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六塵花種_第十九回 有女同車 厲君暴怒釁倫常
初春,乍暖還寒時分,朝霧蒙著淡淡花香,沁潤心脾。苻生龍顏大悅,雲龍門前展開雙臂,深吸一氣,少見地噙著淺淡笑意,扭頭一望,便鑽進了步輦。
偌大的明黃步輦仿似一座金絲牢籠,吐著幽幽寒光。
董榮點頭哈腰地湊了上來,朝步輦努努嘴,示意顏兒上車。臉唰地一紅,心弦一緊,顏兒極不情願地望了眼董榮,竭力抑製心底暗湧的厭惡,輕聲道:“皇上出巡的步輦,我一個宮女如何坐得?逾禮……不妥。”
“糊塗。”諂媚一笑,董榮擠眉弄眼。
雙頰若燃炭炙烤,心扉亦是如此,顏兒合手緊得十指發顫,僵在宮門前,就是不邁步。
浮起一串清靜馬蹄,苻堅從扈隊那頭迎了上來,一緊韁繩,寬慰地望了眼顏兒,朝董榮淡淡一笑,道:“董大人,皇上與宮女同輦,的確有違宮規禮數,甚是不妥。”
手稍稍鬆了鬆,心亦如此,顏兒悄然望了眼馬上英姿,雙眸騰起一絲希冀。
“我已吩咐小廝牽馬……”
呼哧……明黃車簾不耐地掀了開,苻生竟弓腰探出頭來,打量當下,麵色不悅,伸了伸手,淡淡道:“顏兒,上車。”
噎得無聲,苻堅朝步輦拱手行禮,餘光瞥了眼顏兒,請道:“皇上——”
手一比,冷厲一笑,苻生冷哼打斷道:“東海王,朕今日來是召你護駕的,哪裏來這麽許多廢話。顏兒是朕的……妹妹,朕的家事幾時輪到你指指點點。”
眸光一沉,隱隱一絲不忿閃過,苻堅微抑下顎,以示告罪,扯著韁繩朝外拉了拉,餘光落在淺綠宮裙一瞬,愧疚不堪地避了開。
耳根都似炙烤,憶及譙樓那幕,心有餘悸,萬不可再惹怒了他……顏兒緩緩挪開了步子,搭上明黃腕子那刻,周身竟是一冷,蝕骨寒意若冰淩從頭澆下。唇角勾起一絲得意弧線,苻生揚眉瞥了眼苻堅,眼神難掩的挑釁。
眉峰隱隱一蹙,古銅麵色似褪作一縷慘淡熹微,苻堅咽了咽,淡漠無表情,唯是手緊著韁繩,微微泛起青紫經脈。餘光瞥到兩側表情的須臾變幻,不祥之感暗湧,心卻是隱隱一酸,顏兒尷尬地由苻生攙著鑽進了步輦。
一路無語,苻生噙著淺淡笑意,幾許得意,幾許狠戾,端坐主座,幽幽凝著車窗前那點新綠。僵坐著,臉窘得通紅,顏兒幾許羞怯地低下頭來,虛無地凝著足尖。苻堅心不在焉地騎著馬,眸光卻半刻不曾從明黃步輦挪開。董榮驅馬隨在身後,似足了獵犬,眼珠子骨溜溜地盯著苻堅不曾移目。
瞟了眼輕蕩的車簾,唇角一揚,苻生發了話:“有女同車……今日阿房宮之行,全為你備下的,回長安還不曾散心吧,正好四處瞧瞧。”
一驚,恐遠勝於驚,顏兒弱弱抬眸,望了眼明黃,抿抿唇,輕聲道:“謝……皇上,隻是為奴婢勞師動眾,倒是奴婢的罪過。”
