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廿三章:鄭比關多了隻耳朵,關比鄭少了隻耳朵

鄭二白走進赫脫路上的範家,進門就被搜身,醫藥箱也被打開檢查。老鄭裝出很吃驚、很生氣的樣子,一旁範太太直解釋,請他多包涵。我先生現在是受保護的,你放心,診金我們分文不少。請你看在鍾醫生的麵子上,把後續治療做完,善始善終嘛。

診金?老子是來索命的!

老鄭心裏吼,臉上裝得很無辜,不滿地斜了那特務一眼,才勉強答應下來。

此時此刻,赫脫路上,遠遠過來一個小販,推著輛小車,車上是爆米花的爐具。

“爆——炒米花喔!”

小販一邊吆喝,一邊把爐具支起來,就擺在擦皮鞋攤邊上。

“爆——炒米花喔!”

“喂?喂!”擺鞋攤那特務叫起來,揮手讓他走開。小販誤會了,說:“想吃啊?等著吧,第一爐,還要十分鍾呢……”

“我他媽讓你滾蛋!”

“為啥?”小販指指周圍,“這馬路又不是你們家的。”

甲撩開衣服,露出插在腰上的一支駁殼槍的槍把,本以為小販會嚇得屁滾尿流,沒想到小販是個“近視”,湊上來看,還伸手去摸。

“他奶奶的,活膩味了?”特務大怒,一把揪住小販的衣領,兩人麵對麵,身體幾乎相貼。忽然他發現小販有點麵熟……咦!這不就是上次那個“算命先生”?

一條人影在身後一閃,沒等他回過頭來,一支鋒利的竹簽就刺入了頸動脈……

特務在許老吉的“攙扶”下,身子一點點癱軟下去,靠牆根坐在地上。許老吉把帽子蓋在他臉上,乍一看就像人累了,歇會兒。然後他不慌不忙地支起爐具,開始爆米花。特務的那支槍,被阿來揣進懷裏。

赫脫路真是塊鬧中取靜的好地方,周圍路人寥寥。

老鄭先給範家燁做推拿,嘮嘮叨叨:

“在中醫看來,失眠症分為精神疲憊、胸悶多痰、熬夜、煩躁、吃喝傷胃、更年期一共六種,施以不同的療法。根據老鍾的方子,我用點穴推拿的刷肋法,由中間向兩側推趕堆積的濁物,再揉**經,疏肝泄火……”

“範太太,麻煩幫我倒杯熱水來。”老鄭想把那女的支走。

見丈夫閉著眼睛,範太太放心地走開了。

這時候門鈴聲響起來,特務下樓去開門。屋裏隻剩下老鄭和趴著的範家燁。鄭二白打開醫藥箱,拿出一個布包,插滿針療用的銀針。他拿起一根,手卻有點哆嗦。

幫人謀殺自己的病家,我可是頭一遭;

人在做,天在看,我沒做錯,沒做錯……

想著,手不哆嗦了,銀針刺入膻中穴,輕撚、慢轉……範家燁慢慢閉上了眼睛,漸漸失去知覺。

下樓那特務一開門,門口站著阿來,衝他微笑著,手藏在衣服後,隱隱地槍口露出。特務不認識阿來,沒等他張口,砰!一聲槍響,幾乎在同時“嘭!”一股白煙冒起,一筒爆米花爆響,掩蓋了槍聲。

中彈的特務身子朝前一撲,阿來繞過他,往樓上衝。範太太正想下樓看看是誰,目睹這一幕,尖叫著往回跑,阿來眼疾手快,抬手又一槍。範太太背部中彈,臉朝下,趴在樓梯上不動了。

“乒乒乓乓!”赫脫路上有人開始燃放鞭炮,不是別人,正是關壹紅,這就是她的“配合方案”。

阿來衝上樓,闖進臥室,就見床上趴著一人,背上紮著一根銀針。老鄭躲到一邊。

“他怎麽了?”阿來問。

“失去知覺了。我紮了他的膻中穴,這是人體的一處大穴……”

沒等老鄭介紹完,阿來厲聲道:“範家燁,我代表黨、代表人民,判處你死刑!”說完把槍口對準了範家燁,就要扣扳機,老鄭忙把臉轉過去,不敢看。

萬萬沒想到,趴著的範家燁忽然手一抬,亮出一支“掌心雷”,搶先朝阿來開了一槍,“砰!”阿來的肚子中彈,倒了下去。

鄭二白還以為阿來把範家燁打死了,回頭一看,呆若木雞。

範家燁獰笑起來,“鄭醫生!你給我做推拿,紮我的膻中穴幹什麽?你以為我對中醫一竅不通嗎?你以為我對人體穴位一點不懂嗎?”

他一邊說一邊下床,那枚銀針還留在他背上。

他跨過阿來,把地上的駁殼槍踢開,謹防鄭二白撿拾。

“意外吧?沒想到吧?我還告訴你,我打小就練氣功,雖然沒經過什麽名師指點,可我能用氣功頂住你這一針,厲害吧?”

“厲害……厲害……”老鄭戰栗。

範家燁咬牙切齒:“你個救死扶傷的醫生,居然幫著共產黨來殺我全家,你他媽算什麽醫生!”

他把槍口對準了鄭二白,手指勾住扳機。“完了、完了!”老鄭腦子裏一片空白,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又被人拿槍指著頭了,這回算交代了……

“嘭!”

範家燁後腦勺挨了重重一擊,一位“女俠”出現了,英姿颯爽,手裏拿著一根猶太人祖傳的特製武器:長棍麵包。

範家燁能用氣功頂住銀針,卻頂不住這意外的一擊,被打懵了,眼冒金星地癱軟下去。

劈劈啪啪,馬路上一千響鞭炮還在響個不停。“是我!”關壹紅朝老鄭喊。鄭二白回過神來,忙把負傷的阿來攙扶起來。阿來指著地上的槍,艱難地說:“快……撿起來……打死他……他要不死……我們全玩……玩完!”

