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廿章:該忘的沒忘,該記得的,一件也想不起來了

馬太太脫了襪子,坐在躺椅裏,老伍幫她揉腳丫子。她不停在咒罵:“這幫刁民,尤其那個萬當光,以前剛搬來的時候,挺老實一個人,現在變得這麽壞!刁民!”

“算了,都是鄰居,臉皮撕破了不好,”老伍勸她,“這麽多房客,他們要是合起夥來,你就是穆桂英也鬥不過他們的,得過且過吧。”

“這幫刁民,我絕不會認輸的!把老娘惹急了,天天漲房租,沒錢就給老娘胖子翻身——滾蛋!”

話音剛落,就聽樓下有人喊:“貓偷吃魚啦!誰家的魚啊?”

“要死了!”馬太太駭然,“我的魚……”

她趿上拖鞋就奔出門去。

灶披間裏,地上躺著一條醃製的大青魚,魚嘴上還穿著一根繩子,大花貓早就逃得無影無蹤。馬太太撿起來一看,魚肚子被啃掉大半,氣得她直轉悠,看見角落裏的貓窩,上去一腳就給踹翻了。貓窩裏幾隻還沒有斷奶的小奶貓,嚇得縮成一團,喵喵亂叫。

馬太太揪起一隻小奶貓,咬牙切齒:“敢偷吃老娘的魚?老娘要吃了你的小貓!”

她把小貓高高舉起,欲摔的樣子——

“馬太太,摔不得啊!”萬太太趕過來,不幸撞在槍口上。馬太太現在是逮誰罵誰:“看看你們家的貓,它幹的好事!”

“我們家的貓?”萬太太莫名其妙。

“它偷吃了我的魚!”

“怎麽是我們家的貓啊?阿花是吃百家飯的,它偷吃魚,是因為它剛剛養了一窩小貓,*不夠。再說了,要沒有貓,這十八號裏的耗子還不得成精啊?”

馬太太氣鼓鼓地,雌老虎要咬人了!

大家忙圍上來,七嘴八舌地勸。

陸太太說:“馬太太,消消氣!老房子,少不得阿花的。”

菜頭說:“你看這小貓,剛生下來沒幾天,眼睛還睜不開呢,真要把它給摔死,作孽啊!”

仲自清說:“馬太太,儂幹脆把好事做到底,這條魚就全部給阿花吃吧!”

馬太太眼珠子瞪起來:“你說什麽?”

“貓是招財的,你待它好點,阿花會給你招財的!”

“還招財?別把鬼招來就不錯了!”:

菜根說:“上次人家送我一塊金華火腿,給它叼了去,我也沒把它怎麽樣……”

“幹什麽你們?仗著人多勢眾,欺負我是不是?”馬太太撐著脖子叫起來,“老伍!你下來,幫我主持公道!”

老伍正嗑瓜子呢,心想女人真他媽煩,一邊不耐煩地起身出門。

他前腳走,兩個人後腳就溜了進來,是萬斤糧和萬尺布。兄妹倆的目標,就是立在牆角的那條中正式步槍。

男孩對槍支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興趣,萬斤糧搬起沉甸甸的步槍,愛不釋手。

“哥,讓我摸摸。”萬尺布湊上來。

“別亂碰。”

兄妹倆的小手這兒摸摸,那兒摸摸,無意中摸到了扳機……

方浜路上,一支巡邏隊剛好經過。就聽附近傳來“砰!”一聲槍響,偽警察如臨大敵,卸下步槍,擺出戰鬥姿勢。還是日本憲兵經驗豐富,指著最近一條弄堂,“那裏!那裏!”的叫喚,他們衝進了外灘裏。

老伍慌慌張張跑上樓來,就見房門大開,兄妹倆早跑得沒影了。那條步槍躺在地上,旁邊還有一枚彈殼。再看窗玻璃,被子彈打碎了。

“要死了!誰動了我的槍!”老伍驚呼。

天井裏聚了不少人,不少是外麵的鄰居,跑來看熱鬧。

“哪兒打槍?”

“樓上……”有人指著被打碎的玻璃窗。

偽警察和日本憲兵闖了進來。“誰打槍?”警察喝問,“站出來!”

馬太太嚇得不敢吱聲。

老伍下樓來,背著步槍,一臉尷尬。

“咦!老伍,怎麽是你?”警察當然認得他。

“唉……唉……都怪我,不小心走火了……”老伍低聲下氣。

警察想袒護他,對日本憲兵說:“太君,沒事的,不小心的,走火了。”

鬼子兵可沒這麽好糊弄,瞪著老伍責問:“你的,不在外麵執勤,跑到這裏來幹什麽!嗯?”

“我……”老伍一時語塞。馬太太忙道:“太君,我病了,他的,來看看我……”

“你的、他的,你們的,什麽關係?”

馬太太沒話了,咋說呀?說是我相好?當著這麽多人的麵?

圍觀的人群裏,不知誰起哄,喊了聲“是伊姘頭!”

“誰在胡說八道!”馬太太氣急敗壞,“看老娘不撕爛他的臭嘴!”

“姑奶奶!”老伍恨不得給她跪下,“你別吵吵了……”

“八嘎!”

對支那警察的低效率,還有吃裏扒外、陽奉陰違,等等,日本憲兵老早就看不慣了。他上來“乒乓”兩記耳光,打得老伍眼冒金星,命令兩名偽警察:“帶回去,審訊的幹活!”

