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四章 幻象

丁城果然是大廚,他在靠近崖壁的地方生了一堆火,正用一隻小鍋在那裏煮飯。杜潤秋雖然覺得這種作法實在是有點不太好(作為一個導遊,保護景區的思想可是根深蒂固的),但再想想,要不是這個景區的建設太不到位了,自己會跟丹朱曉霜一起陷在這裏出不去嗎?何況,有熱氣騰騰的飯吃,哪裏又不好了?想到這裏,他高高興興地去幫丁城去切西紅柿和黃瓜了。

“旁邊有水,洗一洗。”丁城指著旁邊的一隻木桶,裏麵盛了半桶清水。杜潤秋吃驚地問道:“這裏哪裏來的水?你們不會用礦泉水來洗黃瓜這麽奢侈吧?”

“當然不是。”丁城說,“附近就有一口井啊,據說是薛大將軍當年守城的時候打的井,到現在一直都有水,而且是清水。”

杜潤秋喃喃地說:“這裏居然有水,真是不可思議!”

“以前這裏還是一片綠洲呢,”丁城笑著說,“想想,綠洲是個什麽概念?最重要的自然就是水了。所以,你看,雖然現在鎖陽城變得這麽荒蕪,地上幹成這樣,完全不像一個綠洲了,但是其實它的下麵,仍然有著相當豐富的水源,否則,那口井又怎麽會一直都能打出清水來呢?在戈壁,水就是命啊!”

他說到最後幾個字,似乎滿腹感慨的樣子。杜潤秋心裏一動,問道:“是不是你們攝製組,以前攝製過有關沙漠戈壁的節目?”

丁城楞了一下,本能地問道:“你為什麽這麽問?”

“為什麽?嗬嗬,嗬嗬……”杜潤秋隻是笑,“這個啊,察言觀色啊,看你說起來的樣子,好像對缺水這事兒特別感同身受啊!嗬嗬,說得那麽痛心疾首的,我想,隻有親身經曆的人才會有這樣的感慨吧!”

“啊,哈哈,是啊,是啊,”丁城匆匆地說道,“是有那麽一次,也就在附近,我們準備得不充分,差點死在沙漠裏了,所以從此以後,就是談水色變了!”

“這附近好像隻有戈壁,沒有沙漠吧。”杜潤秋說,“沙漠,那得走到哪去了?得坐飛機才能飛到沙漠去吧!”

“哦哦,對啊,就是戈壁,嗬嗬,我們一般都是沙漠戈壁連在一起說的,口誤而已!”丁城跟著打哈哈。

杜潤秋卻是要打破砂鍋聞到底——窮追不舍。“這附近我很熟,有不少同行跑這條線路的!是哪裏的戈壁?有機會我也要去看看!”

“啊?這個……這個……”丁城轉動著眼珠,一時間卻答不出來了。正在這時,羅兵跑過來了,一邊跑一邊叫:“哎呀,你這是在幹什麽啊,你看看,鍋都快燒穿了,飯快燒焦了吧!”

“哎呀呀呀!”杜潤秋也叫,“好好的一頓飯,我可不想這麽被毀了啊!”

三個人一番搶救,總算把鍋從火上搶了出來,還好,飯隻焦了一點點。丹朱和曉霜也過來幫忙,沒過一會,這頓晚飯總算是擺上來了。大家都席地而坐,中間鋪了一塊氈子,大塊大塊的香腸臘肉,切成片的生西紅柿和生黃瓜,香噴噴的白米飯,相當豐富。丹朱還帶了幾袋速溶咖啡來,把煮飯的鍋給洗幹淨了,重新燒開了水,準備衝咖啡。

“今天你們都在幹些什麽啊?”薛軍吃肉簡直是一吞一大塊,嚼都不嚼,還一麵吃一麵問,杜潤秋看著他吃,覺得自己都飽了。

“去逛了逛。”杜潤秋看丹朱和曉霜都不說話,隻有自己說話,“哎,你們知道嗎,這裏有怪事,真的有那些士兵的鬼魂啊!”

四個男人都忙著吃飯吃肉,居然沒一個對杜潤秋的話作出反應,讓杜潤秋好生沒趣,緊接著就開始深刻地反省自己了:難道當今這個世界上真的是鬼怪泛濫,所有人都見怪不怪,倒是自己少見多怪?

“這裏一直都有這個說法啊。”薛軍已經吃完了一大碗飯,又在添飯,“據說到了下午未時,在窪地——其實那裏就是古時候的戰場——就會出現古代騎兵的幻影。看到的人多了,所以,那裏是不對旅遊者開放的地方,指路牌的標識決不會把人引領到那個地方。你是怎麽走過去的?”

