

黃浪才不耐煩了,“你把名字改了不就行了?改不改?不改就封報,對著一堆廢報紙再做你的中央夢!”

“改改!我改!”仲自清連聲。

別以為隻改兩個字,舉手之勞。製版得改、新聞執照要重新核發,還有跟客戶簽的廣告合同,這些都得改。這麽一算,成本可不是筆小數目。再說改什麽?“新文化運動”那幫人都是文化界裏的流氓,好不容易想出個新名字,他們嘴皮子一動,又給你扣上一頂新帽子,還得改。這麽折騰下去,我這張報紙還是停刊了吧!

吃罷晚飯,仲自清來自警亭接班,對著鄭二白一陣哀歎。

老鄭想了想,說:“老仲,我倒是有接手的意向,要不咱改行業報?比如說,中醫周報。”

仲自清很生氣:“鄭二白,我跟你掏心掏肺,你倒好,趁人之危!我仲自清尚無子嗣,這張報紙就是我的兒子!大不了開天窗叫‘空白周報’,也不會送給你當行業報!”

老鄭大笑:“逗你呢!別著急,坐在這‘陶然居’裏慢慢想,準能想出來。”

仲自清悻悻地套上袖箍,扣上戰鬥帽,鑽進亭子裏。

從六點到十點,這一個班,仲自清抽掉一包香煙,冥思苦想。擱板上鋪著一張紙,上麵亂七八糟,寫了好幾個新名稱,都被劃掉了,遭否定。

外麵傳來沙沙的腳步聲,來的是秦克,他提前二十分鍾來接班了,打著手電筒。

“什麽人?口令!”

秦克愣了一下,直撓頭。

“口令!”

弄堂裏有一塊黑板報,辟有“專欄”,寫著“市民自警團 當日口令”,下麵寫著“桂圓”二字。秦克用手電筒一照,記住了,匆匆折返。

“口令!”

“桂圓!”

仲自清撩開簾子,從亭子裏鑽出來,“秦先生,你怎麽早不來晚不來,正在冥思苦想的當口,思路被你打斷了。”

“不好意思,”秦克說,“我想早點來接班,讓你早點回去睡覺。”

仲自清歎了口氣,把“三八大蓋”和戰鬥帽、袖箍交給秦克,背著手往回走。

路燈昏暗,他走到十八號門口,忽然前麵黑影一閃,把他嚇一跳,下意識喊了聲“口令!”

“還口令哪?是我!”一個女聲。仲自清仔細一看,是馬鳳仙。

“馬大姐,這麽晚了,你在這兒幹什麽?”

“知道你在值班,幫你煮了宵夜,怕涼了,著急呢。”

仲自清心頭一陣溫暖,不好意思地笑了。

“想出來沒?”馬鳳仙問。

“想……想什麽?”

“報名啊!”見仲自清直搖頭,馬鳳仙安慰說:“吃點宵夜,暖和暖和,說不定思路就開了。”

仲自清苦笑著推開石庫門走進十八號,身後傳來幾聲“汪汪汪”,一條流浪狗在吠叫。他腦子裏靈光一閃,拍著大腿大叫一聲“有啦!”

當“汪汪汪周報”這幾個字擺到黃浪才的麵前時,令他一臉錯愕。

“請問黃會長,當今的國民黨黨主席是誰?”仲自清底氣十足地發問。

“*汪主席啊。”

“軍事委員會的委員長是誰?”

“也是他。”

“行政院的院長呢?”

“還是他。”

仲自清點點頭,“他是大權獨攬,身兼數職。汪委員長、汪主席、汪院長,為了表達對領袖的敬意,故取名‘汪汪汪’。”

黃浪才遲疑了一下,“這名字倒是挺有創意,可像那什麽在叫喚……”

“你不要往那方麵想就是了!我看就這麽定了,要不您給想一個?”

被他一逼,黃浪才稀裏糊塗就點了頭。

民國三十年十月,《汪汪汪周報》出版發行,被報業同仁戲稱“小狗報”。

在嚴格到變態的新聞檢查製度下,又有數家報紙被迫更名,先後出現了《喔喔喔晨報》、《喵喵喵日報》、《咩咩咩晚報》、《嘎嘎嘎周刊》……上海灘報界簡直成了動物園,雞飛狗跳真鬧猛。

身為甲長,鄭二白也在報上開了一個專欄,不過是弄堂裏的黑板報,“當日口令”一欄裏,他把“桂圓”擦去,寫上“枸杞”。

身後,霍正經過,停下腳步問:“鄭醫生,寫什麽呢?”

老鄭回頭道:“配合宵禁,晚上九點以後,進出弄堂的,必須喊口令,否則不予放行。而且每天一換,不能重複。我在編口令呢。”

“你這口令怎麽都跟中藥材有關啊?”霍正納悶。

老鄭嘿嘿一笑,“我是甲長,就這麽點小小的權力,有權不用,過期作廢。”

霍正笑著欲走,被叫住。“秦太太,”老鄭四顧無人,壓低聲音,“你跟他……你先生……你們結婚多久了?”

霍正愣了下,“喔,一年多了吧。”

“你們是自己認識的,而是那什麽安排的?”

“組織上。”霍正小聲。

“哦,那你們那邊的婚姻,是不是都是組織上安排的?”

“也有自由戀愛的。你幹嗎打聽這些?”

“沒什麽,好奇。你忙你的。”

霍正走了。鄭二白若有所思,心想,婚姻是組織上安排的,難道夫妻過*,也要組織上安排?一三五可以、二四六不可以?

他胡思亂想,隨手就把剛寫上去的“枸杞”給擦掉了,寫了“組織上”三個字,然後轉身走掉了。

當日口令:組織上。

“新文化運動”風暴刮過,所到之處,殘牆斷瓦,一片狼藉。

秦克把書店櫥窗裏的書統統撤換,特意擺放了四大名著,自以為過關了。

一輛汽車停在店門口,擋風玻璃上,插著“新文化運動委員會”和“文化稽查敢死隊”兩塊牌子。上次來過的高個和矮個又來了,這次黃浪才親自出馬,踏進書店,秦克殷勤迎上,心裏暗罵“狗日的,是你啊!”可趾高氣昂的黃浪才早就認不出這位“故友”了。

“今兒是我們黃副會長親自下來檢查。”高個說。

“你的書店,自查自糾了沒有?”矮個問。

“有,有!”秦克忙道,“我是反複檢查,確保沒有漏網之魚。”

黃浪才轉了一圈,高個矮個都沒有發現什麽,隻有黃浪才指著一個地球儀問:“這是什麽?”

