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三章 鎖陽
來吃早飯的人又增加了四個。薛軍一邊狼吞虎咽地吃著曉霜遞過來的三明治和牛奶,一邊如丹朱所預料的,講起了鎖陽城的故事。杜潤秋隱隱約約地聽過一些,但是從來都沒有人向他講得如此生動而詳細,幾乎是身臨其境。
不,自己本來就在這裏,不是麽?就置身於那個古戰場,隻是轉眼間已經是千年之後。城牆早已灰飛煙滅,隻剩下那些矗立了千年的石頭,靜默地注視著前來的人們。
“鎖陽城是個帶著些神秘色彩的城池。”薛軍長相普通,貌不驚人,但他的聲音卻十分動人,低沉而富有磁性,有種很特別的滄桑感,聽著他的講述,就好像看見了長滿鏽斑的銅器,戈壁上黃昏的日落,或者是在時間裏漸漸風化的古老的城牆。杜潤秋自己是個導遊,講解本來也是他的長項,他也見過不少講解十分高明的同行,但這個薛軍,確實出類拔萃,不同尋常。
“在唐時,鎖陽城並不是如今這荒蕪的戈壁。那時候,鎖陽城是一片美麗的綠洲,你們要知道,在戈壁沙漠中,綠洲代表的就是生命和希望。因此,那時的鎖陽城是繁榮的,也是一個咽喉要塞,曆來的兵家必爭之地。”
杜潤秋說:“我聽說這裏從來都沒被攻下來過,除了一個西域將軍,他幾乎成功了,是吧?”從丹朱那裏聽來的,他現學現賣。
薛軍有點吃驚地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汪猛說:“是啊,你居然知道這個,真少見。這裏雖然有保存得最完美的古代軍事防禦係統,但是實在是太冷門了,知道的人太少了。這也是我們要做這期節目的原因。”
“那時候,是寒冬臘月。邊塞苦寒之地的冬天,在古代有多麽艱苦,那是可以想見的事。”薛軍繼續緩緩地說,“春風不度玉門關——就連春風也到不了這裏!薛大將軍雖然打敗了西域的聯軍,可是,又有一支援軍來了,這支援軍包圍了正在鎖陽城裏舉城歡慶的薛大將軍。是的,這是一座擁有魔力的城池,但是,如果在天寒地凍的時候圍城不撤呢?”
杜潤秋說:“那麽結局隻有一個。如果城中的人無法突圍的話,隻會糧草耗盡,最後城也會不攻自破。”
“對了,就是這樣。”薛軍說道,“來自西域的軍隊,比薛大將軍更習慣於這邊塞的氣候。他們又有糧草補充,能夠撐得住。可是城裏的人,卻撐不住了。”
他臉上突然現出了一個微笑,望著杜潤秋說:“你猜猜,薛大將軍最後是如何擺脫這樣的困境的呢?”
“哦……喔。”杜潤秋遲疑著,他在思索。他平時也很愛看類似《三國演義》的書,畢竟凡是男人都喜歡軍事方麵的東西。“我實在是想不出來。天時地利人和,薛大將軍一樣都不在。除非是他們也有救兵來,否則,我覺得他們沒有任何突圍的可能性。要打仗嘛,就得先把肚子填飽,都快餓死了,想突圍簡直是不可能的事。”
“你說得對。”薛軍隨手從身旁沙丘上的一大簇白刺上扯下了一大塊鎖陽,遞給杜潤秋。“這就是所謂的奇跡。”
杜潤秋“啊”地發出了一聲叫。“鎖陽?!”
鎖陽是一種黑褐色的塊莖狀植物,隻能寄生在白刺上。它既能入藥,也能充饑,還有個名字叫“沙漠人參”。
“薛大將軍那時候已經無計可施。為了鼓舞軍心,他甚至殺死了自己的愛妾,煮熟了讓軍士們食用她的肉……”
薛軍說到這裏,隻見丹朱的臉色一變,一手掩住了嘴,站起身就往旁邊走。曉霜急忙跟了過去,隻見丹朱一直走到了山壁的一個背陰的角落裏。這次她不止是在幹嘔了,她是真的吐了,把剛才吃過的東西都吐了出來。
“唉,小姑娘不應該聽這些。”羅兵對薛軍說,“你講故事就講故事,講這些幹什麽?”
