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廿一章:地下工作,地球上最糟的工作

在七十六號的血腥手段下,中儲券完敗法幣,法幣被迫往國統區回流。重慶政府那邊不堪壓力,物價飛漲,這還情有可原,可怪就怪在,在中儲券一統市場的江浙滬一帶,中儲券的幣值沒穩定多久,就像坐了電梯一樣開始往下走了。

鈔票一貶值,保值的金子銀子就開始漲價。對老百姓來說,家裏就算有金子,頂多是幾件金首飾而已,能夠進行流通的隻有銀子。

想想也是啊,中儲券是啥?*啊!老百姓對它沒信心,不敢多留現金,有鈔票就趕緊換東西,就連偽政府裏那些大員,也趕緊換黃金,其他有門路的就換商品,囤貨。普通百姓兌不起金子,也囤不起貨,就隻有換銀元了。

銀行鱗次櫛比的外灘,倒賣銀元的黃牛成群結隊,市民絡繹不絕,查驗銀元的叮叮當當聲不絕於耳。

老鄭每天收了診金,交給謝桂枝,讓她馬上坐黃包車去外灘換銀元。結果到了九江路一打聽,今天的行情是四百五。她有點猶豫,又去法租界的拉都路(今襄陽南路),那邊也有銀元販子紮堆的地兒,本以為那裏會便宜點,沒想到要四百六,最貴要四百七。於是再折回九江路,沒想到這邊已經漲到四百八了。謝桂枝拿不定主意,畢竟錢不是她的。回來跟老鄭一說,後者搖頭歎道:

“你看吧,明兒肯定四百九。”

天色已晚,黃牛們也該收攤了。

算了,人家謝小姐也是好心,想幫自己省點。

鄭二白的預測並不準,因為第二天漲破五百了。

自從吃了那頓“大米宴”後,仲自清忽然想開了,鈔票天天在貶值,不如對自己好點!於是三天兩頭去“老半齋”打牙祭,菜並不重要,要緊的是一碗盛得滿滿的大米飯。這天他點了兩菜一湯,等吃完付鈔票的時候,發現不對頭——米飯漲價了!也就一頓飯的工夫,賬房把牌子取下來,把原來的價格擦去,用毛筆填上了新的價錢。

摸錢的時候,老仲心疼啊。以後再來,他吸取教訓,點完單立刻把鈔票付掉,否則這頓飯吃得不踏實。

馬太太嘴巴饞了,想吃油條,就跑到菜頭、菜根夫婦的攤位前,買了兩根剛炸好的熱油條,還沒往嘴裏送呢,眼珠子就瞪大了——

油條,應該是長的呀,怎麽縮短了?成麻花了!

菜根如實相告,鈔票在貶值,麵粉在漲價,油也在漲價,我的油條要是跟著漲價,街坊四鄰的也不見得樂意,隻好給油條瘦瘦身、減減肥。

馬太太生氣,油條不要了,要蔥油餅!

這是……蔥油餅?

應該加個字,蔥油餅幹!

要是拿繩子一串,往胸前一掛,能當掛墜了。

對她的怪話連篇,菜頭表示不滿:“馬太太,您要是嫌小,可以不吃啊。我告訴你,沒準兒明天的比這還要小!”

馬太太發怒了,摜下鈔票,把瀝油架上的油條、蔥油餅還有油墩子,統統拿走。

搶購、囤貨、兌銀元,對在城隍廟開貰器店的陸書寒來說,意義都不大。這也難怪,他這兒賣的都是冥品,死人用的,誰吃飽了撐的搶購一大堆冥鈔錫箔,紙頭紮的紙人紙屋堆在家裏,天天看著,多喪氣!

不過,陸書寒的店裏可有一件寶貝,堪稱“鎮店之寶”。

一口楠木棺材。

楠木,俗稱金絲楠木,據說千年不腐。皇上死了,躺的都是楠木棺材。

沒想到,有人居然打它的主意。不是別人,是仲自清。

“仲先生……”陸書寒上下打量他,“您身體還硬朗,歲數也不大,就對這東西感興趣?”