杜潤秋怔了一下。“不對遊客開放?”

“是啊,開放的就隻有從外麵走進來、一直到這裏為止的這一片。”羅兵比劃著說,“進來不是有兩條路嗎?隻有左邊的路是開放的,右邊的不開放,攔著繩子的!就是怕進來的遊客萬一有什麽意外,那不是一次兩次了!這也是這個景區從不為自己宣傳的原因,按理說,以這裏的鬼斧神工,應該天天很多人才對!”

杜潤秋不自覺地看了一眼丹朱,又看了一眼曉霜。他很不願意多想,但是自己那麽會認路的人,一樣的迷路沒商量,丹朱和曉霜卻能很順利地把自己帶出去,也能輕輕鬆鬆地進來。他滿肚子的疑問,但當著那幾個男人的麵,又不好多問。

“這兩位小姐,怎麽不開口說話呢?”汪猛笑著說,拿了一小瓶白酒在那裏喝,他喝白酒就像是在喝水。他雖然是在對丹朱和曉霜兩個人說話,但眼光一直在丹朱身上打轉。

丹朱仍然沒有說話,曉霜笑了笑說:“我們在聽你們說呢。”

“是嗎?這位小姐……你說你姓遲?”汪猛還在笑,但看在杜潤秋的眼裏,怎麽都覺得他的笑不懷好意。“多少見的姓啊,嗬嗬,我認識一個人,他就跟你一個姓啊!”

丹朱抬起了眼睛。她的臉色冰冷,眼神森然。“是嗎?這個人是誰,你現在還記得嗎?說不定,就是我的什麽親戚呢?遲這個姓,自然是少的!”

汪猛吞了一口口水。丹朱冷冰冰的臉色似乎把他原來想說的話堵了回去,訕訕地笑了一聲。“是啊,百家姓裏麵,根本就沒有遲這個姓,當然是少見的。”

杜潤秋一驚。他當然沒有背過百家姓,但是,遲這個姓,他還是知道有的。汪猛這話說得十分篤定,他是什麽意思?

“哎呀,水開了。”曉霜跑到了火旁,把鍋從火上端開了。她拿出了幾個紙杯,把袋裝的速溶咖啡粉抖在了杯子裏,化開了,用筷子攪勻了,然後端了過來。“隻有速溶的,將就喝喝。難得今天有熱水……”

薛軍看著她手裏的紙杯,有一瞬間的猶豫。雖然很短,但杜潤秋看出來了。不僅是他,四個男人在接過紙杯裝的咖啡的時候,都有短暫的一下子的遲疑。杜潤秋相當地奇怪,不就是一杯咖啡?

薛軍在喝的時候,微微地皺了一下眉頭。杜潤秋也喝了一口自己的咖啡,味道很正常,就是普通的雀巢速溶咖啡的味道,實在是沒有需要讓人皺眉頭的地方。

所有人都在喝咖啡。沒有一個人說話。所有人都從紙杯上轉動著眼睛,觀察著身旁的人。

杜潤秋突然覺得喝下去的咖啡變得更苦了。

那天晚上,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那杯咖啡的關係,杜潤秋一直睡不著。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曉霜和丹朱都喝慣了咖啡的原因,她們兩個反而睡得相當沉。杜潤秋裹著毛毯,在帳篷裏翻來覆去了幾個小時,仍然睡不著,最後他決定起來到外麵走一走。

外麵比帳篷裏麵涼多了。杜潤秋隻穿了件襯衣,一出來就冷得打縮。這地方,晝夜溫差實在太大了。

他剛走到門口,就打算往回走了。不管怎麽說,失眠總比凍感冒了的好。但正在這時,他聽到了一種奇怪的鈍響聲。

昨天晚上,他也聽到過同樣的聲音。當他看到一個人影在蒙古包旁邊,一下一下,在用勁全力地砍著什麽的鈍響。

杜潤秋站在原地,腦子裏一片混亂。他好奇心很重,自然想出去看看,但是,他本能地覺得,出去是危險的。而且這種危險的感覺十分強烈,強烈到讓他不敢邁步出門。他覺得有危險,而危險就在外麵。

“秋哥,你在那裏幹什麽?”丹朱從帳篷裏探出了頭來。杜潤秋立即回過頭,把手指放在嘴上,一個勁地對她猛搖頭。

丹朱把頭縮了回去。半分鍾後,她也輕手輕腳地鑽了出來,曉霜也跟在她後麵,手裏握著一把匕首。雖然在這種情形下,杜潤秋仍舊匆匆忙忙地瞟了那把匕首一眼(他從來沒有見過曉霜拿武器),與其說那是匕首,不如說那是短劍,劍鞘出奇的華麗,就跟武俠小說裏描述的一樣,墨綠劍鞘,鑲金嵌寶,杜潤秋十分好奇那短劍拔出來會是什麽樣子。

