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廿四章:樓上樓下,貓狗大戰
1
馬鳳仙忽然出現在貰器店裏。
“唷,馬大姐……不不,馬大仙!大仙駕臨,有失遠迎!”陸書寒雙手作揖,半真半假地說笑。
“儂叫我啥?”馬鳳仙已經能磕磕巴巴地說兩句滬語了。
“馬大仙!您可是外灘裏的‘仙人’哪,死人都找您托夢,您不是仙人,誰是?哈哈哈。”
“陸掌櫃,別埋汰我了。”馬鳳仙很嚴肅,她今兒來,是想定做一樣東西——招魂幡。
“招魂幡?”陸書寒納悶地看看她,小心翼翼問,“您家裏有人過世?”
“給馬太太準備的!”馬鳳仙低聲,“我這不住著她的房子嗎?有些事不便出麵,隻能暗暗地……懂了嗎?”
“明白了!多大尺寸?”
“越大越好。”
既然是“定做”,就要交定金。可看馬鳳仙這架勢,壓根沒打算掏錢。她湊近小聲道:“昨兒晚上我又做夢了——夢見自個兒在桃園裏摘桃子。”
摘桃?陸書寒不解。
“什麽動物最愛吃桃?猴子!回去告訴你太太,明天讓她打十八號猴子精張九官,還有二十一號小猢猻張三槐。”
這是“打花筒”的內幕消息啊!陸書寒喜出望外,連聲說“曉得了!”
新房客賈先生來了,他是公司職員,西裝革履,文職彬彬。
三輪車送來一堆行李。他忙裏忙外的搬東西,隻有馬太太幫他,十八號的眾人都插著手看熱鬧,明顯帶著抵觸。
三層閣裏,忙碌大半天,東西都歸置好了。賈先生鬆了口氣,擰開一瓶“正廣和”汽水,一遍喝著,順手就把“窗戶”推開,打算看看下麵的“風景”——
撲!
汽水一半噴出來,另一半嗆在喉嚨裏,他拚命咳嗽起來。
從他的視線望出去,就見樓下的廂房裏,掛著一麵用白紙紮成的招魂幡,碩大的像個降落傘。左右還有一副對聯:“三魂渺渺歸陰府,七魄幽幽入冥途”。
中間是“敕令金童玉女接引賈明之靈魂超升仙境”。
招魂幡用一根繩子係著,關壹紅拉兩下繩子,招魂幡就左右擺動,呼呼生風,像鐵扇公主的巨扇。
馬太太正在做頭發,纏了一頭的發卷,就聽急促的敲門聲。賈先生麵孔赤紅,呼吸急促地來找她,結結巴巴說:“馬太太,我的名字,人家是怎麽知道的?”
馬太太莫名其妙。
“有人把我的名字寫……寫紙上了!”
馬太太登上閣樓,從推開的“窗戶”往下一看,“哎呀呀!”叫喚起來。
“要死了!要死了!哪個缺德鬼,做出這種下作的事情!”
關壹紅的腦袋露出來,兩個女人,一上一下。
“鄭太太,你家裏誰死了?啊!”馬太太激動地問。
關壹紅一臉若無其事,“我家裏沒死人啊,我男人,我表哥,都挺好。”
“那掛你娘個招魂幡!”
“笑話,這南廂房是我租下的,自個家裏,我想掛什麽就掛什麽,你管得著嗎?”
馬太太窮詞了,“你……你……你幹嘛把人家賈先生的名字寫在招魂幡上?”
“我有寫嗎?”
“賈明!賈先生的名字。”
關壹紅看看招魂幡,哦了一聲:“巧了,他也叫賈明?我二叔伯就叫賈明,今天正好是他頭七。”
“你二叔伯?你哪兒來的二叔伯!”
“笑話,誰家沒有三親六戚的?”
“你是故意的!”
“你開窗戶不也是故意的?你開你的窗戶,我掛我的招魂幡,不搭界!”
馬太太把木板收攏,鉤子鉤住,回頭安慰她的房客:“賈先生,讓她掛去,眼不見心不煩。我就不信了,這麽大的招魂幡,她能天天掛下去!”
就聽樓下關壹紅的聲音:“今天是頭七,我預備掛到斷七,還要七七四十九天呢。”
“那你掛,你掛!有本事別摘!”馬太太怒吼。
賈先生苦巴巴地說:“馬太太,你要說眼不見心不煩,沒錯。可你看,就這一扇窗戶,我指著它透氣呢……”
“你可以把房門開著。”
“那晚上呢?我總不能開著房門睡覺……”
“晚上你還擔心什麽?你把窗戶開小點,眼睛一閉,往床上一躺,管她掛什麽,反正黑咕隆咚,啥也看不見!”
招魂幡隻是打頭陣,後麵的武器,關壹紅早就預備好了。
這個三層閣,就是懸在頭上的一把利劍、一顆炸彈,趁敵人立足未穩,上去就把它給端了,否則後患無窮!
關壹紅的“戰爭理論”讓秦克暗生佩服。
夜裏,賈先生睡不著,正翻著,黑暗中就聽一陣音樂響起……
不是音樂,是和尚在念經,幫誰在超度,和尚念完了,接著尼姑上場,繼續念,聲音雖然不大,但是在寂靜的夜裏,聽起來格外的刺耳。
賈先生跳下床,推開“窗戶”一看,第一眼就看見那麵招魂幡,在和尚尼姑的念經聲中徐徐搖擺。
天一亮,賈先生又去找馬太太訴苦:“一板之隔,就是一麵寫著我名字的招魂幡,還有一群和尚尼姑在念經,我就是吞掉半瓶安眠藥也睡不著啊!”
馬太太一邊賠笑,心裏咬牙切齒。她向賈先生保證,不超過明天,一定讓他們乖乖把那喪氣東西摘下來。不然房錢全退,讓你白住!
第二天,老伍氣勢洶洶地來了,還帶來一個荷槍實彈的年輕巡警,估計是徒弟之類的。馬太太迎出來,指指二樓,老伍和巡警就上樓去,登登登!走樓梯的聲音很敦實,威風八麵。眾鄰見勢不妙都尾隨著。“這下子鄭先生要吃軋頭了。”毛跑跑嘀咕。
鄭二白家裏,關壹紅正在喂孩子,秦克剛起床,自己用一隻手拿毛巾在洗臉。
馬太太領著人就闖了進來,指著那麵招魂幡,“你們看!”
