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廿六章:男的是基層漢奸,女的是軍統一枝花
1
現今在日本,上大學、找房子都要有保人。一旦你做了什麽違法的事,保人就會被株連。這就是古老的“連坐法”,日本人依舊玩得如火純情。
當年在中國的占領區裏,為加強戶籍管理,日本人推行“保甲製度”。簡單地說,每十戶編為一甲,每十甲編為一保。若某戶居民發現了抗日分子,甲長連坐;若某甲發現了抗日分子,保長連坐。逼得你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來,甲長一戶一戶的去看,保長一甲一甲的去查。
外灘裏十八號正好十戶人家,編為一甲,鄭二白“榮幸”地被選為“甲長”。擱今天,就是居民樓組長的意思。
馬太太特意上門道喜,從今往後,你就有兩個稱呼了——病人叫你鄭醫生,鄰居們喊你鄭甲長。
鄭二白忙不迭擺手,“馬太太,我隻想太太平平當個醫生。這甲長,還是您來當吧,本人願意讓賢。”
馬太太撲哧笑了,“鄭二白,你還真是二。如果我想當,還輪得上你嗎?”
鬧了半天,馬太太已經當上了外灘裏的保長——馬保長是也。擱今天,相當於居委會主任的意思。
馬太太當上保長,她樂意;鄭二白當上甲長,他不樂意,可又沒法子,日本人叫你當,你敢不當?最讓老鄭氣不過的是,在滬南警察局召開的“保甲長會議”上,一大群保長和甲長必須對著膏藥旗宣誓效忠。會後,每位甲長領到了一隻搖鈴,每天晚上都要在弄堂裏轉悠,一邊喊“平安無事羅”,跟喊喪一樣。
太太,你男人我現在也是一名基層的“三點水”了,你們那軍統不會把我也給鋤了吧?
鄭二白問關壹紅。
關壹紅讓他放心,我們鋤的都是重要角色,像你這號小角色裏的小角色,就算要鋤掉,估計也得排到十年以後了。
老鄭鬆了口氣。
“保甲製度”後,日本人又馬不停蹄地推出了“市民自警團”。但凡跟主要馬路銜接的弄堂口,都豎起一間紅白相間的木亭子,上麵寫著“自警亭”三個字。
“大家都聽好了,有事情要宣布!”
馬太太頭戴一頂皇軍的黃色戰鬥帽,還真像個二鬼子。她大聲宣布,根據保甲長會議的精神,自即日起,外灘裏成立‘市民自警團’。年滿十八周歲的成年男子,必須加入。”
何為“市民自警團”?這麽說吧——現在警察局和憲兵隊可忙了,要抓抗日分子、抓重慶分子,治安問題隻能靠我們自個兒了。這“自警團”就是老百姓自己給自己當警察。
外灘裏南北兩個弄堂口,各置“自警亭”一座。大家的任務就是坐裏麵執勤,四小時一班,每天六個人輪流,不得中斷。萬一警察局或憲兵隊來人檢查,發現自警亭裏沒有人,頭一個吃軋頭的人就是保長,然後就是各甲長。外灘裏自警團的團員們,誰也跑不了。
萬先生問,要是有壞人,來個強盜小偷什麽的,我們赤手空拳的也打不過人家啊。
馬太太說了一句令人振奮的話,自警團的團員,凡執勤上崗的,統一配發武器!
自警亭沒有門,就拉著一道布簾。馬太太撩開布簾,手伸進去,竟然掏出一支“三八大蓋”來。
眾人“哇!”聲一片。
“三八大蓋”到了眾人手裏,輪流轉了一圈,問題就來了——份量不對,怎麽這麽輕?
仲自清去拉“槍栓”,發現是做死的,根本拉不動,鬧了半天全是木頭的。
“假槍呀!”毛跑跑咋舌。
“你們都昏頭了?還想拿*?腦子進水了!”馬太太數落起來,“也不想想,日本人敢嗎?把幾百萬上海市民全武裝起來,回頭來個武裝暴動,太君們不得給你們逼得跳黃浦江呀?!”
眾人笑聲一片。菜根說:“阿拉上海人膽子小,不會搞什麽武裝暴動的。”
“就是嘛,”仲自清也說,“就算阿拉真想跟日本人對著幹,也不會當麵來,暗地裏來點陰的損的就行了。”
馬太太眯起眼睛,“仲先生,麻煩你說得具體點,什麽‘陰的損的’呀?”
“比方說,在他們吃的大米裏下點耗子藥。那些日本兵個頭小,估摸一隻耗子的藥量就夠了……”話音未落,腰眼被毛跑跑捅了一下,仲自清忙止口。
“不得了啦!”馬太太咋呼起來,“好你個仲自清,竟敢謀害皇軍!小心我去揭發你……”
仲自清嚇得縮到人群後麵去了,馬太太撥開人群拚命尋他,“你別跑,有種的就別跑,這麽多人都聽見了……”
菜根忙上來勸,“馬太太,他說著玩的。”
“說著玩?你們都聽見了,連具體方案都有了,就差動手了!”
“他要是真想做,能說出來嗎?”陸書寒說。
萬先生也說:“現在是連坐法,他要是進去了,整個十八號就得連坐。馬保長,別忘了你也是十八號裏的……”
馬太太本來就是耍耍威風,哼了一聲,“諒他也不敢!”