曉霜朝杜潤秋做了個手勢,意思是一起出去。杜潤秋猶豫了一下,耳邊那刮肉剔骨一樣刺耳的響聲讓他極其難受。曉霜又肯定地向他點了點頭,杜潤秋隻得咬了咬牙,深深吸了一口長氣,視死如歸地向外走去。

他剛踏出去的那一瞬間,隻聽頭頂上“轟隆隆”地一陣響,幾道紫色的電光刷刷刷地閃過,傾盆大雨頃刻間就落了下來,澆得杜潤秋馬上成了落湯雞。杜潤秋被淋得猝不及防,哪裏還管得了外麵是不是危險,一張嘴就罵出來了:“搞什麽啊,這什麽天氣啊,說下雨就下雨!”

“秋哥,閃開!”曉霜尖叫了一聲,她動作也快,伸腳在杜潤秋的腳踝上一勾,杜潤秋就“撲”地跌倒在了地上,生生地跌了個狗吃屎。

丹朱連忙去扶他。“沒事吧?”她力氣不大,好容易才把杜潤秋拽起來,杜潤秋跌得膝蓋像是快斷了似的,搭著丹朱的肩,費力地轉過身一看,隻見曉霜手裏拿著那把短劍,正站在大雨裏。她的頭發也已經全濕透了,一綹綹地糾纏著,但透過雨簾,杜潤秋看得到她的表情。

她臉上的神情,就跟她手裏那把出了鞘的短劍一樣,冷冽得到了極點。這還是杜潤秋第一次見到她這樣的表情。她的臉在雨簾裏,就像是戴了一個水晶的麵具,十分美麗,十分冰冷。

杜潤秋看到雨水流過她手裏的短劍的時候,衝刷下了一串血珠。

“曉霜,你沒事吧?”杜潤秋忍著膝蓋的劇痛,一瘸一拐地衝了過去。他顧不得大雨,把曉霜拉過來拉過去了看了半天,確認她身上沒有一處傷痕,連衣服也沒被劃破,才算放心。

“剛才……出什麽事了?就在我摔到地上的時候,這邊出了什麽事?”杜潤秋連聲地問。

“有一個人。”曉霜說,“他想殺你。但是被我刺傷了。”

她說得極其言簡意賅,言簡意賅到杜潤秋完全摸不著頭腦。“有一個人?誰?他怎麽想殺我了?人在哪裏?”

曉霜沒有回答。杜潤秋看著對麵的她,忽然兩眼直直地盯著自己的身後,露出了一種他無法理解的神情。這種神情,杜潤秋也曾經在丹朱臉上看到過,那也是來到鎖陽城之後的事。

杜潤秋猛地扭過了頭去,扭得脖子都“喀”地響了一聲。

那個放置屍體的“神廟”的“門”,雖然被杜潤秋用膠帶和薄膜封住了,但仍是透光的。黑色天幕上不斷劃過的閃電,就像是背景燈一樣照亮了“神廟”的“門”裏麵,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一個人影。

那個身高接近兩米、武將打扮的任貴,又活了。那個所有人都看到,已經被大卸八塊的任貴,再次站了起來。這次他卻沒有拎著那支長矛,而著舉著一把腰刀,正在一下一下地往下砍。這一次,杜潤秋總算是看清楚了,他在砍的是什麽東西。

不是東西,是一個人。一個一動不動的人,也許,是一具屍體。一具被砍得支離破碎的屍體。

杜潤秋像是被釘在了原地似的動彈不得。他很想走近幾步,但是腳卻像灌了沿似的動彈不得。他隻能凝神注意地去看地上的那個人。因為畢竟隔著一層石牆,杜潤秋眼神再好,也不能看清楚那個人的具體麵貌。他隻能看出來,那是體格比較纖細的人,可能是個女人,因為有一頭長長的頭發。而且,這個任貴——或者說是任貴的屍體,杜潤秋實在不知道應該怎麽稱呼他——在砍的時候,似乎是相當有規律的,雖然這麽一刀一刀地砍,也並沒把人弄個稀巴爛,而是像屠夫砍排骨一樣,砍成了一小塊一小塊。

“丹朱!”曉霜一聲驚呼,杜潤秋也嚇了一跳,他急忙轉過了頭。隻見丹朱已經暈了過去。她軟軟地倒在曉霜身上,長發飄散,臉色慘白,像個沒有生氣的布偶。杜潤秋連衝帶撞地奔了過去,把丹朱從曉霜手裏接了過來,也顧不得背後會有什麽了。

他把丹朱抱進了蒙古包。丹朱渾身也濕透了,兩眼緊閉,嘴唇發紫。杜潤秋埋怨道:“曉霜,你幹嘛讓她在外麵淋雨啊,你讓她進去啊!瞧瞧,這怎麽辦,這兒又沒醫生!她平時有會昏過去的毛病嗎?”

