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廿二章:健腦丸如何吃出補腎丸的藥效來
1
再說霍正,運氣還算不錯,投了一個戲班子,跟著打雜,一路從湖州到了蘇州,然後坐船到了上海。等到了上海才知道,一條黃浦江把上海分成浦東和浦西。浦西有租界有老城廂,浦東是鄉下全是農田。她現在就在浦東的高橋鎮上,那時候既沒有大橋也沒有隧道,要去浦西的話還得坐船,上海話叫“擺渡”(不是百度)。
天色已晚,看來得在鎮上留宿一夜,可問題來了,她身上隻剩幾張法幣了,小客棧的老板看見法幣頭搖得像撥浪鼓。不光投宿無門,就連她想買個饅頭填填肚子,攤販也拒收。多虧有個好心人,買了幾個饅頭,給了她一個。
霍正轉身到一角落裏,正要吃,饅頭燙嘴,再說餓慌了,手有點哆嗦,竟沒拿住,滾落的饅頭不偏不倚被一隻馬蹄子踩爛。霍正愕然抬頭,就見一匹路過的大白馬,馬上端坐一個軍官,馬前有個勤務兵。黃綠色的軍服,青天白日的帽徽,乍看跟中央軍一樣。
霍正心裏清楚,上海早已淪陷,日占區裏是不可能出現國軍的。他們是“和平軍”,全稱“和平救國軍”,係*組建的偽軍,大部分由戰場上被日軍俘虜的國軍轉來。總司令叫任援道,是*手下的大將。(任1980年客死在加拿大,是汪偽係大漢奸裏極少數能全身而退的)
國軍部隊的軍銜是三角星的“豆豆”,而偽軍和日軍是五角星的“豆豆”。霍正看出來,騎馬者軍銜還不低,是個團長。
霍正不想找麻煩,慢慢往後退去。那軍官端詳了她一眼,低頭瞅了瞅馬蹄下的饅頭,招呼勤務兵“小牛子!”
勤務兵會意,掏出一百塊中儲券遞給霍正:“給,再去買兩個。”
霍正裝出一副害怕的樣子,搖搖頭,不肯拿。
“拿著吧!”勤務兵把錢塞給她,說,“我們韓團長愛民如子,你不拿他會不高興的!”
霍正收下錢,說了聲“謝謝”轉身就走,一邊走,似乎能感覺到那位“韓團長”騎在馬背上目送著自己。
“團長!”勤務兵湊到馬前,饒有興趣地說,“您沒發現嗎?這女的跟您太太長得有點像哎!”
韓團長點點頭歎了口氣。他在上海落腳後就把妻從老家給接過來,不料妻身子弱,一路顛簸,到了就大病一場,久治未愈,半年前病故。韓團長至今還沒從喪妻之痛中走出來,傍晚遛馬,其實是散心。
剛才那女的說“謝謝”時看了自己一眼,讓韓團長想起家芝臨死前看自己那眼神來……真的很像。
“團長,”勤務兵牽著馬說,“看她那樣,不像鎮上的居民,要不我幫你打聽打聽?”
“幹什麽?強搶民女?韓某人可不幹這等事!”
“問問嘛,興許是個寡婦呢?”
“滾!”韓團長瞪了他一眼,調轉馬頭,往團部的方向走去。
霍正拿著錢,沒去買饅頭,她想把中儲券留著,明天一早擺渡還要錢呢。
她走進一條青石巷,靠在一戶人家的門板上,陣陣睡意襲來,眼皮開始打架,太累了。她又想到了秦克,他脫險了嗎?他到上海了嗎?聯係上組織了嗎?他沒有地下工作的經驗,會不會遇到新的麻煩、新的問題?也隻有靠他自己了……
驀然,一道手電筒的光柱射在霍正的臉上,耳邊伴隨著“喂、喂”的吆喝。
霍正用手遮擋光柱,光柱移開,霍正勉強睜開眼睛一看,麵前站倆巡警,是鎮警署的。
“幹什麽的?”
“沒……沒幹什麽,打個盹。”
“哪兒來的?”
霍正說:“蘇北來的,來投親戚。”
“親戚呢?”
“在浦西,明兒一早我就去坐擺渡船。”
“良民證呢,拿出來。”
糟糕!霍正心想,就怕這個。隻好賠笑說:“這位大哥,我來的路上,不小心掉水裏了,良民證給搗爛了……沒了。”
“沒了?那就不好辦了!”
為首的警察打量著霍正,手電筒的光柱在她身上上下移動,女性的第六感讓霍正隱隱感到一絲不安,忙說:“兩位大哥,我就是個難民,過路的,能生什麽事?要不我走吧,我不在這兒打盹了,好吧?”
“現在亂得很,什麽人都可以冒充難民……”那警察喝令,“你站好了,讓我搜搜。”他伸手就摸,本想在霍正的胸脯上摸兩把,揩點油,卻無意間觸到霍正揣在懷裏的槍……
“幹什麽你!”霍正本能地護住胸,一邊叫起來。
“好像有東西……”
“你**我!”
“站好了,站好了。”
霍正雙手抱在胸前,心想萬一槍被搜出來就完了,她隻能裝出一副受委屈的樣子,哭喊起來:“你不講理!你揩我油!你摸我!”
“我讓你站好了!”那警察不耐煩地吼道,看得出,這家夥經常猥褻女性難民。
邊上一警察哼道:“別跟她囉嗦,拉警署去,扒光了檢查。”
“救命啊!救命啊……”這種時候除了叫喚,霍正實在沒別的轍。若隻有一個警察,霍正還有把握,出其不意一掌劈在他脖頸上,讓他懵掉,自己轉身就跑,可現在多一警察,人家還背著槍,真就不好辦了。
為首那警察惱了,掄胳膊做出打人的姿勢,“你他媽再叫……”
啪!後腦勺挨了一馬鞭,*飛了。回頭一看,韓團長騎在馬上,居高臨下,一臉怒氣。
邊上那警察趕緊敬禮:“韓團長!”
“幹什麽你們?調戲民女啊!”勤務兵小牛子喝問。
為首那警察說:“我們這不執行公務嗎?這女的露宿街頭,又拿不出良民證,很可疑……”
“可疑你個頭!”韓團長怒斥,“鎮外有強盜,你們怎麽不去抓?就知道欺負個姑娘家,沒出息!”