汪猛卻若有所思地望著丹朱,一言不發。他眼裏閃著某種奇特的光芒,嘴角也帶著個怪異的微笑。
“事實上不管怎麽做,都於事無補。一個女人身上的肉,又夠那些如狼似虎的軍士們吃多久呢?一人能分到一口嗎?”薛軍微微歎息,但他說出來的這話,連杜潤秋聽著都很是不舒服,忍不住想反駁兩句。
杜潤秋嘿嘿地笑了兩聲,說:“其實這薛大將軍,做得一點都不地道。”
薛軍呆了一下。“不地道?哪裏不地道了?他把心愛的女人殺了,給軍士們吃,這又哪裏不地道了?”
“佛祖有舍身割肉喂鷹之說,薩埵王子有殺身飼虎之說。”杜潤秋笑著說,“薩埵王子怕老虎吃不到自己,還巴巴地跑到老虎前麵,弄傷自己讓老虎吃。佛祖割肉喂鷹,還生怕老鷹吃不飽呢。他們都是用自己的血肉來給別人,這薛大將軍,可是殺的自己女人給人吃,他自己可沒少一根毛!要我說,這就是虛偽!他要把自己的肉割下來給手下吃,我倒還佩服他呢!”
薛軍呆住,一時間說不出話來。丹朱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走回來了,她臉色蒼白,但雙眼發亮,輕輕地拍了兩下手。
“說得好,秋哥。我實在是太讚成你這話了,那個薛大將軍,根本連個男人都不算,虛偽得到了極點。”
薛軍有些尷尬,丁城這個“什麽都幹”的助理,來幫腔了。“總之呢,然後,薛大將軍就找到了救星,那就是鎖陽。鎖陽可吃,還相當有營養,這對於已經快餓死的城裏的人,實在是天降的救命稻草。”
“說起來這鎖陽也真是十分神奇,”薛軍說,他已經神態如常。“那時候,天寒地凍,隻有生長鎖陽的地方,既不結凍,也無積雪。也正因為隻有長鎖陽的地方無凍無雪,薛大將軍才會發現鎖陽充饑,才能救了全城將士的命。現在嘛,鎖陽都是用來入藥的,沙漠人參,這話絕不是浪得虛名。”
曉霜問道:“你們攝製組來就是打算拍一輯關於鎖陽城的節目?”
“不錯。”薛軍點點頭,“任貴扮演的角色,就是薛大將軍。你們知道,這幾年很時興這種探秘探索類的節目,都是到當地去來個情景重現,角色扮演。我們也是這麽打算的,但是沒想到……昨天剛來,就出了這樣的意外。”
他這一句話,把杜潤秋的思古之幽情一下子全衝得沒了,滿腦子又隻有隔壁的“神廟”裏麵那個死人了。
這種感覺實在是不怎麽好。
“今天晚上,你們一定要小心。”羅兵說,他的表情十分認真,“昨天晚上,任貴已經出事了。接下來,說不定會發生什麽事呢。”
杜潤秋被他那神秘兮兮的語氣說得全身寒毛直豎。“什麽事?還會發生什麽事?”
“這座鎖陽城,是個神秘的地方。”薛軍的眼神,也變得朦朧了。“我們在做節目之前,向附近的居民作過一些訪問。他們都說,鎖陽城是個容易迷路的地方,每年都有人在裏麵失蹤,怎麽找都找不到。雖然這個地方就那麽大,也就一個山穀,但是那些失蹤的人就像是平空消失了一樣。”
“你是說真的,還是在開玩笑?”杜潤秋隻覺得寒毛豎得更厲害了。“不可能,怎麽可能失蹤了,不見了?難道就沒搜索嗎?這根本就不可能啊!”
“是啊,但是這是事實。”薛軍慢慢地說,“據說,因為鎖陽場曾經是個古戰場,殺戮無數,血腥殺伐之氣非常之重。因此,就有無數的戰場上的冤魂仍然滯留在鎖陽城內。你們……難道就沒有覺得這個地方陰氣很重嗎?”