老伍二話沒說,用警棍一戳,凶凶地:“摘了。”
“什麽摘了?”老鄭上來問。
“這個!”
“憑什麽?我自己家裏想掛什麽就掛什麽,關儂屁事!”關壹紅把孩子放回搖籃裏,跟她男人並肩而站。
三層閣的木板推開,賈先生探出頭來,望著這一幕。老伍抬起頭來,用警棍朝他一戳,喝道:“人家活得好好的,幹嘛把他名字寫招魂幡上?”
“笑話,我寫的是我二叔伯的名字,他願意對號入座,我也沒辦法。”關壹紅聳聳肩。
“我命令你們馬上摘掉!”老伍瞠出眼珠恫嚇,“不摘就是破壞*共榮圈,就是資敵通敵,統統死啦死啦!”
鄭二白拍拍胸口說:“老伍,別嚇我啊。我這人膽小,嚇不起。”
“老伍你別亂扣帽子!”關壹紅義正言辭,“我在家裏掛一麵招魂幡,跟*那什麽圈有啥關係?簡直笑死人了!”
“我說有關係就是有關係!你們不摘是吧?好,別後悔。”老伍回頭喝令年輕的巡警,“把它扯了,然後把他們押到警察局去。”
那巡警上前就要撕。“等等!”關壹紅大喝一聲,把眾人嚇一跳。
“睜大你們的狗眼好好看看,這是什麽!”
鄭二白把繩子拉動,招魂幡徐徐轉動,另一麵展現在眾人眼前——白色的紙上,印有一個紅圓,儼然是一麵日本旗。
關壹紅大聲道:“說我們破壞*那什麽圈,我看你們才是!摘呀,我看誰敢摘!”
老鄭對那年輕的巡警說:“你們的副局長叫龜田是不是?我不光認識他,還經常上他家幫他夫人看病,他夫人叫麻子,龜田麻子!我倒想看看,究竟是我們被死啦死啦,還是你們被死啦死啦!”
年輕巡警一聽,慌忙後退。
鄭二白這幾句話猶如一把鎮宅寶劍,把一眾小妖給鎮住了。
馬太太一把拽住悻悻而退的老伍,著急地問:“幾句話就把你們給嚇住了?沒出息!”
老伍歎了口氣:“我忘了告訴你,他認識朱局長……”
“你不是說姓朱的不管事嗎?”
“管事的龜田副局長,還有他太太,都是他的病家。我不想鬧到日本人那兒去。上次我不就是叫日本人給擼下來的?”
“算我瞎了眼,”馬太太惱羞成怒,狠狠推了老伍一把,“滾,滾!”
老伍前腳走,賈先生就從三層閣裏下來了,“馬太太,沒想到,外灘裏十八號的這潭水這麽深。我不想趟這潭渾水,也不想天天對著一麵招魂幡。請你把房租還給我,我不租了。”
馬太太氣急敗壞,裝進兜裏的錢再吐出來,換誰都不願意。就在她煎熬的時候,門口傳來一個聲音:“我給。”
秦克來了,支撐著虛弱的身子,對馬太太說:“我表妹他們剛添了孩子,家裏擠不下,幹脆我搬上來住,他付你多少租金?回頭我一分不少統統給他。”
馬太太真是喜出望外,早知今日何必當初!還是自己人好說話啊……
這件事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圓滿解決,大家都高興,隻有鄭二白愁眉不展。謝桂枝看不懂了,就問他。“你懂什麽!”老鄭說,“他搬上去,說明他是不想搬走了。”
謝桂枝說:“人家就是養傷的。老虎灶那裏又添了一個傷員,他要是搬過去,兩個傷員誰來照顧?”
“你還是不懂!”鄭二白拿出紙筆,在紙上畫了一個三角,“我、我媳婦,加上他,本來是三角關係……”他又在三角的中間畫了一條線,“現在三角被一分為二,你再數數,有幾個角?”
謝桂枝一數,七個。
三角關係變成七角關係了,麻煩在後頭呢!
2
再說霍正,沒能接上頭,一直住在滬南,靠近十六鋪的一間小旅館裏,這兒房錢比租界裏要便宜。其實若按直線距離算,她跟外灘裏也就二三公裏,可茫茫人海,彼此都不知道。她身上的中儲券又所剩無幾,陷入了困頓。好在小旅館的老板娘心腸挺好,跟她說:“你不妨出去找份工作,我呢,按最低標準,再讓你住上一個禮拜。你看怎麽樣?”
“找工作?”霍正一臉茫然:“我都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
“四馬路、浙江路那邊,有一家逍遙池,正在招女服務員,你去試試。”
霍正不知道“逍遙池”是做什麽的,以為跟*沾邊,忙搖頭。老板娘告訴她,那就是家浴室,新開了“女子部”,那些太太小姐們都去那兒洗澡。所以不光要女服務員,還要招女技師,幫客人搓背、扡腳什麽的。以前這種活兒都是男人做的,可總不能讓一個大男人的手去摸那些小姐太太們吧?
當時扡腳技師都是男人,鮮有女性,所以霍正去報名,馬上就被錄用,包吃包住,扡腳費拆賬三成作薪酬,總算解決了生計的難題。
在逍遙池的大堂裏,她看見一個人,也穿著逍遙池的工作服,專門幫客人擦皮鞋,一邊擦一邊樂。霍正覺得奇怪,擦兩雙皮鞋,有這麽好笑嗎?
旁人告訴她,那不是“笑”,是臉上的神經被打壞了,就剩下這麽一個表情了。聽說這家夥以前還是青幫的人呢,有輩分的,得罪了黃金榮,被罰打了幾千記耳光,臉被打壞了。
霍正覺得那人挺可憐,勞動人民,個個有一本血淚賬!
等一等,青幫的,應該不算“勞動人民”吧?
……
自從秦克搬到了三層閣,感覺輕鬆了不少,天天跟老鄭夫婦擠在一起,他也覺得挺別扭。這會兒,他推開那窗戶板,朝下麵張望,就見屋裏擺個大木盆,關壹紅正往裏倒熱水,以為她要給小毛頭洗澡。就聽關壹紅在叫自己,“不是給粉紅洗,是給你洗。再不洗澡,人就餿了!”
秦克的頭搖得像撥浪鼓,“鄭太太,你是女的,怎麽能給我洗澡呢?”