“滾,滾!”勤務兵揮手,像轟蒼蠅一樣驅趕。為首的警察憤懣,可沒法子,你跟駐軍比腰杆子硬,找死。
眼看警察走了,霍正驚魂未定,手一直抱著胸前,生怕武器暴露。
“姑娘,哪兒的人?”韓團長和顏悅色地問。
霍正說:“蘇北,我是來投親戚的。”
“親戚在哪兒?”
“浦西,打算明兒一早去坐擺渡船。”
韓團長點點頭。勤務兵說:“我們是鎮上的駐軍,團部就在前麵。要不你上我們那兒貓一夜……”
怕她擔心,韓團長忙說:“你放心,給你騰間屋子,門閂可以插上,保證沒有壞人。”
其實霍正擔心的是那對警察又折回來,他們是本地的,熟門熟路,想找她算賬還不是小菜一碟?再看這位韓團長,氣宇軒昂的,倒是個正派人,就點了點頭。
團部就在鎮子北麵,一大片營房,門口有站崗的,荷槍實彈。看這架勢,就算那倆壞警察一路跟著,伺機報複,也不敢往裏闖,霍正就放心了。
韓團長還真給她收拾了一間房,有床有桌椅,床上有幹淨的被褥,桌上擺了烙餅和炒雞蛋。霍正餓壞了,坐下來就吃,門開了,進來一丫鬟模樣的女孩,十六七歲,端著盆熱水,肩膀上搭著一塊青布毛巾。她對霍正說:“團長說,讓你慢慢吃,吃完了洗把臉、洗洗腳,早點睡。明早派勤務兵送你去碼頭。”
“太謝謝了!”霍正挺感激。那丫鬟放下臉盆,並沒有走的意思,而是一屁股坐下來,跟她閑扯起來,開口就叫“姐”,小嘴巴挺甜。
“姐,你是蘇北的?蘇北哪裏?”
“泰州的。”
“姐,你來上海投親戚?家裏沒人了?”
霍正點點頭。
丫鬟又問:“姐,你嫁人了沒?”
霍正覺得她有點刨根問底,先搖搖頭,反問起來:“這裏都是當兵的,怎麽會有女的?”
丫鬟說:“我是本地人,被他們雇來伺候團長太太的。幾個月前,太太不幸得了傷寒,死了,團長一直傷心呢。太太住過的屋子,包括我,他都留著,好像太太還會回來似的……”
兩人在屋裏閑聊,勤務兵小牛子在屋外窺視。過了片刻,那丫鬟對霍正說:“姐,你慢慢吃,吃完碗筷擱著,我會收拾的。”說完就退了出來,和小牛子交換了眼神,點點頭。小牛子拿出一把掛鎖,悄悄把門給鎖了。
吃飽了飯,霍正就覺得眼皮打架,快要撐不住了,就草草洗了把臉,洗了洗腳,鑽進被窩呼呼大睡,從蘇州過來這一路上,有兩三天沒睡過一個囫圇覺了。
房門悄悄開了,韓團長躡手躡腳地走進來,先看看霍正,見她睡得死沉,放心了,先檢查她的包袱,發現了一疊法幣。
霍正翻了個身,接著睡。韓團長冷眼一瞅,枕頭下麵好像壓著什麽東西,露出個角,便伸手一掏,居然是把勃朗寧手槍!韓團長吃驚不小,不由重新端詳起這個女人來……
次日早晨,霍正起床,穿戴完畢,把手槍從枕頭下取出來,揣進懷裏。
她想出門,卻發現房門外麵加了把掛鎖,喊了半天“開門”, 把門拍得山響,終於那丫鬟來了,兩人隔著窗戶。霍正問她:“幹嘛把門鎖上?我還要去趕渡船呢。”
“姐……”丫鬟叫了她一聲,“我跟你說實話吧,團長他……他想娶你。”
霍正沒聽明白,“啊?”了一聲。那丫鬟接著說:“你跟死去的團長太太,長得有點像,所以團長看上你了,說這是老天爺的安排。昨晚我一打聽,你又沒男人……”
霍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質問:“你們不覺得荒唐嗎?有這麽娶媳婦的嗎?!”
丫鬟說:“姐,你就應了吧。當上團長太太,以後吃香的喝辣的,再添個一兒半女,保證你好日子過得,不比你去浦西投窮親戚強百倍?”
“胡說八道!”霍正氣憤,“我不是來嫁人的!救命啊!和平軍強搶民女啦!”
丫鬟轉身就走,索性不理她了。
霍正扯開嗓子繼續喊,終於,韓團長來了,喝令勤務兵開門,他走了進來,隨手把門帶上。
“韓團長!”霍正厲聲,“我敬重你是條漢子,可沒想到,你跟那些臭警察一樣,他們頂多是揩我的油,而你比他們有過之而無不及!居然想霸占我!”
韓團長嘿嘿一笑:“既然挑明了,我就不跟你多費口舌了。給句痛快話,願不願意?”
“不!願!意!”
韓團長並不生氣,冷笑一聲:“你是蘇北來的?”
“對。”
“新四軍在蘇北可猖獗呢,還有好幾個根據地呢。”
霍正覺得他話裏有話,就道:“那跟我有什麽關係?我就一老百姓,來上海投親戚。”
“投親戚?哼哼,帶著這個?”
韓團長攤開手掌,幾顆黃澄澄的手槍子彈。霍正大吃一驚,下意識摸了摸胸口,槍還在。
“昨晚上,我把你槍裏的子彈給下了!”
“啪”一下,韓團長把子彈往桌上一拍,厲聲問道:“你沒有良民證,身上帶的鈔票都是法幣,還帶著槍,我怎麽越看你越像個女新四軍?你來上海恐怕不是投親戚,而是來執行什麽任務的吧?”
韓團長陰冷地望著她。
“我……我……”
霍正的腦子有點亂,調整了下思路,其實類似的預案之前都做過,哇啦一聲,她哭開了:
“韓團長,我跟你說實話吧!我是從橫涇鄉下來的,我十五歲那年,爹媽把我送到一戶大戶人家裏當童養媳,我男人整整比我小六歲,按鄉下的說法,叫‘女大六,金銀堆滿屋’。可後來,我男人得病死了,我公公居然看上了我,想娶我做妾,我婆婆死活不答應,家裏就不太平了,我實在呆不下去,就偷偷跑出來,那把槍是我從家裏偷的,打算到上海換點錢的,都說一把槍起碼能換幾兩金子……”
霍正聲淚俱下。瞅著她,韓團長將信將疑,換了個語氣說:“你們鄉下的事,跟這裏是八竿子打不著,我也沒法去證實。不過既然你是童養媳,那你逃跑無非是想嫁個好男人過上好日子,對吧?我的情況你也知道,我女人死了,要不是因為你跟她長得有幾分像,我才不會看上你呢!所以說,這也是緣分。你嫁給我,幫我添個一兒半女,從此衣食無憂,不比你在鄉下給你公公做小老婆強一百倍一千倍?怎麽說也是明媒正娶嘛!”