杜潤秋立即說:“當然!自從進來以後,我就沒看到陽光了!隻有風,刮得呼呼的,還閃電打雷!這裏完全像是與外麵隔絕的另一個世界!”
“就是這個感覺。”薛軍十分讚同地點頭,“就是這個意思。所以說,我們來的時候,也還是有些擔心的,但是……說實話,真的也沒有想到確實會發生不幸的事。早知道,就不做這個節目了。”
“你們的意思是說,”杜潤秋審慎地挑選著字眼,“你們認為,或者是附近的居民認為,這裏有鬼?古戰場上的鬼魂?而且,這些鬼魂還不是什麽善男信女,他們生前是驍勇善戰的士兵,殺人無數,死後他們仍然陰魂不散,還要作惡?”
羅兵發出了一聲幹澀古怪的笑聲。薛軍也笑了。
“是啊,也許就是你說的這樣。可能,是因為他們生前殺人太多,血債太多,死後就困在這廢棄的鎖陽城裏。嗜血的人,就算變成了鬼,一樣的嗜血……”
杜潤秋咳了一聲,欲言又止。他本能地不願意把昨天晚上看到的那個人影的事說出來,雖然他實在是很想找個人來探討一下這個問題。
“好了,早餐也吃完了,我們也要回去了。謝謝你們的早飯!”羅兵站了起來,其餘三個男人也隨著起身。“這樣吧,我們帶了些香腸臘肉,生個火還可以煮飯。今天晚上,到我們這裏來吃晚飯怎麽樣?”
這頓飯聽起來相當不錯。杜潤秋望了丹朱和曉霜一眼,兩個女孩都沒什麽反應,他就自作主張地答應了。
“好,好,那就多謝你們了!我們帶些黃瓜西紅柿過來?晚上幾點?”
丁城搶著說:“五點!我是廚師,五點一定可以做好!”
“好,那就五點!”杜潤秋一錘定音。
他把薛軍一行人送走了,回來看到曉霜和丹朱兩個還是默默無語地坐在那裏發呆,有點奇怪,問道:“你們怎麽了?不會真被這古戰場的鬼魂嚇著了吧?你們到這裏來,不就是想看那些士兵的陰靈?我看你們這次一定能心願得償的,該高興啊,怎麽你們都一臉鬱悶?出了什麽事了?有什麽不妥嗎?”
“秋哥,你一下子問這麽多問題,叫我們回答哪一個呢?”曉霜有點無精打采地說,“我也沒料到這地方比想的還邪門啊,誰知道呢?”
杜潤秋埋怨地說:“你不是很懂行嗎,這次可沒有黑狗血了,你有沒有別的寶貝啊?”
曉霜還沒搭話,丹朱就發出了吃的一聲笑。“我說,你們就真相信他們說的啊?這裏是古戰場沒錯,陰魂不散,你們信啊?”
杜潤秋有點茫然。“為什麽不信?合情合理啊。”
“他們說的那些話,可是大有破綻的。”丹朱冷淡地說,“這附近,哪裏有什麽人居住?哪裏有什麽人家?誰又會到這個鳥不生蛋的鎖陽城來?難道來挖鎖陽的?真是開玩笑!我們一路開車過來,你們誰看見有住人的地方了?他們說有去采訪,這分明就是假話嘛!”
杜潤秋仔細想了想,覺得丹朱的話也不無道理。“那你覺得他們是在胡說八道騙我們?他們為什麽要騙我們?”
“我寧可他們說的是真話呢。”丹朱說,“想想,如果他們是騙我們,就是想把我們的思路引到陰兵殺人這上麵去。那又有什麽目的呢?自然是想隱藏真正的凶手了。那就隻能說明,殺他們那個同事任貴的,根本不是什麽鬼魂,是人啊。”
杜潤秋打了個寒噤。“那,最後歸結到一點,還是回到我們原來的結論了。這鎖陽城,除了我們三個,就隻有他們四個,凶手就在他們四個人中間!”
“這個結論真是不怎麽樂觀。”丹朱低低地說,“所以,我們一定要小心。在這裏,不僅要防著鬼,還要防著人呢!做人可真是累……”
“那,晚上我們要去吃飯嗎?”曉霜問道。
“要啊。”丹朱說,“當然要。看看他們,究竟想弄什麽鬼!”