關壹紅心想,你以為我稀罕看你那身體嗎?你受傷昏迷的時候,衣服上的血跡都硬得結塊了,是誰用剪刀把它們一點一點剪開來的?還不是我!哼……
想歸想,說話可沒那麽刻薄。關壹紅說:“那你說怎麽辦?叫老鄭給你洗?他這兩天診所裏特別忙,下了班連抱孩子的力氣都沒了。”
秦克想了想問:“附近有浴室嗎?”
浴室當然有,到了老北門往西一拐,就是“逍遙池”。
關壹紅叫了輛三輪,攙扶著秦克,進了逍遙池,把他交給肖嘻嘻,囑咐道:“找個心細點的服務生,小心他的傷口。”
“鄭太太,儂放心好了。”肖嘻嘻扶著秦克進了男子部。
關壹紅等在外頭,一抬頭,發現這兒新開了“女子部”,不由心裏一動,進去了。
她先在大池裏泡了一刻鍾,去衝淋房衝洗幹淨,然後叫了個搓背的,往鋪著大浴巾的長椅上一趴,享受起來。
幫她搓背的,不是別人,正是霍正。
搓完背,穿上浴袍,坐下來扡腳。
兩個女人麵對麵了。
當初在陝北,秦克給她看過一張照片——關壹紅在自家花園裏,坐在秋千椅上。對這位“資產階級大小姐”,霍正的印象頗深。
即使記性再差的女人,對明確拒絕過自己,還拿出一張照片來顯擺,說“這才是我心中的她”,這張照片上的人,對她來說能不刻骨銘心嗎?能不死記硬背嗎?
現在,霍正把關壹紅給認了出來——怎麽是她?!
很像,真的很像哦!
關壹紅發現對麵的女服務生目不轉睛盯著自己,有點奇怪。
“小姐是不是姓關?”霍正問。
關壹紅點點頭。
“你們家是開銀行的吧?”霍正又問。
關壹紅誤會了,以為是因為“大丈夫有獎儲蓄”那檔事,苦苦地一笑:“好多年前的事了,如今銀行早就沒了,我現在就一布衣百姓。”
“關小姐嫁人了?”
“嗯,早嫁了。”
“夫家姓什麽?”霍正又問。
“鄭。”
“噢,鄭太太。您先生在哪裏高就呀?”
關壹紅奇怪地看著霍正。
霍正笑笑:“不好意思,打聽太多了。”
讓關壹紅奇怪的,並不是對方的好問,而是對方既然知道“大丈夫有獎儲蓄”,那我嫁給中醫鄭二白,你怎麽會不知道?當時各家報紙爭相報道,但凡識字的,沒有不知道的。
關壹紅也開始問起來:“聽口音,你不是上海人。”
霍正說:“我是從蘇北逃難來的。”
“你口音也不像是蘇北啊。”
“我老家是江西的,在贛北。”
“你不是上海人,怎麽會見過我的照片?”
關壹紅從躺椅上直起身來,直勾勾地望著霍正。霍正一下被問住了。可沒想到,關壹紅粗心大意,居然自問自答:“也是從報紙上吧?”
“對對對,報紙上。”霍正忙說。
關壹紅歎了口氣,“沒想到,這件事連外地的報紙都登了……”
她看了霍正一眼,“過去那麽多年了,你居然還能記住,記性可真好。”
霍正一笑,“我這人沒別的本事,就是過目不忘。再說像您這樣的大美人,哪個女人不羨慕、不嫉妒?所以想忘也忘不掉!”
這話誰聽了都舒坦。
關壹紅感慨地:“這要擱以前,我一高興,沒準會把手上戴的寶石戒指擼下來送給你,真的!現在……不提了!”
她給霍正看自己的十根手指,早已不再纖細,不再粉嫩,也沒戴戒指,標準的家庭主婦的手。
“什麽報?”
霍正“啊?”了一聲。
“你看的什麽報紙?”
“贛北……”霍正隨口編了一個,“《贛北新報》。”
洗完澡,肖嘻嘻把秦克攙扶到外頭,三輪等在外麵,肖嘻嘻扶他坐上去。
“鄭太太呢?”秦克問。
肖嘻嘻說:“鄭太太關照過,她也進去洗澡,你稍微等會兒。”
過了片刻,洗完澡的關壹紅滿麵紅光地離開女子部,“鄭太太走好!”霍正送出來。僅一步之差,霍正沒有送到大堂門口就折回去了,兩人就這麽擦身而過。
3
天井裏,擺著一大一小兩隻牛皮箱。仲自清西裝革履,滿麵春風,準備出遠門的樣子。馬太太大驚小怪地問:“仲先生,儂這是上哪裏去呀?”
“出去觀光旅遊!”仲自清捋了捋抹了發蠟的中分頭,“對了,我把家裏的鑰匙交給老鄭了,萬一有什麽事情,也請馬太太照顧點。”
“小意思。儂去哪裏呀?”
仲自清嘿嘿一笑,吐出兩個字“蝕本”。(滬語裏“蝕本”也是“日本”的意思)
一撥腦袋紛紛從灶披間裏探出,好像脖腔上安了彈簧似的。
“仲先生,儂做生意蝕本啦?”
“烏搞百葉結,是日本!”
馬太太驚得眼珠子快掉出來了,“仲先生,我耳朵沒出毛病吧?儂要去日本旅遊?”
“馬太太,你耳朵好得很,一點沒毛病。”
“嘿嘿!有錢出國旅遊,倒沒錢繳我房租?”
仲自清告訴她:“這趟旅遊,一個銅板都不用掏,全程免費!”
“仲先生,你不會也當了‘三點水’吧?”陸書寒問。
“要不當‘三點水’,會攤上這樣的好事?”萬太太也說。
仲自清清了清喉嚨,鼻孔朝天,傲然道:“本人參加的是‘上海新聞界代表團赴日旅遊觀光團’,三點水、四點水,本人哪滴水都不是。不過沾了《中央周報》這塊牌子的光,哈哈哈!”
馬太太嘖嘖搖頭:“我家老伍也被人家罵是‘三點水’,可什麽光也沒沾上,看起來,還是坐在亭子間裏辦一張報紙好啊!”
“馬太太你就不要謙虛了,你們家老伍到底沾沒沾光,大家都是吞了螢火蟲——肚子裏雪亮的。”仲自清回敬道。
馬太太撇著嘴沒言語。仲自清對眾人宣布:“這趟旅遊並不輕鬆,本人肩負重任——要親眼看看日本的各個階層,審時度勢,判斷一下這場仗還要打多久。”
眾人用全新的目光打量他。
“大概是重慶方麵派儂去的。”菜頭開了句玩笑,馬上被她男人痛斥:“這種話,不好瞎講!你想害仲先生旅遊團還沒進,先進局子是不是?”