霍正沒了聲音,似在思考,其實在考慮如何脫身。
韓團長接著說:“你不答應,就說明你心裏有鬼,剛才說那一大堆統統是謊話。我隻好把你送到浦西的七十六號那邊去——不管你什麽來頭,他們都能查清楚。不過,你這身細皮嫩肉可就糟蹋了。”
霍正知道“七十六號”是個什麽地方,猶豫了片刻,點了點頭。
“你答應了?”韓團長喜出望外。
霍正“嗯”了一聲。
“說話算數!”韓團長朝門口吆喝了一聲,勤務兵小牛子進來。就聽韓團長吩咐:“今天晚上就把喜酒給辦了!”
“今晚?”霍正倒吸一口涼氣。
“免得夜長夢多。”韓團長笑道。
小牛子說:“這兒又沒七大姑八大姨的,就一幫弟兄們,搓一頓就夠了。”
“可是……”霍正腦子轉得飛快,她在找理由,“總得讓我置辦點東西吧?添兩件新衣裳什麽的,畢竟是嫁人啊!”
韓團長不慌不忙掏出“歐米茄”銀殼懷表看了看時間:“給你一個上午、一個下午去置辦,總夠了吧?”
2
高橋鎮隸屬於上海特別市的浦東北區,始建於宋朝,流氓大亨杜月笙就是高橋鎮人。晚上看不出,但白天的喧鬧,遠遠超出霍正的想象,街上的店鋪鱗次櫛比,賣啥的都有。霍正一邊逛一邊感慨,說是個鎮,其實比蘇北一座縣城都熱鬧,難怪汪偽把上海看得這麽緊。
霍正在裁縫鋪前駐足,心想現做也來不及了,就走進一家成衣鋪,挑了兩件旗袍。整個過程,勤務兵和那丫鬟寸步不離。不管霍正看中啥,小牛子負責掏錢,買完交給丫鬟提著,霍正提前享受起“團長太太”的待遇來了。她心知肚明,這是謹防“準新娘”滑腳。
半道上,霍正停下說:“我想去茅房。”
丫鬟說:“我跟你一塊去。”
霍正白了她一眼:“你不嫌臭啊?”
丫鬟無奈地說:“姐,沒辦法。團長說了,要是讓你跑了,小牛子和我每人就得挨二十鞭子。”
“臭軍閥!”霍正罵。
當晚就拜堂。韓團長一襲馬褂,胸前戴一朵紅花;一身旗袍的霍正披著紅蓋頭,由那丫鬟攙扶著出來。團裏一位參謀充當司儀,扯著公鴨嗓吆喝拜天地。
接下來就是喝喜酒,說是“喜酒”,就是團部的一百來號人聚餐,找機會搓一頓罷了,喝酒猜拳,葷段子蘸著唾沫星子滿天飛,那叫一個烏煙瘴氣。
霍正睡過一晚的那間屋子,稍加布置,變成了洞房。
那丫鬟一直陪著新娘子。直到晚上九點多,酒氣衝天的韓團長跌跌撞撞回來了,對丫鬟揮揮手,把她打發走了。韓團長一屁股坐下來,喘著粗氣,自己倒了碗涼水。
霍正坐在床上,自己把紅蓋頭揭開了。
韓團長回頭看了一眼說:“娘子,你怎麽自己揭了?應該讓我來,這麽做,不、不吉利……”
霍正嗔怪地說出:“拉倒吧,人家都等半天了,你頭上蒙塊布坐這兒試試?”
韓團長嗬嗬笑了:“你看你,還是個急性子……”
他上前想摟她,被霍正順勢輕輕一推,韓團長一屁股坐在她身邊,舌頭打卷地說:“你知道嗎?上海,是我的福地,好地方!”
“你以前來過?”霍正跟他打岔。
“當然來過!”韓團長拍拍胸脯,“沒聽出我的口音是什麽地方?”見霍正搖搖頭,就告訴她,“廣東的,起初的番號是國民革命軍19路軍78師156旅第6團。”
“你是十九路軍?”霍正不由多看了韓團長兩眼,“民國二十一年的‘一二八’你參加過?”
“參加過!當時我還是個連長,就在閘北,跟日本人打過;五年後,又是閘北,‘八一三’第二次淞滬抗戰,我又參加了。不過降了一級,是排長,哈哈!”
霍正很驚訝:“這麽說,你是個抗戰老兵了,得向你致敬!”
霍正不是客套,要不是怕暴露身份,她真想給這位韓團長敬一個標準的軍禮。她知道兩次淞滬抗戰打得多麽慘烈,國軍真正打出了中國軍隊的軍威,讓日本人“三個月滅亡中國”的叫囂變成一句笑話。
“老兵?哈哈哈!”韓團長慘笑起來,“如今好不容易熬出頭,當了團長,可不是國軍,而是和平救國軍,總司令是汪主席。誰不清楚他是個什麽貨色?說白了就是偽軍,媽了個逼的漢奸隊伍!”
霍正問:“那你是怎麽會……”
“別提了,我們是雜牌軍,打仗的時候是炮灰,仗打完了就受氣,糧餉被克扣,為了讓兄弟們有口飯吃,我們是自上而下,把武器倒賣給太湖裏的土匪,結果東窗事發,我被抓了,判了刑。後來,任援道來勸降……任援道,你不知道吧?江蘇省保安司令,*手下的大將。我先是加入他的綏靖軍,當了營長;後來又加入和平軍,當了這個團長。”
霍正說:“恭喜你步步高升。”
“我呸!”韓團長朝地上啐了一口,“罵我哪?漢奸就是漢奸,不需要粉飾。誰罵我漢奸,我不生氣,還要謝謝他,他讓我腦子清醒,知道自己是哪根蔥!”