嘟嘴一笑,眸光竟閃過一絲寵溺,苻生漫然道:“若是你喜歡,日日野外踏青又如何?”斂笑,順著車簾細縫瞥了眼車外,望及苻堅,苻生撫撫膝,語氣和藹卻透著不容拒絕的威嚴,道:“那首曲子正應景,可否為朕再唱一回。”
不唱,一死,唱,他聽到該如何想?心弦繃得隨時都會斷開,嗓子堵得生疼,呼吸都些許不暢,望著盡是期待的清冷眸光,顏兒竭力擠出一絲清淺笑意,微微啟唇,吟了起來。
“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將翱將翔……”
清若泉音,脆若銀鈴,飄在耳際,落在心裏,竟似泰山壓頂般窒悶,苻堅一緊韁繩,馬蹄兒一蹬,移眸凝著明黃車窗,雙眸似騰起一點慍火。董榮隨在身後,瞧得分明,不由一記暗笑。
“比上回唱得還要好。”輕輕鼓掌,笑淺漾,苻生讚許地凝著顏兒,眸光忽的一閃,傾了傾身子,伸手覆上新綠裙襟上的纖纖玉手。
驚地一抖,猛一抽手,顏兒騰地站起,步輦一晃,頭嘭地撞上車窗,卻半點顧不得,碎碎地退至車廂一角,低眉順目,聲顫卻透著幾分絕決:“皇上,不……哥哥,奴婢要落車。”
手僵懸,眉間簇起一團怒火,苻生斂眸,冷冷道:“你我既無血緣,朕幾時是你哥哥?朕的心思,你懂。天下都是朕的,你也懂。”
嗓子一哽,心一橫,顏兒倔強地抬眸,微揚著下巴,直勾勾地盯著苻生,道:“奴婢多謝皇上垂憐,可……娘……臨終遺言,奴婢不敢不從。兄妹倫常,也萬萬違不得。”
“哼……”冷哼,眸子分明騰著烈焰,卻是吐著寒光,心竟是幽幽一虛,苻生移眸凝著車簾,似從牙縫擠出冷冷一句,“倫常?朕今日便叫你瞧瞧到底是聖意難違,還是倫常難違。”
他又想做什麽?一怵,顏兒不由伸手攀著車廂,怯怯又退了一細步。
瞥一眼縮在角落的新綠,苻生蹭地起身,呼哧掀開車簾,低吼一聲:“停車。”未等步輦停穩,苻生已跳下車,怒氣衝衝地大步疾邁。
一驚,心懸至嗓子眼,焦慮地瞟了眼步輦,苻堅跳下馬,半點顧不得,便跨上步輦……
弱弱探頭,白皙玉靨盡染緋紅,顏兒攀著車簾,挪了出來。四目相對……輕舒一氣,劍眉卻不由一蹙,苻堅深吸一氣,伸開了手。
低瞥一眼頎長五指,揚眸間分明瞧見純金眼罩蒙著朝暉,泛著冷光,怒衝衝地望向自己,眼眶一紅,低低搖頭,顏兒避開苻堅,徑自落了車。
陰著眸子,苻生頓在幾丈開外,對峙般凝著,轉瞬間,對迎上前的董榮耳語幾句。董榮一個勁點頭,旋即便吩咐侍衛跳下驛道,騰進了田間。
迷惑,顏兒不解地望著,不知他意欲何為,唯是心底不祥湍湧。苻堅頓在一側,淡淡地望著四下,麵無表情。
時似凝滯。片刻,侍衛便拽著一對鄉間男女提了上來。男女怯生生地向苻生磕頭行禮。
淡漠一笑,苻生瞟了眼顏兒,竟和顏悅色地迎上那對男女,刻意揚著聲線道:“你二人可是兄妹?”
“回陛下,是的。”
瞅著回話的男子,笑愈甚,苻生移眸望了眼女子,嘖嘖道:“你妹妹生得如花似玉,嫁作他人婦,豈不可惜?”