杜潤秋咕噥著:“他們四個,我一個,我打不過他們啊,如果他們真的想幹什麽的話……”
曉霜推他一把。“我不是人啊?”
杜潤秋斜著眼睛看她。“你,你能以一敵四?你以為你是黃蓉啊?”他站起來,伸展了一下手臂,“吃得太撐了,我出去走走。你們有沒有人要一起去?”
“我跟你去。”曉霜很快地站了起來。她臉上有種奇怪的表情。杜潤秋過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
“你,曉霜,你不會真是怕我在外麵迷路了吧!哈,哈,開玩笑吧,我杜潤秋認路的本領是第一流的,絕對比螞蟻還強,不對,比信鴿還強,我怎麽會迷路呢!”
“沒人說你會迷路啊。”曉霜惡狠狠地說,“我也吃飽了,我也想出去走走,不行嗎?不行嗎?有意見嗎?有意見嗎?”
“……沒有。沒意見。”杜潤秋無可奈何地說,“你也用不著每句話都要重複兩遍啊,你累不累啊!”
曉霜說要跟他一起出去,但過了足足十分鍾,都還沒有走出來。她又是洗臉,又是抹隔離霜,還要換衣服。杜潤秋在裏麵呆著不方便,索性走出來,坐在一座“神廟”前麵看風景。
這時候的風,大得嚇人,簡直快要把人給吹走。杜潤秋終於在這裏見識到了真正的“飛沙走石”,地上那些沙子和碎石打在臉上,生疼生疼,滿眼渾濁,幾乎睜不開眼睛。
隻有那些用根緊緊抓住地皮的白刺,任憑風有多大,依然撼之不動。那些白刺,一團團,一簇簇,左一團,右一簇,隨處可見。晶瑩的櫻桃一樣的果子,十分美麗,但杜潤秋也知道,那些果子隻是好看,並不好吃,隻有寄生在白刺上麵的鎖陽,才是真正的好東西。
他聽到有腳步響,回過頭一看,卻是丹朱。
丹朱在他身邊坐了下來。她的黑發被風吹得淩亂不堪,半覆在臉上,但卻給她平添了一分淒豔的美。她穿著件黑色的襯衣,黑色的外套,更顯得皮膚如雪,十分纖弱。杜潤秋突然想起來,這還是他第一次看見丹朱穿黑衣服。
“曉霜呢?”
丹朱說:“還在裏麵換衣服,馬上就出來了。她說沙子打在臉上會讓皮膚變粗,得找頂帽子戴上。”
杜潤秋忍不住想笑。他還沒笑出來,就聽到丹朱低柔的聲音,慢慢地念著一首他耳熟能詳的唐詩。
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杜潤秋若有所思。“剛才薛軍說,在這裏是——春風不度玉門關……”
“你知道嗎?秋哥,”丹朱微笑地說,“傳說這詩裏的孤城,就指的是鎖陽城。這是個充滿故事和曆史典故的地方哦……”
“真的?”杜潤秋好奇地問,“真的是指鎖陽城?我從來沒聽說過。”
“我說過了,隻是傳說。”丹朱那朵微笑,停留在她的唇角。一瞬間,杜潤秋居然恍惚地有些覺得,她的微笑裏有股無法形容的悲涼。“誰知道呢?”
杜潤秋其實並沒聽清她接下來說的什麽。他隻是覺得丹朱臉上那股悲涼太令他心顫了,他幾乎是不由自主地伸手觸到了她的嘴唇,想撫平她嘴唇那悲哀的曲線。
丹朱震動了一下,本能地向後退縮了一步。她抬起了睫毛,烏黑晶亮的眼珠凝視著杜潤秋,像兩顆水裏的星星。
“秋哥,你在幹嘛?走啦!”
曉霜在他背後大叫,杜潤秋也聽不出,她的聲音裏是不是有點壓抑的氣惱。
他站了起來。“來了,來了,叫什麽叫!”