霍正笑道:“那我現在不也成了漢奸老婆?”
“太太,你聽我說——”韓團長拉起霍正的手,他現在是臉紅耳熱,手更熱。他說,“你的任務就是幫我生孩子,至於後路,我會想好的。這身皮,我早晚會扒了它……”說著他就往前湊,霍正往後縮。
“你要幹什麽?”
“圓房啊!”
霍正推辭:“你喝多了,若現在圓房,對孩子不好,沒準生下來就是個酒囊飯袋。”
“笑話,新婚大喜,哪個新郎官不得多喝幾杯?”
霍正說:“人家知道適可而止。可你呢?推杯換盞,都爛醉如泥了。”
“有嗎?”韓團長摸了摸腦門,“我覺得還行啊……”
霍正指指被窩:“你先躺下,我幫你醒醒酒,好好睡一覺,睡醒了再圓房不行嗎?我們都拜過天地了,是夫妻了,還信不過我?”
“對,是夫妻了……”韓團長嘟噥著躺下了。
霍正去打開房門,勤務兵挎著駁殼槍,在門口站崗。
“小牛子!”霍正一副團長太太的架勢。
“唷,太……太太?”勤務兵還有點不習慣。
“你站在門口幹什麽?偷聽啊?小心我揍扁你!”
小牛子嘿嘿笑了。
“這兒沒你的事了,去睡吧。對了,讓那丫頭幫韓團長熬碗醒酒茶,快點送來。”
小牛子應了一聲就跑了。霍正輕輕掩上了門,她已經盤算好了……
次日清晨,酒醒後的韓團長,帶著小牛子和兩名士兵,氣急敗壞地趕到鎮上的碼頭。昨晚那丫鬟端著醒酒湯進屋後,兩下就被霍正製服了,繩捆索綁,嘴堵上。霍正換上她的衣服,挎個籃子,溜出了團部,不知去向。
晨霧繚繞的碼頭上,一條條大小帆船還有烏篷船密密匝匝地排列著,簡直密不透風。哪兒有新娘的蹤影?小牛子勸韓團長,別找了,這一大早,進進出出的船老多了,她肯定搭船去了浦西,魚歸大海,找不到了。暴跳如雷的韓團長拔出小牛子的駁殼槍,朝天“砰砰砰”連開三槍,藉此發泄。
3
一向門庭冷落的貰器店,突然“顧客盈門”,二十多個人把店給圍了。陸書寒頭回遭遇這陣勢,有些激動:“清明節還沒到,諸位就來搶購啦?我宣布——壽衣八折、招魂幡六折、錫箔買一送一、冥鈔買十送三。買十個億就送三個億。超劃算啊!”
“我們不要,都是紙頭紮的,不值錢!”為首的喊。
“那你們要什麽?”
“我們要你那口楠木棺材!”
陸書寒心裏一驚,真是怕啥來啥,隻好陪著笑臉說:“不是我小瞧諸位,你們買得起嗎?”
“怎麽買不起?我們集資!”
每個人都從口袋裏掏出一疊中儲券,衝他揮舞。
陸書寒倒吸一口冷氣,心想這年頭,有集資做生意的,沒見過集資買棺材的……
他又道:“容我多問一句。你們這麽多人,一口棺材,將來怎麽分啊?這是棺材,隻能躺一個人,總不能分成格子間裝骨灰吧?”
“這事不用你操心!”
“我們買的是木材,不是棺材!”
“我們準備把它劈了,大家分!大的楠木賣給字畫店做匾額,小的留著,將來做個牌位。”為首的回頭問眾人,“總比把中儲券攥在手裏,一天天貶值下去來得強,大家說是吧?”
“對!”
沒退路了,陸書寒隻好亮出底牌:“不好意思,這口棺材早已名花有主——是我的鄰居仲自清。”
“我們認識,那辦報的老秀才!”
“他錢付清了嗎?”
陸書寒心想,這可不能瞎說,萬一日後仲自清賴賬呢?便實話實說:“他付了一半。”
“退給他,我們付給你全款!”
陸書寒搖頭:“買賣人,得講誠信。除非仲先生自己要求退款,否則,不能一女二嫁。”
“奸商!奸商!”
“今天由不得你!你不賣,我們就動手搶!”
“對,搶棺材啊!”
“暴民們”蜂擁而上,陸書寒早有準備,從櫃台下麵抽出一把竹劍,跳出店來,嗖嗖嗖舞了一通“華山劍”,嘴裏發出“啊、呀”的怪叫,把眾人給唬住了。
人群裏有人喊了一嗓子:“那邊醬油店開門了,還剩兩壇醬油沒賣完,大家打醬油去啊!”
“暴民們”一哄而散。
陸書寒撂下劍,擦把汗,馬上給仲自清打電話:“姓仲的,明天就把棺材拉走,我沒有義務替你守棺材!”
“老陸啊,幫幫忙好伐?幫幫忙!介大一口棺材,儂讓我往哪裏放呀!”
“我不管!他們天天來鬧,再這樣下去,我就變成護棺大俠了!!”
這邊老陸上躥下跳,捍衛他的鎮店之寶,那邊馬鳳仙也沒閑著,佛龕前,她第二次替林妹妹“擋災”。又是一疊中儲券,這次有了伍佰元麵額的,明顯比上次多。黃巾包好鈔票,放在佛龕前,用一塊鵝卵石壓住。老規矩,讓林妹妹跪在蒲團上不停地磕頭……
儀式結束,林妹妹打開黃巾清點鈔票,居然少了三張伍佰的,兩張壹佰的。
神明的胃口變大了耶!
馬鳳仙還解釋呢:“最近物價飛漲,鈔票貶值,神明也得過日子……幫窮人過日子。”
“神明還知道物價?”林妹妹指指佛龕。
“無所不知、無所不曉,要不怎麽當得了神明?大妹子,你該換個思路——神明多收你的錢,說明幫你做的善事更多,效果更好了!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林妹妹瞟了馬鳳仙一眼,透著一絲懷疑。
4
最近關壹紅在幹丫鬟的活兒——幫人梳頭。以前是丁香幫她梳頭,現在大小姐幫別人梳頭了。桌上放著幾把不同的梳子:桃木的、象牙的、牛角的、檀木的……秦克坐著,關壹紅幫他梳頭。
“你有這麽多梳子?”秦克問。
“各有各的用場,”關壹紅歎了口氣說,“別說梳子,就連吃飯用的碗,我們家以前也分早餐的、午餐的和晚餐的,不會重複。傭人要是拿錯了,管家會罵的。”
秦克“哇”了一聲:“你們家是大戶吧?”