一條“市民自警團”袖箍、一支木質“三八大蓋”、一頂土黃色的皇軍“戰鬥帽”,以上為自警團員的“標配”,但身上穿的衣服各家自備,所以外灘裏的弄堂口,有了一道道別樣的風景:
十八號的甲長鄭二白,他習慣穿一件湖色熟羅長衫,一臉嚴肅——畢竟是基層領導;
仲自清穿馬褂,胸前插著一支鋼筆,充分體現“民國報人”的範兒;
秦克穿西裝,不經意間仍流露出藝術家的範兒;
毛跑跑穿蹬三輪的號衣,褲腿翻卷著,典型的勞動人民,配上“三八大蓋”,倒像一名赤衛隊員;
萬先生手持“三八大蓋”,身後卻背著一把三弦琴,感覺怪怪的;
陸書寒提著一個淘籮,裏麵裝著一疊錫紙,還有做了一半的錫箔,配上“三八大蓋”,感覺更怪;
菜根挎著木槍,提著一個菜籃子,裏麵裝著各色蔬菜,感覺像一個“夥頭軍”;
肖嘻嘻一身香雲衫,窄口黑布鞋,青皮頭,到哪兒都有青幫的範兒,配上木槍,活脫脫一名“蔣匪殘餘”。
每天晚上,“偽甲長”鄭二白一手搖著鈴鐺,一手拿著手電筒,一路搖一路吆喝:
“眾位良民,望你們提高警惕,防火防賊,防重慶分子,防抗日分子,圖中日共榮,求平安無事羅!”
弄堂口那座“自警亭”裏,掛著一盞燈泡,透出些許燈光。
今晚執勤的是仲自清,把“三八大蓋”擱在一邊,借助昏暗的燈光,埋頭寫著文章,正當思如泉湧,忽聽一陣細碎的腳步聲由遠而近。仲自清馬上擱筆,戴上戰鬥帽,抄起家夥,準備投入戰鬥。
“誰?”仲自清喝問,“什麽人?”
“是我。”老鄭的聲音。
“口令!”
“是我啊……”
“我知道你是誰。口令!”
“黃芪!”
仲自清放下武器,撩開布簾一看,亭子外站的果然是鄭二白,便道:“鄭甲長,這麽晚了,還巡夜啊?”
“沒法子,誰讓我當甲長了呢?”
“咱們那位的馬保長呢?她怎麽不來巡夜?”
“她老人家比我還忙!”老鄭歎道,“現在咱們中國分成四塊地盤了——滿洲國一塊、華北一塊、南京一塊,再加上大後方重慶一塊,正好東南西北。馬保長她是殫精竭慮,天天晚上坐在燈下,解決東南西北的問題……”他掄著胳膊,做打麻將的姿勢。
仲自清遞上一根煙,老鄭也不客氣,接過來就抽,問:“貓在裏頭幹嘛呢?”
“寫文章呢!”仲自清道,“值一趟班,四個鍾頭,從構思到落筆,正好一氣嗬成。我覺得這樣的創作環境挺好,平時在亭子間,經常半天憋不出一個字來,老想找東西吃。”
老鄭詫異,“巴掌大的地方,你沒覺得局促?沒感覺壓抑?”
“有啊,所以才能逼著自己快點寫完。我看這間自警亭不妨改名叫‘陶然居’。”
“得嘞,你慢慢寫,慢慢‘陶然’吧。我去那頭看一看,那邊是跑跑在執勤。”
“沙由那拉!”仲自清給他敬了個禮。
“沙由那拉!”
夜裏孩子開始哭鬧。別說關壹紅,就連三層閣裏的秦克和霍正也被吵得無法安睡。關壹紅沒哄孩子睡的經驗,突地惱了,嗬斥道:“再哭,媽媽叫人來把你給鋤了,你個小‘三點水’!”
“哇”女兒哭得更響了。
三層閣裏,霍正嘀咕開了,“想不到啊,咱們樓下住了一個軍統女特務。”
秦克更正,“她以前的丫鬟丁香,先入了軍統;她弟弟,是推行中儲券的得力幹將。所以軍統才想拉攏她,讓她幫點忙,做點事,都是為抗戰服務的。”
霍正歎道,“要是組織上知道咱們的鄰居是軍統特務,肯定不會答應……”
“那怎麽辦?”秦克反問,“搬書店去?組織上不是三令五申,居住地和聯絡點必須分開嗎?”
“老秦,你有點袒護她!”霍正看著秦克。秦克笑了,回敬一句,“你不是說你們倆已經成‘閨蜜’了嗎?幫她說話的人應該是你,不是我。”
“我是地下黨,怎麽能跟軍統女特務做閨蜜呢!”霍正正色道。
麵對哭鬧愈凶的女兒,關壹紅手足無措,正抓瞎,就聽弄堂裏傳來清脆的鈴聲,伴隨著吆喝:“眾位良民,望你們提高警惕,防火防賊,防重慶分子、防抗日分子……”
說來也怪,女兒的哭聲漸弱,居然不哭了,睡著了。
更奇怪的是,搖鈴聲轉了一圈,奔這邊來了,好像進了十八號,還上了樓梯……
老鄭一邊上樓,繼續搖著鈴。
他推門而入,手裏還搖著鈴鐺。關壹紅劈頭就罵:“你有病啊!在外頭當漢奸,回家裏還當?搖搖搖,搖你個死人頭!粉紅好不容易睡著,再被你搖醒,今晚就甭睡了!”
鄭二白忙放下鈴鐺,過來看了搖籃一眼,歎了口氣說:“也是啊,這‘三點水’我還當上癮了,不搖不舒服……你們軍統行行好,趕緊把我給鋤奸了吧。你也好趁早改嫁。反正女兒隨你的姓,到哪兒都不吃虧。”
“那就說定了,”關壹紅轉怒為喜,“女兒叫關粉紅!”