“地球儀。”

“這兒——”

地球儀上的字實在太小,秦克湊上去看。

“寫著什麽?”黃浪才嚴肅地問。

秦克一看就泄了氣,三個比針眼稍大的字“東三省”。

“應該寫滿洲!滿洲國!”黃浪才一揮手,地球儀“咕嚕嚕”的轉起來。

“是是是,鄙人疏忽了。我馬上拿紙頭貼掉,寫上‘滿洲國’!”

“不用了!”黃浪才問,“這樣的地球儀,你店裏有幾個?”

“就這一個,是我接手店麵時的餘貨……”秦克心裏暗想,要有十個八個,早就朝你腦袋砸過來了。

黃浪才說:“就一個,不要賣了,收起來吧!”

秦克把地球儀抱走。

黃浪才回過身來,指著櫥窗裏道:“這些呢?”

“四大名著啊。”

“四大名著都有問題!”

秦克掏了掏耳朵。

黃浪才用力揮揮手,滔滔不絕地說起來:“這本《西遊記》首當其中。豬八戒是八路,孫悟空是新四軍,沙僧是鐵道遊擊隊,唐僧表麵上在讀經書,其實在讀*的《論持久戰》!”

秦克瞪著眼睛說不出話來。

“還有《紅樓夢》,什麽夢?做夢都想著共產黨的紅旗!這種書居然擺在櫥窗裏,你是何居心!

“至於《水滸》,更是煽動造反!要是老百姓都學一百單八將,國家不亂了套?”

秦克拿掉三本書,隻剩下《三國演義》。他回頭瞅著黃浪才,等他發話。

“《三國演義》影射*、老蔣和汪主席是三足鼎立。事實上,老蔣和*都已大敗,*鑽了窯洞,老蔣龜縮在重慶的防空洞裏,隻有汪主席勝利凱旋,還都南京。”

秦克拿掉《三國演義》,櫥窗空空如也。

黃浪才轉身走到書架前,拿下兩本書,“啪啪”扔在櫃台上。秦克一看,戲曲書:《竇娥冤》和《蘇三起解》。

“竇娥是女地下黨。借喊冤之名,行接頭之實,她喊的不是冤,而是暗號!

“至於這《蘇三起解》,你知道蘇三所在的山西洪洞縣現在是什麽地方?”

秦克搖頭,黃浪才大聲告訴他:“是八路軍根據地!”

“黃副會長,鄙人開書店,櫥窗裏總不能讓它空著吧?到底擺什麽書,還請黃副會長發話,鄙人不敢擅自主張。”秦克拭汗。

黃浪才微笑不語。高個和矮個離店,從汽車後備箱裏搬出一個紙箱,都是新書,拿出兩本給秦克看。

“這是我們黃副會長的大作。”

“最新力作!”

秦克一看書名,《布爾什維克的遮羞布》、《青天白日血濺一地》。

“哎呀呀!”他驚呼,“逛看書名,就知道是難得一見的曠世之作!”

“哪裏,哪裏,”黃浪才謙虛的樣子都令人作嘔,“拙作、拙作!”

秦克擺進櫥窗裏,一邊說:“肯定是暢銷書。”

高個和矮個把幾十本新書擺上書架,黃浪才得意地望著。

要不了多久,上海灘大大小小的書店,就成黃浪才的個人著作專賣店了。

那麵海盜旗在滬南團部升了不到兩個禮拜,就被迫摘了下來,也不知道誰去告狀,說這是土匪旗,擾亂治安,破壞*秩序,老百姓還以為在皇統區裏駐紮著一股強盜……頂頭上司孫旅長打來電話,讓韓團長馬上把海盜旗給摘了,至於該掛啥旗,連個屁也沒放,估計也是一籌莫展。

既然這樣,老子幹脆掛白旗!

說到做到。第二天,一麵新旗順著團部的旗杆冉冉升起,迎風飄擺,上頭啥圖案也沒有,真的是一麵白旗。

失之東隅收之桑榆。牛副官報告一個好消息,據他調查,外灘裏十八號確實住著一個叫霍正的女人,她的年齡籍貫還有到上海的時間,都對,應該就是那位“逃跑的新娘”!

新文化運動終於消停下來,秦克告訴霍正,電台可以轉移過來了。書店安全了。就衝著櫥窗裏擺那兩本書,沒人再會來搗亂了。他以前認識的那個黃浪才,到處投稿無門,生活窘迫,為幾個銅板都能跟人大打出手。現在搖身一變成“高產作家”了,一兩個月就能寫一部長篇小說,或一部話劇劇本,時勢造英雄啊!

秦克讓毛跑跑用三輪車把霍正從山西路的老虎灶拉到辣斐德路的書店,霍正隨身攜帶一口牛皮箱,裏麵裝的就是電台。

就在三輪車到八仙橋一帶的時候,前麵忽然橫著出現一輛挎鬥摩托,攔住去路,險些撞上,毛跑跑慌忙拉下車閘。從摩托上下來一名和平軍的軍官和一名士兵。軍官朝霍正嘿嘿一笑:“霍小姐,認得我嗎?”

霍正震驚之餘,有點尷尬。毛跑跑認出他來,不就是上回來“請”謝桂枝的那名軍官嗎?咦,這人還認識“林太太”?

牛副官開腔:“別在大街上丟人現眼,走吧,韓團長有請。”

霍正定了定神道:“我這兒有點東西,是別人托我帶給一家書店的,我先把東西送過去,再跟你們走,好嗎?要是不放心,你們就跟著我好了,路不遠,就在辣斐德路。”

牛副官笑了,“霍小姐,要擱以前,我一定相信你。不過,這種信任隻有一次,一旦破壞就沒有第二次了。別囉嗦了,請吧!”