關壹紅想想真沒勁,連這種事都要說,手上一使勁,梳子紮了秦克的頭皮,疼得他直皺眉。“幹嘛要梳頭?”他問。
關壹紅說:“按摩頭皮,激活腦細胞,幫你恢複記憶!”
“我自己來吧,”秦克說,“我的右手還能動彈。”
“那我幫你梳左邊,你自己梳右邊,”關壹紅給他一把牛角梳子,“每把梳子梳一百下,不許偷懶啊!”
關壹紅開始絮絮叨叨,說自己家裏那點事,說她開銀行的爸,說她當記者的大哥,說她那不爭氣的弟弟,說著說著,就往秦克的漢源劇社上靠了,想幫他回憶起一點什麽來。
“鄭太太,我頭皮發熱,肚子也點餓了。”秦克岔斷說。
關壹紅有點泄氣,你餓了?我還飽了呢——氣飽的!
她想起家裏還有個長棍麵包。在虹口的提籃橋一帶有猶太人聚居區,鄭二白常去一家麵包房,是一個叫果尼的猶太人開的,他幫果尼太太做針灸,每次果尼先生都會送他一個長棍麵包,關壹紅可喜歡吃了。
這幾天太忙,把裝麵包的紙袋往碗櫥頂上一擱,就忘得幹幹淨淨了。等她取下來的時候,試圖掰成兩截,卻發現根本掰不動,試著咬了一口,險些把牙齒給崩了。
鄭二白回家,發現媳婦正對著一根長棍麵包運氣。
“這麵包怎麽這麽硬!”關壹紅真想找一把鋸子來,把麵包鋸開。
老鄭說:“猶太人精明唄。以前猶太人家裏都有金幣,萬一強盜上門打劫,抽冷子這麽一棍子打過去,一準兒把強盜給打暈了。所以叫長棍麵包——既是棍子又是麵包!”
秦克被他們給逗樂了,忽聽天井裏傳來一陣嘈雜,女人哭、男人罵。夫婦倆推開窗戶朝下麵一看,不得了!萬先生提著掃把,正追打萬太太呢,萬斤糧和萬尺布嚇得直哭,拚命拉住爸爸。毛跑跑、肖嘻嘻和菜根夫婦都來勸。
“儂迭隻死女人憨女人!敗家精!槍斃居!脫底棺材!為啥不去跳黃浦江?”萬先生那臉氣得跟豬頭似的,從沒見他這麽憤怒過。
萬太太隻是哭。關壹紅看不下去,喝道:“萬當光,你打老婆算什麽本事?有本事你上街找個男人打一拳試試!”
萬先生仰頭:“鄭太太,你少管閑事!”
“我偏管,打女人就是不對!”
鄭二白扯了媳婦一下,把窗戶關上,對她說:“你別管了,這種女人,該打。”
“她犯什麽錯了?”見丈夫表情有點古怪,關壹紅追問,“不會是……偷男人吧?”
“偷錢,”老鄭說,“偷家裏的錢。”
“家裏的錢也叫‘偷’?”關壹紅腦子轉不過彎來。
老鄭告訴他:“她把家裏過日子的錢偷偷拿出去打花會。”
“什麽叫‘打花會’?”關壹紅聽到了新名詞。
“是一種賭博,也叫‘打花筒’,”秦克搭了一句,“比打麻將容易,都是女人玩的。”
關壹紅看看他,“咦”了一聲:“這你怎麽沒忘?”
秦克摸了摸後腦勺,苦笑地說:“看來梳頭挺有作用。”
老鄭道:“最近弄堂裏好些女人都卷進去了,都是三十七號那個宋嫂帶的頭,菜頭、陸太太、萬太太她們,一個接一個被拖下水。照這樣下去,家破人亡近在眼前。”
“這個‘打花會’就這麽有魔力?”關壹紅疑惑。
5
霍正擺渡到了浦西,第一次走進大城市,被這兒的繁華弄得眼花繚亂,分不清東西南北了。好在在高橋鎮上采購的時候,她趁勤務兵沒注意,把商家找下來的錢悄悄揣進自己兜裏,這樣一來手頭就寬裕了。
她就叫了輛黃包車,把自己送到約定的接頭地點——巨籟達路上(今巨鹿路)一家茶葉店。店主是一對三十歲不到的小夫妻。
“我不買茶葉,”霍正按規定說出暗號,“你們這兒有賣可口的小茶點嗎?”
“有啊,你要什麽?”
“有賣九江的茶餅嗎?”
女的抬起頭來,犀利的目光掃了霍正一眼,說:“有的。”
“我要‘五老峰’牌的桂花茶餅。”霍正說得特別清晰。
“有的。”對方的回答也字字清楚,“我們是從九江四碼頭那裏的‘梁義隆’進的貨,加了茶油、丹桂、純堿和蘇打,吃著可香呢。”
暗號對完了,一字不差。
霍正朝身後看看,沒有旁的顧客,低聲道:“我從蘇北過來,任務是修電台。”
“你怎麽才到?”女的問。
霍正搖搖頭:“別提了,這一路上意外不斷,回頭慢慢再告訴你們。”
茶葉店後麵是個雜物間,堆放茶葉等貨物。有個男的正在盤貨,他就是男主人。
女的把霍正領進來,輕聲說:“蘇北來的客人。”
“我叫霍正。”霍正想與男的握手,沒想到對方看了她一眼,沒有伸手,把女的拉到一邊低聲問:“暗號對過了?”
“對過了。”
“東西呢?”男的問。女的愣了一下,搖搖頭。
男的用責備的目光瞪了妻子一眼,掏出皮夾子,拿出半張粉紅色的伍元鈔票給霍正看。
霍正有些窘迫,隻好說實話:“來的時候,我們坐船,半路遭遇了鬼子的汽艇,鬼子朝我們掃射,跟我同來的一位同誌跳水逃生,我因為水性不好,掛在船舷邊才躲過一劫,可身上的東西全濕了,那半張鈔票,因為在水裏泡得太久,變成一團紙糊糊,根本沒法打開,隻好扔了……”
小夫妻倆交換著目光。
“不好意思!”男的馬上說,“小姐,你一定是走錯地方了。”
女的想說什麽,被丈夫用嚴厲的目光製止,隻好不說話。
霍正囁嚅地說:“我理解,暗號和東西,缺一不可,可我實在……”
“既然理解,那就請回吧。”男的指指門口。
霍正知道眼下說什麽都白搭,隻能怏怏離去。
霍正剛走,小夫妻倆就起了爭執。
人家千辛萬苦到了上海,才進門就被咱們轟走,這不是把她往絕路上逼嗎?