關壹紅撿起駁殼槍,用兩個手指捏著,遞給丈夫,鄭二白不敢接。

“你開呀!”

“你你你你……你開!”

“我可沒殺過人!”

“我也沒有……”

“你有!”關壹紅更正,“那年在寶山路小學,你不是殺過鬼子?”

“那是用手術刀,不、不算的!”

“反正你殺過人!”

阿來急壞了,“你們……別爭了……快點……來不及了……”說完就暈了過去。

趴在地上的範家燁動了動,眼看就要醒過來了。鄭二白攙扶著阿來,騰不出手,關壹紅紅咬緊牙關,接過駁殼槍,對準範家燁,把眼睛一閉,扣動扳機,把彈匣內剩餘幾發子彈傾瀉在範家燁的身上。

“砰砰砰砰!”

那一千響鞭炮已經放完了,路人還以為這是沒放完的“鞭炮”,隻有許老吉聽得出,這是槍聲。他放下爆米花的爐具,鎮定地朝範家走來。

鄭二白把昏迷的阿來背在身上,先下樓。關壹紅斷後,提著丈夫的醫藥箱,正要下樓,忽然聽見什麽聲音——

好像是嬰兒的哭聲!

女人天生對這個敏感。關壹紅吃驚地回過頭來,看見一扇緊閉的房門,嬰兒聲就在門後。

開門那特務橫躺在地範家門口,許老吉從他身上搜出手槍,抬頭一看,鄭二白背著阿來下樓來,忙問:“怎麽啦?”

“受傷了。”老鄭說。許老吉要上樓,老鄭攔住他,搖搖頭說:“都解決了。”

“確定嗎?”許老吉不放心。老鄭說:“我是醫生,你還不信嗎?都被打成篩子了!”

許老吉轉身出門,把裝爐具的小車推到範家門口,讓阿來躺著,用一塊布蓋住。

“你太太呢?”

話音剛落,忽聽一陣嬰兒啼哭聲,就見關壹紅匆匆而出,手裏提著醫藥箱,懷裏居然抱著一個繈褓,這一幕讓老鄭愕然!

範家燁倒在臥室地板上,躺在血泊中,眼睛睜得很大,也許是為自己居然橫死在一對中醫夫婦手裏而叫屈。他的後腦勺、腿上、背上,有好幾個血窟窿,背上還插著一枚忘了拔的銀針。

回到山西路,樓上那“包打聽”去蘇州會相好的了,趁著人沒在,趕緊給阿來做手術,這回老鄭是熟門熟路,手術格外順利,不到一小時就完成了。因為彈頭不是鉛鑄的,也未傷及肝髒,估計不用盤尼西林也能挺過來,所以老鄭挺樂觀。

安頓好阿來,鄭二白和許老吉來到外間,一看那嬰兒,剛吃完奶粉衝調的米糊,已經睡著了。此時此刻的關壹紅,從頭到腳仿佛寫滿了兩個字:母愛。

許老吉皺眉頭,孩子怎麽辦?找戶人家收養,可又不能隨便找。七十六號知道範家有個孩子。如果收養那家不小心泄露出去,會暴露他們的,最好的辦法是抱到鄉下去……

“別愁了,就給我吧!”關壹紅對許老吉說,“我們結婚好幾年,一直沒孩子。”

許老吉明白了,笑道:“那好啊,兩全其美!”

老鄭把媳婦拽到一邊,“這麽大的事,咋不跟我商量一下就決定了呢?”

“有啥好商量的?這孩子我要定了!”關壹紅摟著繈褓不肯撒手了。

老鄭嘴上嚴,其實心裏早就認同了,道理很簡單,父母死在咱手上,孩子我們來養,算是扯平了吧。

這是個*。

回來的路上,夫婦倆統一口徑,就說是在複興公園門口撿的棄嬰。

果然,一回到外灘裏,嬰兒立馬成了香餑餑,被眾人輪流抱著傳看。

“眼睛和鼻子像鄭太太,嘴巴和下巴像鄭先生,大家說是不是啊?”

陸太太抱著孩子問,立馬得到眾人的響應。

“是啊是啊。”

“真像哎。”

“緣分哪!”

“將來再生個男孩,鄭醫生家就龍鳳雙全了!”

“取名了嗎?”仲自清問。

沒等老鄭張口,關壹紅大聲回答:“關粉紅!”

“關粉紅?”

謝桂枝說:“鄭先生有個‘白’字,鄭太太有個‘紅’字,白和紅調一塊不就是粉紅嗎?”

“好名字!好名字……”眾口一詞。沒想到冷眼旁觀的馬太太插了一嘴:“咦?怎麽姓關,不是姓鄭嗎?”

鄭二白的臉耷拉下來,幹咳一聲說:“馬太太,你聽錯了,不是‘關粉紅’,是‘鄭粉紅’。”

“關粉紅!”關壹紅說。

“鄭粉紅!”老鄭糾正。

回到家裏,關起門,把嬰兒往秦克身邊一放,夫婦倆就顧不上了,非要分出青紅皂白來。

“咱們不是說好的?兒子跟你姓,女兒跟我姓。”

“什麽時候又‘說好的’?你這人怎麽喜歡自說自話!”

“關粉紅,就這麽定了,明天我就給孩子上戶口去。”

“鄭粉紅!要叫‘關粉紅’我寧可不認這個孩子!”

“鄭二白你講不講理?”

“媳婦你別得寸進尺!”

秦克躺著,肩膀的傷口隱隱一陣疼痛,還得勸:“二位,有了孩子是件喜事,你們就不能看在……”

“Shut up!(閉嘴)” 關壹紅衝他喊。

老鄭像是抓到了救星,“老秦,你給評評理,孩子跟爹的姓,是不是天經地義?”