仲自清說:“我也是未雨綢繆。現在物價飛漲,大家都在囤東西,我就一個人,要是囤點吃的什麽,像奶粉、罐頭啊,時間一長也怕壞掉……”

陸書寒心想,大千世界,無奇不有。有囤吃的、囤用的,從沒見過囤棺材的。

仲自清不高興了,我這怎麽是“囤”呢?我要是買個十口八口的棺材,那才叫囤呢!

陸書寒開價一百萬。他再三強調,這可是楠木,金絲楠木。千年不腐,千年啊!

仲自清心想,要是捱不到千年,才三百年就朽了爛了呢?我總不能每年從棺材裏爬出來檢查檢查吧?

陸書寒不跟他囉嗦,一口價,愛買不買。要是等兩天,沒準就一百五十萬了。

仲自清四顧無人,掏出一個麵口袋,裏麵裝滿一匝匝中儲券,先付一半,剩下每月付十萬。陸書寒詫異,買棺材還分期付款?仲自清解釋,我家裏就巴掌大的地兒,那麽大口棺材,叫我往哪兒放?總不能每天晚上睡在棺材裏吧?

“那我可虧大了,應該加收一筆倉儲費!”

這幾十萬中儲券,得趕緊去備貨,或兌換銀元,總之不能留在手上,免得貶值。

仲先生,你的麻煩解決了,我的麻煩才剛剛開始……

老鄭親自去九江路兌銀元了,順便去四國銀行找小舅子,想問問他,這中儲券一路貶值,什麽時候才是個頭。

關壹紅現在更關心的,是家裏住的傷員,確切地說,是他的失憶症。

關壹紅問秦克:“你姓什麽叫什麽?”

“我姓林,林懷敏。”秦克報的是良民證上的名字。

“那是組織上給你的掩護身份,你原來叫什麽?”

秦克苦笑:“鄭太太,你就不要勉為其難了,我真的想不起來。”

“好,我告訴你,你姓秦,叫秦克。”

“秦?克?”

秦克仿佛聽到了一個陌生人的名字。

關壹紅接著說:“你是上海人,是漢源劇社的演員,你們劇社在蘭心大戲院裏演出過福爾摩斯探案,還有莎士比亞的戲,你都是主角,你演過福爾摩斯,還演過哈姆雷特和羅密歐。”

“哦……”秦克顯得難以置信,“我居然是演員!”

關壹紅拿出那把*:“你怎麽會有一把木頭槍?因為這是舞台上的道具,你演福爾摩斯用的!”

“鄭太太,”秦克隻好這樣說,“謝謝你給我的回憶,但我好像在聽另外一個人的故事。對不起,我真的想不起來了。你就別逼我了!”

“秦克!”

關壹紅眼裏泛起淚花,“我告訴你,不管你的失憶症是真的還是假的,我都要幫你治好,包括你的槍傷,我會讓你回憶起來以前所有的一切。”

秦克默然了片刻,岔開話題問:“對了,尋人啟事已經連著刊登五六天了,怎麽還沒動靜?”

“什麽動靜?”

“對方看到以後,如果願意跟我接頭,會在《時事新報》上登一個飯局的通知。”

“這樣啊……”關壹紅心裏暗暗叫苦。

老伍出事後,巡警老孫就頂替他,成了這一帶的片警。這一陣天幹物燥,萬竹街一場大火,燒掉民宅近百間,火燒連營似的可慘了。於是各個片區展開火險排查,老孫挨家挨戶走,來到了十八號,馬太太一看見他,就拽住他說個沒完,打聽老伍的情況,托老孫想想法子,通通路子,隻要事情能解決,一定給多少好處雲雲。

老孫敷衍了幾句,走進亭子間,《中央周報》的編輯部,看見東一摞西一摞的報紙,有新的也有舊的。他操著官腔對仲自清說:“我看下來,整個十八號,數這兒隱患最大!這麽多易燃物,萬一濺著半點火星子,那可是不得了!”

馬太太在邊上也說:“就是嘛。我嘴皮子快磨破了,他就是不聽,個老頑固。”

仲自清說:“我又不抽煙,哪兒來的火星子?”