霍正無奈,幾秒鍾的猶豫後,她選擇了提著皮箱下了三輪,坐進了摩托車的挎鬥。其實她可以讓毛跑跑把皮箱送去書店,秦克就等在那兒,但這一路上,恐怕得有半個鍾頭,電台會失去掌控,萬一發生不測,後果不堪設想,這可是采購站碩果僅存的一架電台啊!況且毛跑跑並不知道皮箱裝的是什麽,一旦有不測,也別指望他會豁出命去保護電台,畢竟人家隻是個平頭百姓。

霍正坐進挎鬥,回頭朝毛跑跑看了一眼。毛跑跑會意,趕緊蹬著空車往辣斐德路去,去報告秦克,你太太叫和平軍給劫了!

韓團長的辦公室裏,霍正正襟危坐,那口皮箱就放在腳下,寸步不離。她那位“夫君”正大發雷霆,“當著全團將士的麵,我們拜堂成親,當天晚上你就跑了,我他媽的臉都讓你給丟盡了!”

“當時我遭到你的軟禁,迫不得已,才與你拜堂成親,有機會自然要逃跑。”霍正聲音不大,卻毫不示弱。

“我他媽……”韓團長真想抽她,又舍不得,手揮兩下又放下了。霍正卻把臉一揚,“你打,你打啊!你現在是滬南的駐軍,我是滬南的老百姓,駐軍毆打老百姓,明天可以上頭版頭條了。”

氣咻咻的韓團長,目光落在那口皮箱上,上前一把提起來,被霍正阻攔。

“挺沉的,啥東西?”

“書。”

“書?!”韓團長氣樂了,“你一個童養媳,居然識字,還能看書?打開讓我看看!”

“我丈夫是開書店的,他教我識字讀報看書。”

“你……你丈夫?”韓團長摳了摳耳朵眼,生怕聽錯。

牛副官進來,對著韓團長附耳幾句,韓團長一臉錯愕,自言自語,“說曹操,曹操到啊!”

秦克來和平軍的團部了。他被牛副官帶進來,先朝霍正和那口皮箱掃了一眼,對韓團長說:“長官,她是我太太,我是開書店的,我們都有良民證,是皇統區裏大大的良民,不知道內人犯了什麽法,要把她抓到這兒來。就算她犯了法,也該由警察局、憲兵隊過問,這裏是駐軍哪!”

韓團長上下打量秦克,問:“她是你老婆?”

“是啊。”

“你們什麽時候結的婚?”

“一年前,在蘇北。”

“你放屁!”韓團長怒道,“就在倆月前,我在浦東高橋鎮娶了這個女人!不信你去鎮上打聽打聽,都知道這事。”

秦克回過頭來,看著她“媳婦”,夾雜著驚訝與責備。

“她說她是地主家的童養媳,不堪虐待跑出來的……”韓團長冷笑起來,“哼哼,一女二夫啊,唱戲嘞!”

沒等秦克張口,霍正就說:“你把箱子先拿回去,我留下,我和韓團長之間有誤會,我會跟他解釋清楚的,你去吧。”她一邊用眼神暗示。秦克深知保護電台是第一要務,就去提箱子。“哎,你可不能走!”韓團長大聲道,“既來之則安之,賞臉吃個飯吧。大家好好商量商量,這一女二夫,該怎麽辦!”

飯菜擺上了,韓團長特意離開,讓他們自個商量去。

“你跟一個和平軍的團長拜過堂,這事你怎麽不早說!”秦克劈頭就批評。

“我哪兒會想到,他們從浦東調防到市區來!”霍正委屈。

秦克看了一眼放在桌子底下的皮箱,“你為什麽不把箱子交給跑跑讓他帶回來?”

“跑跑又不是我們的人,我能把電台交給一個老百姓嗎?萬一出事誰負責?”

見秦克生悶氣,霍正又說:“好在你我已是夫妻,木已成舟,他沒轍。這裏是市區,有警察局,還有憲兵隊,和平軍不敢亂來。”

“當時你就應該說,你早在蘇北就嫁人了,他就不會再娶你了!”

“我當時不是以為你犧牲了嗎?”霍正解釋著,“再說我要說我結過婚,那我是童養媳、偷了老爺的手槍,這些就統統站不住腳了。如果他們懷疑我是新四軍,弄不好會把我送到七十六號去……”

秦克想了想,“這樣吧,就說你我早就兩情相悅、私定終生,可是家裏反對,我被逼著遵從父母之命另娶……”

“不行不行!那咱倆不成私奔了?”

“私奔又怎麽樣?鄉下的事,他們管得著嗎?隻有這樣說,之前撒的謊才能圓過去……”

二人起了爭執,這時候辦公桌上的電話鈴響了起來。房門開了,韓團長大步進來,一邊說“小夫妻正合計著呢?我先接個電話,回頭咱們慢慢聊。”一邊就接了電話,沒想到聽筒裏衝出來一頓破口大罵,罵他的是唐司令。

“韓團長,你他娘的還是個軍人嗎?居然掛白旗!簡直是奇恥大辱!”

“唐司令,我這兒的情況您是知道的——我掛他媽的青天白日旗,對麵那日本人就要開槍;我告訴他這不是重慶政府的青天白日旗,是南京政府的青天白日旗,可人家不搭理,硬說兩麵旗看上去一個樣!我掛海盜旗,孫旅長來罵我,說市區裏怎麽會冒出來一股土匪?我掛白旗,現在您又來罵我……我真他媽的憋屈死了。我是個軍人哪,現在都成旗販子了!”

韓團長嚎啕大哭。秦克和霍正在邊上聽著。

“老子不管你掛什麽旗,哪怕掛兩片尿布,就是不許掛他娘的白旗!”唐司令把電話撂了。

韓團長放下電話,擦擦眼淚。霍正遞上一塊手絹。韓團長看她一眼,沒說啥,使勁搓鼻涕。

“韓團長,我倒是有個法子,兩全其美……”秦克說開了,“你知道咱中國的第一麵國旗是什麽旗嗎?”