“什麽天經地義!”關壹紅嚷,“如今提倡革命,打破舊俗!再說我們關家香火素來不旺……”

“你弟弟不是回來了嗎?還有他那脈呢。”

“他是他,我是我!”

“要說香火不旺,我們老鄭家才叫不旺呢,你好歹有個弟弟,我屁也沒有!”

“那是你的事!”

秦克有點左右為難:“其實你們倆的姓挺有意思,一個關,一個鄭,就差了一個耳朵。”

“那又怎麽樣?我才不稀罕他那破耳朵!”

“你不光缺耳朵,還缺心眼!”

“你才缺心眼!你缺德!”

“缺德的是你,缺了大德!”

秦克靈機一動,笑了:“我想到一個好辦法——”

他看著鄭二白說:“鄭醫生,好男不跟女鬥。依我看,孩子就姓關吧。”

見老鄭氣急敗壞的樣子,秦克忙又說:“不過別叫‘關粉紅’,可以叫‘關加耳’——關字加耳朵,不就是‘鄭’嗎?”

鄭二白嚷:“按你的邏輯,幹脆姓鄭,叫‘鄭去耳’——鄭字去掉耳朵不就是‘關’嗎?”

“什麽加耳、去耳,難聽死了!”關壹紅不答應,“還是叫關粉紅!”

“鄭!粉!紅!”老鄭拔高了聲音,整個十八號都清晰可聞。

秦克又給出了個餿主意:“要不這樣,叫‘鄭關關’、或者叫‘關鄭鄭’。”

“好吧,就叫鄭關關。”

“不行,叫關鄭鄭。”

“鄭!關!關!”

“關!鄭!鄭!”

“行了,別丟人現眼了!”馬鳳仙不請自來。

孩子跟誰姓,這是大是大非的問題,馬鳳山毫不猶豫、且毫無保留地站在鄭二白這一邊。孩子就得姓鄭,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

關壹紅莫名其妙,瞪著馬鳳仙問她:“在這個家,你是客人,怎麽反客為主了?你有投票權嗎?”

馬鳳仙胸脯一挺,大言不慚地說:“我從沒拿自己當客人,我是二白的親人,也是這個家的成員。”

“不就是個表姐嗎?你也太拿自己當回事了!”

馬鳳仙說:“二白是我從小帶大的,我等於他半個媽!”

關壹紅“撲哧”樂了:“當媽的還分‘一個’、‘半個’?你以為是火腿哪!就算是親戚,那也是遠親。我們是夫妻,我們收養的孩子,跟誰姓、叫什麽,當然我們自己做主,憑什麽你來指手畫腳?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馬鳳仙當仁不讓:““二白的事就是我的事;他收養的孩子,就是老鄭家的孩子,能不姓鄭嗎?你是他的婆娘,俗話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看你才是反客為主呢!”

“哎喲……哎喲……”關壹紅捂著肚子,“肚子快要笑抽筋了……”

“關壹紅我告訴你,打今兒起我就是你婆婆,不許你再放肆!”馬鳳仙發出嚴正警告。

關壹紅雙手叉腰,擺出弄堂女人的潑辣勁來,質問:“我問你,你比我男人大幾歲?”

見馬鳳仙不搭理自己,轉過頭來問鄭二白:“她大你幾歲?”

“五、五歲。”老鄭磕磕巴巴。

“才大五歲你就想當我婆婆?見過不要臉的,可沒見過你這麽不要臉的!”

“你敢罵人?”

“我罵了嗎?”

“你才臭不要臉呢!”

鄭二白見勢不妙,往中間一插,想把她們分開,可為時已晚,眼睜睜看著她倆聲音越來越高,火氣越來越大。

秦克也著急,孩子是叛徒之後,悄悄地收養,問題還不大,可為了孩子的姓氏鬧得雞犬不寧,可就得不償失了,萬一有好事者刨根問底,追查孩子的來處,可就麻煩了……

二樓過道裏,馬太太,菜頭,萬太太,陸太太等人,都擠在門口偷聽,仲自清也削尖腦袋往裏擠,被菜頭挖苦:“仲先生,你個大男人,也這麽愛八卦?”

仲自清嘿嘿一笑:“我的中央周報就一份八卦報,現成的素材,上哪兒找去?”

就聽老鄭屋裏,鄭二白著急的聲音:“表姐,你千萬別這麽說,什麽‘半個媽’,輩份全亂套了!”

馬鳳仙的聲音:“那好,我收回。別說‘半個媽’,一個媽我也不稀罕。我是你的——媳!婦!”

這兩個字的力道,不亞於一顆三百磅炸彈,屋裏屋外,樓上樓下,統統夷為平地。

“表姐!你胡說八道些什麽!這都哪兒跟哪兒?!”鄭二白急得直跺腳。

“老娘今兒豁出去了!”馬鳳仙氣呼呼地。

關壹紅努力鎮定下來,問老鄭:“她是你表姐?”

鄭二白點點頭。關壹紅又問:“又是‘半個媽’?”

鄭二白點頭。

“現在又成了你媳婦?”

鄭二白先點頭,後搖頭。

“二白,你把真相告訴她。”馬鳳仙十分淡定。

“表姐啊,你就饒了我吧!”老鄭差點兒沒跪了,“我叫你姑奶奶行了吧?”

“鄭二白,你怕老婆就怕成這樣?忒沒出息了!”馬鳳仙倒火了,“你還算個大老爺們嗎?”

倆人糾纏不休。忽聽“嗷”一嗓子,是關壹紅在河東獅吼。她的手指幾乎戳到鄭二白的鼻子尖上,凶神惡煞地問:“你跟她到底什麽關係?你說不說!”