“表緊(不要緊)表緊,十八號裏都是自己人嘛!”仲自清嗬嗬一笑,“話說回來,我這張《中央周報》,還真有人以為是重慶方麵是我的後台呢,報紙拿在手裏,翻過來倒過去看了半天,咦?哪能都是弄堂裏的八卦消息?又以為我是故意為之,釋放*。這次之所以把我的名字圈進去,大概就是想通過我的報紙向重慶方麵釋放一點和談的信號……”話音剛落,弄堂口傳來汽車喇叭聲。
“車子來接我了。諸位,半個月以後再會,再會!”
仲自清提著箱子匆匆出門,帶著眾人羨慕的目光。
“以後我也辦張報紙,就叫《中央日報》。”菜根突發奇想。
萬太太說:“《中央日報》早就有了,在重慶。”
“沒關係,它在重慶,我在上海,弄堂版的。”
“那我也辦一張,叫《中央月刊》,”陸書寒說,“編輯部就在我店裏。”
馬太太樂得合不攏嘴:“外灘裏一下子冒出三份中央報紙來,十八號幹脆改名叫‘中央大廈’算了,以後你們每家就按辦公室的麵積再繳一份房租吧,哪能啊?”
幾個腦袋一齊縮了回去。
4
自從馬鳳仙搬到三十七號,尤其是宋嫂給她頻頻“托夢”後,林妹妹對她的態度是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
馬鳳仙,這次不是來“擋災”的,而是來做客的。八角果盤裏,放著瓜子、花生、香榧子、鬆子、牛軋糖等零食,林妹妹剝了一隻蜜桔,送到她手上, “馬姐,別客氣,吃呀!”
馬鳳仙接過橘子,剝下一瓣,剛送到嘴邊,又放下了,歎道:“林小姐,我把你獻給神明的鈔票,裝進自己的腰包,其實不是我貪財,是因為神明那邊,孝敬它的人忒多,鈔票多得裝不下,才臨時放在我這裏。我不會用的,我也不敢用啊。一來這錢不幹淨,二來是你的血汗錢,我要是用了這種錢,神明還不用雷把我給劈死?你說是吧?”
“曉得,曉得!”林妹妹滿臉堆笑,“一場誤會,過去了。你要願意,搬回來住吧。”
“那怎麽行?”馬鳳仙一擺手,挺嚴肅。現在幾乎每天晚上宋嫂都要折騰,給她托夢。一旦發現被托夢者不辭而別,發起脾氣來,還不把整條弄堂鬧得天翻地覆?!
林妹妹想想也是啊,三十七號裏鬧鬼,還好說;萬一整條弄堂裏鬧起鬼來,誰也吃不消。
“昨天夜裏,她是不是又托夢給你了?”林妹妹問。
見馬鳳仙點頭,林妹妹湊上來想打聽內容。馬鳳仙吃著蜜桔問她:“林小姐也‘打花筒’?”
“偶爾,偶爾。”林妹妹有點不好意思。
馬鳳仙低聲道:“那我隻告訴你一個人。我夢見自個兒在廟裏求簽,找廟祝解簽,簽文裏有一句‘深山古刹聽鍾聲’。 古刹就是寺廟,你去打跟寺廟有關的那一門好了。”
見林妹妹不明就裏,馬鳳仙解釋道:“你真笨哪!十五號老和尚陳天龍、十六號小和尚方茂林、還有十一號尼姑陳安士,不都跟寺廟有關係?”
林妹妹恍然。鈔票送上門,焉能不打?
我打,我打,我打打打!
離開林妹妹家,馬鳳仙下樓,到了診所的後門。鄭二白帶著謝桂枝出診去了,關叁青上門來了,姐弟倆坐那兒說話呢。
“姐!聽說姐夫有個寶貝藥材,叫公雞蛋,超補的!補腎的,能不能給我來一打?”
“三百隻公雞裏頭才能覓到一隻,你要一打?除非你姐夫開養雞場!”關壹紅氣樂了。
關壹紅把遇到霍正的事,跟弟弟全說了。因為她對逍遙池裏那位扡腳女技師,產生了一種異樣的感覺——懷疑。
她跟仲自清打聽過,壓根兒沒有一份叫《贛北新報》的報紙。
她為什麽要撒謊?
難道在掩飾什麽?
掩飾自己從哪兒見過的照片,掩飾自己怎麽會知道關壹紅姓什麽、家裏是開銀行的……
關壹紅腦子裏電光火石間冒出一個念頭:這個女的,不會就是秦克提到過的“蘇北老婆”吧?
如果是,那就解疑釋惑了。
雖然關壹紅有自己的閨蜜,如謝桂枝,可謝桂枝跟丈夫關係更好,不得不防。眼下這種時候,她唯有弟弟這麽一扇“窗戶”了,要不開開窗吹吹風,她真的要憋死了。
關叁青說:“姐,你胡思亂想什麽?拿上秦克的照片,讓她看一眼,不就行了?”
關壹紅哼了一聲:“那他們夫妻團聚啊?除非我有病!”
就衝這一句,關壹紅的心思昭然若揭。
對了,這件事千萬不能讓你姐夫知道,否則他肯定屁顛屁顛跑去“逍遙池”,用八抬大轎把霍正給抬來!