女的替霍正鳴不平。
隻認東西,不認人,這是紀律!
男的斬釘截鐵。
這爿茶葉店,說是聯絡站,可既沒有上線也沒有下線,就是保管電台的。把電台交給自己人,任務才算完成。現在對得上暗號,可拿不出東西,嚴格地說隻能算“半個”自己人。故電台不能交出去。現在是非常時期,更要小心。
自從出了叛徒,所有的聯絡中斷,他們現在的任務就是守著一架出了故障的電台。沒有上級可以報告。也隻能委屈霍正了。誰讓她沒有保管好?
這就是地下工作的殘酷,時時刻刻在刀尖上行走,如履薄冰。
6
打花會,這種賭博方式早在清光緒年就有了,現已失傳。它用36個古人的名字(曆史上並無其人,皆杜撰),分別代表著皇帝、宰相、將軍、狀元、公主、乞丐、和尚、道士、尼姑、童子、樵夫、儒生等人,並與36種動物逐一對應。參賭者任意選其中一個名字投注,如押中,可獲賭注30倍的*;如未押中,賭注全歸賭頭(莊家)統吃。參賭者也可同時投二人、三人,若投二人中了其中一個,可獲15倍*,依此類推。
簡單吧?打麻將還講究技巧,打花會根本無技巧可言,純粹是撞運,加之有迷信色彩,頗受中下層勞動人民的青睞。
關壹紅,這位昔日的銀行大小姐,現在也淪為“中下階層的勞動人民”,被萬太太、陸太太和菜頭領著去了鬆雪街,那裏有花筒會的南市第二十七分會。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最近的一家投注站。
毛跑跑把這事告訴了鄭二白,老鄭大吃一驚,馬上質問媳婦,她們領你賭錢去了是吧?關壹紅爽快地承認了。“不就十塊錢一注?”她輕描淡寫地說,“外麵物價飛漲,十塊錢能派什麽用?不如下一注玩玩。再說了,都當亡國奴了,精神空虛;有的人雖然當了新四軍,可把以前的事忘得精光……這叫什麽?忘本!”
關壹紅分明是指桑罵槐,秦克躺著,眼睛閉著,裝睡。
關壹紅又說:“我還贏錢了呢,菜頭還有萬太太,你猜她們怎麽說的,說我有天賦,聽見沒有?天賦哎!”
“還天賦?我看你快成賭婦了!”老鄭很生氣,“我可警告你,十賭九輸,家破人亡,都是從小賭小贏開始的,還不趕緊懸崖勒馬!”
關壹紅撇了撇嘴:“我知道,我會把握分寸的,想把我關壹紅套進去,沒門。”
秦克聽不下去了,睜開眼睛,支撐著坐起來,對關壹紅說:“鄭太太,你要這麽說,我覺得危險了。賭博是把殺人不見血的刀,在這件事上,我百分之百的站在你先生這一邊……”
“你聽聽,過來人!”老鄭說。
秦克趕緊聲明:“我從來不賭的。”
“你怎麽就知道自己以前沒賭過?你不是把以前的事給忘了嗎?!”關壹紅連珠炮般地發問,“說不定你以前也是個賭徒,欠了一屁股債,被債主追得走投無路,才從上海跑到陝北去的!”
秦克語塞。
老鄭覺得媳婦跑題了,把她拽回來,說:“你看人家謝小姐,這種事情從來不參與、不為所動。”說完又補充一句,“你好歹也算大戶人家出來的,不要跟那些女人混到一個鍋裏舀飯吃,掉價兒!”
“喔唷!喔唷!”關壹紅大驚小怪地,“我跟謝小姐怎麽能比啊?人家是皇城根兒的,是格格,貴族血統。我算什麽?就算我以前是一隻金鳳凰,現在也快成一隻老母雞了,就是沒下過蛋!”
鄭二白和秦克麵麵相覷。老鄭說:“你擔心她變成賭婦,我更擔心她變成潑婦!”
秦克撲哧笑了。關壹紅騰一下就火了,抄起那根硬邦邦的長棍麵包,在秦克後腦勺上“嘣”的敲了一下,“笑什麽!”她氣惱地問。秦克一聲沒吭,腦袋一歪,當場昏了過去。
“你瘋啦?”老鄭大呼。關壹紅也慌了,撇下“棍子”過來看……
雖然打在秦克頭上,其實疼在關壹紅的心裏,疼到啥程度?來“大姨媽”都沒那麽疼。
她又跑到喬老板的書店,這回不是去翻那“缺了大德”的書,而是實實在在找了個方子:強腎補腦方劑。
她背著鄭二白去藥鋪抓藥,藥鋪的齊老板跟老鄭熟,很快老鄭就知道了。
“狗脊是啥?”馬鳳仙指著其中一味藥,問鄭二白。老鄭告訴她,狗脊是草本植物,根狀莖入藥,性溫味苦,藥效是補腎、強筋骨。
“那羊霍呢?”
老鄭看了馬鳳仙一眼,吞吞吐吐地說:“羊霍呀,就是那個……公羊的*。”
“壯陽的!”馬鳳仙眉頭擰成了結,“我就納了悶,他躺在床上養傷,吃這個幹啥?”
這句話說到老鄭的心裏去了。
是呀,秦克,一個傷員,他要壯陽幹什麽?
要說毒,什麽毒蠍子毒蛇,都毒不過毒婦。馬鳳仙提議,把藥效往反了改,讓他瀉瀉火。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把他的星星之火泡在汪洋大海裏,一點火星子都蹦躂不起來!