“唉,她是做過我媳婦。”

老鄭歎了口氣,終於坦白。屋裏屋外,瞬間安靜下來。

馬鳳仙十二歲嫁到鄭家,那年鄭二白七歲,媽死得早,她是又當姐姐又當媽,每天晚上,她哄著鄭二白,給他講故事,給他唱歌,他才睡得著。本來說好的,等鄭二白滿十六歲就圓房。可後來,老鄭在縣城念完國中,思想就開化了,覺醒了,於是留下一封信,離家出走。到了天津,讀了醫科學校。鄭二白他爹對馬鳳仙說,你也走吧,老鄭家對不住你,貼一筆嫁妝,你另嫁吧。可馬鳳仙沒有,一直呆在鄭家,直到公公去世。家裏那一百多畝地,一直是她在管著。老鄭念書的學費、生活費,包括初來上海開診所的資金,都是她寄的。說句良心話,對老鄭來說,她豈止是‘半個媽’?兩個都不止!

老鄭痛訴家史,馬鳳仙在抹淚。

“媳婦……”鄭二白望著關壹紅說,“你是我的親人,最親的親人;可她也是我的親人。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們倆就別吵了。孩子跟誰姓,慢慢再商量,總有辦法的。有了孩子是好事,咱千萬別把好事變成壞事,媳婦你說呢?”

關壹紅不言語了,心裏在嘀咕,鬧了半天,原來是童養媳!鄭二白呀,你七歲就娶了大娘子,到了四十多歲,又娶上小媳婦,你可真有女人緣啊,美得你!

馬鳳仙離開屋子,在眾人目光的包夾下,昂首下樓,忽聽有人在鼓掌。回頭一看,竟是仲自清在鼓掌,他大聲說:“馬大姐,我挺你,力挺你!你身上有著中國婦女的傳統美德,你是孟薑女、你是秦香蓮,你是王寶釧……你是她們的綜合體!我向你表示由衷的敬佩,我要連夜寫一篇檄文,歌頌你!”

馬鳳仙受寵若驚。

仲自清接著說:“雖然你不是鄭醫生的母親,但勝似母親,為什麽這麽說?因為一個母親能做的、該做的,你都做到了;而一個母親做不到的,你也做到了!你雖然不是鄭醫生的太太,但勝似太太。你給你公公養老送終,恪守孝道;你終生不嫁,從一而終,恪守婦道;你竭盡所能資助你的小丈夫,幫他學有所成,成為滬南一帶的名醫。其實你心裏很清楚,你每資助他一塊錢,他每獲得一份成就,反而會離你更遠,但你義無反顧!你……”

馬鳳仙感動得眼淚嘩嘩。

馬鳳仙走出灶披間,走到天井裏,忽聽一聲炸雷:

“姓馬的!!”

林妹妹出現,堵在門口不讓她走,著實把馬鳳仙嚇了一跳。

林妹妹臉色鐵青,一看就是來尋仇的。

“馬鳳仙,你說我賺的鈔票‘不幹淨’,你幫我做法,你幫我擋災,你折騰半天,分文不取,你真是天下少有的大好人哪!”

十八號眾人都圍攏過來,二樓的窗戶也開了,關壹紅和鄭二白伸出頭來也在看。就見馬鳳仙一臉尷尬,“林小姐,你好心收留我,讓我住在你家裏,我這算是……以恩報恩嘛。”

“以恩報恩?哼!哼!我問你,神明收我的錢是吧?”

“是啊。”

林妹妹亮出一疊中儲券,“這幾張鈔票,就是被神明收走的,怎麽會出現在你的錢包裏?!”

馬鳳仙臉刷地白了,“你、你怎麽可以翻我的東西?這是我的錢啊!”

“我的!”

“是我的……”

仲自清走上來說:“林小姐,這些鈔票都是一個版子裏印出來的,一模一樣。你憑什麽說別人錢包裏的錢就是你的呢?”

林妹妹冷笑一聲,拿出一張小紙條,上麵用鉛筆寫有幾組號碼。

“你第二次做法的時候,我就懷疑上你了。昨天你做第三次,我留了個心眼,事先把鈔票上的號碼都抄下來了,你自己看!”

她把紙條甩到馬鳳仙的臉上,馬鳳仙頓時蔫了。仲自清縮了縮脖子,退到一邊去了。

一邊的馬太太調侃起來:“仲先生,這‘見財起意’也是中國婦女的傳統美德啊!你的文章裏可不能漏了這條。”

“唉,人各有誌,人各有誌……”仲自清自圓其說。

“放屁!什麽‘人各有誌’?應該是‘君子愛財,取之有道!’”

鄭二白都看在眼裏,好不心痛。關壹紅哼了一聲:“她資助你的錢,沒準都是這麽來的。”

“你別胡說八道!”鄭二白說,“她一個婦道人家,在北平呆了那麽些年,既要生存,又要保護自己……都是叫萬惡的舊社會給逼的!”

“萬惡的舊社會”這個新名詞,也不曉得怎麽會從老鄭的嘴裏跑出來。

林妹妹指著馬鳳仙的鼻子罵:“馬上收拾東西,給我滾蛋!”

林妹妹這一鬧,具有“中國婦女傳統美德”的馬鳳仙瞬間被打回原形。她灰溜溜地收拾了行囊,準備離開外灘裏,被老鄭阻攔。鄭二白把她暫時安頓在萬竹街一間旅館裏,答應在附近幫她找找房子。

接過老鄭給的錢,馬鳳仙擦了擦眼淚說:“要別人給我錢,我不會要,我馬鳳仙也有骨氣。可你不一樣,你給多少我就拿多少,沒啥好客氣。你是我弟弟,又是我‘前男人’,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