2
滬南,和平軍的團部駐地,每天早晨六點照例要舉行升旗儀式。司號兵吹號,大家行注目禮,對著一麵冉冉上升的“青天白日旗”。這麵旗乍看,跟普通的青天白日旗沒啥兩樣,可細看,多了一條黃飄帶,上麵寫著“和平*建國”六個字。這是咱們那位“汪主席”的六字方針。這麵旗可是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從日本人那兒討來的。雖說以“國民黨主席”自居,並且“還都南京”,可心裏跟明鏡似的——陪都重慶那位才是真李逵,自己隻是冒牌的李鬼,所以各方麵都必須像得難分彼此。
既然是山寨,就得拿出來職業精神來!
眼看著,這麵“山寨旗”就要升到旗杆頂了,忽然“叭!”一聲槍響,一顆子彈飛來,不偏不倚打斷了繩索,旗幟飄落,未帶武器的士兵們都嚇得趴在地上。韓團長大驚,一邊掏槍一邊四顧,被勤務兵小牛子(現已升為“牛副官”)摁翻在地。
“哪兒打槍?”韓團長吼。
“團長!會不會是遊擊隊打進市區了?”牛副官驚恐地四顧。
事後才知道,這一槍是日本人打的,就是那位龜田副局長。他家的庭院與團部駐地一牆之隔,推開窗戶就能看見團部的操場。這一大清早,就看見一麵“敵國的國旗”(當時國民黨政府和日本尚處在交戰狀態)在飄揚,估計也是早上剛醒,沒弄清楚情況,拔槍就射。
韓團長不敢跟日本人理論,就去找那位唐司令。雖然唐萬年不是他們的直接長官,可在上海,也就數他跟汪主席走得最近,何況唐是行伍出身,最能體諒當兵的苦衷。
唐司令皺著眉頭聽韓團長訴苦,一臉為難的樣子。
“他是警察局長,不是普通百姓,他應該知道這麵旗的由來……”
唐司令兩手一攤說:“我總不能為了一個日本副局長,去找汪主席告狀吧?他也是日理萬機!”
韓團長憋屈地問:“那我怎麽辦?他打掉我的旗,我明天還得升啊,這是部隊的規矩,每天早上必須升旗,要不老百姓知道這是誰的隊伍?”
“你就自己想想辦法嘛,”唐司令說,“總之一句話,他是日本人,你就忍了吧!”
離開唐公館,韓團長跟牛副官一商議,達成兩項共識:第一,旗還得升;第二,另找一麵旗。隻要不是共產黨的旗,也不是模棱兩可的青天白日旗,別的旗,啥都行。
第二天,和平軍的滬南駐地,冉冉升起一麵怪異的旗:一個骷髏,下麵左一把匕首、右一把火槍,匕首和火槍交叉。
這不是海盜旗嗎?
眼瞅著“海盜旗”平平穩穩一路升到了旗杆頂端。韓團長和牛副官都笑了,私下裏嘀咕,老百姓一直罵和平軍是吃糧餉的強盜,這回總算是名至實歸了,咱們就是一幫不會遊泳的海盜……
“小韓啊,幹得好,幹得好啊!”唐司令拍著韓團長的肩膀,哈哈大笑。
放著堂堂正正的中國人不做,去做“三點水”,圖啥?不就是因為混得不好,想重新找座靠山,以圖東山再起嗎?
既然落了水,麵子上的東西就統統豁出去啦。他娘的,海盜旗咋啦?海盜旗也是軍旗嘛!
“卑職感謝唐司令的理解!”韓團長立正。
唐司令拉他落座,說:“我有件事——私事,你幫我去做,悄悄的。”
他拿出一張照片,照片上正是謝桂枝。韓團長不認識。唐司令告訴他,“她姓謝,是我老婆,以前在北平時的老婆。”
“哦,原來是唐太太!”
“你去把她給我請回來,地址就在背麵。”
韓團長一看,照片背麵果然寫著一行字:方浜路外灘裏十八號。
“怎麽個‘請’法?”韓團長不解。
“她嫌老子是‘三點水’,你們給我威風點!”
打仗的本事,和平軍沒有;可擺威風,還是有兩下子的。你看,一輛軍用卡車載著整整一個班的士兵停在方浜路上,全副武裝的士兵們逐個跳下來。街坊四鄰都躲得遠遠的,伸著脖子看熱鬧。
執勤的萬先生從弄堂口的自警亭裏鑽出來,還問:“這是怎麽回事?”
為首的牛副官朝萬先生的袖箍看了一眼,笑著拍拍他肩膀:“自警團的?自己人,自己人!”
萬先生受寵若驚地應著,“哦,自己人,自己人……”
“外灘裏十八號在哪兒?”牛副官問。
“我,我就住十八號啊。”
“太好了,前頭帶路!”
一個班的士兵分成兩列,“誇誇誇”步伐整齊,在萬先生的帶路下,開進了十八號的天井。大家紛紛從灶披間裏出來,驚訝地望著這支隊伍,不知道出了什麽事。
牛副官領著兩名士兵,跟著萬先生,登登登上樓去。
“謝小姐,有人找。”萬先生篤篤篤敲門,牛副官上來也敲,門裏沒反應。
三層閣的門開了,霍正悄悄下樓來,探頭朝樓道裏窺望。就聽萬先生說:“謝小姐應該在鄭醫生的診所裏。”
“診所在哪兒?”
“就在馬路對麵。”
牛副官點點頭,“麻煩你再帶我們去一趟。”
幾個人轉身下樓,牛副官和霍正相隔約有一丈開外的距離,彼此看到了對方,霍正一驚,忙往後退,躲到曬台上。牛副官起先沒在意,走了幾步,忽的一愣,轉身欲往曬台上去,被萬先生叫住,“往這兒,這兒下樓。”
牛副官遲疑了下,就下樓去了。霍正躲在曬台上,大氣不敢喘。
不到一支煙的工夫,一臉茫然的謝桂枝就被牛副官“請”出了診所,“請”上了卡車,坐在駕駛室裏,士兵們魚貫上了卡車,卡車開走了。留下鄭二白和萬先生站在診所門口麵麵相覷。
“謝小姐究竟犯了什麽事?”老鄭追問。
“不曉得呀。”
“不知道你還帶他們來!”