曉霜在杜潤秋前麵走,走得連蹦帶跳的。她在這些自然生成的石梯上上下下,十分靈活敏捷,杜潤秋也是爬山爬慣了的人,仍然比不上她。她一直在杜潤秋的前麵一米左右的地方,但杜潤秋就是追不上她。他在後麵叫,曉霜也不回答,隻是一個勁地往前走。
“曉霜,你幹什麽,跑這麽快,我們又不是賽跑!好吧好吧,就算是賽跑,我是烏龜,你是兔子,行了吧?歇歇吧,我真的跑不動了……”
杜潤秋一屁股在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哭喪著臉。
曉霜總算是停了下來。她回過了頭,嘴嘟得高高的。“幹嘛呢,不是你說要出來逛?坐在那裏幹什麽?裝死啊?”
“我說你今天怎麽這麽大火藥味啊?”杜潤秋苦著臉說,“哎,我就直說吧,剛才我沒有別的意思啊,我真的沒有別的意思啊!”
“你在說什麽?”曉霜把臉一扭,“我聽不懂!”
杜潤秋站了起來,笑嘻嘻地走到了曉霜麵前,低頭看著那張紅撲撲的俏麗的臉蛋。“別裝不懂了,曉霜。剛才你看到了,是吧?我說了,我沒什麽別的心思,說得這麽直接了,你還要怎麽樣呢?”
“你在胡說什麽,我說了我聽不懂!”曉霜臉更紅了,她的卷發被風吹得亂七八糟地掛在臉上,十分嬌美。“我不理你了,我走啦!”
她果真說走就走,一溜煙地就跑掉了。杜潤秋眼看追是追不上她了,隻得歎了一口氣,叉著腰站在原地,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女人哪,女人!”
休息了一陣,杜潤秋覺得風實在是太大了,他坐在石頭上都感覺會被風刮跑,就準備回去。他一站起身,四周一看,才發覺有點問題。
他已經找不到回來的路了。杜潤秋一向為自己認路的本領自豪,絕對不可能是路癡,但是這個地方周圍的環境實在是太過於相似了,都是大大小小奇形怪狀的石頭,偶爾看得見幾大叢寄生著鎖陽的白刺。
杜潤秋看不到他們露營的地方了。剛才跟著曉霜左右前後地一陣亂跑,他隻顧跟著她了,壓根沒有留意方向,更沒有記路。
一陣冷風刮過,杜潤秋反而發現自己的背心都濕透了。
他突然想起了《射雕英雄傳》裏麵,郭靖第一次跟黃蓉上桃花島,黃蓉左轉右轉,幾下就不見影了,把郭靖一個人扔在桃花島裏,怎麽也走不出去。
可是,桃花島是武俠小說裏麵典型的五行大陣,而黃蓉是桃花島的主人。
曉霜並不是鎖陽城的主人。
杜潤秋想到這一點的時候,他又覺得可笑,又隱隱地覺得有些恐懼。他大叫了幾聲:“曉霜!曉霜!”除了風聲,也沒有人回應他。
曉霜跑到哪裏去了?
杜潤秋歎了一口氣,決定自力更生。他還真不相信這鎖陽城就是桃花島,能難倒他。杜潤秋在旁邊的一株白刺上摘了一大把紅紅晶瑩的果子,把兩邊的口袋都塞得滿滿的,準備開始找回去的路。
他小的時候,對於走迷宮相當有心得,一般來說,應該找一個參照物,或者往同一個方向走。而對於他這種記憶力和方向感特別好的人,能夠記得自己走過的路,並找到回去的路。
但現在比迷宮更糟糕的是,他陷在一片低窪的穀地裏,除了高高低低的石頭和一大叢一大叢長在沙丘上的白刺以外,哪有什麽參照物可言?