“……她隻是受了刺激而已。”曉霜慢騰騰地說了一句,“沒事的,她一會就會醒的。秋哥,你別在這裏危言聳聽了。你也淋濕了,我跟丹朱去帳篷裏麵換衣服,你就在這裏換吧。不然,真的會感冒了。”

“你也太淡定了吧!”杜潤秋叫了起來,“刺激?刺激?你還真輕描淡寫呀,曉霜!那個人是拎著一把大刀在砍啊,在砍另一個人啊,就像砍排骨一樣,把一個人砍成一小塊一小塊的啊!”

“別說了!”曉霜突然沉下了臉,幾乎是憤怒地低叫了一聲。她狠狠地瞪了杜潤秋一眼,“秋哥,別再說下去了!別讓丹朱再聽到這些,你聽清楚我說的沒有?”

杜潤秋呆住了。他看著曉霜因為慍怒而發紅的臉,和一臉蒼白的昏迷的丹朱,一瞬間覺得自己是完完全全地迷惑了。

暴雨後的鎖陽城,仍然是一方幹裂的土地。杜潤秋早上醒來看到的,仍然是陰沉沉的天,鼻子裏吸到的,仍然是幹燥的空氣。昨天晚上那場暴雨,就像是白下了似的,對於這裏幹燥的氣候一點影響也沒有。

杜潤秋已經不記得自己是什麽時候睡著的。他隻記得曉霜扶著還昏昏沉沉的丹朱,進了帳篷就沒再出來。他也隻得把濕衣服換了,裹著毛毯就在帳篷門口睡了,雖然輾轉了很久,但最後總算是睡著了,而且一覺睡到了天亮。

他出了“神廟”的門口,看了看旁邊那個被自己用塑料薄膜裏三層外三層封得結結實實的“門”。他又想起了昨天晚上那具奇跡一般複活的屍體,還有“任貴”在不停地砍成一塊一塊的另一具屍體。當時,他沒有想那麽多,因為丹朱昏過去了,因為曉霜出乎意料的憤怒,他沒有時間去多想。這時候,他才開始覺得發寒。

任貴明明是一具已經被大卸八塊的屍體,連頭也被砍了下來,他怎麽可能又穿上了鎧甲起來活動?難道他變成了一具僵屍?

蒙古包的門,是自己親手封好的,另一具比較矮小的屍體,又是怎麽進去的?

昨天晚上,在暴雨裏,襲擊自己的人就是他嗎?他難道能越過被封住的門,忽進忽出?

他在昨天下午,已經親眼在古戰場上看到了騎馬的古代士兵,仍然揮舞著兵器,朝著虛空呼喊著瘋狂地砍殺。他不懷疑自己的眼睛——在鎖陽城裏,的確存在著不可思議的東西,換而言之,這裏確實有鬼。

杜潤秋小心翼翼地靠近了那座“神廟”,小心翼翼地斜著眼,透過被塑料薄膜封著的門往裏看。他隻看了一眼,就發出了一聲怪叫,像被電著了一樣,奔回了自己住的地方。

“曉霜!丹朱!快起來!見鬼了!這次真的見鬼了!”

他在那裏抓耳撓腮地叫了好幾聲,才聽到曉霜懶洋洋的聲音。“哎呀,秋哥,你又怎麽了?你怎麽整天像個沒腳蟹似的?是啦,我知道有鬼,我早就說過這裏有鬼了,你昨天不是見著了那麽鬼,還有什麽沒經過沒見過的,值得這麽大呼小叫的?”

“不是!快起來!你們快起來!有怪事啊!”杜潤秋嚷得更大聲,“那具屍體……就是任貴,那具被大卸八塊的屍體,不見啦!”

過了大約半分鍾,杜潤秋聽到了丹朱的聲音,有些微的疲憊。“什麽?不見了?你指的是那具穿鎧甲的屍體?”

她的形容有一點奇怪,但杜潤秋也不知道奇怪在哪裏。“是啊!是啊!快起來,你們來看看,我是不是花眼了?真是怪事,明明我親手把門給封上的,現在我的封條都好好地在門上的,怎麽……怎麽裏麵的屍體不見了?這不可能,不可能!就算有鬼吧,是啊,鬼是無形無質的,可是,那是具屍體啊,我還碰過啊!”