偽警察無奈,隻好把老伍的步槍給繳了械,人押走了。

圍觀的人群裏,有人叫好,還有吹口哨的。

“你們這群殺千刀的!這是要把老娘往絕路上逼啊!”馬太太頓足捶胸地嚎哭。自始至終,鄭二白夫婦隻在邊上看熱鬧,一聲不響,格外低調。

家裏藏了一顆“*”,不能不低調啊!

林妹妹扒開人群,找到他們,附耳說了兩個字“醒了”。

秦克真的蘇醒了。鄭二白摸摸他額頭,籲了口氣:“燒退了,這藥還真靈!一分價鈿一分貨啊!”

現在老鄭喜歡時不時地秀上一句滬語。

秦克望著鄭二白,那種眼神,難以形容,挺複雜。

“別看了,是鄭醫生救了你。”林妹妹說罷,又把杵在門口不肯進來的關壹紅給拽了進來,往前一推,說:“還有鄭太太,她給你輸了不少血呢,你們倆是一個血型。”

四目相對。

關壹紅不知道說什麽才好,咬了半天嘴唇,隻發出“哎……哎……”的音節,算是打招呼。

秦克慢慢直起身來……

老鄭警惕的目光。

秦克伸出手來……

老鄭時刻防備著,謹防他們來個“忘情的擁抱”。 沒想到秦克抓住了鄭二白的手,輕微地握著,扭臉望著關壹紅,憋了半天,終於說出一句:

“謝謝大哥,謝謝大嫂。”

靜場。

足足半分鍾。

還是林妹妹打破了靜場,她並未察覺夫婦倆的異常,劈頭就問:“喂,你是不是這個?”她伸出四指,在秦克眼前晃了晃。

秦克沉默了片刻,點了下頭。

“太好了!我老家也在蘇北,我一猜就猜出來了,你們是打鬼子的!”林妹妹興奮。

“不好意思,你剛才叫我什麽?”鄭二白摳了摳耳朵眼。

“大哥。”秦克說。

鄭二白指指關壹紅。

“大嫂。”

“你……不認得我們?”

秦克“啊?”了一聲,一臉茫然。鄭二白摸摸他的頭,摸到後腦勺有個腫塊,秦克“哎喲”一聲,疼痛的表情。

那是範太太操花瓶砸的。

“腦袋受過傷……”老鄭對媳婦低語,“失憶……”

“失憶?”

“就是想不起來了,把我們全給忘了。”

“忘了!”

“大哥,大嫂……”秦克道,“救命之恩,無以回報,我就跟你們說實話吧。我是兩年前跟著部隊到蘇北抗日根據地的,之前我一直在陝北,有一次敵人空襲,一發炮彈在我附近爆炸,我的腦袋被一塊飛起來的石頭砸了一下,還好沒事,不過打那以後,很多記憶就開始模糊了,包括我是怎麽到的陝北,我都想不起來了……”

關壹紅難以置信。

“如果,你們見過我,認識我,請一定告訴我,我是誰,我以前叫什麽,住在哪兒,我很想知道。”

夫婦倆麵麵相覷。

關壹紅嘴巴動了動,要說什麽,老鄭趕緊把媳婦往身後一拽,對秦克說:“我們不認識你,從前不認識,現在剛認識!我們之所以救你,就因為你是這個——”

老鄭豎起四根手指頭,接著說:“你們打鬼子,大家都是中國人,焉有不救的道理?”

說完了,老鄭就把媳婦拽下樓,到診所裏。

“你幹什麽!”關壹紅奮力掙脫,“我有話要問他。”

鄭二白說:“他現在還是傷員,身子虛弱著呢,你就別刺激他了。”

“失憶?鬼才信呢!”

“你想幹什麽?”

“沒想幹什麽,就是想問他幾句話!”

“人家把話說得門兒清了,他是新四軍,從蘇北根據地來,來上海是執行任務的,不是來找你敘舊情的!”

關壹紅傷心落淚。

“你看你看,掉什麽眼淚?我這不好好的?”

“人家又沒哭你!”

“那你哭他?哭他是陳世美,把你秦香蓮給甩了?”

“你才秦香蓮呢!”

關壹紅越想越委屈,索性大哭起來。以前隻要媳婦一甩淚彈,老鄭就投降。今兒不同,因為她哭的是另一個男人!

老鄭氣得直晃腦袋:“我費勁巴活,把他從死神手裏給拽回來,人家起碼說了聲謝謝,可你呢?迫不及待就想跟老情人幽會了?別忘了他身上還有碗大個傷口,沒力氣跟你幽會!”

關壹紅哭罵:“鄭二白,怎麽在你眼裏都是男盜女娼?”

“人家有任務在身,不想認你。你倒好,腆著臉往上湊,真不害臊!”

關壹紅怒了:“鄭二白,你是不是巴不得他把我忘得幹幹淨淨?”

“什麽叫‘我巴不得’?人家就是把你給忘得幹幹淨淨了,這事兒跟我沒關係!”

林妹妹跑下樓來,“我說你們別吵了,他跟我要衣服!”

秦克要自己那件衣服。

那件衣服早就成了一件“血衣”,被關壹紅洗淨了、曬幹了,透著一股清香。

秦克摸了半天,一臉焦急。

“你找什麽?”老鄭問。

“我衣服裏縫了兩根金條,怎麽不見了?”

鄭二白掏出一根,“是這個吧?”秦克忙接過來,“還有一根呢?”