於是杜潤秋隻有用笨法子,沿著一個方向走,然後一路走,一路把摘下的紅果子扔在地上,這樣他就不至於走回頭路。
他走得十分艱難,因為這時候的風大得超乎想象,又因為他現在是在一片十分開闊的窪地上,窪地上又有不少又窄又滑的石梁。每次往石梁上爬的時候,他都搖搖晃晃,生怕一不小心會掉到地上。剛才他跟著曉霜跑,曉霜跑得很快,簡直是如履平地,杜潤秋一心隻想追上她,完全沒有注意到腳下,可是現在,他才發現腳下實在是很危險。從兩三米高的石梁落下去,不死也會摔個骨折。
“曉霜!曉霜!你在哪裏?”杜潤秋又叫了幾聲,他已經走得渾身是汗,心驚膽戰。遺憾的是,除了風聲,還是沒有任何回應。
杜潤秋向腳下看了一眼。一顆紅色的果子,正靜靜地躺在他的腳下。
杜潤秋看著那顆果子,背心更覺得涼嗖嗖的。
他曾經走過這裏。
他以為他一直是在沿著一個方向走,事實上,他一直在原地打圈圈。就在那塊窪地裏,一道一道的石梁上爬上爬下,在高高低低的石塊間走了又走。最後,他又走回了原地。
滿地的珊瑚珠子一樣的紅果子可以證明這一點。
丹朱並沒有言過其實,這個地方,是個天生的戰場,而且是個可以迷惑敵人的戰場。
杜潤秋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他發了狠——一定要走出這個鬼地方。他絕不相信,在這個現代社會,還真會有那種武俠小說裏的桃花島存在。他不相信自己就真的走不出去。
這時又是一陣狂風刮過,掀得沙石滿天,杜潤秋隻得把眼睛緊緊閉上了。眼睛實在是個脆弱的東西,哪怕是一粒沙也容不了。
他還沒來得及睜眼,耳邊的風聲就變了。原本,隻是狂風刮過山窪的聲音,但風聲在突然間夾雜了大量的其他的聲音。
人的喊殺聲,馬嘶鳴的聲音,馬蹄響過的聲音,兵器相交時的響聲。
杜潤秋一顆心怦怦地直跳。他想,自己是不是在做夢,現在閉著眼就是睡著了,而眼睛一睜,他就醒來了?
他的周圍,沙塵飛舞,遮天蔽日。數不清的人馬從他的身邊掠過,全副鎧甲的士兵騎在馬上,正在向前瘋狂地衝殺。
可是,他們衝殺的對象卻是空氣,或者說是漫天飛舞的砂石。他們隻是在往前衝,不顧一切地往前衝,揮舞著長槍,大刀,長矛,盾牌……但是並沒有跟他們交戰的對象,他們隻是在對著空氣中亂砍亂殺。
杜潤秋站在那裏,呆住了。他就楞在一叢白刺的旁邊,眼睜睜地看著一匹又一匹的戰馬從他身邊飛奔而過。
有一把雪亮的大刀對他當他砍了下來,杜潤秋想躲,但是已經來不及躲。他幾乎能想象自己被劈成兩半的樣子,但是,令他吃驚的是,幾秒鍾之後,他仍然好好地站在原地,從上到下都是完完整整的,連一點血光也不見。
杜潤秋摸了摸自己的頭頂。那把大刀明明是當頭砍下,可他就連一根頭發絲也沒掉。
他開始有點明白了。杜潤秋伸出一隻手,戰戰兢兢地朝一匹從自己身邊像閃電一樣狂掠過的駿馬摸去。
他什麽都沒摸到。他的手指,直接地穿進了空氣裏。
杜潤秋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後合,眼淚都笑出來了。他笑得接近瘋狂,卻沒有一匹馬一個人留意到他,所有的馬和人,仍然往前疾衝,像天邊的烏雲一樣,滾滾而來,馬不停蹄地往前砍殺。
但是不管怎麽往前衝,這裏雖然寬闊,但總是有限的地方。他們最後總是會碰壁的。杜潤秋竭盡全力想看清這些人馬最終跑到了哪裏去,但是他失望了。風沙太大,他根本看不清兩米開外的東西。
“秋哥,你在哪裏?”曉霜的聲音,從來沒有在這一刻讓杜潤秋覺得這麽好聽過,他簡直覺得是天籟之音了,趕緊扯著喉嚨回應道,“在這裏!在這裏!我在這裏啦!”