馬鳳仙的運氣真不錯,兩天後,外灘裏出了一樁大事——三十七號的宋嫂上吊了。

為啥要上吊?“打花筒”輸了唄。

宋嫂死了,弄堂裏哭得最傷心的,居然是馬太太。其實她跟宋嫂一不沾親二不帶故,讓她傷心欲絕的理由其實很簡單——三十七號那房子,也是她的產業。

以前做房東的最怕水火之災,那年頭又沒有買保險,房子沒了,你租給誰去?第二怕人死在裏頭,老死的病死的倒也算了,最怕的就是上吊。這種懸梁自盡,一傳十,十傳百,這屋子還租給誰去?光抬頭瞅一眼那房梁,就能讓人產生無限的遐想……倒貼都沒人敢住。

馬太太坐在天井裏,哭著罵,罵著哭。

“宋嫂啊,你個殺千刀的!你怎麽不好好去死啊?黃浦江那麽寬,蘇州河那麽長,都沒蓋子捂著,一頭紮下去不就行了……”

陸太太在邊上說:“這天往河裏跳,冷啊。”

馬太太說:“還可以抹脖子、吞*、割手腕,或者幹脆一頭往牆上撞死……”

“那多疼啊!”菜頭說。

馬太太怒視陸太太:“照你們這麽說,這個冷,那個疼,還是上吊最舒服。那你們怎麽不去上吊?去啊!都去啊!”

陸書寒過來把女人拽走,菜根也把菜頭拽走,就剩下馬太太一個人坐在凳子上幹嚎。

“我算看清楚了,我房子裏有人上吊,房子租不出去,你們一個個幸災樂禍!冊那,這叫什麽世道?”

“馬太太。”一個平靜的聲音傳來。馬太太回頭一看,是馬鳳仙。

“租給我吧。”

馬太太難以置信地瞪著她。

馬鳳仙一出現,鄰居們立刻圍了上來。

“你、你開玩笑?”馬太太問。

馬鳳仙說:“我哪兒有那閑工夫,我這不正找房子嗎?”

“馬大姐,那屋子可是……”仲自清想提醒她。

“我知道,可你們知道宋嫂為什麽要上吊?”馬鳳仙看看眾人接著說,“打花筒輸錢了,把寄給老家的錢都輸得精光,沒臉見人了。”

大家嘖嘖聲一片。菜頭害怕地說:“那是屈死鬼,一肚子咒怨,你就不怕她來找你?”

“現在對我來說,有個安身的地方更重要,”馬鳳仙說,“再說了,剛死的,這鬼還嫩著呢,又不是死了上百年,閻王爺都收不了它!她要來找我,我就索性跟她談談,保不齊我還能幫她什麽忙呢!”

萬太太插嘴:“我可聽說,吊死鬼、溺水鬼,最嚇人……”

“好了!別說了!什麽鬼不鬼的,你們誰見過?”

馬太太生怕再說下去把馬鳳仙給嚇跑了,忙不迭跟馬鳳仙敲定細節:“大家都姓馬,就是緣分。你爽快,我比你更爽快!頭三個月,你隻要付一個月的房租;後六個月,我隻收你三個月的房租。等過完這九個月再說!怎麽樣?”

“一言為定。”

居所有了著落,鄭二白幫她搬行李,仲自清也來幫忙,把屋子裏裏外外給打掃了一遍,還悄悄問她:“方浜路上有座慈修庵,要不要請兩個尼姑過來念念經、做做法事?”

“不用。”馬鳳仙顯得很坦然,儼然一副“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的架勢。

那邊,關壹紅忽然很嚴肅地提起一件事:“你跟她,有沒有登報紙解除婚約?”

“婚約?哪兒來的婚約!”鄭二白莫名其妙。

“她到你們鄭家當童養媳,總該立個文書、寫張字據什麽的,上麵有你父母還有中間人的簽名畫押什麽的。”

老鄭想了想說:““有啊,可我那時候年紀還小,也不懂這些。聽說我爹臨死的時候,把那文書當著她的麵給燒了,她就自由了。”

“鄭二白,我可把醜話說前頭——我才是你的太太,正兒八經的太太、唯一的太太,你要是敢動別的歪腦筋,我可讓你生不如死!”

“哎呀,我的好太太,你想哪兒去了?”老鄭滿臉苦笑,“小時候吃飯她喂著我,睡覺她哄著我,她就是我親姐姐,等於我親媽。我要是對她有那種念頭,就不是一個正常人了!”

關壹紅哼了一聲:“可我看她沒安好心,居然好意思說是你媳婦!”

“吵架嘛,總想拿話蓋過對方。”

“哼!”

三十七號又出事了!!

門前圍了不少人,有個女人坐在台階上,披頭散發,眼神呆滯,嘴巴歪歪著,時而眼珠朝上翻看看天,時而又低頭喃喃自語。不是別人,正是馬鳳仙。

“我說嘛,硬要逞能,這不?叫宋嫂的鬼魂給附體了!”菜頭在說。

“作孽呀,作孽!”萬太太連聲。

仲自清壯起膽子,上前“喂”了一聲:“我說,馬大姐,你還認識我嗎?”

馬鳳仙盯住他看了半天,癡癡地笑起來,蘭花指一戳:“我當是誰呢,誰不認識你呀?你個老色鬼……”

仲自清趕緊往後退,生怕被她揪住不放。

“完了,完了!”馬太太頓足捶胸,“別說隻收一個月的房租,就是倒貼,這房子也租不出去啦!唉,我怎麽這麽倒黴呀?”

老鄭正在看病人,聽謝桂枝喊“你表姐出事了!”也沒心思診脈了,匆匆打發了病人,飛奔而至。他蹲在馬鳳仙跟前,仔細瞅著問:“姐,是我,到底出了什麽事,咋住了一個晚上就變成這樣啦?”

馬鳳仙盯住他,不言語,忽然朝他擠了下眼睛,眼珠骨碌碌轉了一圈,把鄭二白給弄糊塗了。

馬鳳仙瞬間又恢複了呆滯的眼神,喃喃自語起來:“她跟我說話了……她跟我說話了……”

“誰跟你說話?”陸太太問。

“是不是宋嫂?”