“在你身體裏呢!”林妹妹說。見秦克不明白,就拿出配尼西林的藥盒給他看。

“喏,買藥了,要不你的燒能退得這麽快?”

秦克一著急,傷口一陣疼痛,說不出話來。

老鄭嚴肅地說:“要沒有這點金子,你的小命早沒了。到底是金子重要,還是命重要?”

關壹紅插著手,在邊上一言不發,忽然迸出一句:“這事兒你怎麽沒忘?”

秦克無語,又躺了下去。

“他忘的是三年前的事,不是最近。”老鄭替他道。

“我問他呢,沒問你!”

“林妹妹!林妹妹!”外麵有人叫。

林妹妹推開窗戶一看,樓下站個男的,那張臉一看就是*焚身。

“在家呢?我這就上來!”

“哎,別別別!”林妹妹叫喚,“你等著,我換件衣服就下來。”

夫婦倆躲在窗戶後望著,目睹林妹妹下樓,跟男的說了兩句,然後挎著他的胳膊,親親熱熱地走了,這才鬆了口氣。

秦克勉強直起身子,問:“怎麽了?”

鄭二白說:“林小姐是流鶯,專門在家裏接生意的。”

秦克皺了皺眉頭:“看來我不能留在這兒……”

“你想上哪兒去?”關壹紅問他,見秦克答不上來,繼續問,“你帶著傷,少說一個月才能恢複,就算你有地方住,誰來照顧你?誰來掩護你?”

老鄭覺得媳婦有話要說,就問:“那你想怎麽樣?”

“搬到十八號去。”

老鄭差點沒蹦起來。

關壹紅說:“就說是你的鄉下親戚,被土匪打了一槍,來上海治傷的。”

“開玩笑!我在外灘裏住了快十年,從沒跟人提過我有什麽鄉下的親戚,突然間冒出一個,還住到家裏來,肯定會有人起疑心!你又不是不知道,這條弄堂本來就是流言蜚語的集散地……”

老鄭說的在理,關壹紅想了想說:“那就說是我的親戚。”

“你們家是開銀行的,哪兒來的鄉下窮親戚?”

“這有什麽?誰家裏沒有幾門窮親戚?俗話說,龍袍還有三個洞呢。”

“那是紮玉帶用的!”

眼看夫婦倆起了紛爭,秦克不知所措地說:“大哥,大嫂,你們的好意,我都領了……我還是自己想辦法。”

“你現在的任務,就是好好養傷!”老鄭對他嚷嚷,“我現在保護的不單是你,也是我們自個兒!萬一你被抓住了,一動刑就把我們給招了,害我們夫妻跟你一塊完蛋!”

一個豔陽天,菜頭、陸太太、萬太太,三個女人抱著自家的被頭,上了曬台,準備去晾曬。就見曬台上,上麵下麵,都已經插滿了竹竿,幾乎都是空的,隻晾了兩條大褲衩、一套睡衣褲,在風中搖曳。下麵支了一張躺椅,馬太太舒舒服服的躺著,麵前支個小桌,一壺碧螺春,一包香榧子,吧嗒,吧嗒,正剝肉吃呢。

三個女人詫異了。

“馬太太,你這是——”

馬太太睜開眼睛看了她們一眼:“太陽好,晾被頭是吧?哼哼,今兒曬台我包了,明天你們趕早吧。”

三個女人一聽都氣壞了。菜頭想上前爭辯,被陸太太和萬太太拽住。

“馬太太,這是曬台,是公用的,不是你一個人的。”萬太太說。

馬太太冷笑一聲:“笑話!區區一個曬台,外灘裏十八號,整棟房子都是老娘的。”

“你一個人,插那麽多空竹竿,你這又是何苦呢?”

“因為老娘最近不大開心。所以我想告訴你們,隻要老娘不開心,大家都別想開心。”

菜頭拉著陸太太和萬太太下樓去了。

馬太太吃著香榧子,拉開嗓門繼續道:“你們這些房客,一個個都是蠟燭——不點不亮!以前當麵敬著我,背地裏議論我、罵我、算計我;現在倒好,一個個赤膊上陣,連麵具都懶得戴了。態度一個比一個惡劣,還不就是因為老伍。你們搞搞清楚,老伍他完了,要不了多久,還會有老六老七老八……不是我吹牛皮,找個穿‘三尺半’(即製服)的男人罩著我,那還不是小菜一碟?哼哼……”

她回頭看看,沒人了,閉目養神,嘴裏哼起滬劇《楊乃武和小白菜》來。

“堂堂舞弊維原判,我要翻供有啥用?

我的妻子押牢獄,初生兒子拜托儂,

到臨刑之日祭祭我,買棺成殮把我送葬……”

這是滬劇名角邵濱孫的唱段,唱著唱著,馬太太就覺得不對,這台詞有點晦氣!剛想改口唱石筱英演的“淑英告狀”那段,剛起了頭,忽然“天黑”了——

不是天黑,是一條被頭從天而降,把她裹在下麵。

萬太太和菜頭還有陸太太,三個女人舉起各自的竹拍子,照著被頭,劈哩啪啦一頓亂拍,那叫一個鬼哭狼嚎……

聽見曬台上“翻了天”,鄭二白忙奔上來,隻見躺椅側翻,小桌傾倒,一片狼藉。“行凶者”早就跑得沒影了,被頭下麵傳來馬太太的哭聲。老鄭揭開被頭,把鼻青臉腫的馬太太解救出來。

“鄭先生!你看看,你看看啊!他們就這麽欺負我個寡婦啊!”