萬先生一攤手說:“我自警團的,他們說是自己人,要找謝小姐……”
“人家是和平軍,怎麽會跟你是‘自己人’?”
“我……”萬先生窮詞,隻好說,“鄭先生,你別瞎想了,這不是抓人,再三說是‘請’!”
被“請”進唐公館的謝桂枝見到唐司令,終於恍然大悟。
“唐萬年,你這是強搶民女!”她怒斥。
“民女?”唐司令嗤之以鼻,“虧你說得出口,你是我老婆!”
“我們離婚了。”
“屁!我們那也叫離婚?你那是私奔!”
“我跟誰私奔?”謝桂枝問。
“你跟……”唐司令噎住了,反問,“一個人就不能私奔嗎?”
“一個人還叫私奔嗎?”
“那就是逃跑,你是個逃兵!他奶奶的……”唐司令借題發揮起來,“這要是在戰場上,老子一槍把你給崩了!”
“我不是你的士兵。”
“你是我的老婆,就是我的士兵!”
“我要報警!”
唐司令指指電話,讓她打。謝桂枝抓起電話,搖了兩下,對接線員說:“接滬南警察局。”
哈哈哈!唐司令仰天大笑。“進門的時候,沒看到門口掛那牌子嗎?‘中華和平運動委員會上海辦事處’,上海的和平軍統統歸我管!現在老子可以調動的兵,光滬南這片就有一個團,滬西也有一個團,浦東還有一個旅。他奶奶的,誰敢跟老子較勁,就是活得不耐煩了!”
眼看謝桂枝慢慢放下了電話,唐司令接著道:“興師動眾把你請來,是讓你陪我過日子的——過好日子,這叫夫妻團圓,別他娘的敬酒不吃吃罰酒!”
“阿娟、阿國!”唐司令叫喚。客廳裏進來一男一女,傭人模樣。
“阿娟是傭人,阿國是廚師,打今兒起,好好伺候太太!”
兩個人一齊朝謝桂枝欠身,喊了聲:“太太。”
唐司令對謝桂枝說:“好好陪我過日子,吃香的喝辣的,愛幹嘛就幹嘛,老子不會管你。可就一條,再敢逃,別怪老子對你不客氣,逮了往窯子裏送!”
3
外灘裏來了兩個男人,一個戴鴨舌帽,一個戴禮帽,氣勢洶洶。站在十八號天井裏,高聲喝問:“誰是仲自清?”
“姓仲的出來!”
灶披間裏,有人探頭,仲自清走了出來,平靜地問:“二位有何貴幹?”
其中一人抖開一張報紙問:“《中央周報》的編輯部就在這兒?”
“正是。本人既是總編,又兼主筆……”話音未落,一記耳刮子扇過來,仲自清仰麵倒地,眼鏡飛了。
“媽的,你找死呢!”一人罵道。
馬鳳仙從灶披間裏奔出來,一邊把仲自清扶起來,一邊高叫:“憑什麽打人!你們是誰!”
仲自清被打懵了:“我、我做錯什麽啦?”
一人推開馬鳳仙,揪住仲自清的脖子,把報紙湊到他鼻子底下,命令他念其中一篇文章。文章的抬頭寫著“昔日軍閥,今日寓公,強搶民女,引起公憤……”
這是目睹謝桂枝被“請”走後,了解到事情的內幕,仲自清撰寫的一篇文章,對這位唐司令竭盡諷刺挖苦之能事。
“唐司令,堂堂‘中華和平運動委員會’的副會長,他是軍閥?會長是南京的汪主席,也是軍閥羅?!”
“筆誤,筆誤……”仲自清捂著臉頰。
“謝桂枝、謝小姐,是唐司令當年在北平明媒正娶的老婆,這算‘強搶民女’嗎?”
“當然不是……”
“你自己屙的爛汙,自己擦屁股曉得嗎?”
“曉得,曉得,我重寫一篇。”
“哪能寫,要教嗎?”
“不用了,我知道該怎麽寫。”
仲自清有問必答,低聲下氣。
那人把《中央周報》卷成紙筒,在仲自清的腦門上拍了兩下。“那好,我們等著看!”說完丟下報紙,兩人揚長而去。
這一幕,恰被來找關壹紅的丁香看在眼裏。
當年還是丫鬟的時候,丁香曾見過謝桂枝,早就忘得幹幹淨淨,多虧了仲自清這篇文章。
“你的任務是盡快與謝桂枝取得聯係,一定要說服她,聯手刺殺唐萬年。”
丁香對關壹紅說。
“我……我的任務?”關壹紅花容失色,“刺……刺殺?”她心裏暗想,我幫新四軍鋤過叛徒,這件事你們該不知道吧!
“上海灘花花世界,女人比男人更具優勢。所以侯組長有意招募女性,頭一個想到的,自然就是你羅!”丁香打量一番說,“你可是昔日的上海灘名媛。”
“唉,什麽名媛,我就一家庭主婦,天天鍋碗瓢盆,除了買汰燒什麽都不會,不像你們都受過訓練……”
“你怕什麽!到時候不用你動手,隻要幫我們創造機會就成。”
“你們還是饒了我吧。”關壹紅告饒。
丁香板起麵孔說:“我的大小姐,既然對你敞開大門,讓你知道所有的秘密,你倒說說看,侯組長還會放過你嗎?在他眼裏,你已經是他手裏的一張王牌、是軍統一枝花了!你要是死活不想加入我們,就隻有把你滅口!”說完用手在脖子上劃了一下,關壹紅嚇得不敢再言語了。
我成一枝花了……她心裏嘀咕。
明天就是周四,今天下午三點前截稿。這都二點四十了,仲自清坐在寫字桌前,半天憋不出一個字來,估計是被那一巴掌打懵了,臉上還火辣辣的疼呢。
“老仲,你說他們是什麽來頭?”馬鳳仙問。
“這還用問嗎?七十六號!”仲自清告訴她,“和平運動委員會和七十六號是*的兩塊招牌,一文一武,他們用的保鏢、汽車,都屬於七十六號!”