“第一麵國旗?”韓團長糊塗了。

“是大清朝的黃龍旗。”

“黃龍旗?”

秦克對霍正說:“自從馬大姐住到謝小姐家裏,沒事就來串門,跟我說老北京的、大清朝那些事,聽著挺有意思。那還是第二次*戰爭的時候,有過一次‘亞羅號事件’,因為一艘中國商船掛了英國旗,引發外交糾紛。這才倒逼著清政府在船上掛自己的國旗,黃龍旗就這麽出爐了。”

“別扯那麽遠,我從沒見過那種旗,你讓韓團長上哪兒去弄?”霍正說。

也就一頓飯的工夫,操場上又響起司號員的吹號聲,韓團長、牛副官,帶領一排士兵,朝一麵冉冉上升的旗幟行注目禮——這是一麵黃色三角旗,上麵鑲著一條龍。這種旗戲班子裏有的是。

經過這場小小的風波,韓團長的臉色好看多了。吃罷晚飯,他叼著牙簽,對秦克和霍正揮揮手說:“你們走吧。”

秦克和霍正相互看了一眼,徐徐站起身。

“真放我們走?”

“走吧!”

霍正把皮箱提起來,沒想到韓團長又說:“限一個禮拜,把婚給離了,然後你老婆歸我。”

見二人麵麵相覷,韓團長接著道:“我不想被人家說什麽‘強搶民女’。我是明媒正娶,我占著理呢。打個比方,我**一匹馬,自個跑了,被人騎了一回,現在馬兒回來了,我是馬的主人,誰還敢騎它?奶奶的,有多遠給老子滾多遠!”

當晚,在謝桂枝的屋裏,馬鳳仙又喝上了,仲自清陪她喝,話題卻是鄭二白和關壹紅。

仲自清咂咂嘴說:“蘇東坡的老友張先,是個寫詞的,他八十歲的時候娶了個小妾,芳齡十八。蘇東坡就寫了首詩調侃他——十八新娘八十郎,蒼蒼白發對紅妝。鴛鴦被裏成雙夜,一樹梨花壓海棠。你想想,梨花是白的,意思就是蒼蒼白發;海棠是紅的,指的就是紅狀少女。至於這個‘壓’字,我就不用解釋了吧。”

“原來這‘一樹梨花壓海棠’指的是老夫少妻啊!”馬鳳仙長了見識。

仲自清抿著酒笑道:“嚴格地說,鄭醫生和鄭太太不屬於‘老夫少妻’,他們年齡相差也就二十多歲。”

“仲先生是不是也想來個‘老夫少妻’?”馬鳳仙一樂。

仲自清忙擺手,“張先八十娶妾,知道他幾歲死的?八十八!娶完小妾才活了八年,折壽啊!”

“可你還年輕,才五十冒頭。”

“我這人哪,寫文章、辦報,一門心思想靠搖筆杆子出人頭地,可一直事倍功半。年輕時總想著‘先立業後成家’,這一晃半輩子就過去了,回頭再看,很多事已經晚了,來不及了!唉,算啦,這世上沒得後悔藥吃……”仲自清難得對人打開話匣子。

馬鳳仙也打開了話匣子:“……仲先生,不瞞你說,我有壓力,壓力山大啊!”

仲自清忙問:“你有什麽壓力?”

“最近我老做夢,夢見我那死去的公公婆婆,他們罵我,數落我,說沒把他們那兒子二白給管好。”

“這話怎麽說? ” 仲自清不解。

“你說那關壹紅,就算你以前是金鳳凰,現在也掉進雞窩裏了,還不忘擺一副千金大小姐的臭架子。自個兒生不出來,好不容易*一個,還非得姓她們娘家的姓,非要姓關。你說說看,哪兒有這種道理!”

馬鳳仙罵起關壹紅來,眼眸子就放光。

仲自清勸,“鄭醫生這是疼老婆,事事順著她。”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現在這壓力全落在我身上了。有生之年,要是看不到二白抱上一個白白胖胖的大小子,讓老鄭家的香火延續下去,我是沒臉去見我那公公婆婆的……”馬鳳仙抹開了眼淚,“真到了那時候,恐怕隻能化作孤魂野鬼,在陽間遊蕩。仲先生,到時候您可別嫌棄我啊……”

“別……別這麽說,”仲自清打了個寒戰,“怪嚇人的!”

馬鳳仙擦了擦淚,“對了,有件事跟你打聽下,附近有沒有難民收容所?”

“有啊!不光租界,滬南滬西都有難民收容所,最近一家就在城隍廟後頭。你打聽這幹嘛?”

馬鳳仙閃爍其詞地說了一句:“我就告訴你,這活人啊,是不會讓尿憋死的。”

當晚的自警亭裏,值夜班的是鄭二白,他捧著一本中醫古籍正研究呢,正好看到一段男性壯陽的藥理,看著看著就覺得下身有點難受,忽聽外麵有腳步聲。“口令!”他喊。

來的是關壹紅,給男人送夜宵,她愣了一下。

“口令!”

“老婆。”

“不對!”

“廢話!我是你老婆!”

簾子一撩,盛著小餛飩的鋼精鍋先端進來。老鄭大喜,“還是媳婦好!”連人帶鍋子一把拉進來,簾子拉上。

“幹什麽你?”關壹紅瞪他。

“嘿嘿……嘿嘿……”老鄭一臉色迷迷,這可是難得一見的表情。

“好媳婦,不要明知故問了。家裏不方便,頭頂上有閣樓,閣樓裏有人。如果是張三李四還好點,可偏偏是秦……對你是心理障礙,對我又何嚐不是?”老鄭一邊訴苦,手就開始不老實了。

關壹紅打掉他的手:“你瘋啦!在這兒……”

“這兒不挺好?狹小空間,兩人世界。何況是宵禁時間,行人稀少……”

老鄭一把抱住了媳婦,被關壹紅使勁推開,“別煩了,有正經事跟你說。”

“啥事?”