馬太太放聲大哭。

晚飯時間,十八號天井裏,幾張桌子拚出一張長條桌。

桌上擺幾個小菜。但今天的主角不是菜,而是大米。老鄭掏銀子,在黑市上買了十斤大米,全煮了。

不是摻了“六穀粉”的戶口米,更不是掛羊頭賣狗肉的暹羅米,是正宗的蘇北五常大米,白花花、香噴噴的大米啊。

眾人傾巢而出,大家圍坐,端起盛得滿滿的飯碗,別說吃,光聞一聞就能讓人醉了,啥也甭說了,抄起筷子,埋頭開吃。

關壹紅招呼著:“大家慢慢吃,管飽、管夠!”

萬先生已經吃完第一碗了,起身去盛第二碗。

“萬先生,我幫儂盛!”關壹紅伸手,萬先生忙道:“不不不,我自己來!”他是想趁這機會活動活動,胃已經有點撐了。

菜根一邊吃一邊問:“鄭先生,今朝啥個好日腳?”

老鄭嗬嗬一笑,瞅了馬太太一眼。盡管鼻青臉腫,馬太太照樣來吃,不吃白不吃啊,不過扒飯的速度比較慢——傷口還疼呢。

陸太太問:“啊是你和鄭太太的結婚紀念日啊?”

關壹紅笑了:“要是結婚紀念日,肯定跑到外頭下館子去了。”

老鄭就說了:“其實也沒啥。最近這幾天,十八號裏有點不團結,鬧得不開心,我今天就是想當個和事佬,勸勸幾位當事人。你們吃你們的,我說我的,你們要覺得沒道理,吃飽了飯,嘴巴一擦,拍拍屁股走人,算我這頓飯白請了。行吧?”

“鄭先生,你就說吧。都是自己人,有什麽化不開的疙瘩?大家說是吧?”毛跑跑附和。

大家嘴巴拚命嚼著,頭使勁點著。

“就是嘛!”謝桂枝說,“人家鄭先生,自己都舍不得吃大米,今天請我們放開肚皮吃,這年頭上哪兒找這麽大方的男人啊?”

“老鄭你說吧,我們洗耳恭聽。”仲自清伸出筷子夾了口菜。

老鄭走到馬太太身後,說:“上海灘這麽大,我們這些人,能聚在這個屋簷下,是緣分。尤其在這麽個亂世,十八號裏,和和氣氣、平平安安,就是最大的福。說句良心話,馬太太還是挺照顧大家夥的。外麵物價都在漲,房租也在漲,她完全可以大漲我們的房租,付不起的就卷鋪蓋走人,可她沒有這麽做。這麽長時間了,彼此都習慣了,她也不想把我們都轟走,換一批新房客。對吧?馬太太。”

馬太太放下碗,點了下頭。

老鄭又說:“因為老伍的事,馬太太挺鬧心的,大家就不要幸災樂禍、落井下石了,好不好?話說回來,老伍穿著那身‘三尺半’, 其實對我們有好處的。萬一真攤上點事,在警察局裏有個熟人,總比沒有的強,大家說是吧?”

大家都沉默著,算是默認,馬太太則嗚咽了一聲,委屈的淚水汩汩而下。

關壹紅安慰:“好了好了,這件事就算過去了。對了,還有件事,想跟大家打聲招呼。”

謝桂枝心知肚明,故意大聲:“說吧,鄭太太。”

“是這樣的——”關壹紅說,“我在鄉下有個親戚,是我的遠房表哥,前兩天被土匪打了一槍……”

“喔唷!”大家紛紛問:“要緊嗎?”“哪能啦?”

關壹紅指了指肩膀,“傷在這兒。”

“子彈取出來了嗎?”仲自清問。

關壹紅點了點頭:“連夜送到上海來的,本想找家大醫院,可是你們知道的,現在醫院裏,到處有七十六號的人,還有巡捕房的包打聽,查得可嚴了。尤其是槍傷,沒完沒了的查,病人哪兒經得起這麽折騰?所以托我男人找私人醫生給做了手術,留在家裏養傷。”

鄭二白接著說:“要是我偷偷摸摸,反而引起大家的猜忌,索性先打聲招呼,病人擱在我家裏,請大夥嘴巴千萬帶個把門的,不要出去亂說,免得有麻煩。”

毛跑跑站起來大聲說:“放心吧,都是自己人,我們不會亂說的!”

萬太太說:“大家就當沒看見好了!”

馬太太也說:“小事體,小事體,阿拉拎得清。”

“那我就謝謝大夥了。”老鄭雙手抱拳,作了一圈揖。

“飯要涼了,大家多吃點!”關壹紅嚷嚷。

眾人紛紛起身添飯。正所謂:談笑間,十斤大米灰飛煙滅。

晚上的方浜路,一個中年婦女蹣跚而來,大包袱背在後頭,小包袱手裏提著,衣服褲子全破了,像個難民。她站在51號門牌前正在琢磨,當看到“鄭氏診所”的黃旗,興奮起來……

林妹妹正在拿湯匙喂秦克喝水,一小口一小口。聽見樓下有人“啪啪啪”在拍門,她警惕起來。撩開窗簾,推開窗戶,探頭張望。那女的抬頭,兩人打個照麵。

“鄭二白,鄭醫生,住這兒嗎?”婦女一口京腔,又夾雜點東北口音。

林妹妹以為是求診的,就打發道:“這麽晚了,診所關門了,你明天早上八點半來。”

婦女問:“他住這兒嗎?”