主意拿定,鄭二白提筆,把“狗脊”和“羊霍”都劃掉——羊霍,改大黃;狗脊,改泥鰍。餘下幾味藥,都依法炮製。
枸杞,改紅棗,反正都是紅的;
鹿茸,改蜈蚣;牡蠣,改蚯蚓;牛骨,改魚骨。
“好,好!”馬鳳仙拍案叫絕。
龜板膏,改毒蠍子——以毒攻毒。還有杜仲,改川貝;阿膠,改牛黃和冰片……
藥理就是,她讓他補腎,咱就幫他滋陰;她讓他壯陽,咱就幫他瀉火,好好瀉瀉。
喝了關壹紅親手熬的“愛心藥”,秦克就拉開了,起初一天三趟,後來一天五六趟。
當然了,畢竟還是傷員,身子弱著呢,切忌弄巧成拙。
好在老鄭這幾十年的中醫沒白當,劑量掌握著呢,要他一天拉三趟,就不會拉四趟。
許老吉來看秦克,商量工作,秦克坐在“馬桶間”裏,一邊拉一邊商量。
“老許,你在聽嗎?”秦克拉著肚子,還念念不忘革命工作。
“在呢……”許老吉站在布簾子外頭,捏著鼻子。
“對範家燁,你們就束手無策嗎?”秦克說。
“你的意思是?……”
“除掉他。”
許老吉說:“你去過赫脫路,現在那邊每天有特務蹲守。他不是怕我們去,而是就怕我們不去。”
“叛徒一日不除,我們的工作就沒法……展開……”
“等你拉完了,我們再商量好不好?”許老吉捂著鼻子。
眼下,采購站就剩秦克、許老吉,加上夥計阿來三個人。秦克來之前,許老吉就得到指示——秦克是領導,得聽他的。所以秦克下令了,消滅叛徒,其他的以後再說……拉完了再說!
在許老吉的攙扶下,秦克又去了“馬桶間”。
這兩天,範太太發現有個算命先生,舉著旗幡,戴著墨鏡,老在赫脫路上吆喝“看相測字,算命占卦,看風水選陰宅……”,不免動了心。想幫男人算算,也幫自己算算。不過現在除了一家三口,家裏還有七十六號派駐的兩名特務,屋裏一個,外頭一個,全天二十四小時,名曰“保護”,其實是想抓住蘇北派來的人,還有采購站的漏網分子。
外麵的特務依舊扮成擦皮鞋的,擺著攤,不過路人要是想讓他給擦擦鞋,立馬會遭到白眼,還有“滾開!”的低斥。
範太太跟屋裏的特務商量了一下,把那算命的給叫了進來。剛進門,特務就喝令他舉起手來,往他身上摸了一通。
“這是做什麽呀?”許老吉故作驚慌。
“不好意思,人家是吃這碗飯的……”範太太伸出手來,比劃了“槍”。
許老吉恍然大悟:“怪不得,跟外麵那位一樣,眉宇間有一團煞氣!”
範太太端茶,“茶我就不喝了,”許老吉一擺手問,“太太是要算命還是占卦呀?”
“測個字吧。”範太太。
“什麽字?”
“我名字叫‘北娟’,先生就幫我測個‘北’字吧。”
“太太,麻煩你寫下來。”許老吉說。
範太太拿起紙筆,寫了一個鬥大的“北”字。
“上南下北,左東右西,”許老吉扶了扶墨鏡說起來,“你看這個‘北’字,中間是一條通道,連著南北,南北通暢;而東西兩側給堵死了,既沒有通道,也沒有門。”
範太太點著頭,那特務湊上來聽。範家燁站在屋門口也在聽。他很謹慎,生人進門,他沒有露麵。
“你再看這個‘北’字,右邊是個匕首的匕字,匕首為何物?刀、凶器也!所以往西有凶險,近期不能去。”
範太太不住的點頭,又問:“最近我要燒香的話,應該往哪邊走呢?”
許老吉答:“太陽打東邊出來,臉朝東,舉目可見光明,最好是東邊。”
“東邊?”
“北邊是玉佛寺,南邊是龍華寺,西邊是靜安寺,東邊隻有城隍廟。”
7
秦克服藥後出現腹瀉症狀,關壹紅覺得不對頭,跑去藥鋪問了夥計,才知道老鄭把藥給換了,氣得她真想一刀劈了這個臭男人!她衝進診所,拍桌子質問老鄭是何居心?為醫者心術不正,不救人也罷了,反倒害人!
鄭二白不慌不忙地反問:太太,我倒想問問你,他患的是失憶症,你給吃羊霍做什麽?
“什麽羊霍?”
“你別裝。”
“我真不知道!羊霍是什麽?”
老鄭告訴她,“霍”就是*。見媳婦一臉茫然,心裏稍許安慰,看來她是真的不知道。不過老鄭依然做出一副不肯善罷甘休的樣子,詰問起來:
這不是補腦,這是壯陽!你給他壯陽幹什麽?你應該給我壯陽才對啊!
媳婦,你有何居心、有何目的、有何企圖?你倒說啊!
“我……”關壹紅心虛氣短,喃喃道,“我從書上抄來的,我又不知道羊霍是派什麽用的。”
“現在知道了吧?以後少自作聰明,給他亂開藥!我提醒你,他已經不是你的老相好老情人了,是新四軍戰士。他有他的組織。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人家組織會找你算賬的!”
見關壹紅不敢言語了,一個勁兒點頭,老鄭暗暗得意。
8
城隍廟在老城廂的東片,就在方浜路河南路以東,平日裏香火旺盛,最熱鬧的就是過年和元宵節,有廟會。還有清明、冬至、中元節的“四司出巡”,搞得像狂歡節大巡遊,堪稱“鬼魂大派對”。
範太太特意挑了個平常日子,和丈夫一同前往,兩名特務跟了一個,另一個在家裏留守,順便照看一下嬰兒。
範太太沒有進香火鼎盛的大殿,找了一冷清的偏殿,特務要跟著進去,被範太太攔住:“老方,千萬別進來。你身上揣著家夥呢,城隍老爺要不高興的,咱們不是白來一趟?”