“不抽煙就沒有火星子啦?”老孫說,“你不抽,別人抽,萬一在你這兒,煙屁股沒掐滅……”

仲自清知道頂撞這號人對自己沒好處,忙說:“曉得,曉得,我現在就清理!”就埋頭整理起來。

離開亭子間,老孫轉身上了幾格樓梯,走進鄭二白的家,聽說這兒來了個新麵孔,老孫要查看良民證。

秦克半躺著,虛弱,卻淡定。

老孫客氣地用上海話問:“林先生,聽說儂跟鄭太太是親眷?”

秦克操著一口蘇北話回答:“其實我爹娘跟關先生(指關肆國)遠開八隻腳,隻好算一門遠親,托關先生的福,幫我在江蘇省農民銀行謀了個職位,管管印鈔廠。”

“儂格槍傷是哪能回事體啦?”

“印鈔廠在泰州的興化,後來打仗了,省政府主席韓德勤拍拍屁股跑路了,工人都跑光了,就剩我一個人,印出來的鈔票早就被搶光了,就剩下幾台機器,我成了看倉庫的,我一直不敢走,因為沒接到通知。後來有人來搶,也不知道是土匪還是遊擊隊,我肩膀上中了一槍……要沒有表妹,還有表姐夫,我這條小命就交代了……講來講去,還是上海好,上海醫生技術好,上海鄰居心腸好,地方也好。”

秦克絮絮叨叨說了半天。老孫把良民證還給他:“林先生,儂慢慢養傷。”

老孫前腳走,仲自清就來了,他把房門一關,鬼鬼祟祟地湊上來,對著莫名其妙的秦克,一臉的神秘:“你跟我說老實話,你是不是姓秦?叫秦克!”

就在剛才,仲自清整理報紙,居然翻出一張數年前的舊報紙,上麵有秦克的通緝令。

秦克警惕地望著他。

“秦先生儂放心,我的《中央周報》雖然名字響,其實就是份八卦小報,我從來不問政治,但黑白我還是分得清的。你們共產黨在抗日這種大是大非的事情上,一直比國民黨要堅決,就衝這點,我支持你們!你放心養你的傷,我不會來打攪你的!”

當著秦克的麵,仲自清把印有通緝令的舊報紙撕碎。

秦克暗暗鬆了口氣,問了一句:“你們這種小報,還登通緝令?”

“那沒法子,警察局規定的。”

秦克道了聲謝,又說:“你能不能幫我做件事,我想買這兩天的《時事新報》。”

“《時事新報》停刊了,你還不知道呀?”

關壹紅興衝衝從外頭回來,剛給秦克買了條魚,很新鮮的,中段做一碗熏魚、魚頭放湯。沒想到秦克沒躺著,一直坐著,看見她劈頭就問:“《時事新報》停刊了,你為什麽不告訴我?”

關壹紅見他手裏攥著一張《中央周報》,就知道完了,他知道了。隻好說:“我、我不是怕你著急嗎?”

“可我現在更著急!你把這麽重要的尋人啟事登在一張八卦小報上,他們能看見嗎?”秦克咳嗽起來。

關壹紅說:“你不知道,現在幾家大報都被*的人控製了,上麵發的新聞統統是經過審查的,不是鬼話就是屁話,老百姓不愛看,寧願看八卦報,起碼上麵的事情還有一半是真的……”

秦克氣得說不出話來,傷口一陣劇痛,鮮血慢慢滲出紗布。

“唉呀,出血了!弄不好傷口崩了!”關壹紅驚呼著,趕緊扶他躺下,一邊安慰說,“你著什麽急?大家一起想辦法嘛。你要的報紙停刊了,我換一家報紙,也是權宜之計。”

“我也知道,這不能怪你。所以我讓仲先生幫我重新登尋人啟事,登最大的版麵……”秦克喘了口氣又道,“洋旗報停刊,這麽大的事他們不會不知道,或許跟我一樣正在焦急。”

位於公共租界的山西路北段,有“盆湯弄”之稱,所謂盆湯,就是澡堂、浴池。路的兩邊,鱗次櫛比,一家挨一家,其中也包括土耳其浴室、芬蘭浴這類提供按摩女的*場所。不少客人洗完澡,享受完異性按摩,舒服過了,就出來找地方喝茶。

