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六塵花種_第十七回 相思暗種 情敵成仇起殺念(二)

朝侍衛拂了拂手,苻生低眸瞅了瞅,唇角一勾,掠過一絲戾氣,不耐地扯開顏兒的腕子,緊緊箍住,逼近那雙熠熠星眸,一字一頓道:“別以為朕不知,你看的是誰。”

梨花帶雨,朱唇褪作一縷淺淡流丹,顏兒怯怯地垂瞼,癡癡搖頭,悶聲抽泣,這是殺雞儆猴嗎?還是……嗜血饕餮的前菜?不,該怎麽辦?怎麽辦?

顎骨一緊,戾氣拂過眸底,掀起一波驚濤駭浪,苻生壓著嗓子,幾許低顫、幾許冷厲、幾許憂傷,道:“若朕刺瞎他一隻眼,他與朕有何分別?啊?”

一怵,顏兒冷吸一氣,眸子滯住般凝著為痛楚扭曲的眉宇,心揪作一團,墜入深不見底的幽穀深潭,隻顧愣愣搖頭,明知解釋徒然卻不住低聲喃喃:“他是哥哥……哥哥讓他照顧奴婢。”

“哥哥?哼……朕……也是你……哥哥。”冷哼,狠狠甩手,苻生蹭地站起,一甩衣袍,忿忿離去。

跌伏地上,臉貼著冰冷石磚,眼角晶瑩玉碎,顏兒擰著空拳,無助地捶著地磚,悔恨不已,一望竟逼得自己入了地獄之門,自淨其意?如何自淨其意?一望害得素昧謀麵之人當場斃命,一望竟要殃及他……不敢細想,顏兒淒淒地闔了眼。

一闔眼便為夢魘所鎮,颯颯劍眉稱著暖曦明眸,俊逸脫塵,嗖地一箭射來,天地頓蒙殷紅……蹭地彈起,顏兒揪著錦衾朝脖頸處扯了扯,額頭蒙著細汗。

窗欞處窸窸窣窣地蕩著朔風,一彎新月淒淒泛著寒光,顏兒癡癡一望,眸光幽淒,又是一年隆冬,該不會下雪吧。心一緊,皚皚白雪最可怖,吞噬萬物的空白清冷,那年冬,吞了娘和雲姨,再年冬,吞了涼王、車夫和柱子,這年冬……又會吞了誰?腦海浮現那夜哥哥出門前的那眼關切,桃紅紛飛間的那兩道暖曦眸光,不……晃了晃腦袋,顏兒窩在被子裏默默數著梆子聲,天蒙蒙亮便躡手躡腳地裹著襖子披風溜出了殿。

微熹,千裏冰封,萬裏雪飄,宮沉寂無聲。心惴惴難安,顏兒躡著步子,悄無聲息地趕到了雲龍門。冷,刺骨,跺著腳,搓著手,不斷哈氣,顏兒窩在宮道朱牆的僻靜角落,偷瞥著朝臣陸陸續續入宮。

非至日上三竿,苻生恐是不會醒酒。每日黃昏,在玉堂殿的時辰,恐是苻生一天中最清醒的時刻。默默地瞅著靈位發會呆,苻生會不知不覺踱去花苑。木槿分明已枯葉凋零,苻生卻總喜歡背手站在樹下,傾聽黃昏時分的琴音。顏兒躲在房裏,撫著瑤琴,竭力挑些凝神靜氣的曲子,竟奢望琴音能洗滌院牆那頭的暴戾。苻生既不入內院,也不出花苑,唯是默默聽著,偶爾淡漠一笑,偶爾仰首望天。這……似已成了一種默契。

自得了平安符,自有了這般默契,顏兒似不再為活命擔憂,卻更為懼怖困擾。隱隱覺著木槿樹下暗藏著絲絲道不明的情愫,這情愫與舊年春日的桃紅飄雨何其相似,卻……顏兒隻覺木槿瘮人,桃紅暖目。不堪夢魘困擾,一早竟破天荒地豁出性命候在此處宮門,顏兒忐忑不安地踱著腳,足尖兒已凍得麻木。