“你沒發現?最近你那位‘馬姐姐’跟亭子間的仲先生越走越近。她住三十七號的時候就時不時去串門,現在搬過來,去得更勤了。我出來的時候,仲自清就在她那屋。你說他倆會不會日久生情?”

女人之間一定有心靈相通,那頭在數落,這頭在惦記。

“你想多了,孤男寡女,走得近點,不挺好?我真心希望我姐能有個伴兒。”

鄭二白說的是心裏話。

差不多同一時候,沿著河南路,由南往北“突突突”開來一輛摩托車,霍正坐在挎鬥裏,雙手緊摟著皮箱,秦克跨在後座上。駕駛的牛副官回頭問:“送你們回外灘裏嗎?”

“還是去書店吧。”霍正擔心電台。秦克趕緊朝她擺了擺手說:“那是法租界,這會兒已經宵禁了,要過憲兵隊的崗哨,現在又多了巡捕房的關卡,麻煩,還是送我們回家吧!”

過了蓬萊路,摩托車忽然熄火,艱難地爬了一段路拋錨了。牛副官悻悻地下車,朝車頭踹了一腳。“怎麽啦?”秦克問。

“冊那!翹辮子啦!”

牛副官在上海待久了,也學會了用滬語罵人。“和平軍都是小老婆養的,好車都在憲兵隊呢!”他罵罵咧咧開始檢修。

霍正忙說:“反正快到了,我們走回去吧。”

牛副官說:“也好,我還得慢慢折騰。要弄不好,隻好明天來拖了。”

秦克和霍正提著皮箱,朝方浜路走去。因為宵禁,路上空無一人,走過複興東路,眼看著再走個二百米就到方浜路了,忽然前麵走來幾個人,手電筒的光柱晃動著,隱約可見中間一人背著長長的步槍,槍口插著刺刀——是個日本兵。這是由兩名巡警和一名日本兵組成的巡邏隊,他們也發現了迎麵走來的一男一女。

“站住!什麽人?”

“檢查!”

糟了!一旦被檢查,皮箱裏的電台就凶多吉少。不等霍正開口,秦克就道:“我引開他們,你趕緊回家。”

兩人掉頭就跑。

“別跑!站住!”

“再不站住就開槍啦!”

霍正跑了幾步就閃到一棵粗壯的法國梧桐後,立在陰影裏一動不動。秦克跑得飛快,鑽進了一條弄堂,巡邏隊追了過去。

霍正提著沉甸甸的皮箱,繞到了方浜路,匆匆往外灘裏走。皮鞋踩在彈格路上,咯吱咯吱,格外清脆。眼看快到弄堂口了,就見一座自警亭,裏麵亮著燈光,小窗口拉著布簾。

“站住!”鄭二白的聲音,“口令!”

霍正愣了一下,想起那塊黑板報,就喊:“枸杞!”

“不對!那是昨天的!”

“龍……龍眼?”

“不對!”

“黨……黨參?”

“不對!”

“當歸?”

“還是不對!”

霍正急了,“唰”一下撩開布簾——這下可好,昏暗的燈光下,狹小的空間裏,一男一女正摟在一塊,男的坐著,女的大腿分開騎坐在男的身上,明顯能感到那大腿是**的,內褲都退了下來……

霍正這一撩,就聽男人嗷一聲驚呼,女人哇一聲尖叫。霍正趕緊把簾子放下,氣喘籲籲地說:“鄭醫生,是我,有人在追我……”

裏頭的人手忙腳亂穿褲子,鄭二白還擺他甲長的譜呢,“我管你是誰!對不上口令,我就不能……”話音剛落被關壹紅推了一把,“別咋呼了,是秦太太,她有危險!”

簾子撩開,鄭二白探出頭來一看,果然是霍正。沒等他開口,就見從方浜路那頭射來一道光柱,伴隨著摩托車轟鳴聲,是憲兵隊的增援來了。

一輛挎鬥摩托車停下,下來三個日本兵,就聽一通搖鈴聲,伴隨著一個公鴨嗓的吆喝聲:“眾位良民,望你們提高警惕,防火防盜,防抗日分子……”

鄭二白歪戴著戰鬥帽,套著袖箍,手裏搖著鈴鐺,一路過來。為首的日本兵衝他招招手,“嗨,你的,過來!”

老鄭上前,點頭哈腰道:“太君,晚上好!我是甲長的幹活,我叫鄭二白。”

“有沒有一個女人,提著箱子,跑過去?”

“沒有,沒有!”老鄭連聲說,“我一直在這裏,來回地走。別說一個大活人,就是躥過去一隻夜貓,我也能看清楚!”

日本兵見他一副很敬業的樣子,拍拍他肩膀:“喲西!繼續的!”

他們上了摩托車,沿著方浜路往老西門的方向去了。老鄭繼續吆喝:“防抗日分子,圖中日共榮,求太平無事羅!”

自警亭裏龜縮著兩個女人還有一口箱子。可憐關壹紅,內褲隻穿了一條腿,還剩一條腿來不及穿。昔日的銀行家大小姐,如今龜縮在自警亭裏“打野戰”。寫到這裏,筆者不禁為她一掬同情之淚。

軍統滬南站又開上會了。幾天前,又有一個整編師臨陣倒戈,接受改編,變成了和平軍。又是唐萬年給鼓動的。重慶下了死令,限他們一周之內鋤掉唐萬年。

渣隊長依舊歎苦經,困難不小,唐萬年的保鏢訓練有素,汽車玻璃不光防彈,底盤甚至能防地雷,根本沒有機會下手……

“你呢?”侯耀祖看看曹博士。

曹博士推了推眼鏡說,說他最近正在研發一種“煙控炸彈”。根據情報,這位唐司令天天燒香敬菩薩,把炸彈安在菩薩裏,隻要他在下麵一燒香,煙往上麵一走,菩薩就會爆炸。

“太可怕了!”侯耀祖感慨,“連菩薩都會爆炸,廟裏的和尚尼姑肯定饒不了咱們!”