許老吉就在山西路上開了一家“老虎灶”,就是一家簡易的茶館,兼賣熱水。來的都是熟客,嗑瓜子、侃大山、看報紙,還有的到隔壁“大壺春”買一客生煎帶進來吃。

跟秦克預料的一樣,幾家洋旗報遭襲被迫停刊,他全知道,也想到了,蘇北來人可能會另擇一家報紙。可上海灘報紙那麽多,他怎麽確保我能看到?我又不是賣報的。

那時候沒有“廢報紙回收”,客人臨走,就把看過的報紙隨手一扔。雖然不經營報紙,這裏卻有五花八門的報紙充斥,全英文的《字林西報》也有。老虎灶的夥計叫阿來,這天他就看到一張《中央周報》,整整一個版麵的尋人啟事,格外醒目。啟事的內容是尋找失散的兄弟,跟約定的一字不差。

阿來喜出望外。

《中央周報》編輯部很快收到一封“讀者來信”,夾著一張兩張壹佰元鈔票,要求盡快刊登一份啟事:

“東山國中三年級同學會,茲初定本月十七號假座福州路杏花樓小酌,諸位同學上午十一點鍾務必到齊……”

看到這份啟事,秦克長長地鬆了口氣。

對方很急切,想跟自己接頭。

“就你這樣子,還能赴飯局?”關壹紅搖頭。這不是飯局。秦克告訴她,“東山中學”代表山東路,上午十一點鍾,福州路、山東路路口,朝東第三根電線杆下見麵。

“就你這身子骨,下床都困難,還想跑那麽遠,站在街上等人?身為你的主治醫生,我不允許!”老鄭板麵孔。

秦克說:“他們不知道我的情況。還有幾天時間,爭取盡快恢複……”

老鄭說:“就算給你一個禮拜,你也頂多隻能下床而已,出門?想也別想!”

“我去!”關壹紅說。

秦克搖頭。對方沒有自己的照片,但知道來人是男的。換成女的,很容易引起對方的誤會,何況關壹紅沒有任何接頭經驗。

兩道目光,不約而同地看上了老鄭。

看我幹什麽?老鄭心裏直嘀咕,我才不會幫你去接頭呢,想也甭想!

“謝謝你鄭醫生!”秦克說。

咦!我什麽時候答應的?

其實是關壹紅“替”他答應下來的,她一直在衝秦克擠眉弄眼,朝老鄭努嘴,意思是讓我男人去!

按規定,對方穿灰色長衫,老鄭穿一身黑色西裝,打一條白色領帶,手裏拿一份《時事新報》。

鑒於這份報紙已經停刊,就拿一份《中央周報》吧。對方應該心知肚明。

接頭暗號很重要。對方先問“仁兄平時天天帶傘,怎麽今天沒帶?”,老鄭回答“陽光明媚,晴空萬裏,帶傘做什麽?”。對方再問“今天的報紙看了嗎?有什麽新聞?”老鄭展開報紙說“都是些小道新聞,一夥強盜洗劫了一家金鋪”。

額滴神,暗號這麽長啊!

“一定要背下來,一個字都不能錯!”秦克再三叮囑,“一旦你被他們懷疑是特務,沒準會當場把你給打死!搞地下工作,不能有一絲半毫的閃失。”

鄭二白汗顏。

黑西服倒是有一套,教堂婚禮時穿過,後來就壓箱底了,一股子樟腦丸的味道。白色的領帶沒有,隻有白色的領結一副。

關壹紅說你去買一條。

虧你想得出!老鄭咋呼起來,領帶很貴的!就用一次,虧不虧啊?人家又不給你報銷!

關壹紅說,誰讓你隻用一次?買了就是你的,以後可以天天戴。

太荒唐了,我一介中醫,穿著西裝、紮著領帶給病人把脈?李時珍和孫思邈二位醫聖、藥聖若在天有靈,一定會從畫像裏狠狠啐我一臉的!

說歸說,這件事終歸要解決。鄭二白腦筋一轉,想到一位病家,在他家的衣架上見過好幾條領帶,其中就有白色的!

這不?正好要上門給他太太做針灸,趁書房裏沒人,溜進去,順手牽羊……

那不成了偷?

不,不,不能用這個詞兒。這叫借,用完了悄悄放回去就是了。

黑西裝配白領帶,鄭二白準備就緒。

秦克把半塊銀元交給他,叮囑道,千萬別弄丟了,估計上海灘找不到第二塊。

鄭二白一看就笑起來:“不就是蘇維埃銀元嗎?”