萬萬沒想到,姐弟間這場對話,全被馬鳳仙偷聽了。
馬鳳仙暗笑,好,你怕啥,我就給你來啥。
5
逍遙池裏的扡腳技師,經常會接到一些老客戶的電話,要求*。通常是些家境殷實的人家,不光給扡腳費,還額外給筆小費,技師們當然趨之若鶩了。
這天霍正就接到一個電話,讓她上方浜路的外灘裏十八號,有一位“馬太太”招呼。
就在霍正沿著河南路走到大境街口的時候,居然遇上了“冤家”——那位倒黴的“新郎官”韓團長。
這事兒,全拜那位“汪主席”所賜。
這個*,打仗的本事沒有,可跟日本人討要東西,還是有兩下子的。就像一個跟大人討要糖果的孩子,挺會挑時候、瞅機會,時不時哭鬧一下。他不光把南京給要了回來,上演了一出“還都鬧劇”,就連上海華界的駐軍權也要了回來——包括滬南、楊樹浦、閘北和浦東,全部移交給和平軍。日本人隻在虹口駐紮。
就這麽,韓團長所部接到了移駐滬南的命令。他們就駐紮在斜橋的紅房子醫院後頭,那兒原有一座法國傳教士辦的基督小學,專門收容難民孩子的,現在騰空了。不過,在人口稠密的老城廂裏駐紮下千餘人的隊伍,實在有點捉襟見肘。所以大部分的人馬仍然留在浦東高橋,滬南的團部也就兩個連的兵力,二百人不到。即使這樣,營房也擠滿了。
當時,逛街的韓團長在路邊煙攤上買了包“金鼠”,低頭正劃火柴。“團長你看!”眼尖的小牛子指著前麵忽然叫起來,把韓團長嚇一跳,火柴燒了手指。
順著小牛子手指的方向,就見前麵走來一名穿陰士丹林旗袍的女子,一邊走,一邊東張西望,韓團長越看越眼熟,不正是那“逃跑的新娘”嘛!
仿佛心有靈犀,霍正驀地站住腳步,也把目光投向這邊——
“他奶奶的!”韓團長大喝一聲,下意識去掏槍,被小牛子製止,“團長,別開槍,她是你夫人!”
“夫你媽個頭!她把老子給耍了!”
霍正撒腿就跑,韓團長和小牛子緊追。霍正跑過大境街,前麵就是方浜路,突地一個右拐消失了。
韓團長和小牛子緊追,小牛子挎著步槍,韓團長穿著大馬靴,都跑不快,韓團長邊追邊罵:“他奶奶的,跑得挺快……”
霍正飛奔,冷不丁看見“外灘裏”的牌坊,倏地鑽了進去。韓團長和小牛子沒看見,沿著方浜路一路追了下去。
兩個大男人一直追到老西門,隻見人流如潮,哪兒有霍正的蹤影?他們實在跑不動了,一屁股在上街沿坐下來休息,摘下帽子,使勁扇著風。
“團,團長……”小牛子上氣不接下氣,“你看她飛跑的樣子,我怎麽覺得她……她在部隊裏呆過?”
韓團長氣喘如牛,“我早就覺得她……他媽的不簡單……走著瞧,現在老子駐軍就在滬南,掘地三尺也要把她挖出來!”
十八號裏,老鄭夫婦都沒在家,馬鳳仙儼然成了主人。她把太師椅搬過來一坐,脫去鞋襪,把腳丫子交給霍正。霍正打開工具包,把扡腳的工具一件件拿出來,放在一塊幹淨毛巾上。
“腳上長雞眼,走路疼啊……”
馬鳳仙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霍正聽,其實眼光,一直往上瞟,覬覦著三層閣呢。那扇“窗戶”為了要透風,未關嚴,小開著。
馬鳳仙故意大聲問:“姑娘,你是蘇北來的?”
霍正點頭。
“姓啥?”
“我姓霍。”
“什麽?”馬鳳仙故意裝耳背。
“霍。”
“噢,霍。霍啥?”
“霍鮮花。”
秦克正躺著閉目養神,就聽見樓下一陣說話聲,好像是鄭家來了客人,正和馬鳳仙說著話,是個女的。聽聲音,年齡也就二十六七……
驀然他眼睛睜大,這個女聲,怎麽如此耳熟?
他下床,把那扇木“窗戶”推開一些,小心翼翼往下探望——就見廂房裏,馬鳳仙坐著,一個穿陰士丹林旗袍的年輕女子坐在一隻小板凳上,捧著馬鳳仙的腳丫子,低著頭,幫她挖雞眼。
雖然看不見麵孔,秦克越發覺得此女眼熟,但不敢叫。
馬鳳仙一抬頭,瞥見了秦克,心想你個縮頭烏龜終於出來了!就喚道:“林先生!您也有雞眼嗎?”
霍正背對著,頭一扭,與秦克一上一下對視——
霍正手裏的扡腳刀一動,“哎喲!”馬鳳仙殺豬般地痛叫。
霍正爬上三層閣,與秦克四目相對,激動得胸膛起伏,他們緊緊地擁抱。肩膀上的傷口猛遭擠壓,把秦克疼得眉頭緊蹙。
此番秦克與霍正重逢,雖說有運氣的成分,但馬鳳仙是功不可沒的,當然她也付出了不小的代價——大腳趾險些被剜掉一塊肉。
鄭二白幫她包紮。
“二白,既然我在外灘裏落戶了,很多事我就不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我必須維護你的利益,決不允許有人給你戴綠帽子!”馬鳳仙直起身來說。
“言重了,言重了……”老鄭說。
“一點不重!就你老婆那點私心,我是看在眼裏,心裏邊門兒清!”
“她怎麽了?”老鄭問。
“她不想讓他們夫妻團聚,圖啥?這不禿頭上的虱子——明擺著!”
鄭二白心裏氣,嘴上還替媳婦辯解:“她壓根兒沒想到,天底下會有這麽巧合的事。”
“你下一步打算怎麽辦?”
“你說怎麽辦?”老鄭反問。
“讓那姓霍的搬進來。我告訴你,她就是‘定海神針’。一頭壓住了秦克,一頭又震懾了你老婆,讓她不敢再有非分之想!”馬鳳仙說話跟放鞭炮一樣乒乓響。
6
老鄭肩上扛一個包袱,手裏還拿著一個包袱,都是霍正的行李。這一路喜氣洋洋,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把自家媳婦給領回來了呢。
進了十八號,老鄭樂樂嗬嗬的,逢人就說:“這位就是霍小姐……啊,不,應該稱她林太太,往後啊,她就住在三層閣了,大家就是鄰居了……
“她男人來上海治傷,一直沒跟家裏聯係,把她給急得,找到上海來了……真是無巧不成書,居然給她找上門來了。你們說這算不算緣分啊?哈哈哈!
“都說揚州有三把刀——剃頭刀,磨剪刀,還有扡腳刀。林太太雖然不是揚州人,可她也有扡腳的手藝。以後你們的腳丫子要是有什麽問題,盡管找她好了……遠親不如近鄰,甭客氣!”
“跑跑!”老鄭對毛跑跑說,“以後你正好空車出去,就拉上林太太,去逍遙池……”
“對了,馬太太!”老鄭又對馬太太說,“三層閣的房租,回頭我再付你仨月。以後他們的水電費直接攤在我頭上好了。”
他前腳走,眾人就議論開了:
“林先生的老婆來了,鄭醫生樂個什麽?好像是給他送來的……”
“就是啊!”