“就知道搞這些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兒!”渣隊長不屑一顧。

侯耀祖歎道:“曹博士,我們的時間不多啦!我建議你去開發一種‘口水炸彈’,隻要他咽口唾沫,自個就爆炸了。”

曹博士報以尷尬的笑。

侯耀祖看看丁香又問:“你們準備得怎麽樣了?”

“我約了關壹紅,上唐公館跟謝小姐打牌,伺機下手。”丁香胸有成竹。

“你們三個女的,三缺一呢。”

“我讓關壹紅把她老公也拽上。”

渣隊長一聽就搖頭,“鄭二白那家夥太二了,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家夥!”

“可別那麽說,鄭二白是一員福將啊!”侯耀祖不愧當過局長,有獨到的眼光,想當初,官才秋四郎那案子,都靠了鄭二白。現在他媳婦已是軍統滬南站的“一枝花”,身為軍統家屬,鄭二白也得參加戰鬥。正如蔣委員長所說“地無分南北,人無分老幼,皆有守土抗戰之責”。

問題是老鄭不會打牌。

關壹紅隻好進行培訓,所謂“臨陣磨槍,不快也光”。

通宵的麻將聲,讓霍正翻來覆去睡不著,其實是自警亭裏那“驚豔一幕”讓她受了刺激,刺激還不小呢。她爬起來,推開板窗,朝下張望——

就見燈光通明,桌上攤開一副麻將,關壹紅手把手的教她男人如何識牌、出牌,鄭二白學得很快,忘得更快。

“我發現你真的很笨!”關壹紅說。

“我這人打小數學就不好。”老鄭痛快地承認。

“歪理!打麻將跟數學有什麽關係?”

“鄭醫生,打八萬。”霍正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兩人抬頭,原來霍正居高臨下把鄭二白的牌看得一清二楚。

“你會打牌?”關壹紅問。

霍正笑了,“我們婦女連,人人都會。”

“這不正好?讓她陪你去,我就別摻和了……”老鄭小聲說。

“開什麽玩笑!”關壹紅狠狠瞪他,“她是新四軍,讓她參加軍統的行動?!”

“都是為了抗日嘛。”老鄭說。

“滾蛋!”

滬南的難民收容所,就在城隍廟後頭的福佑路上,跟豫園一牆之隔。原本是一所中學的舊禮堂,收容了近二百名難民。這裏比較“人性化”,用一塊塊布簾分隔成一個個“單間”,單間裏妻兒老小,被褥家什,擁擠不堪。

馬鳳仙東走走西瞅瞅,逡巡的目光落在一老一少上,都是女的,老的四十冒頭,少的十七八歲,坐在墊子上,老的給少的在梳頭。再看那姑娘,臉蛋紅撲撲,一看就是倍兒健康,渾身透著農家陽光的味道。

馬鳳仙上前。那二人一起抬頭,姑娘有些怕生,年紀大的忙站起身來。

“大嫂,哪兒來的?”馬鳳仙笑臉問。

“山東。”那位大嫂一口山東話。

“哦,山東的,山東哪兒?”

“菏澤。”

馬鳳仙點點頭,拿出一個布包,打開,裏麵有幾件舊衣裳,新的毛巾和肥皂,還有兩包“泰康”的萬年青餅幹,幾個熱乎乎的燒餅。

“你們千裏迢迢的逃難到上海來,可憐啊,我知道背井離鄉是啥滋味,這點東西,請收下。”

“太謝謝了,上海灘,真是好人多啊。”大嫂感動。

“是你們運氣好,還有很多的難民,住不進收容所,隻能露宿街頭,又冷又餓的。再過幾天,估摸著善濟堂就要去收屍體羅。”

“是啊,是啊!”大嫂把燒餅遞給那姑娘,姑娘咽了口唾沫,沒好意思吃。

“是你閨女?”馬鳳仙指著那姑娘問。

“哎,快叫嬸子。”

“嬸子!”姑娘怯生生地。

“哎!”馬鳳仙應了一聲,拉起姑娘的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嘖嘖稱讚,“多好的姑娘啊,瞧這水靈勁兒,都能掐出水來。今年多大?”

姑娘挺害羞。“嬸子問你話呢。”山東大嫂提醒她。

“十八……”姑娘聲音輕微。

“十八還不到,整十七了。”山東大嫂替她說。

“嗯,好,好……”馬鳳仙抖開幾件舊衣裳,“衣服是舊的,不過都洗幹淨了,太陽曬過,給你閨女穿吧。這麽好的姑娘,穿著打補丁的破衣裳,我看著就心裏難受。”

“這位嬸子,你真是菩薩心腸!”山東大嫂催促閨女,“還不快謝謝嬸子!”

“謝謝嬸子。”姑娘接過衣裳。

“都坐,坐呀!”馬鳳仙一屁股在墊子上坐下來,跟大嫂嘮嗑。“其實我跟你們一樣,是從北平逃難來的。還好,我在上海有個弟弟,他不單有家,還是個中醫,開診所的……”

山東大嫂絲毫未覺察,馬鳳仙開始把話往未出場的“男主角”身上引,附和地說:“那敢情好。嬸子,你運氣可比我們好多啦!”

馬鳳仙一把拉住那山東大嫂的手,動情地說:“你千萬別怪我,剛一認識就打你閨女的主意。我是被逼到懸崖了,實在沒轍了,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咱們老鄭家斷了香火呀!”

山東大嫂一臉迷惘地望著馬鳳仙,“她嬸子,你……你剛才說什麽?”