看見地上全是揉成一團的稿紙,馬鳳仙撿起一個來,展開一看,啥也沒有,就把它攤在仲自清跟前,說:“老仲,何為‘大丈夫’?既能跳龍門、又能鑽褲襠!逢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要是連這點起碼的生存能力都沒有,枉稱‘大丈夫’也。”
“那不叫鑽褲襠,叫鑽狗洞。”仲自清悻悻地。
“一個理兒。狗洞能鑽,褲襠為啥就不能鑽?”馬鳳仙把揉成一團的稿紙一個個撿起來,逐一展開,攤在仲自清麵前,叫他寫。
有了“紅顏磨墨”,仲自清打起精神來,很快思如泉湧,下筆如飛。
且說謝桂枝係出名門,唐萬年出身貧寒,就是一鐵匠,打馬掌釘的。有一次他在北平大街上奮不顧身攔下一匹驚馬,救了謝小姐,打這兒起,二人眉目傳情,漸生愛意。不料謝小姐的父親謝王爺嫌貧愛富,瞧不起唐萬年,堅決不允。唐一咬牙一跺腳,毅然奔赴沙場,浴火重生,從一個下層士兵一直做到了堂堂司令,寫就一部軍中版的屌絲逆襲記。整整十八年,兩人再未相見。這十八年間,謝府家道中落,謝小姐從北平一路流落到上海灘,苦度歲月,終於有一天,兩人在外灘裏弄堂相會,抱頭痛哭。為了愛情,唐司令至今未娶,一副錚錚鐵骨卻是童男之身;謝小姐至今未嫁,留得清白在人間……
“老仲,你這是王寶釧與薛平貴吧?”馬鳳仙越聽越糊塗。
“這有關係嗎?”仲自清反問,“隻要他們高興,別說王寶釧與薛平貴,就是寫成孫悟空與白骨精也沒關係!”
“仲先生,謝小姐回來了!”亭子間門口,毛跑跑在喊。
謝桂枝是回來拿衣服的,不是一個人,有保鏢跟著,看著她。
謝桂枝進屋收拾,把衣物裝進旅行箱。好幾個鄰居擠在門口,保鏢喝道:“看什麽?都走開。”
眾人皆懼,不甘心地散去。
關壹紅就在隔壁,大聲問:“謝小姐,你總算回來啦?對了,我托你辦的那件事,有消息嗎?”
見謝桂枝茫然地望著自己,關壹紅進屋,衝她擠了擠眼睛,“喔唷!貴人多忘事,就是吳太太,一起打牌的……”
“噢……噢,那事啊,我正想跟你說呢!”謝桂枝扭頭對那保鏢說,“鄭太太跟我是閨蜜,我們有話說,麻煩你回避一下。”
“遵命,唐太太。”保鏢恭敬地退出去,掩上門,把關壹紅留在屋裏。
“你怎麽樣?我和老鄭都擔心死了!”關壹紅拉住她關切地問。
“還能怎麽樣?”謝桂枝歎了口氣,“他現在是上海灘排得上號的三點水,胳膊擰不過大腿,我還有別的選擇嗎?昨兒晚上,我被他強暴了……”謝桂枝哭了,關壹紅也紅了眼圈,擁抱她、安慰她。
門開了,謝桂枝提著箱子走出來,關壹紅陪著。謝桂枝對她說:“地址我給你了,你來看我。”
“哎。”關壹紅應了一聲。這時候,馬太太上樓來了,訕訕地湊上來問:“謝小姐,這就走啊?”
謝桂枝嗯了一聲。
“真羨慕你啊,住洋房了,還有汽車接送,過上好日子啦!”
謝桂枝白了她一眼。沒想到馬太太又說:“既然你不住這兒,這房子,我可就收回來啦,重新找房客,跟你打聲招呼……”
“不可以!”謝桂芝一瞪眼,“我在不在這兒住,房間都得留著!”
“咦?你這就沒道理啦……”
“我的房租是付到年底的。”
“我可以把下半年的租金退給你啊。”
“那也得我樂意!”
“我這不是跟你商量嗎?”
旁邊的保鏢不耐煩了,衝著她喝斥道:“老太婆,囉嗦什麽!唐太太說一就是一,說二就是二,你都得聽著!”
“丫你敢罵我?”馬太太勃然大怒,“知道老娘是誰?外灘裏的保長!十戶一甲、十甲一保,老娘可管著一百多戶人家、四五百號人呢……”
她雙手叉腰,偽保長的威風還沒抖完,臉頰上就挨了一巴掌。馬太太哪裏吃過這種暴虧,像頭雌老虎,嗷一聲尖叫,老娘跟你拚了!往上就撲,被眾人拚命拽住。保鏢啐了口唾沫,提著謝桂枝的箱子揚長而去。
馬鳳仙說:“馬太太,別不識時務了,你知道她現在的男人是誰?”
“不就是一個下野的軍閥嗎?要兵沒兵、要權沒權,以前是司令,現在是狗屁!”
仲自清指著報紙說:“人家現在是和平運動委員會的骨幹,可以直接跟*見上麵的人。上海灘這幫‘三點水’裏,他是排在前幾號的。得罪了他,你有幾個腦袋?”