林妹妹指著馬路斜對麵:“他住對麵,外灘裏。”

婦女回頭朝弄堂口看了一眼說:“大妹子,麻煩你替我跑一趟,把他叫來行不行?我這兩條腿呀,已經不知道是誰的了……”說著腿一軟就坐在門口的台階上。

“大米宴”結束後,眾人飯足飯飽,各自回家。

老鄭回家,吃著剩下的一碗冷飯,一邊聽媳婦猛誇:“這件事,做得巧,做得妙!拿人手短,吃人嘴軟,這麽一來,秦……不,我表哥就可以安安心心住這兒養傷了。”

老鄭匆匆扒完飯,關了窗戶,拉上窗簾,摟住媳婦,色迷迷地說:“今晚可是咱倆的‘最後一夜’。”

關壹紅莫名其妙。老鄭接著說:“打明兒起,這間屋子就要拉起一道布簾,多住一個人了。良宵苦短,抓緊時間吧……”說著“爪子”就上來了,被關壹紅用力拍掉,就跟拍掉一隻蒼蠅似的。

關壹紅圓睜杏眼,斥道:“都什麽時候了,還想這種事!”

外頭有人敲門,老鄭好不掃興,去開門,是林妹妹,還以為秦克那邊有事,沒等他開口問,林妹妹就說:“鄭先生,你老家來親戚了。說是你表姐,打北平來。”

鄭二白愣住了。

沒錯,那女的就是馬鳳仙。

這倒好,關壹紅那“表哥”還沒來,鄭二白的表姐先來了。

要麽不來,要來一起來。這就叫“好事成雙”。

十八號裏,眾人吃飽了飯,睡意尚無,聽說“飯主”家來親戚了,都來湊熱鬧。

馬鳳仙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訴說她如何離開北平的——豹房胡同裏住著一位曹軍長,以前是宋哲元手下的一個旅長,“七七事變”後宋哲元跑了,姓曹的就投靠了日本人,一下子就發了,家裏擴大了好幾倍,把她家的房子給占了。說是為了曹軍長的安全,隔壁不能住人,要劃成“警戒區”,就這麽把她給趕了出來。

在上海,這樣的例子也不鮮見。像極司菲爾路76號,原來是軍閥陳調元的宅院,變身“七十六號”特工機關後,左右打通,麵積一下子就擴充了。正應了那句話:一人得道,四鄰遭殃。

馬太太也來了,問了句實在話:“安家費給沒給?”

馬鳳仙告訴她,安家費是有的,可問題是,華北政府的銀行叫“聯合準備銀行”,發行的鈔票叫“銀聯券”;上海這邊歸*的南京政府管轄,銀行叫中央儲備銀行,鈔票叫“中儲券”。兩邊都覺得自己是正統的,對方是山寨的,其實都是漢奸偽政府,五十步笑百步罷了。由於兩邊貨幣不通用,再多的銀聯券也是廢紙一堆。

關壹紅想起來,就問:“表姐,你怎麽不回東北,老家不是還有一百多畝地嗎?”

馬鳳仙無語,看看鄭二白,老鄭亦無語。

地,早沒了。

“九一八”事變後,日本人占了全東北,就開始移民,叫什麽“開拓團”、“屯墾軍”,意思就是打仗的時候拿武器,不打仗的時候拿鋤頭種地。老鄭家在完達山那邊的西麓平原上,整個屯子有一百多戶,被趕走了八十多戶,地都成了日本人的,留下來的人就給日本人當佃戶,幫他們種地。鄭二白他爹是驢脾氣,說啥也不肯離開自家的地,解下褲帶就在田頭一棵樹上吊死了,當時小鄭還在天津念書……

關壹紅驚訝,因為老鄭先前說過,他爹媽都是病死的、大哥是車禍死的。

“車禍?屯子裏哪兒來的車呀?隻有馬車。除非馬驚了,要不哪能撞死人?”

馬鳳仙告訴弟媳,鄭家兄弟仨,老二老三出去學醫,老大叫鄭大白,是莊稼人,老實本分。爹死後,他半夜在家裏磨斧子,打算砍兩個日本人,出這口惡氣。拚命喝酒,是那燒酒,想給自個兒壯膽,沒成想活活給喝死了,大夫說那叫啥……

“酒精中毒!”老鄭一捂臉,嗚嗚的哭開了。

悲愴的氣氛,在十八號裏蔓延開來。

晚上,夫妻倆在床上躺著,老鄭還沒緩過來,心情鬱悶。關壹紅捅捅他,見他沒反應,就把身子貼上去,還是沒反應。

關壹紅問:“你打算怎麽安置她?”

老鄭說:“先在弄堂後頭幫她租間房。”

關壹紅用腳輕輕踢他,就差把手伸他褲襠裏去了——那就不是暗示,而是性騷擾了,可憐老鄭還稀裏糊塗。

“剛才跟我說什麽?良宵苦短啊,抓緊時間啊……”

老鄭歎了口氣:“沒心情了。”

“沒心情拉倒,睡覺!”