“我想給我弟弟再娶一房。”馬鳳仙單刀直入。

“這……”

山東大嫂和她閨女麵麵相覷。

“若是你閨女嫁到鄭家,什麽穿金戴銀、榮華富貴,這些大話咱先不說,最起碼不會餓著凍著,比當難民可強多啦!上有屋頂,下有床榻,衣食無憂;其次,大的那房,你盡管放心,有我在,不會讓你閨女吃半點虧的。大的若敢耍威風,我當場把她擺平!退一萬步說,將來你閨女生的第一胎是個丫頭片子,那也不打緊,慢慢來嘛。隻要是老鄭家的香火,都是我的心頭肉,我收下當幹女兒……”

馬鳳仙一口氣說了很多。眼瞅著那對母女,腦袋一點一點往下耷拉,也不知道這番話起沒起作用。

10

唐公館的客廳裏,謝桂枝、關壹紅、丁香,還有臨時被拉來的鄭二白,四個人打牌。盡管經過填鴨式培訓,可麵對144張牌,老鄭的頭依舊大得很。

丁香帶來一種美國進口的新式毒藥,服下後至少要五六個小時才會發作。唐司令晚上有飯局,不出意外的話,他應該死在外頭,這樣一來就說不清了。丁香還帶來一把特製的咖啡壺,內有一個暗格,可放毒藥。所以壺內的咖啡分有毒的和沒毒的兩部分。

家裏兩個傭人都被謝桂枝支走了,一個去“老大昌”買點心,一個去馬立斯菜場買菜,一時半會兒回不來的。

老鄭滿頭大汗,還在擺弄那些牌。關壹紅叮囑他,你隻要記住我給你發的暗號——咳嗽是“萬”,揉眼睛是“筒”,弄劉海是“束”,然後桌下我敲你腳幾下。反正讓你打什麽牌,你就打什麽牌。

透過客廳的落地鋼窗,可以看見唐司令乘坐的那輛防彈汽車正緩緩駛入,四個人做出打牌的樣子,歡聲笑語不斷,隻有老鄭暗中擦汗。

唐司令在兩名保鏢的前呼後擁下走進客廳,進門就嚷嚷,“唷,挺熱鬧!”見三位客人欲起身,唐忙道:“別介!坐,打你們的牌,這兒不是在軍營,放鬆點,哈哈哈!”

謝桂枝指著丁香介紹道:“這是德華洋行孫經理的二姨太,”又指著鄭二白夫婦,“這二位我跟你提過,鄭醫生和鄭太太。”

唐司令跟老鄭相互拱手作揖,眼睛卻一直停在關壹紅身上。謝桂枝是老北京王府裏出來的,關壹紅是上海灘銀行家的大小姐,都是係出名門,但一南一北,從長相到氣質,截然不同。唐司令又是行伍出身,是個粗人,看起來就沒完了,嘴裏還說著:“鄭太太,久仰大名!想當年,轟動上海灘的大丈夫獎券,我是早有耳聞,可惜我沒買那獎券,不然的話,興許中大獎的人不是鄭醫生而是我了,哈哈哈!”

謝桂枝故意嬌嗔地打了他一下:“盡瞎說!你啥意思?”

“開個玩笑!”唐司令走到鄭二白身邊,輕拍他肩膀,“鄭醫生,你我也算不打不相識……”

老鄭忙欠身:“上次,在德大咖啡館,那是一場誤會、誤會!”

唐司令擺手道:“桂枝都跟我說了,你們是鄰居,你幫她,那是應該的。我就喜歡你這樣的,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爺兒們!”

保鏢退到客廳門外,唐司令站在鄭二白身後,看他打牌。鄭二白本來就緊張,如此一來,臉和手都抽筋了。

關壹紅咳嗽一聲,提醒他打“萬”,然後桌底下輕輕叩他腳三下,暗示他打“三萬”。 老鄭腦子裏一片空白,結果打出一塊“三筒”,看得唐司令直皺眉。

關壹紅又擺弄劉海,提醒他打“束”,桌底下輕輕踢他六下,暗示他打“六束”。老鄭方寸已亂,結果打出一塊“六筒”,氣得關壹紅跺了一腳。“喔唷!”鄭二白痛叫一聲。

唐司令實在看不下去了,“鄭醫生,要不我來幫你打完這局吧?”

老鄭如釋重負,起身:“請!”

唐司令坐下來。丁香掃了謝桂枝一眼,謝桂枝便道:“老鄭,你別閑著,孫太太帶來一包哥倫比亞的咖啡豆,還有一把咖啡壺,都在廚房裏,你幫我去煮咖啡吧。”

“好,你們盡興。”鄭二白去了廚房。

等進了廚房,看見一包咖啡豆和一把鋁製的咖啡壺,老鄭才想起來,毒藥已經在暗格裏了,讓我來煮咖啡,然後端出去……

來之前,交代得清清楚楚,我隻管打牌,可沒說幫他們投毒。

反正這事我不能幹,否則我也成軍統了!

打定主意,鄭二白索性兩手一插,抬頭看天花板。

客廳裏,四人接著打牌,謝桂枝想分散唐司令的注意力,就跟他說件事:“萬年,你不在的時候,從北平打來一通電話,問你照片收到了沒有?”

唐“喔”了一聲,“還沒呢。”

“什麽照片?”謝桂枝問。

“我以前在北平的老上級——曹軍長,托我辦件事。”

丁香故意打岔,“唷,您堂堂司令,他一個軍長,怎麽成了您的老上級?”

“他當師長的時候,我還是他手下的旅長呢。”唐司令實話實說。

“他托你辦什麽事?”謝桂枝問。

唐司令喔了一聲:“他叫人給騙了。”

“唷,誰吃了熊心咽了豹子膽哪?”丁香大驚小怪。

“他有個小老婆,算‘愛妾’吧,認識一個算命的,是個女的,好家夥,那張嘴,太能說了,真能把死人給說活羅!她對曹軍長說,她認識一個北大的考古專家,然後把這個考古專家介紹給曹軍長——其實都是騙子,是搭檔。這個考古專家拿出一大堆東西,什麽竹簡哪、族譜啊,啪啪啪一翻,對曹軍長說,你是曹氏家族後裔……”

謝桂枝樂了:“這不廢話?姓曹的,都是曹氏家族後裔。”

“你懂什麽?他說他是曹操的後裔!”

“曹操啊!”關壹紅驚訝道。

唐司令繼續說:“曹*了都兩千多年了,全國姓曹的人少說有好幾十萬,能當上曹操的後裔,那可不簡單。這曹軍長一聽,自己身上居然流淌著皇家血統,頓時輕飄飄了,那個得意啊……”

“皇家血統?”丁香一時沒明白。謝桂枝提醒她:“曹操的兒子曹丕不是當過皇帝嗎?曹操就是太上皇。你沒看過《三國演義》?”