“怪哎!”
馬太太下了斷言,“我看哪,這裏頭肯定有事。”
她一把拉住肖嘻嘻問:“這女的也在逍遙池,你說,有什麽情況?”
“情況?情況大了去!”肖嘻嘻舔舔嘴唇說。
??
“最大的情況就是——她在女子部,我進不去。”
滾!
鄭二白意猶未盡,上樓又對媳婦說開了。
“老話說,人生四大喜——久旱逢甘霖,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我看哪,還得加上一喜,老婆送上門!哈哈哈……”
再看媳婦那張臉,拉得老長,成驢臉了。
“太太,你好像不大高興啊?”
“老公,你好像太高興了啊,有點過頭了。”
“他們夫妻團圓,我當然高興啊。”
“他們夫妻團圓,要你高興做什麽?!”
老鄭低聲說:“不光夫妻團圓,還是同誌相聚呢。”
關壹紅“切!”了一聲,“他們聚他們的,也輪不上你啊,你又不是他們的同誌。”
“我幫他們做了那麽多事,等於也是半個同誌啊。”
“怪不得,老許說了,打算發展你入黨。”
關壹紅故意的,可把老鄭嚇得不輕。“別開玩笑了,我一個醫匠,無黨派人士耶!”
到了傍晚,灶披間裏忙乎開了,大家各燒各的晚飯,鄭二白家的爐火格外的旺,老鄭親自掌勺,煎炒烹炸,揮汗如雨。
飯桌上四菜一湯,還有一壇紹興黃酒。
秦克和霍正一起坐著。秦克再三說,他不喝酒。
“我平時也不喝,”老鄭話鋒一轉,“可今兒是什麽日子?好日子!非喝不可,不喝我跟你急!”
“喝吧,我也想喝。”霍正說。
“還是你媳婦善解人意,”老鄭一邊倒酒一邊說,“回頭我把新被褥給你們換上。”
秦克一看,不見關壹紅,就問:“鄭太太呢?她怎麽不來吃?”
“她呀……有點事,帶著孩子呢,沒事,咱們先吃。”老鄭看看桌上,想起來,“哎呀,飯!還焐在飯窩裏……”
“那我去盛飯。”霍正拿了碗和飯勺去盛飯。
趁她走開,鄭二白湊近了秦克,小聲關照:“俗話說,小別勝新婚……”
秦克不解地看看他。
“晚上‘運動’不要太激烈,別忘了,你還是個傷員,傷口還沒拆線呢。”
秦克臉微微一紅,“鄭醫生,你不要誤會。”
“誤會?什麽誤會?”
秦克欲言又止,想想還是不說了。
這邊三個人吃四菜一湯,那邊,關壹紅一個人在診所裏,抱著孩子,拿了瓶二鍋頭自斟自飲,心情糟透了。“哇啦”一聲,她哭了出來。
老鄭洗碗的時候,那耳朵好像穿越弄堂,捕捉到了馬路對麵診所裏傳來的哭聲,“哼哼哼”老鄭還挺得意,哭吧哭吧,從中醫的角度看,眼淚可以排毒。媳婦,你的內毒太重了!
到了晚上,三層閣裏,秦克睡床,霍正打地鋪,兩人有說不完的話。秦克讓霍正放心住下,十八號是個大雜院,都是些普通的小市民,他們不光有同情心,還有愛國心。蹬三輪的毛跑跑、隔壁的謝小姐,還有診所二樓的林小姐,都知道我的身份……
“你和關壹紅,你們倆……”霍正小心翼翼地問。
秦克和盤托出,承認自己在演戲。什麽失憶症、被炮彈炸過,都是假的。關壹紅信以為真了,一直在幫他弄藥。
“唉,你這麽做可不地道。”霍正批評他。
秦克點點頭,我知道,可有什麽辦法?
“你幹嗎不跟她說,咱倆是假扮夫妻?”
秦克搖頭道:“就不要多此一舉了,她愛想咋想。”
“人家心裏一直有你呢!”霍正說,“我也是女人,我能看出來。”
“所以你這次來,不光我高興,老鄭比我還高興。”
秦克這一說,霍正也覺得好笑,“豈止高興?簡直有點得意忘形了!”
7
第二天,許老吉就來了。戴著禮帽,拎著一盒老大昌的糕點,走進鄭二白的家。秦克從三層閣裏探頭出來,跟許老吉客套一番。
許老吉聲如洪鍾,門外都能聽見。這是老鄭特意關照的,在十八號裏,說話聲音越低,被偷聽的概率越大。你索性扯開嗓門,反倒沒人關注了。
“林先生,你們夫妻能在上海團圓,真是不容易啊,現在鄉下亂,我看你們夫婦就在這裏紮了根吧,早生貴子,也遂了老太爺的心願。”許老吉說。
“放心好了,早生貴子,我會幫他調理的。”鄭二白在邊上湊熱鬧。
關壹紅也在邊上,白了丈夫一眼。老鄭斜了她一眼。
秦克一抱拳,“我在鄉下那兩畝薄田,煩勞許大哥派人照顧一下。”
“好說,好說!”許老吉說,“現在收成不好,好不容易種出點大米都被區公所收了去,充做軍糧了。反正咱們都在上海,眼不見心不煩……”
霍正探頭道:“許大哥,這麽說話多累啊,上來吧。”
“好,那我就上來了。”許老吉朝鄭二白夫婦拱了拱手,出門。結果在樓道裏,撞上了偷聽的馬太太,(凡是來了生麵孔,她都要關注)許老吉裝沒看見,馬太太則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請問,上閣樓,怎麽走?”許老吉還問她。
馬太太指著樓梯,“從那兒上去。”
“謝謝哦!”
踩著狹窄的樓梯,許老吉小心翼翼地上樓,霍正把三層閣的房門打開。
三人關門密談。這回不怕馬太太再偷聽,因為通向三層閣的樓梯很窄,僅能容下一個人,萬一人家突然開門,馬太太連轉身的機會都沒有就暴露了。
霍正把茶葉店接頭失敗的事一說,許老吉沉思了半晌,對霍正說:“我也是第一次才知道,有這麽一家茶葉店。我判斷,那隻是一個備用的聯絡點,掩護一架備用電台。你說得上接頭暗語,可拿不出東西,他們不認你,是對的。因為範家燁的叛變,他這條線,上上下下,包括橫向的聯絡點都被破壞殆盡。茶葉店不是他那條線上的,這才碩果僅存。”
“那我們怎麽辦?隻有通過蘇北給他們下指令,他們才能認她?”秦克問。
霍正搖頭,“可我們沒有電台,怎麽跟蘇北聯係?要是派人回去,這一來一去得耽擱多少時間?!”