丹朱從帳篷裏鑽了出來。她仍然是一身黑衣,更顯得臉色蒼白,神色憔悴,眉頭深深在蹙在一起。“秋哥,這裏的怪事是很多的,你已經見識過了,還有什麽好吃驚的呢?”

杜潤秋被她的憔悴嚇了一跳。“丹朱……你你……你沒事吧?瞧瞧,你嘴唇都是白的……你沒有生病吧?”

“……我沒事。”丹朱低聲地說,“真的沒事。”

曉霜也鑽了出來,她臉色也不怎麽好看,眼睛下兩個黑圈。“本來想多睡一會兒,也被你吵醒了,秋哥,你真是的。瞧瞧我,”她指著自己的眼睛,“活像隻大熊貓!”

“哎呀呀,”杜潤秋開始叫屈了,“我是發現了屍體消失,第一時間來叫你們,你們居然還埋怨我?”

“好了,”丹朱打斷了他的抱怨,“醒也醒了,我們去看看吧。”

杜潤秋朝曉霜一伸手。“你那把刀呢?”

曉霜反問:“刀?哪來的刀?”

“就是你昨天晚上拿出來的那把!”杜潤秋大聲說。曉霜卻十分不屑地一扭臉,說:“那不是刀,那是劍!你要來做什麽?”

杜潤秋伸手一指。“自然是把這層塑料薄膜割開了。難道你們指望我用手去剝開?”

“搞對沒有!”曉霜尖叫,“我這把可是削鐵如泥的短劍,給你去割塑料膜?這不是暴殄天物是什麽?不幹!”

“你那是魚腸劍還是龍泉劍啊?”杜潤秋不耐煩地說,“再怎麽著也就是那功能,我倒覺得用來砍瓜切菜更好呢!拿來啦!”

丹朱朝曉霜使了個眼色,曉霜不情不願地從帳篷裏,把她那把寶貝短劍遞給了杜潤秋。昨天情形慌亂,杜潤秋沒能看清楚,這時候,他一拔出那把短劍,就生生地打了個寒噤。他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鋒利的短劍,果然就像是武俠小說裏麵描述的那樣,“劍身就像一泓秋水”,盯著看的時候,隻覺得寒光刺眼。

“你帶著這東西,是怎麽通過飛機的安檢的?”杜潤秋想到了一個現實的問題。不要說是這麽一把真可以殺人的短劍,就算是一把仿製品,也上不了飛機的。曉霜哼哼了一聲,說:‘要你管!”

這句話的意思就是:不告訴你!杜潤秋歎了口氣,說:“不說就不說吧,那我可就拿著用啦!”

曉霜咕唧了一句:“殺雞焉用牛刀!”

杜潤秋就當沒聽到,刷刷幾下,三下五除二地把那幾層裹得厚厚的塑料薄膜給割開了。他一邊割,一邊吃驚,他曾經取笑曉霜這把短劍是魚腸還是湛盧,但他發現當短劍碰到石壁的時候,居然石壁也能應聲被削開,短劍卻一點損傷也沒有。他恍惚間覺得自己都變成了古代俠客,手拿一把削鐵如泥的寶劍,隻可惜削的不是人頭是幾片塑料膜。

“好了啦,秋哥,你還割什麽,割上癮了嗎?”曉霜衝過來,一把把他手裏的短劍搶了回來,看樣子她很是愛惜。

杜潤秋把那些被割成條條的薄膜掀開,走了進去。雖然他早已有心理準備,還是有點吃驚。裏麵空無一物,什麽被大卸八塊的屍體,沉重的不知道什麽是金屬的鎧甲,還有那具被宰得像是一塊塊排骨的突然出現的殘肢,都沒有。杜潤秋抓著自己的頭發,無言無語地看著這空空如也的石室,拿不定主意究竟是該懷疑自己的眼睛,還是應該懷疑自己的腦子。

“什麽都沒有了。”丹朱在他身後說,她的聲音很平靜,甚至是柔和的。“秋哥,你別在這裏抓頭發了,這裏發生的事,都不可以以常理來解釋的。這裏是真的有鬼,你昨天已經看到了。”

“有鬼,這不稀奇。”杜潤秋說,“可是,鬼是虛幻的形體,昨天我看到的,可以說,都是些幻象。但是,但是,這具屍體,是真的在裏麵啊!我們所有人都看到的,昨天晚上都還有看到!怎麽沒過幾個小時,就離奇地失蹤了……”

他彎下腰,揀起了地上的一張筆記本紙,上麵還有他的鬼畫符一樣的幾個大字。“看看,我夾在塑料膜裏麵的紙,這不都還在,完完整整的?說明沒人破壞過我封上的門”

“……秋哥,先別管了。”丹朱有些有氣無力地說,“我們再等等吧,最多再過一晚,就會有人來找我們了。”

杜潤秋十分稀奇地轉頭看著她。“你這什麽意思,丹朱?你不會是想說,嗬嗬,你對這裏發生的這些怪事都不感興趣,也不想知道是怎麽回事?”