他捧出一個鐵皮餅幹箱,裏麵盛了很多銀元,都是最近拿中儲券兌的。別人為了保值,隻要袁大頭。他倒好,五花八門什麽銀元都要。保值是其次的,收藏倒成了第一。有墨西哥的自由帽鷹洋和天平鷹洋、英國的站洋、法國的坐洋、西班牙的雙柱銀元、美國的摩根銀元……

他拿出一塊完整的蘇維埃袁大頭說:“你看,我也有,品相比你那塊要好。”

“行了,快收起來,像個銀元販子!”關壹紅數落。

戶外響起轟隆隆的雷聲,不好了,下雨了。

雨天,福州路山東路的路口,第三根電線杆下,果然站著一個穿灰色長衫的男子,打著傘,東張西望,顯然在等人。

鄭二白看看表,離十一點還差五分鍾,“來得挺早!”他自言自語,趟著雨水走上前,先站在他左邊,男子卻視而不見,仍然在張望。老鄭又站到他右邊,男子還是沒反應。

老鄭衝他擠眉弄眼,還吹口哨,因為必須對方先開口,才能對暗號。沒想到那人莫名其妙看著他。

老鄭低聲催促:“說話呀!老兄,咋金口難開哪?”

這時候走來一個穿旗袍女子,男子迎上去,兩人挽著胳膊走了,女的還問男的:“那人誰呀?你們認識?”男的說:“不認識,屁精!”(同性戀)

老鄭聽見真切,氣得大罵:“你才屁精呢!你們全家都是屁精!”

對方不予理睬,走遠了。鄭二白氣呼呼地回過頭來,跟前又站著一個穿灰色長衫的,打著傘,神情嚴肅望著自己。

他就是老虎灶的夥計阿來,許老吉讓他來接頭的。

這回老鄭謹慎了,瞅瞅他,阿來也瞅瞅他,兩人對視了足有一分鍾,誰也沒開口。

終於,阿來先道:“仁兄平時天天帶傘,怎麽今天沒帶?”

雨正下著,雨聲嘩嘩。

“陽光明媚、晴空萬裏。帶、帶傘做什麽?”

老鄭看看自己手裏撐的傘,趕緊收起來,把傘靠著電線杆立著,以表明自己“真沒帶傘”,結果淋在雨中。

兩人又一番對視。阿來遲遲不說第二句,鄭二白急了,想催他,又不敢開口——暗語裏沒有啊!隻好擠眉弄眼。眼瞅阿來沒反應,跟雕塑似的,鄭二白隻好忍著,還要裝得若無其事,繼續淋雨。

終於,阿來又問:“今天的報紙看了嗎?有什麽新聞?”

鄭二白低頭一看,夾在腋窩下的《中央周報》淋透了雨,變成一團紙糊。他艱難地把“紙糊”展開,說:“都是些小道新聞,一夥強盜洗劫了一家、一家……”

糟糕!忘詞了!

一家什麽鋪?

雜貨鋪?裁縫鋪?水果鋪?羊肉鋪?鐵匠鋪?棺材鋪?……

他想起秦克的再三叮囑,不能說錯一個字,萬一對方懷疑你是特務,說不定就會當場把你打死!

眼看鄭二白支支吾吾說不上來,阿來微微一笑,轉身要走,不能讓他走!老鄭一把將他拽住,懇求地說:“大兄弟,我實在想不起來了,一家什麽狗屁鋪子!你們的人……不,你們的同誌,受了槍傷,躺在我家裏,我是替他來接頭的!”

阿來顯出難以置信的神情,老鄭接著說:“沒錯,我不是吃你們這碗飯的,通融一下吧!”

阿來搖搖頭,掙脫了老鄭的手,還是要走。

鄭二白大怒,“你們這些搞地……”他看看周圍,改口道,“你們這些人肯定腦子進水了!什麽陽光明媚、晴空萬裏,你看看現在雨多大!你倒曉得撐傘,我連傘都不敢撐!你也不許撐!”

老鄭一把將阿來的傘奪走,扔在地上,狠狠踩了兩下,傘骨斷裂。

阿來狠狠瞪了老鄭一眼,手往懷裏摸——

完了!要摸槍了!