“況且我手上已經沒人了,阿來還在養傷,我自己又不能走。”許老吉否決了這個建議。
“對了!”秦克忽然想起什麽來,“我見過那半張鈔票,是四國銀行發行的五元券對吧?”
霍正點點頭,“我連鈔票上的編號都背了下來。”
見秦克若有所思,霍正領悟道:“你想讓她幫咱們想辦法?”
許老吉一拍床架,“我怎麽忘了!四國銀行,就是鄭太太她娘家開的;他們夫婦這回可幫了我們大忙,連範家燁都是被他們親手幹掉的。”
秦克苦笑地說:“那是以前,這回可不一樣。”
“有什麽不一樣?”許老吉對秦克和關壹紅的那段“前史”一無所知,還納悶呢,連殺人都能幫忙,還有什麽忙不能幫的?“我去跟她談。”霍正說。
8
久違的肉香飄散在十八號,天井裏,拚出來一張長桌子,眾人齊上陣,除了遠赴日本的仲自清,傾巢出動,來對付一隻豬頭。
沒錯,真正的豬頭,足有三十多斤重。這是馬鳳仙掏了私房錢從黑市上買的。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她要請客。可奇怪的是,她自己卻沒出席。
我這人腸胃弱,見不得油膩。再說有的人,我還是避遠點,免得豬頭宴變成鴻門宴……
明白人一聽就知道,她指的是關壹紅。
大家爭相下廚,煎炒烹炸,把一隻白花花的大豬頭變成了一道道菜端上桌:白切豬耳朵、白切豬頭肉、白切豬舌、清燉豬腦、水煮豬眼、豬頭骨湯、紅燜豬頭肉、豬油饊子……菜根夫婦還端上幾盤新鮮的蔬菜:炒豆苗、炒小青菜;毛跑跑端上一大鍋煮玉米棒子,人手一根;陸書寒拿出一壇珍藏的紹興花雕。
大家別提多高興了,尤其是萬斤糧、萬尺布兄妹,好久沒吃到這麽多的肉了。萬尺布一顆接一顆吃油炸的豬油饊子,被萬太太推了一把,“傻姑娘!多吃點肉,少吃饊子,油炸的,一吃就飽了!”
“媽,饊子香啊……”
萬太太夾起一塊豬頭肉狠狠送進閨女的嘴裏。
大家輪番給秦克和霍正“夫婦”敬酒:
“林先生,林太太,歡迎來到十八號,祝你們早生貴子!”
“林先生,儂身上還有傷,隨意,隨意,我幹了。”
鄭二白在邊上瞅著,心裏別提多美了。萬先生特意繞過來向他敬酒,“鄭醫生,謝謝儂這頓‘豬頭宴’。不瞞你說,我家裏快一個月沒聞到肉香了,今天算是老鼠跌進米缸裏……”
萬先生以為豬頭是老鄭買的,老鄭也沒挑明,就笑納了,說:“我這也是借花獻佛。一來呢,林先生夫妻團聚,可喜可賀;二來呢,算是把我女兒的滿月酒、百日酒一塊給辦了。”
“咦,儂太太呢?”陸太太問。
老鄭一瞅,可不?宴席上獨缺他媳婦,隻好搪塞說:“她可能得了那什麽……‘產後抑鬱症’,聞不得肉味,聞了就要吐。”
“產後?”陸太太詫異,“孩子不是你們抱來的嗎?”
老鄭心想,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隻好眨眨眼睛,信口道,“也可能得了那什麽‘非產後抑鬱症’,同樣聞不得肉味,一聞也想吐。”
十八號裏豬頭香飄溢,三十七號裏,馬鳳仙獨自一人,翹著二郎腿,喝著花雕,下酒菜就一包油氽花生米、一盤拍黃瓜,還有一碗東北大拉皮。宋嫂“斷七”後,打花筒這事也就告一段落了,沒了消息來源,別人的孝敬自然也就“斷供”了。
方浜路上的鄭氏診所裏,關壹紅也是一個人,抱著孩子。兩個女人正在“隔空罵戰”:
“這頓豬頭宴,誰去吃,誰就是豬頭!”
“這頓飯,誰不吃,誰就是豬頭……”
關壹紅對著空氣罵:“馬鳳仙,自打你來到這兒,一毛不拔,沒吃過你一樣東西,哪怕一碟綠豆糕。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啦?居然自掏腰包,買豬頭肉請客。別以為你心裏想什麽我不知道——你呀,就是外灘裏最齷齪的一隻豬頭!”
“對呀,秦克的老婆來了,就把你們倆出軌的路給堵死了,我怎麽不高興啊?哈哈哈……”
關壹紅抓起什麽東西,朝空氣裏的“馬鳳仙”砸過去——
“哇”一嗓子,哭的卻是女兒,關壹紅隻好哄孩子。
豬頭宴吃得正在興頭上,大家在聽肖嘻嘻講青幫故事,聽得津津有味,霍正對秦克使了個眼色,悄悄離席,去診所找關壹紅。
兩個女人又麵對麵了。
“……到了陝北,他進了戰地服務團的劇社,排了不少戲,當時我是婦女連的連長,他來采訪過我,我們就認識了。‘七七事變’後,組織上讓我們到湘贛加入新四軍,幾經轉戰,到了蘇北根據地。”
霍正講述的這段內容恰是秦克所“遺忘”、關壹紅又特別想知道的。
“是他跟你求婚的?”關壹紅問。
“不是,我們之間不存在誰主動。這麽說吧,是組織上安排我們結婚的。”
關壹紅挺詫異,你們的“組織”還管婚喪嫁娶?
“當然了,從我們踏上革命道路這天起,就把身家性命都交給了組織上。”
“那你運氣還算不錯,要是組織上把你許配給一個七十多歲的糟老頭子,你怎麽辦?隻好認命?”