馬太太聲音頓時低了八度:“真有這麽硬?”
“我寫文章說他強搶民女,七十六號立馬幫他出頭。那是些什麽人?這你總比我清楚!”
馬太太頓時無語,跟仲自清一樣,捂著臉頰自認倒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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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壹紅第二天就上門了,沒法子,既然是軍統的人,就得為軍統辦事啊。
什麽“軍統一枝花”,她可不敢自居,“軍統一根草”還差不多。
“……每天晚上都要強暴我,而且不止一次,就像一頭野獸……這種日子,我真的不想再過了!”
謝桂枝對她哭訴。關壹紅陪著掉淚。
“我有個兩全其美的辦法,能幫你擺脫他,一勞永逸!”
關壹紅附耳一說,謝桂枝的眼睛越瞪越大,死死盯住她,“沒想到,你居然幫軍……”
“統”字未出口,嘴就被關壹紅給捂上了。她很明白地告訴謝桂枝:“若想徹底擺脫他,除此之外沒有別的法子。除非你遠離上海,跑到重慶去!”
謝桂枝搖頭說:“我不想去四川,路太遠了。我喜歡上海,想留在這兒。”
“那就鋤掉他,為國為民,為你自己!”
謝桂枝橫下心了,我幹!
她把關壹紅領進衣帽間。
來之前,曹博士奉上了他的新發明:皮鞋炸彈。
“平時他喜歡穿老北平的布鞋,不過正式場合都穿皮鞋。”謝桂枝指著一雙黑皮鞋說。
關壹紅拿走一隻,回去交給曹博士。為了研發皮鞋炸彈,曹博士愣是把自己變成了鞋匠。微型炸彈藏在鞋跟裏,十米之內可遙控引爆。即使僥幸不被炸死,起碼也能炸飛一條腿,讓他變成獨腳司令。
“老天保佑,最好炸死他!”謝桂枝小心翼翼地把做了手腳的皮鞋放回原處,一邊問關壹紅,“你們軍統還要人嗎?”
次日,唐司令吃早餐的時候,問謝桂枝:“昨兒有個女的來找你?”
謝桂枝就等他開口呢,便說:“是我鄰居,還是閨蜜。”
“閨蜜?”唐司令笑了,“太太,你已經不是石庫門裏的女人了,是我唐萬年的太太。那種弄堂裏的婆婆媽媽,最好離她們遠點,有失身份!”
“你知道我這個閨蜜是誰?她叫關壹紅,以前她們家還是開銀行的,她是上海灘有名的大小姐,還參加過選美的!”
“哦?”唐司令眼睛睜大了。
“後來幣製改革,國民黨侵吞了她們家的銀行,她落魄了,才下嫁給一個中醫,搬進了弄堂。”
“有機會讓我見見。”唐司令改口道。
“唷!”謝桂枝故意撅起嘴,一臉醋意,“你倒是說變就變啊,不會是起色心了吧?”
唐司令大笑,“太太你想哪兒去了?萬年有了你,一萬年不變心!既然是閨蜜,是你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嘛。有機會,一塊打兩圈。”
唐司令放下碗筷,擦了擦嘴,走進衣帽間,把拖鞋換成那雙黑皮鞋,彎腰係鞋帶。謝桂枝生怕他覺察出皮鞋有異,故意拿把刷子,刷刷他衣服上的灰塵,分散他的注意力。
唐司令起身擰了下她的臉蛋,笑嘻嘻地問:“吃醋啦?看來你終於回心轉意了,很好嘛!”
“午飯回來嗎?”謝桂枝依著門,那樣子很像一位賢妻,一位在丈夫皮鞋裏放炸彈的“賢妻”。
“有個要緊的飯局,南京還有客人來,不回來了。”
唐司令整衣出門,謝桂枝不安地目送。
唐司令乘坐防彈汽車外出,車裏有兩名保鏢。車開出唐公館的時候,就有一輛黑色福特轎車尾隨,驅車的是渣隊長,邊上坐著曹博士。
到了大陸飯店門口,防彈轎車停下,倆保鏢先下車。曹博士走了過來,以身體作掩護,拿出一個煙盒大小的遙控器,攥在手裏。保鏢拉開車門,唐司令鑽出來,被保鏢前後簇擁著。曹博士與他們的距離越來越近,眼看就要進入十米的引爆範圍……
偏偏唐司令一腳踩進一窪髒水,而且是那隻做過手腳的皮鞋,他罵罵咧咧地把皮鞋扒下來,交給一名保鏢,指了指馬路對麵一家皮鞋店,命令他:“去,給我買雙新皮鞋。”
“現在?”保鏢發愣。
“廢話,我能光著一隻腳去見客人嗎?快點!”
說完他往後一縮,進了防彈汽車,車門一關。一名保鏢留守車內。那名保鏢把髒皮鞋隨手扔進了路邊的垃圾桶,轉身往馬路對麵走去。目睹這一幕的曹博士,隻能悻悻地返回福特轎車裏,沮喪地看了渣隊長一眼。
渣隊長安慰他:“如今關壹紅是唐公館的座上客,還怕沒機會嗎?讓他多活兩天吧!”
5
牛副官完成了“請唐太太”的任務後,隔了兩天,才把在十八號遇見一個“貌似團長太太的女人”一事,告訴了韓團長。
“你確定?”韓團長吃驚地問。
牛副官點點頭,剛看見那會兒,還不能確定,可之後越想越覺得像。上次咱們在街上撞見她,把她給追丟的地方,不就在方浜路那一帶?