老鄭在想,他要是真的想把我打死,我也不能束手待斃,我……我先把你打個半死,然後拖回外灘裏,交給秦克!

阿來掏出的不是槍,而是半塊銀元——刻有“蘇”字的上半塊袁大頭。

鄭二白暗喜,趕緊掏出自己那半塊,就在這時“軋啦啦!”天空響起一個炸雷,他手一哆嗦,銀元落地,偏偏腳下有一個陰溝水泥蓋,銀元不偏不倚從空隙裏掉了進去……

可憐的老鄭趴在地上,把手伸進陰溝,掏了半天,皆是汙穢。

完了……完了……我咋這麽倒黴啊?

他抬頭一看,冷森森的槍口正對著自己,阿來不知道什麽時候把槍掏出來了。

老鄭已經不記得,這是他第幾次被人用槍頂住腦袋了,我這個腦袋很吃香啊……

“狗特務!”阿來怒斥。

“我……我不是!”

“你戴的什麽領帶?”

老鄭低頭一看,原來領帶掉出來了。

“白領帶呀!”

你不會是色盲吧?把白色看成了藍色!

“自己好好看看!”阿來喝道。

老鄭仔細一看,領帶下半截有個圖案,一圈一圈的。他看不懂,就問:“這是啥呀?”

“裝!”

鄭二白一骨碌爬起來:“我沒裝!我真的不認識!”

“這叫十六瓣菊花紋章,日本的國徽!”

老鄭當場傻眼。

這條領帶是他在龜田副局長家裏順手牽羊的,作為一個日本人,戴印有國徽的領帶,很正常,可戴在老鄭的脖子上就不那麽正常了。

說一千道一萬,偷來的東西,不好使!真該聽媳婦的話去買一條,回頭讓秦克報銷。

“你是特高課的、還是七十六號的?說!”阿來用槍指著他。

老鄭用巴掌狠狠拍著地上的雨水,咆哮:“我要真是特務,我會一個人來嗎?你早就被包圍了!”

阿來警惕地看看周圍,沒有異常。

“實話告訴你,這是我從一日本人家裏拿的,你們那位同誌,他沒有黑西裝也沒有白領帶,全靠我自個想辦法,還不是圖省錢?媽了個蛋,接個頭成本都這麽高!

“錢不錢的咱先不說,我冒著掉腦袋的風險,救人、手術、買藥,還替他接頭……我他媽容易嘛!”

鄭二白越想越委屈,哇啦一聲哭了起來。

他滿以為對方會一把拉起他,說句“同誌,你受委屈了”之類的話,這頭就算接上了,抬頭一看,阿來早已揚長而去。

“回來!你給我回來!

“我這樣回去怎麽交差?你還是一槍把我打死算了!”

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鄭二白回到外灘裏,打了幾個響亮的噴嚏,告訴望眼欲穿的媳婦和秦克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好消息是“接頭接上了”;壞消息是“接完又斷了”。

“不好意思,我忘詞了!”老鄭看著秦克,心裏說“想不到失憶症也能傳染!”

“不會吧?”關壹紅艱難地吐出三個字。

“別提了,碰上個死腦筋,不會拐彎,老子就差跪下來給他磕頭了!”老鄭猛一通牢騷,“說我是替別人來的,傷員躺在我家裏,他居然掏出槍來威脅我,我說有種的你開啊,你開一槍試試,老子要皺下眉頭就不姓鄭!他沒種,撒腿就跑了。”

秦克無可奈何,惟有歎息。

“鄭二白,你能把整部醫書幾千個藥方都背下來,居然背不出一條接頭暗號?你不會故意的吧?”關壹紅氣不打一處來。

“藥方是藥方,天天在用,等於是活的,流水不腐你懂嗎?可接頭暗號,我打出娘胎還是頭一回……”說到這兒鄭二白不耐煩了,“你腦子清楚,你去啊!”

“我要是男的早去了!”

“別站著說話不腰疼,知道被人拿槍頂著是什麽滋味嗎?你去試試,早尿褲子了!”

“那是你!”