“我當然沒有這個意思。”丹朱輕輕地笑,“隻不過,我覺得我們應該先洗漱,然後吃點早飯,再去研究這些問題。”

杜潤秋學著丁城的樣子,在石壁邊上生了一堆火。他采了不少白刺,那灌木倒是挺適合生火的,杜潤秋看著寄生在白刺上麵的鎖陽,猶豫了一會。他有一點想摘點鎖陽下來嚐嚐,但最終為了某些他自己也不清楚的理由,放棄了。

曉霜在火上煮她帶來的一種速食米飯,煮了三盒,一人一盒,又把牛奶也加熱了。“早飯連著中飯,一起吃了啊,中午就不弄了,大家吃飽點!”

杜潤秋大口大口地吃了那盒速食米飯,含糊地說:“我們還真像野營,是不是?”

“今天他們那邊好像沒有動靜啊。”曉霜望著對麵的山頭上那些安靜的灰色“塔樓”,“也沒人出來,也沒人生火。他們也會睡過頭?”

她說這話的時候很輕描淡寫,但杜潤來剛吞下去的一口飯,就那麽卡在了喉嚨。他一向是個想象力豐富的人,曉霜這話,讓他迅速地想到了某個場景:塔樓的角落裏,依然大堆大堆地堆著行李,但是行李的主人們,卻一個個暴死在地上。他們的頭,也被砍了下來,落在身體的一側……

“喂,秋哥,你怎麽了?飯有什麽不對嗎?是不是還沒泡熟?”曉霜用胳膊肘撞了撞他,問道。

杜潤秋這才從自己那恐怖的想象裏回過神來。“不不不,沒有沒有,熟了熟了,味道很好。我隻是……”他也朝對麵山頭瞅了一眼,壓低了聲音說,“會不會他們真的出什麽事了?那幾個人,都不像是會睡懶覺的人呀!”

“吃完飯,我們要不要去看看?”曉霜提議。丹朱卻說:“我疲倦得很,不想走,你們倆去吧,我在這裏休息一下,昨天晚上沒睡好。”

杜潤秋跟曉霜往對麵的山頭上走去。那看起來是段很短的路,但走起來也不容易,要先下山,再上山,還都是沒路的,得靠人在沙土上踩出來一條路。杜潤秋看到曉霜又連蹦帶跳地往下跑,在後麵撕心裂肺地叫:“曉霜啊!你別亂跑啊!可別又像昨天那樣,把我一個人給扔下啊!我真的不想看到昨天的那些陰兵顯靈了啊!怪滲人的!”

“我沒跑遠啊!”曉霜站住了,雙手叉腰地站在一塊石頭上。她的頭發用發繩紮了起來,仍然被風吹得亂亂的,臉色紅潤得像隻蘋果,說不出的嬌美可人。杜潤秋盯著她,忽然又想到了之前就已經出現在心底但沒有認真去想的問題。

曉霜到了這鎖陽城,簡直就像是到了家一樣,似乎對周圍的一切熟悉得不得了,上蹦下跳的非常活躍。但是丹朱,自從到了這裏,就怪怪的,不僅精神不佳,狀態不好,還會莫名其妙地暈倒。

她們是不是來過這裏?

這個念頭在杜潤秋腦海裏閃過了一瞬,他又馬上否定了。不對,就算是她們來過,丹朱也不至於會暈倒吧?她一向是個非常鎮定的人。

“哎,秋哥,你到底要不要去啦?”曉霜又在喊了,“你再不走,我就扔下你,一個人去了哦!”

“來了來了!”杜潤秋現在是真的很怕被她拋下,他已經見識了這座鎖陽城的“神異”,他實在是不想再迷路了。

到了那排“塔樓”前,杜潤秋覺得不祥的預感更濃了。他就沒聽到一點聲音,一點動靜。他拽了曉霜一把,示意她不要作聲,自己悄悄地走了過去,朝薛軍住的那間“塔樓”裏麵看了一眼。

他立即鬆了一口氣。他已經作好最好的打算了,哪怕裏麵躺的是死人,他也認了。但是一看之下,裏麵除了堆成小山的行李之外,一個人影也沒有。

曉霜已經跑到附近的幾間塔樓裏都看過了,回來對著杜潤秋搖搖頭說:“一個人都沒有,東西都還在。”

“這還真是奇怪了,一大早的,跑哪去了?”杜潤秋喃喃地說,“別是扔下我們,找到路自己跑了吧?”