“你在那裏等著我別動,我們馬上過來。”這次聽到的居然是丹朱的聲音,杜潤秋心裏又動了一下。看來,丹朱是很仔細的,她自己也跟過來找杜潤秋了,說明她認為曉霜一個人可能還不行。
又是一陣狂風襲來,杜潤秋這次雙手都抱著頭了,因為沙子拚命地往他的鼻孔裏和嘴裏鑽,他實在是受不了滿嘴的沙子了。他再睜開眼睛的時候,驚奇地發現曉霜和丹朱都已經站在他旁邊了,她們都戴著帽子和口罩,帽簷幾乎壓到了眼睛上。
“走啦,秋哥,趁這陣子風小一點,我們回去啦!”曉霜拖著杜潤秋就走,杜潤秋被風吹得七葷八素的,哪裏還說得出話來,被兩個女孩又拖又架的拉走了。
這次他是在記路了,但是,他發現這是徒勞的。丹朱拉著他的手臂在前麵走,她左一彎,右一拐,這道石梁翻上去,那個石筍繞過去,完全沒有一點要考慮的樣子,走得簡直是熟極而流。杜潤秋被她繞得頭暈,開始還勉強能記住是怎麽走的,到後來,轉到大約第二十個彎時,他不得不放棄了。
終於,他被兩個女孩半拖出了那片窪地。一出窪地,風也不刮了,雖然天色仍然陰沉得像是陽光都照不進來,但好歹沒有出現剛才那近似於沙塵暴的天氣了,杜潤秋瞪大眼睛往前一看,正前方不就是他們的露營地——“希臘神廟”群?
杜潤秋呆滯地站在那裏,滿臉迷惑。兩個女孩都摘下了帽子和口罩,在那裏抖著帽子上的沙。曉霜見杜潤秋滿臉是土,連鼻孔裏都是,笑了起來,拿了一張濕巾幫他擦。
“秋哥,瞧你這樣,活像從土裏挖出來的,真好玩!”
杜潤秋轉過頭看著她們。“你們……你們沒看到嗎?”
“什麽?”曉霜扔掉一塊擦得全是灰土的濕巾,又換了一塊。“看到什麽?”
杜潤秋口沫四濺了說了起來。“哎呀呀,你們來晚了,剛才沒看到,簡直是千軍萬馬啊!十八般武器什麽都有,有大刀,有銀槍,有長矛,對了對了,還有狼牙棒!那些馬都釘著鐵蹄,披著甲胄,嘖嘖嘖,完全就像電影裏拍的戰爭場景啊!還有還有,有個人舉著刀就對我砍下來了,我當時眼睛都閉上等死了,結果,哈哈,你們猜,怎麽著?”
曉霜還在幫杜潤秋擦鼻子上的灰。她沒精打采地說:“這還用猜,當然是砍空了,是吧?”
杜潤秋大吃一驚。“你怎麽知道?”
“開山大砍刀砍著了你,你現在還能站在這裏?”曉霜說,“好啦,別動啦!你動我怎麽擦?”
杜潤秋滿腹狐疑地盯著她,過了半天,說:“你怎麽覺得一點不吃驚?難道你一直就知道?”
丹朱在一旁說:“告訴過你了,秋哥,這裏是個天然的陣,也是個完美的古戰場。你不相信,你偏要亂走,那一刀沒砍死你,算你運氣!”
“誰說我亂走了!”杜潤秋開始叫苦,“明明是曉霜把我扔在那裏,一個人跑了,害得我像個沒頭蒼蠅一樣在這裏轉了半天,一直走圈圈路,像走迷宮一樣走不出去!”
曉霜一撇嘴。“誰扔下你了?是你自己跟不上我的!”
杜潤秋歎了口氣。他早就知道一點——跟女人爭執是永遠沒有結果的。這一點無論在何時何地都是正確的。
“好好好,都是你對,行了吧?現在你們應該告訴我,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了吧?”
丹朱朝窪地的方向望了一眼,她的眼神就跟天空一樣,灰色而空茫。“你應該已經看出來了啊,秋哥,你所看到的,隻是些幻象罷了。”
攝製組住的“塔樓”,又跟杜潤秋他們住的“希臘神廟”大不一樣。這“塔樓”比起“希臘神廟”,其鬼斧神工的程度又更進了一步,居然有兩層,隻可惜上麵一層沒有樓梯可供上去。薛軍他們四個人,一人住了一間“塔樓”,他們的行李簡直多得嚇人,角落裏都是大大小小的箱包,杜潤秋真懷疑他們是怎麽把這麽多行李帶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