秦克想勸,就覺得傷口一陣疼痛,說不出話來,隻好躺下,用被子蒙住頭,心情好不沮喪。唉,真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這個鄭二白,我服了他了。

這邊在吵,那邊阿來返回老虎灶,把“接頭遭遇奇葩”的經過跟許老吉說了,這家夥一看就不是搞地下工作的,也許腦子有問題。

許老吉摸著下巴想了想,“莫非咱們的人真的受傷了,躺在他家裏?你幹嘛不跟蹤一下,看看他住哪兒。”

阿來搖頭說:“我的任務是接頭不是跟蹤。萬一是個圈套呢?”

許老吉沉思片刻,拿起一張報紙給阿來看,是剛剛複刊的《時事新報》。

這樣吧,咱們在新報上重新登條啟事,再約一次。

看到《時事新報》上那則“東山中學同學會”的飯局啟事,秦克頓時來了精神,這次說什麽也要親自去。

鄭二白冷冷地問他:“打算怎麽去?爬著去?”

秦克說:“麻煩你去借把輪椅來,你推我去。”

老鄭說,搞地下工作,我沒啥經驗,不過坐著輪椅去接頭,我還是頭一回聽說。

秦克啞然。

“我去吧!”關壹紅說,不等二人反對,又說,“我把頭發剪短,穿上黑西服,戴上白領帶,這總行了吧?”

接頭的人有了,暗號也有了,可那枚銀元怎麽辦?

秦克和鄭二白都在想。

這時候毛跑跑來了,手裏拿著半枚蘇維埃銀元,興衝衝地對關壹紅說:“鄭太太,弄好了!這銀元可硬了,起初想拿斧子劈,又怕劈歪了,一頭大一頭小,後來拿鋸子給鋸的……”

“啊!”老鄭哀號起來,“我的蘇維埃袁大頭啊……我成冤大頭了……你賠我的銀元!”

“鄭二白你講不講理?是誰把事情搞砸的?是你先忘詞,又把銀元弄丟了。要說賠,你先賠人家,不是嗎?”關壹紅義正言辭。

秦克安慰:“鄭醫生,等我跟他們接上頭,我一定賠你,賠你三塊……不,五塊銀元。”

“我不要!我就要我的蘇維埃銀元,物以稀為貴,稀罕!”

鄭二白就像個玩具被摔壞的孩子,耍起無賴來,就差坐在地上哭鬧了。

鬧了一陣,他對秦克開條件:“你得答應我,隻要你跟他們接上頭,立馬從這兒搬走,我不想折了銀元又賠了老婆。”

秦克說我已經夠麻煩你們的了,我答應你。

“說話算數!”鄭二白伸出小拇指,執意要跟秦克拉勾。

“鄭二白,你真不害臊!”關壹紅說。

後麵的事情就順利許多,關壹紅女扮男裝去接了頭,這次來的是許老吉本人,暗號、銀元都對上了。關壹紅把他領到方浜路診所,讓他跟秦克見了麵。

診所門口擺了張小桌子,上麵放著一堆中藥材,鄭二白坐在小板凳上,裝模作樣在挑揀,其實是望風。

秦克躺在裏間,跟許老吉在說話,關壹紅沒有走,站在外間偷聽他們的談話。

就聽許老吉在噓唏,說“範家燁是叛徒,還有他老婆。這對狗男女,這筆血債先給他們記著”。

秦克告訴許老吉,這次來還有一位女同誌,我們坐船,本以為夜間走水路安全,沒想到遭遇了鬼子的巡邏艇,朝我們掃射,船老大都死了,我跳水,她應該跟著我跳水。可我遊出去一裏地,才發現她人沒了。中彈、溺水,都有可能……本來組織上安排我們倆做夫妻的,預備長期潛伏……

關壹紅豎起耳朵,聽得斷斷續續,沒聽清楚全部,但“夫妻”倆字聽得真真的。她氣惱,她妒忌,手指頭摳著門簾,摳出洞來。

許老吉的聲音說:“要不要另外給你安排一位女同誌?”