“對對對,瞧我這記性!”

唐司令接著說:“曹軍長就送了一大筆錢,資助他的考古項目,在河南到處找曹操墓。那曹*後,不是有‘七十二疑塚’一說嘛?還居然給他挖到了……”

“真的呀?找到曹操墓啦?”

“假的!全他娘騙人的!他送了一塊石牌給曹軍長,說是曹操墓裏挖到的,上麵寫著‘曹武王之格虎大戟’,曹軍長是如獲至寶啊,當菩薩一樣供起來,天天燒香磕頭。後來東窗事發,那冒牌的考古專家給警察局抓了。可那女的算命的,跑得沒影了。據被抓那家夥的口供,很可能跑到上海來了,她在上海有親戚……”

關壹紅手上打著牌,心思卻沒在牌桌上,在廚房裏,故充耳不聞。

唐司令又說:“現在北平跟上海是兩家政府,上海的警察局才懶得管。所以曹軍長把那女的照片寄給我,讓我找七十六號,請他們幫個忙,看能不能把她抓到。”

老鄭在廚房裏,聽見客廳裏傳來唐司令的大笑聲,“我糊了!”老鄭心裏在說,這麽好的牌,你不糊說不過去!

丁香銀鈴般的笑聲,伴隨著高跟鞋的咯吱聲,她進了廚房,大聲說:“鄭醫生,你們這些男人,隻會喝咖啡,不會煮咖啡,我來吧!”

掩上門,她狠狠瞪了一眼老鄭,低聲責怪:“你怎麽閑著?等咖啡豆自己煮自己嗎?”

老鄭把腦袋一撥,“我是醫生,救死扶傷的事我做,殺人投毒的事不能做。”

“姓唐的是漢奸,你這是在鋤奸!”

“上海灘漢奸多了,光靠毒藥殺得完嗎?你當藥耗子哪?”

“鄭二白,你個二貨!你給我聽好了——總有一天,你會加入我們軍統的。”

老鄭哼了一聲,“除非你跟我一樣二,改名叫‘丁二香’!”

煮完咖啡,丁香端著盤子走進來,拿起咖啡壺,壺把上有一個隱蔽的按鈕,按下去,倒出第一杯咖啡,放在唐司令麵前,然後鬆開按鈕,又連續倒出三杯咖啡,分別給鄭二白夫婦、謝桂枝和自己。

“真香啊,有多少年沒喝上這麽正宗的咖啡了。”謝桂枝端起咖啡杯,一臉陶醉地說。

丁香說:“好咖啡得用好壺煮,所以我特意帶了把咖啡壺來,還是英國的呢。”

大家都端起來喝,隻有唐司令巋然不動。

“萬年,你怎麽不喝呀?”謝桂枝說,“我知道你不太愛喝洋玩意兒,不妨嚐嚐嘛。”

“堂堂司令,槍林彈雨都不怕,還怕喝咖啡?”丁香故意調侃。

唐司令笑了,“他奶奶的,誰說我怕喝咖啡?我隻是怕燙,讓它涼一涼。”

關壹紅說:“唐司令,你外行了,咖啡就要燙,才能喝出它的原汁原味。”

“好,好,我喝。”唐司令端起來,剛湊到嘴邊,打算抿一口,保鏢進來報告:“唐司令,刁先生來了。”結果唐司令把咖啡杯放下了。

隨著腳步聲,走進來一個人,沒等唐司令站起來,鄭二白先給嚇了一跳——竟是那位殺害*、嫁禍與他的刁科長!

見鄭二白站起來,刁科長忙道:“老鄭,別害怕,你看見的不是鬼,是人,不信你摸摸!”

唐司令插話說:“老刁以前吃了一樁冤枉官司,判了死刑……”刁科長接上話茬兒說:“還好,內人傾囊而出,上下打點,終於把死刑改判了有期徒刑二十年。這不?日本人來了,國民黨跑了,我從提籃橋監獄被放出來,後來去了滿洲國,那真是好地方啊。新的人民,新的氣象,到處是蒸蒸日上……”

從丁香到謝桂枝,心裏都嗤之以鼻。

“最近唐司令正在招兵買馬,我是毛遂自薦,說來說去,還是上海好,所以我回來了。”

“老刁,你跟國民黨是深仇大恨,容我想想,爭取給你安排個位置。你是學醫的出身,和平軍將來要搞陸軍醫院,你來當院長吧!”唐司令開出一張空頭支票。

刁科長看了鄭二白一眼:“老鄭,軍醫院,搞的都是西醫,將來哪天你這個中醫能派上用場,到時候莫要推辭啊!”

老鄭正緊張呢,嘴上敷衍著:“好,好,再說吧……”

“好香啊,咖啡?”刁科長聞來嗅去,像條小狗。丁香拿起咖啡壺給他倒,沒想到壺內已空,唐司令就端起自己的咖啡杯,遞給他,“老刁,喝我的吧,我這兒還沒喝呢。”

“那太不好意思啦!”

“沒事,本來我就喝不慣這洋玩意兒……”

刁科長端過咖啡杯就要喝。除了唐司令,所有的人眼睛都直了。一旦刁被毒死,七十六號一查,追根溯源,沒準會懷疑到今天這場牌局……

“哎呀……我怎麽有點頭暈……”丁香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佯作站立不穩,撲在刁科長身上,咖啡全灑了。唐公館的刺殺功虧一簣。

三天後,暫住大陸飯店的刁科長在浴室裏上廁所,居然被炸彈給炸死了,屁股當場炸成兩瓣,慘不忍睹。

這是“馬桶炸彈”的第一名犧牲者。

軍統滬南站彈冠慶賀,也埋下了心理陰影——打這兒起,沒人再敢坐抽水馬桶,寧願買個木馬桶,擺在旁邊,先用這個,用完了再往抽水馬桶裏倒……曹博士再三聲明,這是我們站裏的抽水馬桶,怎麽可能放炸彈呢?我自己也要用的!可大家都充耳不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