他娘的!韓團長拳頭狠狠擂了一下桌麵,差點把玻璃台板敲碎。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一幢石庫門,巴掌大的地方,挨家挨戶去搜,別說一個大活人,就是一隻耗子也給它搜出來。
“不妥!”牛副官勸阻,“咱們去請唐太太,那是奉了唐司令的命令。可去搜人,那就是擅自行動了。這兒是市區,有憲兵隊,又有警察局,可不能像在浦東高橋由著性子來。”
韓團長覺得他的話有道理。“那怎麽辦?”
“她在市區落腳,就得有良民證,現在都施行保甲製了,找那片的保長一問不就清楚了?”
在牛副官看來,這是舉手之勞。一個弄堂裏的保長,見了和平軍的團長,那還不是外甥見了親舅舅?可出乎他的意料,馬太太來到團部,居然一臉不屑地說:“想查戶口?滬南警察局有位副局長叫龜田,日本人,跟他去要吧!”
韓團長很不爽,“馬保長,我們是駐滬南的和平軍,維護地方社會秩序,也是我們的職責。我跟你要戶口登記簿看看,哪兒不對了?”
“這就怪了,滬南這麽大,你怎麽光要外灘裏那麽條小弄堂的?我看你是別有用心。”馬太太也不客氣。
“他奶奶的!一個小小的偽保長,敢在我團長跟前耍威風,還敢拿日本人來壓我,反了你個!”韓團長惱羞成怒。
“唷,團長大人,您說得對,”馬太太一臉壞笑,“我是偽保長,那您呢?偽團長!說得難聽點,大家都是日本人的奴才。大奴才不要看不起小奴才,舊奴才不要瞧不起新奴才……”
馬太太屁股一撅一撅地走了。
韓團長掏槍,牛副官趕緊勸阻,“團長,別幹傻事!別看她一個保長,那也是日本人任命的。你殺了她,自己也完了!”
韓團長氣得渾身哆嗦,就因為馬太太這兩句話罵得忒狠了,忒到位了。
“我……我他媽活得太窩囊了!”他調轉槍口對準自己腦袋。“團長,使不得!”牛副官大呼,將他攔腰抱住。就聽“砰”一聲槍響,子彈擊碎一塊窗玻璃,所幸人沒事。
6
謝桂枝那間屋,臨時借給了馬鳳仙,馬鳳仙從三十七號搬了回來。最高興的人是仲自清,他現在越來越覺得,整個十八號裏能跟自己說上話的,就是這個女人了。而最難受的就是關壹紅,她就覺得隔壁牆上仿佛硬生生長出了一對眼睛,天天死盯著自己,甭提多別扭了。
這天霍正與秦克一道外出,霍正穿著旗袍,挽著秦克的手臂,儼然一對恩愛的夫妻。但兩人去的方向截然相反——霍正去山西路的老虎灶,秦克去辣斐德路(今複興中路)的書店。
霍正一直覺得那間老虎灶不安全,每次收發報,即使樓上那“包打聽”不在家,她也提心吊膽的,曾有個茶客,忽然闖進老虎灶的後院來東張西望,還好被阿來攔住。隻要他再多走兩步,就能發現一個臨時搭建的暗間,霍正與電台就在裏麵。
霍正跟秦克提出,把發報機轉移到書店來。其實秦克早有此意,上級也批準了,偏偏又節外生枝——汪偽政府要在占領區內推行所謂的“新文化運動”,主推*文化、漢奸文化、奴才文化,對百姓尤其是學生進行思想奴役。秦克以前所在的漢源劇社,有個叫黃浪才的反動文人,如今投靠日偽,當上了“新文化運動委員會”的副會長,隔三差五的在報章上撰文叫囂,為這場漢奸文化運動搖旗呐喊。以秦克的經驗,運動一旦鋪開,肯定要對文化展開一場圍剿,書店首當其中。塵埃落定前,電台還是放在許老吉那裏更安全。
二人在方浜路上分手,霍正奔北、秦克奔西去了。
其實他們有些大意了,就在兩人前腳離開十八號,鄭二白後腳就敲開了謝桂枝的房門,把馬鳳仙迎進屋裏,後者扛著一架梯子。老鄭攀上去,撥開那扇木板窗,爬進了三層閣……
以前馬太太把三層閣當雜物間的時候,就裝了一個燈泡,電線是從鄭二白家接進來的。後來打算租出去,整修過,排了新的電線,但原來的電線沒有拆除,還釘在牆上。
“姐弟倆”爬上爬下,好一番折騰,把舊電線換成一條空心的電線,裏麵的銅絲給掏空了。老鄭把三層閣這頭的絕緣橡膠剪開,呈“丫”字狀,然後用膠布鬆散地一包,看不出做過手腳。屋裏那一頭,馬鳳仙拿出一個空罐頭,底部穿個眼兒,接上電線,便形成了一個土造的竊聽裝置。
鄭二白關上木板窗,呆在三層閣裏,咳嗽兩聲。咳嗽聲通過空心的電線,清晰地傳到了空罐頭裏,馬鳳仙露出滿意的笑容。
他們要幹什麽?一切源於鄭二白和馬鳳仙的一次談話。老鄭也是無意中透露,說自打霍正搬進三層閣,晚上一直靜悄悄的,沒有那種動靜。按理說,秦克才三十出頭,霍正三十不到,風華正茂,還不得幹柴烈火、鬼哭狼嚎?就算秦克傷愈不久,悠著點來,也不該鴉雀無聲啊!
難道兩人夜裏不做白天做?
難道兩人皆身懷絕技,有輕功,能離開床、離開地板,浮在半空中做?