秦克的聲音說:“上海有架備用電台,出了故障,她是來修理的,她這方麵的專家,沒人能替代他。我先把傷養好再說吧。”

關壹紅無意中一使勁,門簾被扯落,連同裝門簾的框子,嘩啦一聲。

“誰?”許老吉警惕地回頭。

關壹紅不躲了,她走進裏間,看了許老吉一眼,然後,朝秦克惡狠狠瞪了一眼。

“姓秦的,我說你的失憶症來得蹊蹺,鬧了半天,你在蘇北有老婆了。”

秦克眨眨眼睛,莫名其妙,看看許老吉。

關壹紅指著秦克,勒令許老吉,“反正你們接上頭了,你把他搬走,搬你家去,我不想再看見他!”

“鄭太太,你怎麽說翻臉就翻臉?”許老吉挺尷尬。

來的路上,他還在想著,這個秦克,初來乍到,群眾基礎倒挺好!有醫生為他治傷,有人幫他接頭……現在他開始懷疑,眼前這位翻臉比翻書還要快的鄭太太,會不會早就認識秦克?

他索性問秦克:“你們是不是認識?”

秦克當然說不認識。

關壹紅說我也不想認識你!算我瞎了眼!

許老吉左看右看,越發覺得蹊蹺,“小林,”他不知道秦克的真名,“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我沒有……”秦克一著急,傷口又疼了。

鄭二白聞聲從外麵進來,“我說你們怎麽了?都接上頭了,還鬧!”

“你不是想讓她們走嗎?”關壹紅指著秦克,“我幫你轟!”

許老吉心想男不跟女鬥,就拉著鄭二白的手說:“鄭醫生,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他指指秦克,“按理說,我應該把他接走……”

“不按理說,你也應該把他接走。”老鄭回答。

“可你有所不知,我家那老虎灶,樓上住了個人,自稱是做生意的,可我知道,他是巡捕房的包打聽。這樣的話,我就不方便了……”

“哦!”老鄭皺眉頭。

“包打聽”就是線人,老鄭在警察局做過,知道,偵緝隊每一名便衣,手裏掌握的線人都有一把,提供的情報五花八門,按質論價。

“所以我想跟你商量商量,能不能讓他把傷養好了再走……”許老吉近乎哀求了。

“不行!”關壹紅斬釘截鐵,“我們家不歡迎他!”

對媳婦一百八十度的轉變,老鄭很詫異。他把關壹紅拉到一邊嘀咕:“他們家樓上有巡捕房的包打聽,我跟這些人打過交道,個個長著狗鼻子,嗅覺可靈了!你這不是把他往老虎嘴裏送?萬一被巡捕房逮住,一過堂,他扛不住,把我們全招了,你這不是害人害己嘛!”

關壹紅臉紅紅的,腦袋嗡嗡的,這時候要拿個“歐姆龍”血壓計給她量一下,肯定高得嚇人。

“到底出什麽事了?快告訴我呀,媳婦!”

“他有老婆了。”關壹紅說。

“什麽……什麽老婆?”老鄭腦子一時沒轉過彎來。

“他在蘇北有老婆了。”

老鄭終於明白了,簡直是喜出望外,要不是許老吉在場,他真想大笑三聲:哈!哈!哈!

他扭頭對許老吉說:“我媳婦對鄰居們說,這是她鄉下的表哥來家裏養傷,名正言順,要是人突然不見了,反而會讓人生疑。那就這麽定了,留下!”

許老吉感動:“鄭醫生,太謝謝了。我們不會額外增加你們的負擔,這期間的費用,我們出。”

“甭跟我提錢,否則我跟你急!新四軍是抗日的,老百姓不支持,誰支持?”

老鄭顯得自己覺悟很高(比姚明還高),說完補充一句:“那蘇維埃銀元,最好幫我補一塊!”

老鄭念念不忘自己的銀元,在得到許老吉的保證後,連使眼色,意思是你快走吧。

“鄭二白!把我的話當耳旁風是不是?”關壹紅怒。

“鄭太太,我過兩天再來。”

許老吉腳底抹油,關壹紅想追,被老鄭一把攔住,語重心長地說:“媳婦啊,咱做事,要麽不做,既然做了就要做好。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天。”

關壹紅對準他的腰眼狠狠搗了一拳,喔唷!一聲痛叫。

秦克留在外灘裏繼續養傷,霍正還在來上海的路上,鄭二白的“第二職業”:地下工作,僅僅開了個頭。地球上最糟糕的工作!這是鄭二白的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