皓白宮道、貂裘大氅,白黑分明,分外惹目……嘎吱嘎吱……顏兒踩著新雪,碎著步子,晃出宮道一角。方和一愣,低低扯了扯貂裘。

呼氣蒙起一暈暖霧,曦暖明眸刺透白霧,顯得愈發熠熠,苻堅掃望四下,緊著步子,迎了上來。晃進逼仄的宮牆角,一襲盈白兔絨披肩,兩瓣凍得些許染紅的玉靨,恰似紅梅飄落玉瓊,素潔冰清……凝眸一望,一絲欣喜,一絲憂慮,苻堅不由扯開大氅擋了擋朔風,柔聲道:“怎麽候在這兒?等多久了?”

吸了口冷氣,雙手捂在嘴邊哈了哈氣,顏兒癡愣愣地望著劍眉明眸,還好,還在……

哪個女子試過如此毫無避忌地癡望自己?心微顫,隻覺渾身不自在,苻堅微斂眸光,尷尬地嚅了嚅唇角,道:“怎麽……我今日……有何不妥嗎?”

緩過神來,頓覺失禮,垂下手來,臉微紅,星眸蒙上一抹輕霧,顏兒抿抿唇,幾度欲言又止,終是急切道:“你……能離開長安嗎?雍州……我聽說東海王原就是雍州牧,回雍州可好?”

一怔,苻堅蹙了蹙眉,微抑下顎,片刻,盡是探究地問道:“為何?是皇上……”

再打不得哈哈,踮著腳,越過苻堅肩頭,機警地望了眼宮道,顏兒湊近悄聲耳語。麵色一沉,旋即,眉尖一翹,苻堅癡癡望著顏兒,唇角浮起一絲清淺笑意,道:“他……當真這麽說?”

笑?竟還好笑不成?娥眉微蹙,顏兒輕咬唇角,微微點頭,急切地補道:“不是說笑的,你趕緊走。”

笑愈甚,苻堅竟似打趣:“我走了,欠你的債,如何還?”

命懸一線,竟還說笑,當真不怕死嗎?臉微微一紅,顏兒微微搖頭,愈發焦急,道:“我……說笑的。不……這不是說笑的,趕緊回雍州。幫我好好照顧外婆,便不欠我什麽了。”

笑愈發歡快,兩汪深潭浮起一暈動容漣漪,苻堅凝眸,抬手掌著纖纖玉肩,這一望似要望穿心底,篤定道:“要我的眼,我的命,卻也沒那般容易,得問過車騎大將軍麾下的數萬將士才行。放心,我既說過帶你出去,決不食言。”

眉峰淩人,帶著俯瞰眾生的傲氣……癡望,心弦稍釋,顏兒輕舒一氣,轉瞬,一撅嘴,稍許悻然道:“早知如此,夜夜惡夢,倒是我杞人憂天了。”話剛溜過唇線,已是赤染雙頰,顏兒急急垂眸,揪了揪襖子一角。

心微酥,唇角微漾,一渦笑意濃濃,散盡雪霽寒氣,眸子都似染笑,苻堅不由貼近一步,剛要開口……

恍然,顏兒抬眸,急切地說道:“哥哥怎樣?在涼國可好?可有回信?”

不等苻堅開口,顏兒合手緊了緊,咬咬唇,似下了莫大決心,道:“能否修書給哥哥,讓他找……左長史之女馬韻如?或許她能幫哥哥找外公……”

深埋心底,數月忐忑的陳年秘密,顏兒悉數抖落了出來,頓覺釋然。當年臨春坊那羞人一幕,與張祚有染的必是宮人,既是張祚篡了國,或許涼王之死與那日的女子有莫大的關聯,倒與月影宮無關……

顏兒攏著兔絨披肩,深深地埋著頭,一路遁行冥思。自涼國動亂,也不知六兒姐姐可還安好?哥哥去尋她一舉兩得,既知她是否安好,又能幫外公早歸故裏。唯是,心中仍惴惴不安,萬一確是月影宮所為……不敢細想,顏兒張望四下,貓進了玉堂殿後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