特務想想也是,就說:“那行,我在外頭,你們快點。”
夫婦倆進去了。
一個小道士低著頭,提著一桶水拿著塊抹布,要往裏進,“站住!”被特務攔下。
“幹什麽?”小道士怯生生地問。
特務把七十六號的派司晃了一下,也不解釋,動手就抄身,確定小道士身上沒帶武器,就讓他走了。
小道士正是阿來所扮。他進入偏殿,假意打掃,就見範家燁夫婦雙雙跪倒在蒲團上,對著城隍老爺的金身泥塑喃喃自語,連連磕頭,遂從背後靠近……
他穿著雙窄口布鞋,其中一隻鞋底就綁著一根竹簽,尖頭朝外,非得低頭細看才能發現。
這根竹簽,被許老吉放在一酒壇裏,用毒藥浸泡了整整一年。竹是植物,表麵有細微的氣孔,可吸收。用它來行刺,不用紮多深,見血就行。
阿來的一隻腳慢慢抬了起來,對準範家燁翹起的屁股,準備踢過去——
偏偏這時候,一名上了年紀的道士,從偏殿內的一個房間走了出來,阿來慌忙把腳收回來,繼續打掃。
老道士看了阿來一眼,覺得眼生,上前問道:“你是……”
阿來忙道:“師傅,我是新來的,打雜的。”
老道士問:“是露香園的顧老爺介紹的?”
“哎,哎……”阿來隨口應著。
“正好,你跟我來一趟。”
阿來無奈,隻好跟著老道士走了。
挺好的一次機會,就這麽白白地溜走了。阿來好不沮喪,不過這一趟還小有收獲。離開城隍廟後,阿來一路尾隨,發現範家夫婦沒有回赫脫路的家,而是去了福開森路的一家診所:鍾氏診所。
鍾氏診所主治各類失眠症,範家燁走上了這條不歸路,睡覺都得睜著一隻眼,焉能不失眠?
老鄭決定去拜訪老鍾。其實按他倆的關係,“拜訪”這個詞反倒顯得生分。等老鍾下班,老鄭帶來點酒菜,就在診所裏,關起門來喝。
鄭二白把自己收留秦克的來龍去脈和盤托出,說:“我不瞞你,你有個姓範的病人,是那邊的叛徒,現在有人要他的腦袋——”
老鄭豎起四指,代表“新四軍”。
老鍾皺了皺眉頭,“這個人每次來都帶著保鏢,挎著槍,而且他說話十分謹慎,病情以外的話一個字都不漏,我就估計他有來頭……”
老鍾往前湊了湊,推心置腹:“老鄭,咱們是醫匠,不管天下誰當家,咱們不問政治,就埋頭看病人,唯有這般才能安身立命。你怎麽就卷進去了?”
鄭二白長歎一聲:“說來話長,我現在就像那蔥油餅裏的蔥,已經卷到麵團裏去了,你還能把它一根一根剝出來嗎?話又說回來,咱們是醫匠,可也是中國人,新四軍是打鬼子的,七十六號是幫著鬼子為虎作倀的,咱們心裏不能沒有一杆秤,至少能做點力所能及的事吧?”
老鍾默然了片刻,點了點頭。
按照秦克的安排,老鍾收拾東西去鄉下暫避,診所門口貼出告示,說鄉下有急事需要處理,暫別數日,望諸位病家諒解。
臨走前他給範家打了個電話,推薦鄭氏診所的鄭二白接替自己。範家燁並未起疑心,他跟太太商量了一下,同意鄭二白上門。
陌生的地方盡量少去,陌生的人盡量少見,非見不可的話,盡量安排在家中。這是範家燁給自己定的三條規矩。
上門的前一夜,秦克擔心鄭二白又把事情搞砸,跟上次接頭那樣,接頭失敗了可以重來,可上門殺範家燁,隻有一次機會,絕不會有第二次。
他再三叮囑,別害怕,你是醫生,你上門是為病家做治療,不管老許他們成功與否,你隻管做你的,萬一功虧一簣,也跟你沒關係。我們既消滅叛徒,也要確保你的安全。
鄭二白哼了一聲,看了秦克一眼:“你說得倒輕巧,我能信你嗎?”
“為什麽不能信呢?”秦克反問。
“那年我和我太太上北平度蜜月,你也是這麽忽悠我的,結果你在漢醫館裏扔*,警察抓的卻是我!你還記得嗎?”鄭二白開始翻老賬了。
秦克搖搖頭:“我想不起來了。”
“你說你,該忘的統統忘掉,不該忘的全都記著!幸虧當年我沒借錢給你,否則你一句‘想不起來’,我豈不成了冤大頭!”
“你有完沒完?”關壹紅插話,“人家好心叮囑,你好好聽著,明天可不是玩過家家,真刀實槍的!”
夜裏熄燈,夫婦倆躺地鋪上,老鄭翻來覆去睡不著,想想自己也是經曆過大場麵的——好幾次被人用槍指著,好幾次死裏逃生。可那都是突發事件,事先沒有思想準備。但這次不一樣,就在明天,有人要當著自己的麵,去殺死另外一個人,甚至不止一個呢!
唉,不想了,不想不煩,越想越煩。
還是想點別的吧……
他的手又開始不老實了,往關壹紅腰部以下摸去。
“幹嗎你?”關壹紅也睡不著。
鄭二白小聲:“自打他住進來,我們好久沒那個了……”
“你瘋啦?”關壹紅指指布簾。
“睡著了。”
布簾那頭,躺在床上的秦克其實沒睡著,一聽,忙應景地打起“呼嚕”來。
“你要我當著他的麵,跟你做那個?”關壹紅眼睛瞪得老大,又羞又氣,“鄭二白,我看你是昏頭了,發燒發到三十九度八!”
“他又看不見……”
“去去去!”關壹紅揮揮手,趕小雞似的。
老鄭悻悻道:“你說我這不是引狼入室嗎?連正常的夫妻生活都沒法過,還要出生入死幫他去鋤叛徒,你說我圖啥呀?”
“不圖啥,就因為你也是中國人。”
“大道理我也會說,明天去冒險的可不是你,是我。”
關壹紅不耐煩了:“煩死了,你想做就做吧!”
她四仰八叉朝天一躺,跟一隻就要進烤爐的鴨子似的。鄭二白身體動了動,卻泄了勁兒。“算了!把精氣神攢著,留到明天吧。”
鄭二白翻過身去,背對她。
關壹紅從後麵抱住丈夫,安撫他:“別瞎想了,明天一定會順順利利,我會在外頭配合你的。”
老鄭翻過臉來:“你別瞎摻和,有你什麽事?”
“不告訴你,明天你就知道了!”
夫婦倆相擁而眠。布簾那頭,秦克眼睛睜著一直在聽,陡然湧起一絲惆悵。
曾幾何時,這個女人屬於我;而今時過境遷,她已為人妻,老天爺卻偏偏把我安排在她身邊,讓我一幕接一幕地看,想中途退場都不行。
老天爺,你他媽高級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