馬鳳仙囁嚅:“宋嫂……宋嫂……”

萬太太忙問:“她跟你說了些什麽?”

馬鳳仙嘴裏含糊不清。

“是不是打花筒的事?”陸太太追問。

“花筒……花筒……”馬鳳仙點著頭。

“她到底跟你說了些什麽?”菜頭、萬太太和陸太太都顯出焦急的表情來,異口同聲的追問。

“他問我,屬什麽的……”

“你怎麽回答?”

“我說,屬狗的……”

“她怎麽說?”

“她說,九號程必得是天狗,三十一號趙天申是花狗,三十三號田雙福是田狗,三門一起打,必中一門。”

這幾個參與“打花筒”的女人,頓時大眼瞪小眼。

“哎呀!這是宋嫂在托夢給她呀。”

“我以前聽人說,凡是死在打花筒上的人,會從陰間帶消息給陽間,很準的來。”

“我們要是掙了錢,就多燒點錫箔給她,讓她在那邊手頭寬裕點!”

三個女人開始商量買多少。馬太太也削尖了腦袋往裏湊,不停地問:“靈不靈?到底靈不靈啊?”

見沒人搭理,馬太太就拽住仲自清問:“仲先生,你見多識廣,你倒說說看,這種事能不能信啊?”

仲自清:“你先告訴我——‘打花筒’的地方在哪裏?”

“幹嘛?你也要去打?”

仲自清推了推眼鏡說:“不試怎麽知道呢?”

鄭二白明白了馬鳳仙搞的鬼把戲,又不能當麵戳穿,隻能慢慢從人群裏退出來。謝桂枝拉住他說:“鄭醫生,你給她開兩劑藥啊。”

“她這病,其實不能算是‘病’,過兩天就好了!相信我,沒事的。”

老鄭倒背著手走了。

天一擦黑,診所一關門,鄭二白沒回家,直奔三十七號。

馬鳳仙一個人正美呢,餐桌快要擺不下了:砂鍋裏有一隻清燉童子雞,盤子裏炒雞蛋、炒豬肝,碗裏有紅燒魚,還有一壺紹興老酒,都是別人“孝敬”她的。

鄭二白回頭看看沒有人尾隨,進來把門關上。

“二白,你來得正好,這麽多菜,我一個人怎麽吃?叫弟妹也來,晚飯別弄了,一塊吃!”馬鳳仙一邊說一邊筷子如飛。

“姐我現在是財神菩薩,別人都搶著孝敬我!”馬鳳仙樂得合不攏嘴,“還有酒呢,你別說,我以前喝慣了二鍋頭,這紹興的花雕,還真不賴!別站著,坐啊,一塊吃。”

馬鳳仙掰下一條雞腿,往老鄭手裏塞。鄭二白推開雞腿,抱怨起來:“你這是幹什麽?裝瘋賣傻!”

馬鳳仙嘿嘿一笑:“我一沒瘋二沒傻,不就是晚上做了個夢,夢見宋嫂跟我嘀咕兩句,讓我轉告大家夥兒。我有錯兒嗎?”

“不是錯,你這叫危險!打花筒有三十六門呢,你這樣亂說一氣,人家押錯了寶,賠了錢,回頭不來找你算賬?到時候十幾隻拳頭朝你飛過來,我撐死了頂多幫你擋兩拳,其餘的你就自己受著吧!”

馬鳳仙撲哧笑了,反問:“你打過花筒嗎?”

老鄭搖頭:“十賭九賠,我從來不玩的。”

“那你應該去玩玩,財神菩薩收徒弟是常有的事。”

見老鄭始終搖頭,馬鳳仙介紹起來:“這打花筒,上有‘總筒’,下設‘分筒’。滬南、滬西、滬東,有好幾十家分筒。離咱們最近的是鬆雪街的滬南第二十七分筒,每天負責給分筒報結果的,叫跛腳阿炳,住在石皮弄。阿炳他老婆,在露香園路開薦頭店的(類似今天的家政中介),我認識。”

老鄭很驚訝:“姐,你來上海才幾天,就認識那麽多人、知道那麽多事?”

馬鳳仙撇撇嘴:“你也忒小瞧你姐了吧?我是吃什麽飯的?阿炳的老婆最近剛死了爹,老做夢,我就幫她解夢,她爹在什麽箱子裏藏了三十幾塊大洋,家裏人不知道。叫什麽‘牙虎’?……”

“夜壺箱?”

“對對對!”

“上海話‘夜壺箱’就是床頭櫃的意思。”

“管它什麽箱,反正讓我猜中了、蒙對了!阿炳的老婆現在對我那叫一個崇拜,她跟我說,其實打花筒也有貓膩,要是大家都憑運氣,莊家總有一天輸得連*都沒得穿!她把最近兩期打花筒的結果都告訴我了,不會錯的。”

鄭二白不信,“她要是真知道結果,索性押一萬塊下去,一賠卅,掙個三十萬,鯉魚躍龍門啦。”

馬鳳仙撇撇嘴說:“他也得有這個膽子,得有這個本錢,吃這碗飯的,都知道適可而止,否則小命難保。正好,宋嫂打花筒輸錢上吊了,我住在她那屋子,她給我托夢……這一切嚴絲合縫,一點沒有破綻!”

她接著說:“遠親不如近鄰,我讓他們發點小財,以後我有事,大家也會罩著我點。二白,你借點錢給我……”

老鄭擺手,“姐,我做人有兩條底線:第一不嫖,第二不賭,絕不觸碰。”

“誰讓你碰了?你借點錢給我,我翻了倍就還你。”

“那不一樣?你拿我的錢去賭,那也不行。”

“死腦筋,一輩子發不了財!”馬鳳仙斟了一杯花雕,自飲起來。

初為人母,喜上眉梢。關壹紅魔怔似的愛上了“粉紅”這個孩子。孩子哭,關壹紅會揪心地疼,眼圈跟著泛紅;孩子樂,關壹紅也會發自內心地笑起來。那種感覺跟親生的沒啥兩樣,就是從她身上掉下來的肉。

抱著粉紅,她還異想天開呢——以後再有消滅叛徒的機會,一定要叫我!最好是家裏有男嬰的。打死叛徒,順走小孩,一舉兩得……

鄭二白汗顏:“哪兒來那麽多叛徒!我們家開孤兒院哪?你不會是殺人殺上癮了吧!”