一驚,男子不解地怯弱抬眸。
“哈哈……”苻生直起身,稍稍扭身,對著顏兒,道,“朕賜你二人成為夫妻,即刻完婚。”
這對男女相視一眼,皆驚恐地齊齊叩頭求饒。“使不得啊,皇上,兄妹如何成婚?使不得,皇上。”
瞧著撥浪鼓般叩頭的男女,苻生視若無睹,反而一揚手,朝董榮吼道:“去,給他二人置備營帳洞房,就在此地完婚,朕來證婚。”
胸口起伏難平,苻堅難以置信地望著癲狂的君王,幾步上前,難掩的怒氣,請道:“皇上,如此有違倫常之事,如何使得?傳揚出去,隻恐毀了皇上的聖明。”
“聖明?朕還有聖明可言嗎?”苻生不置可否地冷哼,不耐揮手間,董榮已吩咐侍衛動起了手。
淚眼汪汪的女子,羞窘得滿臉通紅,絕望地環顧四下,淒淒地望著男子,泣不成聲哭喚:“哥……哥……”
侍衛們果真手忙腳亂地動手支營帳……女子哭得愈發癡狂,怯生生地躲在哥哥身後,揪著哥哥的袖口,手不住顫抖。
顧不得,眉尖兒一蹙,顏兒碎著步子便要上前製止。伸手一攔,苻堅低低搖頭,自己卻疾邁了幾步,語氣強硬地請道:“皇上,這兒地處雍州地界,臣是雍州牧,婚嫁之事自當由父母官做主。豈敢勞煩皇上聖駕?”
扭頭間,蔑意、忿意皆化作如刃眸光,苻生直直逼近幾步,厲聲道:“笑話!普天之下莫非皇土。朕說你是雍州牧,你便是,朕說不是,你便什麽都不是。”
兩汪深潭漾過一縷細波,顎骨似隱隱緊了緊,苻堅不言不語,唯是直直凝著苻生。
眼見二人些許劍拔弩張,唯恐雲龍門那幕重演,顏兒強擠一絲微笑,迎了上去……
嘭……一聲悶響……“丫兒……”一聲嘶喚……驚得在場的人不由扭望。
哭作淚人的女子癱倒在哥哥懷裏,額頭殷紅汩汩,眼角晶瑩盈眶。顫巍巍地撫了撫白皙臉龐上掛著的淚痕,男子狠一抬眸,怨恨地剜了苻生一眼,便迎頭撞上的血跡斑斑的大石。不過須臾間,二個鮮活的生命悄無聲息地沒了。
錯愕、忿怒、悲戚擰得眉峰少有的冷厲,苻堅幾步奔了上去,俯身揚手驗驗二人的鼻息,不禁幽淒闔目。悶悶落淚,愧疚蝕骨,顏兒別過了臉。
眸光一虛,苻生悻悻轉身,抿唇間分明浮過一絲愧意,卻揚著嗓子吼道:“不識抬舉,違抗聖旨,其罪當誅,自行了斷了也好。”甩袖間,忿忿地徑直上了車,也沒吩咐載上顏兒,便吼著扈隊繼續往阿房宮開進。
半道鬧出人命,注定此行陰霾籠罩。由著小廝牽馬巔了一路,隻瞧見他悶悶地騎馬走在扈隊前頭,背影竟是不曾見過的落寞哀傷,顏兒不由悲從心來,心底更是愧疚難當,出神間竟會癡癡想,若換作自己,可會如方才的女子那般剛烈,一頭撞上大石以示反抗?一時,愈發羞愧,自娘過世,自己無一日不在出賣魂靈,為了活命無所不用其極,自己的人生是個不折不扣的謊言。為了活,連魂靈都賣了,自己可會吝嗇一副軀殼?
夜,點點昏鴉低飛。阿房宮較之未央宮,更漆黑瘮人。黑壓壓的宮道,吞噬萬物的深邃殘冷,啪嗒啪嗒的腳步聲,不似踩在青石磚上,倒似步步壓在心頭,顏兒竭力直著腰杆,竟似遠赴刑場的囚徒貪婪享受最後一頓饕餮時的故作從容。
他這個時辰召見自己,莫非……幽幽闔目,自己竟不如秋日枝頭的木槿,木槿朝開夕落,尚有刹那芳菲,自己……尚不曾靜靜綻放,便瀕近凋零。詩三百裏無數歌謠唱不盡十四為新婦的羞怯喜悅,為何自己半點不曾有,心底除了恥唯有悲……
正殿一角的侍衛瞅見顏兒,一驚一凜,默默縮退幾步,隱入漆黑夜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