關壹紅沒好氣地轉過身去,對準鄭二白放了個屁。

當晚,馬鳳仙在診所裏留宿,躺在那張診療床上。鄭二白打算在弄堂後頭先幫她租間房。

樓上的林妹妹聽見樓下有動靜,因收留了新四軍傷員,她現在格外警醒,就下樓去看,見馬鳳仙居然從櫥櫃裏把那瓶蛇泡酒給抱了出來,倒在搪瓷茶缸裏,一個人正喝呢。

這瓶蛇泡酒,本是診所開張時老鍾所贈,後被關壹紅開槍打碎,老鄭重新又弄了一瓶,迄今快十年了。

林妹妹驚訝道:“你怎麽打開喝了?這可是鄭醫生的寶貝,放櫃櫥裏擺擺樣子的。”

馬鳳仙撇撇嘴道:“有啥大驚小怪的?我跟他什麽關係?別說喝他一碗酒,就算我把整瓶酒全給它喝光了,連蛇肉也吃了,臨走還把瓶子給砸了,他照樣不敢放個屁,你信不?”

她一邊說一遍把蛇泡酒放回原處。

林妹妹心想,北方婆娘,少惹為好,轉身要走。

“別走啊,大妹子,咱聊聊。”

馬鳳仙拉起林妹妹的手,對著她上下打量,那目光賊溜溜的,看得林妹妹心裏直發毛。

“大妹子,我隻管說,你隻管聽。我要說得不對,你掉頭就走,咋樣?”

林妹妹掙脫她的手,說:“有話就說吧,沒那麽多講究。”

馬鳳仙就說開了:“大妹子,你這個人啊,心腸好,特善良,人又勤快,錢沒少掙。不過呢,這錢掙得有點辛苦,還有點那個……不幹淨。”

林妹妹的臉居然紅了:“那……那又怎麽樣?”

“不幹淨就不吉利,弄不好辛辛苦苦攢的這點錢,一夜之間就灰飛煙滅,全沒了。”

林妹妹開始覺得這個女人不同尋常,就問:“你是幹嘛的?”

“算命測字、占卦看風水、通冥捉小鬼,我都做。”馬鳳仙把她的“業務範疇”報了一遍。

林妹妹猶豫了下又問:“你能幫我做什麽?”

“做法呀。做七七四十九天,幫你擋災!不過……”馬鳳仙說,“做這種事可不輕鬆,要耗費精血的。我有位大師兄,就是因為幫一個貝勒爺擋災,結果貝勒爺化險為夷了,師兄吐血身亡了。貝勒爺把大師兄厚葬,年年清明冬至去上墳……”

“具體怎麽做?”林妹妹興趣很濃。

馬鳳仙掰著手指一掐算,說:“初九是個吉日,我做給你看。”

秦克入住後,跟老鄭夫婦不僅是三角關係,而是生活在同一屋簷下了。秦克睡床,鄭二白和關壹紅躺地鋪,晚上就拉一道布簾隔開。

鄭二白心想,關壹紅剛落魄那陣,她搬進來,也是她睡床,我打地鋪。現在她的老情人搬進來,讓他睡床,我跟媳婦打地鋪……我不光跟地鋪有緣,還跟占我床的人有緣哪!

對秦克的所謂“失憶症“,關壹紅將信將疑,她跑書店,想看看有沒有相關的醫療書籍,總算找到一本弗洛伊德的書,裏麵有個章節專講失憶,還提出一個讓她看了臉紅心跳的治療方案:sex treatment(性治療)。

這個弗洛伊德,瞎寫什麽……

關壹紅一邊罵,一邊還得看。

鄭二白對馬鳳仙沒有絲毫隱瞞,把秦克的事,包括跟關壹紅曾是戀人,一五一十都說了。對馬鳳仙,他是一百二十分的信任。

馬鳳仙聽完了,皺著眉頭說:“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你想,這養傷,起碼得一二個月,等他傷一點一點好起來,你媳婦跟他那感情的火苗子一點一點死灰複燃;這頂綠帽子,也就一點一點戴上了。”

馬鳳仙說得繪聲繪色,老鄭心情很糟。

馬鳳仙在十八號裏溜達了一圈,就來看秦克,對他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秦先生,你這個人——有後福啊!雖曆經九九八十一難,每過一關、每遭一劫,就像扒層皮,但日後必定會修成正果,榮華富貴,唾手可得。”

秦克躺在床上,聲音低低地說:“謝謝你馬大姐,支撐我們的,不是榮華富貴,而是信仰。”

“說得太好了!”馬鳳仙挑起大拇指。

關壹紅陪在一邊,有點不高興,就說:“表姐,你看他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能不能……”

馬鳳仙忙站起來:“好好,你歇著,不跟你聊了。”

關壹紅把布簾拉起來。

“弟妹,這就是你們上海人的房子?真的是蝸居呀,忒小了!”馬鳳仙沒走,站屋裏左看右看,“在我們北平,茅房都比這兒大!”

關壹紅微微一笑:“是啊,可惜都沒了,連茅房都成了警戒區。”

這分明是挖苦,馬鳳仙並不介意,一笑了之,還湊上去小聲說:“弟妹,你跟他……早就認識?”

她指指布簾後的秦克。

關壹紅冷臉:“他倒是什麽都跟你說啊!”