“切!我是對孩子‘上癮’了!”

“這麽喜歡孩子,幹嘛不自己生一個?”老鄭奚落。

“我一個人生不了,那得看你的本事。”關壹紅回答。

“我本事再大,也得你來生啊。”

“你的意思是想賴我身上?”

“什麽叫‘賴’?咱倆之間肯定有一個有問題。”

“那肯定是你!”關壹紅說,“吃了那麽多公雞蛋,沒毛病也吃出毛病來!”

“公雞蛋是滋陰壯陽的一味好藥,絕世好藥。你詆毀公雞蛋就是詆毀中醫的智慧!”老鄭拔高了聲音。

“拉倒吧!我問你,公雞有‘小*’嗎?”

鄭二白一下被問住了。

“我特意翻了書,公雞和母雞是通過一個專門的排泄腔進行受精的,所以說,被你奉為神靈的公雞蛋,我看是最不靠譜的!多吃多病,少吃少病,不吃沒病。”

“關於公雞蛋,本草綱目裏也有記載。李時珍是藥聖,請你不要侮辱他的智慧!”

這時候,頭頂發出一陣聲響,倆人同時抬頭——

在他們屋子的後半間,上麵搭了個閣樓,上海話叫“三層閣”。但通往三層閣的樓梯,並不在屋裏。

十八號裏最好的一間屋子,就是鄭二白的朝南廂房。門口是樓梯,上去幾級台階就是一個露台。右拐彎,再爬幾格樓梯,就是三層閣。有六七個平方大,本來是馬太太堆放雜物的,沒窗戶。

聲音從三層閣裏發出,他們以為是馬太太在歸置東西,也就沒在意。

過了片刻,腳步聲從三層閣裏下來,下樓,敲響了鄭二白家的房門。

老鄭開門一看,果然是馬太太。

“唷,鄭先生,鄭太太,都在啊?小毛頭也在啊?喔唷,真好看……”

馬太太顯然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客套幾句就轉入正題。“鄭先生,有個事要跟你說一下,”她指指天花板,“我想把三層閣租出去。”

“租出去?”老鄭一愣。

“是啊,你看,蘇浙這一帶,又是和平軍,又是新四軍,還有皇軍。你打我,我打你,沒個消停,算下來也隻有上海灘是太平的,所以人都往這裏湧,僧多粥少,這房租是翻了跟頭往上漲。我這間三層閣本來是放樟木箱的,要是租出去,這六七個平方,少說一個月也有千把塊。”

老鄭扭頭看了媳婦一眼,有點無奈地說:“行啊,那你就租吧。”

關壹紅說:“可沒窗戶,眼看天就要熱了,住上麵,這麽捂著,還不得熱死?”

“是啊,所以要開扇窗戶。”馬太太說。

“開窗戶?”鄭二白抬頭看了看,有些不解,“朝哪兒開?怎麽開?”

“朝你們家開啊。”

夫婦倆相顧愕然。

“馬太太,你的意思是——把窗戶開我們家裏?”

馬太太“嗯”了一聲。

“這太過分了吧!在我們頭頂上開扇窗戶?太荒唐了吧!”老鄭嚷起來。

關壹紅也不幹,“以後租客搬進來,他一推窗戶,下麵就是我們家的床,叫我們怎麽過日子?!”

“你們放心好了,”馬太太輕描淡寫地說,“我跟租客約法三章。窗戶,白天可以開開,透透氣,到晚上必須關上,免得影響你們夫妻休息……”

“那也不成啊!窗戶的插銷在他手裏,他想開就開,想關就關,我還能飛起來幫他關窗戶?”

“馬太太,你要開這扇窗戶,我們堅決不同意!”

夫婦倆終於形成了“統一戰線”。

“哼哼!”馬太太冷笑起來,“鄭先生,鄭太太,你們搞搞清楚,這三層閣是我的,你們住的這間南廂房也是我的,整個十八號統統是我的!別說開扇窗戶,就是我把十八號的房頂整個給揭掉,別人也沒有理由阻攔我!我事先跟你們打聲招呼,算是客氣的,你們不要拿客氣當福氣!”

“你這叫什麽話!”老鄭氣壞了,“南廂房我已經租下了,現在就是我的,你怎麽可以不經我的允許,在我房間裏開一扇窗戶?”

馬太太兩手一攤:“我又沒在你房間裏開,我給我的三層閣開窗戶。”

“可你的三層閣搭在我頭頂上,你開窗戶,不就是開在我家裏?!”

爭吵聲引來了仲自清、謝桂枝、萬太太等人。關壹紅對著門外大聲說:“大家評評理!她要給三層閣開窗戶,就開在我們家裏,這還讓人怎麽過日子?天熱了,我要在房間裏洗澡,閣樓裏一開窗戶就看得清清楚楚,你們說,這還是人過的日子嗎?”

大家一聽紛紛搖頭。“不像話!”謝桂枝說。“見利忘義!”仲自清說。

馬太太不跟他們囉嗦,集中火力對付老鄭。

“鄭醫生,當初你租我房子的時候,這間三層閣就已經在那兒了,不是我後來特意搭出來的,對吧?現在我把它租出去,也不幹你的事。實話告訴你,租客我都找好了,是他這麽要求的。要是沒扇窗戶透氣,你就等於把一頭野獸關在籠子裏,他在上麵乒乒乓乓一折騰,你們下頭也沒法過日子,是吧?我也是為你們著想。”

萬太太插了一嘴:“馬太太,你為什麽不開扇‘老虎天窗’呢?”