“這裏是條死路!”曉霜又好氣又好笑地說,“他們能找到什麽路?你就別異想天開了,秋哥,如果這裏還有路能出去的話,當年的薛大將軍還用得著被困了足足一個月,糧食都吃光準備等死了?你以為還有地道啊?開玩笑吧!”

杜潤秋不得不同意她的話,曉霜說得有道理。“好吧,那怎麽辦?去找他們?”

“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我們就找找看吧。”曉霜說得更輕描淡寫,“丹朱肯定在睡覺,我們回去也會吵著她。”

杜潤秋繼續跟著曉霜下山,他有意無意地問道:“曉霜,你好像也對那位薛大將軍的事情挺熟悉的?你之前怎麽一點不說呢?”

曉霜沒有回頭,仍然一個勁地在往下跑。“是啊,我是很熟悉。怎麽著,秋哥,你想問什麽,你就盡管問吧,不用拐彎抹角的!”

杜潤秋臉一紅,不過他的臉皮也夠厚,碰了釘子也不在乎。“好吧,那我問你,你為什麽對這裏的路這麽熟悉?”

曉霜好像就沒聽到他的話似的,還在跑。杜潤秋發現她並沒有往回走,而是往另一個方向。這個方向又跟那天他迷路的窪地不在同一邊(至少杜潤秋憑感覺是這麽判斷的),這山穀就像是一個“十”字形,杜潤秋他們三個和攝製組的四個人的露營地點就在“十”的那一橫的兩頭上,他昨天去的窪地在“十”字那一豎的下麵,而現在曉霜的方向就是跟窪地相反的方向,“十”那一豎的頂端。

換而言之,也就是這座鎖陽城最盡頭的地方。

杜潤秋心裏驟然升起了一種奇異的感覺。他想到了一個有趣的問題。如果說,薛軍講的是真的,當年的薛大將軍果然曾經被困在這裏,那麽他們駐紮的地方,按常理而言,一定是會在最靠裏的地方,那裏相對是最安全的。而戰場,肯定就是擺在最靠城外的地方。現在,曉霜帶他去的地方,一定就是當年薛大將軍最後的守城之處,如果沒有發現鎖陽,那麽,也就是他們最後的葬身之地。

曉霜又跳到了一塊大石頭上。她站在那裏,一動不動,俯視著下麵。杜潤秋喘著氣,奔到了她的身旁。

這裏還是一塊窪地,但是這片窪地沒有石頭,隻有少量的白刺和鎖陽。一片灰黃色的砂土,沒有任何風景可言。繞著窪地,是一圈人工挖出來的深壕,杜潤秋估計了一下,大約有四米深。這種壕,在古代,既可以充當灌溉的作用,也可以充當護城河的作用。

他把一隻手放在了曉霜的肩頭上。“怎麽了?發什麽呆?”

曉霜扭過頭,朝他一笑,這一笑十分明豔,宛如花朵盛放,在周圍的一片灰暗裏看起來很是鮮麗。“沒什麽,走,秋哥,我們下去看看。”

她朝杜潤秋伸出了手,杜潤秋也就勢握住了她的手。曉霜的手,溫暖柔軟,杜潤秋拽著就不想放手了。

走到那片沙地上,杜潤秋依依不舍地放開了曉霜,說道:“哎,這裏沒什麽好看的,我們還是回去吧。”

“等等,我們去那邊看看。”曉霜指了指沙地邊上的那條壕溝。杜潤秋並不明白她為什麽特意要去察看那裏,但他已經看出來了,曉霜來這裏,肯定是有原因的,而原因就肯定在那條壕溝裏。

他拉著曉霜,慢慢地走到了壕溝旁邊。往下一看,杜潤秋就覺得有點頭暈,那條壕溝很高,跟他估計的差不多,十分之陡,幾乎是呈直角的。在壕溝的盡頭,有好多具重重疊疊堆在一起的屍體,從杜潤秋這邊都能聞到惡臭!