霍正笑了,“這是不可能的,革命人都是年輕的,在我們那裏,三十多歲的師長、軍長,四十多歲的司令員多的是,怎麽可能有七十多歲的人呢?話又說回來,要是組織上真的需要我嫁給一個七十多歲的糟老頭子,我相信這個糟老頭子一定對我們的革命事業有特殊貢獻的,我心甘情願。”
揀著便宜還賣乖!關壹紅心想,說的比唱的好聽!
霍正切入正題。她現在急需一張四國銀行的紅色五元券,編號BB32323H,正麵加蓋“中央銀行”。要得很急,越快越好!
關壹紅眨巴著眼睛,沒明白過來。哪兒有這樣要錢的?連鈔票的編號都報出來。
四國銀行遭吞並後,為彰顯中央銀行的“恩威”,四國銀行的鈔票沒有全部銷毀,挑選了一批民國九年發行的五元券(這批鈔票在美國印製,票麵相當挺括),在“四國銀行”上加蓋四條橫線,橫線下加蓋“中央銀行”,一張新版五元券就出爐了。
當時市麵上紙鈔短缺,中央銀行才出此下策。倒是為錢幣市場添了一件奇葩的收藏品。
類似的紙幣在“淘寶”上還能找到,品相好的上千元,品相一般的也就二三百。
關壹紅沒有四國銀行的鈔票,但她弟弟留了一套,留作紀念。“要不我問問他?”關壹紅話音剛落,霍正就搖頭:“你誤會了,我要的是模板,專門為我印一張編號BB32323H的五元券。”
“印一張!”關壹紅吃驚之餘,腦子裏忽然一閃,想到在逍遙池女子部初見霍正時那番談話,遂盯住她問,“你一直在陝北,從沒來過上海,是吧?”
霍正點頭。
“我們家是開銀行的,你怎麽知道的?”
霍正愣了一下。
關壹紅豁然明白了。“是他告訴你的?”沒等霍正回答,關壹紅就憤怒起來,
秦克!你不是說腦袋受過傷,上海的事情統統忘得精光了嗎?裝的!壓根兒沒有失憶症!
事已至此,霍正隻好替秦克解釋,“他這麽做,有他的苦衷……”
“苦衷?嗬嗬,殺人放火的,哪個沒有一肚子苦衷?”
霍正把話題又拉回來,“鄭太太,鈔票這件事,請你一定要幫我!既是幫我,也是幫他。”
“他是你男人,又不是我男人。”關壹紅沒好氣地。
“我知道,你心裏一直在惦記他。”
關壹紅瞪了她一眼,“你憑什麽這麽說?”
“從你的眼神裏能看出來,可你要明白,你現在是有夫之婦,而且有了孩子。即使他身邊沒我,你們也是不可能的了……”
“笑話!”關壹紅冷笑起來,“我說過我想和他破鏡重圓嗎?他能得失憶症,我就不能得嗎?我忘得比他還幹淨!”
沒等霍正再說什麽,關壹紅就不耐煩了,拍案道:“我跟你明說了吧,要是往前推兩年,興許有希望,現在那四國銀行,倒了多少年了,如今隻是中央儲備銀行的一間分行,原來的印鈔廠倒還在,可印的都是中儲券。你要找出那種五元券的模板,按你給的編號,專門為你印一張,我的回答就兩個字:荒唐!”
霍正有點急了,脫口而出,“你都沒做過,怎麽就知道不行?再說這又不是為我個人,是為了全中國人民的抗日事業。”
“少拿高帽子壓人,我就一布衣百姓,思想覺悟沒你那麽高。”
“那你就甘心做亡國奴?”
“亡國奴又怎麽了?我隻求過太平日子。”關壹紅存心嗆她。
霍正倏地站起來,“當真不肯幫忙?”
關壹紅兩手一插,鼻孔朝天,眼睛看天花板。
“難怪秦克沒看上你。”霍正說了這麽一句。關壹紅當時臉就白了,“你說什麽?”
“就你這麽個資產階級大小姐,秦克能要你嗎?你的身份,會是他革命路上的攔路虎;你腐朽沒落的思想,更是他前進路上的絆腳石。關壹紅,你應該感謝國民黨,讓四國銀行倒閉,讓你從銀行家的大小姐變為一個弄堂裏的家庭主婦。雖然你的身份變了,可你的思想還是沒變。秦克做得對,他已經不是漢源劇社的演員了,而是一名堅定的無產階級革命戰士,應該而且必須跟你劃清界限!”
霍正也不客氣,當當當像開機關槍。
“姓霍的!”關壹紅指著門口,“你給我出去,滾出十八號、滾出外灘裏!我不想再看見你!”
“鄭太太,我住三層閣,房東是馬太太,房租我自己付,你有資格攆我嗎?”霍正反問。
“我不管,你給我滾出去!”
她隨手抓起什麽東西扔過去,霍正閃開了,關壹紅又抓起一把雞毛撣,劈頭蓋臉朝霍正打去,霍正一閃,順勢把關壹紅的手腕擒住,輕輕往外一帶,就聽關節“哢嚓”一聲,關壹紅疼得五官挪位叫喚起來。
……
別說了,是我不好!
我沒控製住自己的情緒,你批評我、處分我吧!
不過,五元券的事你還得跟她好好談談。如果她恨我,要我當麵道歉,甚至打我一頓,怎麽著都行!
沒等秦克批評,霍正就狠狠地把自己罵了一通。
秦克歎了口氣,事已至此,他不出麵是不行了。
秦克跟關壹紅承認了,失憶症是偽裝的,原因嘛……不說你也知道。
跟霍正打架,關壹紅知道自己不是對手,自己也不是那種咬人吐口水的潑婦,打完這一架,關壹紅反倒平靜下來。望著秦克,她說:“你本來就是個演員嘛!以前我坐在台底下看你演戲,沒想到今天在弄堂裏、在自己家裏,還能飽眼福。”
秦克剛想開口,就被她岔斷了,“從今往後,你是新四軍戰士,我是家庭主婦,把往事統統扔進黃浦江吧!”
媳婦終於跟老相好劃清界限了,鄭二白甭提多高興了。他特意去弄來一幅蘇州刺繡畫,畫上幾尾金魚在幾株水草間遊動,邊上有一首詩。鄭二白告訴秦克,這是一首藏頭詩,連起來是“軍民魚水”四個字。你們不是一直講“軍民魚水情”嗎?這幅畫,你閣樓和我屋裏各掛一幅,希望秦克“每日三省吾身”,早中晚各凝望一次,靜下心來好好想一想:你這條“魚”,我這池“水”,應該如何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