馬太太說:“開老虎窗就得鑿屋頂,咱們畢竟是石庫門,老房子,又不是鋼窗洋房,盡量不要去破壞結構,免得一到黃梅季就漏水。”

“你舍不得鑿屋頂,就把窗戶開在我們家裏?馬太太,你也太缺德了,缺了大德!”

“鄭二白你給我聽著——”馬太太喉嚨爆響,“你要不樂意,卷鋪蓋走人,我把後麵的房租退給你就是了!介好的南廂房,還怕攬不到租客?你上午走,我下午就找得到!”

她把堵在門口的仲自清、謝桂枝等人推搡開,屁股一扭一扭地下樓去了。

馬太太的底氣為啥這麽足?很簡單,老伍又回來了,官複原職,管著這片。

為了他,馬太太花了不少銀子,警察局裏裏外外,到處塞狗洞。

其實三層閣的房客還沒找好呢,馬太太這麽說,就是想嚇唬嚇唬他們。老鄭夫婦的反應如此激烈,也在意料之中。

馬太太回去就跟老伍商量。老伍說:“膿包既然已經挑破,那就趁早把裏麵的膿擠幹淨,免得夜長夢多。”

他又說:“找個木匠,趁他們夫婦沒在家的時候,乒乒乓乓幾下就搞定了。等他們回來一看,生米已經煮成熟飯了,隻好接受。這事宜早不宜遲,拖到十八號上上下下都對你有看法,你不就被動了?我剛穿上這身老虎皮,得收斂點,不能公開幫你說話。”

“曉得了,先下手為強!”馬太太擼起袖子,磨刀霍霍。

石庫門人家,家裏用的馬桶都隻有一隻,一家人合用,沒有擺兩個馬桶的。這玩意兒可沒有“成雙成對”一說。所以吃罷中飯,兄妹倆都想上廁所,萬尺布搶先一步,鑽進布簾,坐在馬桶上。

“媽……”萬斤糧想告狀。萬太太收拾碗筷,一邊說:“讓讓你妹妹嘛,她很快的。”

畢竟是孩子,憋不住,萬斤糧出門,就見馬太太和老伍從屋裏走出來,門沒鎖,順手一帶,馬太太一邊下樓一邊說:“我這就去找木匠……”

萬斤糧溜進她屋,屋角擺著一隻有錢人家才用得起的紅木馬桶,萬斤糧揭開蓋朝裏一看,馬桶裏一汪清水,洗得挺幹淨,就退下褲子坐了上去……

秦克正躺著,聽見一陣叮叮梆梆的敲打聲,從三層閣裏傳出來,還有木屑紛紛揚揚落下,掉在頭上、床上。他知道老鄭和馬太太正較著勁呢,可沒想到馬太太動作這麽快。唉,這石庫門裏的是是非非啊,很影響革命工作!

白天,關壹紅幫老鄭在診所裏整理掛號簿,小孩就托給陸太太照料,每月給她幾斤黑市大米,她也挺樂意。這會兒,陸太太抱著孩子來診所找她,說,你表哥林先生讓我來的,你快回家去看看!

關壹紅預感不妙,一溜煙跑回家一看,床上、地上到處是鑿落的木屑和木片。秦克起床了,坐在一邊,一臉苦惱。在他頭頂上,三層閣的窗戶已經成形,木匠正在安裝鉸鏈,其實說是窗戶,沒玻璃,就是一塊可以往前推開的木板,用根細棍一支,就算是固定了。

關壹紅氣得大叫:“住手!叫你住手!聽見沒?”

幹活的木匠愣住了,低頭看著下麵氣憤的關壹紅。身後的馬太太陰陽怪氣地發話:“誰付你工錢,就聽誰吩咐。快點幹活!”

老實的木匠繼續弄。

“馬太太,你來真的是不是?搞先斬後奏是不是!”關壹紅撐著脖子,青筋暴跳。

“鄭太太,你說什麽呀,我怎麽聽不明白?我在自己家裏做點事,還分什麽真的、假的?”

馬太太縮在後麵,兩個女人其實誰也看不見誰,隔空罵戰。

“別以為自己居高臨下,就以為我們好欺負。我告訴你,姑奶奶有的是招兒!”

“有招兒你就使出來呀,老娘見招拆招!”

“好,你等著!”

“我當然等著。我還告訴你,房客明兒就搬來,是位先生,姓賈。不管你們使什麽招兒,對付的可是他,不是我,你可想明白了。”

木匠把推出去的木板收攏,拿鉤子一鉤,算是完工了。

“鄭太太,算了吧,消消氣。”秦克勸。

關壹紅指著三層閣,“見過這麽蠻不講理的人嗎?老伍被解職那陣,你看她那副可憐相!一眨眼的工夫,又抖起來了!”

“她是房東,又是個寡婦,你就讓著她點。”

“我就是考慮到你!”關壹紅聲音低下來,“老許常過來,跟你商量點事,上邊窗戶一開,你們說的他都能聽見,你覺得這樣安全嗎?”

秦克想想也是,“那你打算怎麽辦?”

“對付這種無賴,就要拿出更無賴的辦法!”

木匠幹完活,跟著馬太太下了閣樓,到她屋裏,馬太太拿錢給他。

木匠提著工具袋欲走,忽然說了一句:“馬太太,你家裏怎麽有股臭味?”

馬太太一吸鼻子,果然有臭味。她四顧,逡巡的目光落在那隻紅木馬桶上……

十八號裏,爆響馬太太驚天動地的叫罵聲:

“要死嘞!哪個缺德鬼幹的好事,把大便拉在我家馬桶裏!哎喲喲,臭死啦!”

“迭隻宗生、畜生!一家門死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