“唉,二白他媽死得早,我又當姐姐又當媽……”

關壹紅說:“怪不得他拿你當親姐姐,說要在弄堂後麵幫你租間房。”

馬鳳仙一聽就擺手:“費那錢幹嘛?我就先住在診所樓上,跟林小姐住一塊,以後再說。”

“哦?”關壹紅覺得奇怪,“這倒是樁新鮮事,林小姐,她可不大會接納外人的。”

“我跟她早就不是外人了……”

沒等她說完,鄭二白回來了,虎著臉:“表姐,我跟媳婦有話說,麻煩你回避下。”

“唷,咋啦這是?”馬鳳仙覺得氣氛不對。老鄭不說話,看著她,馬鳳仙識趣地往後退了一步:“悄悄話吧?你們說,我出去轉悠轉悠。”

老鄭真的很生氣。

很生氣!

書店的喬老板來找他看病,把關壹紅買書的事說了。喬老板認識老鄭,所以沒跟關壹紅收錢,那本弗洛伊德的書送給她了。

弗洛伊德?

老鄭聽說過這個人,就跟喬老板仔細打聽那本書的內容,結果拍案而起。

這個什麽德……弗洛伊德,他應該改名叫“缺了大德”!

但凡心病,他都能跟性扯上關係。那以後醫院可以新增一個科,西醫叫“下半身科”,中醫就叫“*焚身科”!

老鄭也不怕秦克聽見,直接告訴媳婦:“我是他的主治醫生,他的病我負責,你別瞎摻和!”

“你把話說清楚,什麽叫瞎摻和?”

“我治他的外傷,你治他的‘內傷’,是不是?我用手術刀為他治傷,你用那誰……‘缺了大德’的狗屁藥方子,幫他治失憶症,是不是?還性療法!”

關壹紅正色:“你別把人想得那麽齷齪。人家弗洛伊德是著名學者,專門研究這方麵的……”

“所以叫缺了大德!他怎麽不去研究研究五腥草的療效?怎麽不去研究研究養肝護腎的方子?實在閑得蛋疼,也可以去研究研究配尼西林,怎麽讓它便宜點,不是一兩金子買一盒,而是一塊大洋買一盒!吃飽了撐的,專門去研究性……我看他就是個沒人要的糟老頭,就跟樓下那仲自清一樣,專靠窺探別人隱私來獲取滿足!變態!”

“鄭二白你有病啊?”

“你才有病呢!你沒事去琢磨那種破書,本身就證明你有病!”

布簾那頭,秦克聽得真切,慢慢爬起來。

“好,就按你的邏輯,用性療法,可以治愈人的失憶症……”關壹紅指指布簾那頭,“他病懨懨的,做得了那種事嗎?”

“現在做不了,以後可以啊!”

“鄭二白我不跟你說了!”關壹紅氣壞了,“他是肩膀被槍打了,你是腦袋被槍打了!”

布簾慢慢挑開,秦克出現,他居然下了床,虛弱地站在那兒,關壹紅忙上前攙扶。

“鄭醫生,鄭太太,我還是走吧……”秦克說一句就要停頓,歇口氣再說,“我這一來,你們是白天吵、晚上吵,我弄得你們夫妻不得安寧,都怪我不好……”

“鄭二白,你再胡攪蠻纏,萬一他傷重了,我跟你沒完!”關壹紅發出警告。

“你想走啊?沒門!”老鄭對秦克厲聲道,“就你這副樣子,估計才出外灘裏,到了方浜路上就被特務逮住了,反而連累我們!你給我乖乖躺下,養你的傷!我跟我媳婦吵架……那是我們共同的愛好,一天不吵就難受!”

他扭頭看了媳婦一眼又說:“等你傷養好了,我敲鑼打鼓地送你走!”

用上海話來說,馬鳳仙這個人屬於“百搭”,不管你是誰、做什麽職業,隻要不是死人,她三句兩句的就能跟你黏糊上。這不?馬鳳仙在曬台上,跟晾衣服的馬太太聊了幾句,因為都姓馬,聊得挺歡。下樓的時候,又碰上仲自清上樓,提著一捆新印好的報紙,不慎繩子鬆掉了,報紙散落一地,馬鳳仙就幫他撿,一邊問:“這位大哥,您是二白的鄰居?”

“可不是嗎?老鄰居了。”仲自清撚著山羊胡。

“你咋買那麽多報紙?”

“這是我自己辦的報紙,我的編輯部就在這兒。”仲自清指指亭子間。

“唷,鬧了半天您是報人,不得了哎,”馬鳳仙刮目相看,“您肚子裏一定裝滿了墨水。”

“哪裏,哪裏……”仲自清謙虛地推了推眼鏡,“對了,你上次說的‘聯銀券’,一出華北就成了廢紙。你身上還有嗎?可否讓我開開眼界。”

“幹啥?”

“這是個好素材,我想寫篇文章。”

馬鳳仙小聲問:“你要罵漢奸?”

仲自清實話實說:“那我也不敢,也就調侃調侃,希望引起大家的共鳴,否則老百姓也太憋屈了。”

馬鳳仙給他看了一張十元的銀聯券:“你看,這上麵還有玉皇大帝呢,這不跟給死人燒的冥鈔一樣啊?”

仲自清接過鈔票仔細看了看,笑了起來:“這不是玉皇大帝,這是黃帝。”

“皇帝,不就是玉皇大帝嗎?”

“不是皇家的皇,是黃色的黃,黃帝。‘伏羲炎黃’你總該知道吧?”

“夫妻醃黃啊,”馬鳳仙聽差了,“就是夫妻倆醃的黃瓜?”