難道……
本來老鄭沒那種聽床的嗜好,可秦克身份特殊,既是媳婦的前相好,又是新四軍地下黨,還住在他的頭頂上,對於秦克的一切,老鄭都想知道,越多越好,越清楚越好。於是跟馬鳳仙一商量,想出這一招。
夜深人靜,趁關壹紅和搖籃裏的女兒熟睡之後,挑燈夜讀的老鄭,從抽屜裏拿出空罐頭,走到牆角,找到那條電線,一插,土造竊聽器就用上了。
三層閣裏,依舊那般靜謐。秦克和霍正,一個床上,一個地鋪,鼾聲一高一低。
連著數日,都是如此,老鄭心中的疑團越來越大。
難道他們不是夫妻?
7
這天秦克一個人守著書店,看見進來一個漂亮女人,衣裝時髦,戴著墨鏡。秦克識貨,一看就知道那是美國貨,抵得上窮人家三個月的口糧。然而當女的摘下墨鏡,在書架上瀏覽起來時,秦克的心頭不由一緊,認出她來——劇社裏的朱曼麗。
朱曼麗的心思都在書上,邊看邊問:“你們這兒有沒有那本《The Great Gat*y》?”
秦克裝著聽不懂。朱曼麗嗤的笑起來,“噢唷,連英語都不懂,還賣什麽英語小說!就是《了不起的蓋茨比》。”
“哦,有啊。”秦克去書架上取來,交給朱曼麗。朱曼麗翻閱著,抬頭朝秦克看了一眼……
好在秦克化過妝,頭發亂糟糟的像鳥巢,還戴了一副瑁玳眼鏡,演員的氣質蕩然無存,倒跟仲自清一樣,整個一亭子間裏的酸腐文人。不過朱曼麗還是嘟噥了一聲:“你長得挺像我一個朋友。”
“哦……”秦克撓撓頭,頭皮屑飄落,嚇得朱曼麗後退一步,把書放在櫃台上,“包起來吧。”
“好嘞。”
秦克包書的時候,朱曼麗對著他左看右看,說:“你還別說,真的挺像哎!你哪兒的人啊?”
“蘇北,泰州。”
“來上海多久了?”
“才幾個月,鄉下鬧土匪,我被槍打傷了,來上海治傷的。”
“你一個鄉下人,居然在這兒開書店?”朱曼麗覺得奇怪。
秦克說:“我一直在私塾裏教書,除了書沒別的嗜好,所以跟親戚湊了點錢,把這家書店給盤了下來。”
“私塾?”朱曼麗嘟噥了一聲,“都是些四書五經,跟這些書可不一樣……”
朱曼麗付了錢,接過書,卻沒有要走的意思,站著跟秦克閑聊,東一句西一句的一直在問。秦克知道,這樣下去非露破綻不可,暗暗焦急,就在這時候,又進來兩個人,一高一矮,套著“敢死隊”的袖箍,有點瘮人。
秦克迎上前,“二位——”
“開書店的,不識字啊?”高個指指袖箍。
“敢死隊!”秦克推了推眼鏡,“諸位,我這兒是書店,你們要買書,給錢就成,用不著‘死’啊……”
“我們是‘文化稽查敢死隊’的!”矮個喝道。
“文化稽查……敢死隊?”秦克一時腦子轉不過彎來。
“凡是宣傳共產主義、抗日言論、擾亂政治的書籍,一律列為禁書!”
“凡是寫有‘東三省’,‘東北’字樣的書籍包括地圖,即使在‘九一八’之前印的,也一律作為禁書!”
“所售書籍,必須宣揚‘中日兩國,同文同種,共存共榮’,提倡‘建設東亞新秩序’、‘和平*建國’之三大綱領!”
“限你店三日,進行自查自糾,之後我們再上門檢查,如有發現以上違禁書籍,立刻查封你的書店,到時候你就知道我們‘敢死隊’的厲害了!”
“是是是!”秦克忙不迭點頭道,“今天關門以後,進行徹查,一旦發現,馬上剔除。”
二人欲走,邊上的朱曼麗哼了一聲:“不就是查兩本書嗎?還‘敢死隊’,真是笑話!”
“你說什麽?”高個扭頭,瞪眼。
朱曼麗擺弄著手上的墨鏡,調侃道:“南邊有新四軍,北邊有八路軍,西邊還有國軍,你們要敢跟他們去較量,那才叫‘敢死隊’。欺負一個開書店的老百姓,算什麽本事?”
高個和矮個上前,一左一右圍住了朱曼麗。
“哪兒來的?”
“姓什麽叫什麽?良民證拿出來看看!”
“良民證?我有……”朱曼麗把手伸進包裏,像掏什麽東西,“啪!”一記耳光扇在矮個臉上,五枚指印隱約可見。
“你敢打人!”矮個大怒,要動手——
“黃浪才,認得伐?”朱曼麗不緊不慢地報出一個名字,“新文化運動委員會的副會長,主管文化稽查這攤,是你們的頂頭上司。兩小時前,我還跟他在一塊喝下午茶呢。”
高個仔細看看她,把矮個拽到一邊低語:“我認得她,她以前是演話劇的,跟黃會長是相好……”
兩個人麵麵相覷了一下,匆匆逃離書店。
“唷,原來是黃會長的……太太!失敬,失敬!”秦克裝出一副吃驚的樣子,心裏卻在說,早在劇社的時候黃浪才就覬覦你了,你上他的床,也算是水到渠成吧!
“什麽文化稽查,鬥大的字不識幾個,一群地痞流氓!”朱曼麗罵道,“他們再敢來欺負你,告訴我,看我怎麽收拾他們!”
“謝謝黃太太,這本書,您不用掏錢了,奉送。”秦克把書錢退給她。
“喔唷,哪能好意思?”朱曼麗嘴上客氣著,手上卻把錢接了過來。
“能跟黃太太這樣的愛書之人交個朋友,在下榮幸之至,一本書算什麽?”
秦克滿臉堆笑,甜言蜜語,仿佛回到了當年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