曉霜捂住了鼻子,眉毛都快糾到了一起。杜潤秋一手攬著她的肩,兩眼卻在盯著那些屍首看。反正離得遠,他也見多了,都不覺得害怕了。一想到自己如今對於死人已經是“見慣不驚”了,甚至是“頗有經驗”,杜潤秋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

“曉霜,帶望遠鏡了嗎?”杜潤秋問。曉霜攤開手,搖了搖頭。

杜潤秋隻能遠遠地望過去。那些屍體就在壕溝的盡頭,讓他覺得有意思的是,這些屍體是一具具地堆在一起的,他數了數,大約有七到八具。這是一個相當駭人的數目,七八具都腐爛成這樣的屍體爛在這裏,居然都沒人發現!從那股讓人想吐的臭味可以判斷,這些屍體在這裏至少躺了一個月。

“難道一個月以來,都沒有人走到這裏來?”杜潤秋喃喃地說,“這不可能,就算這裏人跡罕至……”

“哦,秋哥,沒什麽不可能的。”曉霜仍然捏著鼻子,一臉痛苦地說,“這地方一個月能來幾個遊客?一隻巴掌就能數完吧?而且,你別忘了,一般遊客能到的區域非常有限,根本走不到這裏來的!”

這倒是實情。杜潤秋用腳在地上畫了一個十字。“一般遊客能來的,就是這個十字的橫線部分,最集中的景觀就是在我們住的那裏,一邊是希臘神廟群,一邊是成排的塔樓。還有就是比較外麵一點的蒙古包群。然而,豎線的部分,是走不到的……除非,有些特別有獵奇探險的心態的遊客……”

曉霜咬著下唇。她望著溝底那一“摞”屍體,又看看杜潤秋畫在地上的十字,麵色微微地有點發白。“我們要下去看看嗎?”

杜潤秋看了看那幾近於直角的壕溝。“你會輕功的話可以跳下去試試。”

曉霜無語,用腳重重地踢了他一下。杜潤秋歎了口氣,說:“我真的不想再看見屍體了,還是腐爛成這樣周圍圍了一堆蒼蠅的屍體。噢天哪……我又不是警察,又不是法醫,又沒人給我發工資,我還要去看屍體?這樣吃力不討好的事,我可不想做。”

“你就別說啦!”曉霜又踢了他一下,“秋哥,你越來越像個老太婆了,怎麽這麽喜歡嘮叨!你到底下不下去?”

“回去找根繩子什麽的吧。”杜潤秋瞟了曉霜一眼,“再不,你把你的衣服脫下來,咱把衣服搓成繩子?”

“去死!”曉霜掄起了拳頭,用力地打了他幾下。“你怎麽不脫?”

“走吧,我們回去吧。”杜潤秋說,“我猜那個攝製組肯定有帶繩子,你看,他們帶了那麽多行李……”說到這裏的時候,他忽然叫了起來,“那個,那個,曉霜,你眼神好麽?你看看,下麵那些屍體裏麵……有沒有他們?”

“你腦子壞掉啦!”曉霜氣衝衝地說,“我就算看不清楚,我會聞啊,那些屍體都腐爛成那樣了,昨天我們才見過他們呢!一天晚上,你覺得呢?你覺得一天晚上屍體會爛成這樣?不可能!”

杜潤秋那話一出口,也知道自己說了傻話,訕訕了笑了兩聲。他又再看了那“摞”屍體一眼,驟然地,他感到一陣恐懼。

也許,千年以前,這道深達四米的壕溝,就是戰場上專為了拋棄死掉的人的屍身所用的?他們根本沒有時間掩埋屍體,所以就把戰死的士兵的屍體一扔了之?不不,如果薛軍講的故事是真的,薛大將軍連自己的愛妾都殺死了煮熟供士兵食用,那,剛死掉的人豈不也會成為供士兵果腹的大餐?

“人吃人?……”杜潤秋喃喃地說。曉霜聽到他這話,也沒問他青紅皂白,隻是哧哧地笑著說:“人吃人,從古到今都不奇怪。吃人肉充饑的,薛大將軍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有什麽好奇怪的?本來嘛,還有什麽比人更殘忍的?”

“……我說曉霜,你怎麽一下子變得這麽……呃,有深度了?”杜潤秋摸了摸曉霜的額頭,“發燒了?”

曉霜拍開他的手,也看向了溝底的屍首。“我真的很確信,薛軍說的是真的。那些被圍在城中的士兵,在沒有選擇的情況下,他們一定會吃人的。也許先是吃敵人的肉,然後在沒有辦法的情況下,他們也會吃自己同伴的肉……至於那所謂的薛大將軍的‘愛妾’,在那種情況下,又算什麽呢?當然是第一個被犧牲的對象了。”她的嘴角,扭成了一個譏諷甚至有點刻毒的弧度,“別說他的妾,就算是他的親女兒,他也一樣會殺掉給人吃的吧!”

杜潤秋吃驚地看著她。曉霜語氣裏流露出來的那強烈的蔑視,讓他震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