仲自清歎了口氣:“伏羲炎黃成了‘夫妻醃黃瓜’,令老朽無地自容,愧為炎黃子孫哪!”

“您有學問,將來跟您討教。”馬鳳仙臉紅了,低著頭下樓去了。

夜裏,鄭二白家裏,床上、地上,三個人都睡不著。

窸窸窣窣的聲音。秦克的手慢慢撩開布簾,手裏捏著一張紙,湊到地鋪前,說:

“鄭醫生,鄭太太,不瞞你們說,我現在已經跟組織上失去聯係了。來之前,首長給我兩個接頭方案,除了上赫脫路51號,還有一個備用。在《時事新報》上刊登一條尋人啟事,連著登載一周,這是內容,麻煩你們幫我辦一下。如果能找到組織,我就可以盡快搬離這兒。你們夫妻倆為了我打地鋪,我實在過意不去。”

鄭二白接過紙,嘟噥了一聲:“知道就好!”

第二天,關壹紅從仲自清處獲知,《中美日報》、《時事新報》還有《大晚報》這三家租界裏的“洋旗報”,就是掛著外國旗的中國報紙,剛遭到七十六號特務的襲擊,排字間被搗毀,排字工被打死,編輯部被炸,編輯二死四傷。這三家報紙都停刊了,恢複元氣少說要個把月。

見關壹紅一臉焦急,仲自清就說:“不就是登個尋人啟事嗎?我幫你登。”

關壹紅愣了下,沒接他的話,仲自清馬上不高興了:“怎麽!瞧不起我的《中央周報》?”

“不是不是。”

“現在那些敢說真話的大報,都是七十六號的目標,反倒是我這樣的小報,相對安全。最近發行量躥升不少,翻了一番,兩千多份呢,正考慮招聘人手呢!”

仲自清辦事利索,新的一期《中央周報》馬上給登了。關壹紅多了個心眼,沒有給秦克看完整的報紙,把尋人啟事剪下來,把剪報拿給秦克看,搪塞說,上海灘幾家報社因為都被七十六號威脅過,不許出現任何煽動抗日的內容,所以上麵的文章全是胡話連篇,我怕你看了生氣,影響養傷,就特意剪下來給你看。我辦事你放心好了,連著登一周,不會有錯的!

秦克當真了,謝過關壹紅。關壹紅為這點小聰明沾沾自喜,哪裏懂得地下工作是一份極其嚴謹的特殊工作,一就是一,一點一哪怕一點零一都不行。應該登甲報,結果登了乙報,這不等於沒登?

林妹妹的屋裏,房門緊閉,窗簾拉攏。屋裏供著佛龕,香煙繚繞,籠罩著一絲神秘。馬鳳仙額頭上紮了一塊黃巾,還化了妝,感覺怪怪的。她正跪在蒲團上,對著佛龕在念叨什麽。

“馬姐……”林妹妹叫她。

“噓!”馬鳳仙又念叨了幾句,才扭過臉來,嚴肅地看著林妹妹。

“我昨天想了一個晚上,有個疑問。客人給我的錢——用你的話來說,是不幹淨的錢。我把它們存進銀行,現在把它們取出來,可它們不是同一張鈔票,此錢非彼錢!你明白嗎?”

見馬鳳仙搖頭,林妹妹解釋道:“我把‘不幹淨的錢’存進銀行,可提出來的,總不會正好是我存進去那幾張。這是別人存的鈔票,流到了我手上。”

馬鳳仙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不幹淨的錢流到了別人手上,而你手上的錢是幹淨的。”

“對呀。”

“大妹子,你這不是自欺欺人嗎?”馬鳳仙指著佛龕說,“舉頭三尺神明,你這點小伎倆瞞得過神明嗎?哪怕你存進銀行的是銀子,拿出來的是金子,神明照樣一清二楚。”

林妹妹不吭聲了。馬鳳仙接著說:“心誠則靈。大妹子,你這樣下去,很危險哪!”

“那你說怎麽辦?”

馬鳳仙讓她把錢拿出來。林妹妹掏出一疊中儲券,有拾元、貳拾元、伍拾元和壹佰元,正麵都是*頭像,背麵都是中山陵圖案。

“多少錢心裏有數嗎?”馬鳳仙問她,“千萬別說出來。”

林妹妹點點頭。馬鳳仙解下額頭上紮的黃巾,黃巾上繪有八卦圖案,寫著一些奇怪的字符,把這些鈔票放進去,包起來,打了個結,恭恭敬敬放在佛龕前,上麵壓了塊鵝卵石。

馬鳳仙指指蒲團,讓林妹妹跪在上麵磕七七四十九個頭,要磕三遍。第一遍慢點,第二遍快點,第三遍不快不慢。

林妹妹乖乖照辦,磕起頭來。四十九個頭連著磕三遍,直磕得眼冒金星,人都站不穩了。

磕完頭,林妹妹打開黃巾,把錢清點一遍,發現錢少了!

少了四五百。

馬鳳仙告訴她,錢給神明收了。

神明收你的錢,不圖吃喝玩樂,它也不需要這些。它會把錢送給窮人,這樣一來等於你做了善事,神明自然就不會降罪於你了。

額,神明還收現金啊……莫非它帶錢包了?

見林妹妹一臉茫然,馬鳳仙嚴肅地說:“大妹子,我這是在幫你擋災,非但分文不收,還要耗費精血。要不是看在鄰居一場,我才懶得管你!”

林妹妹雙手合十拜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