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六塵花種_第十六回 玉堂牢籠 冰釋前嫌種情絲(二)
“怎麽?東海王也想留玉堂殿不成?”
齊齊移眸殿門……
眸光幽幽一沉,苻堅踱步,擦肩而過一瞬,稍稍扭頭,暖曦眸光蒙了輕霧,盡是歉疚,輕若耳語:“放心,我會想法子帶你出去的。”
嘶,心似剜了一角,瞥一眼四下,空殿瘮人,蝕骨的黑正如當年榻下的木穴,不,不要……急急扯住玄色袖口,似溺水揪住一捧浮萍,希冀、恐慌、絕望皆溶入楚楚可憐的眸光裏,顏兒緊了緊手,旋即,又鬆了鬆手,終是夾著一絲怯弱道:“欠我的……可別想著賴賬。”
腕子沉若千鈞,心頭亦然,唇角漾起一渦苦笑,苻堅低眸瞟了眼袖口,抬眸間凝著顏兒篤定地點點頭……
“咳咳……”方和頓在殿外焦慮地清了清嗓子。
抬眸一瞬,顏兒嚇地雷擊般縮了手,滿臉緋紅,惴惴地低下頭。明黃龍袍似蒙著凜凜寒光,魁梧身影擋在殿門正中央,映著夕陽被拉拽得老長……沒在鬼魅黑影裏,顏兒冷不丁朝一側挪了挪。
低瞥一眼顏兒,苻堅抬眸迎上暗波洶湧的冰冷眸子,下意識地展了展手臂,護了護身後。
唇角緊抿,顎骨棱角淩厲,獨目近乎沙暴前夕的晦暗,苻生直勾勾地盯著二人,空拳擰得咯咯作響,旋即,一鬆拳,一甩袖,忿忿離去。
苻堅回眸望了眼顏兒,捎了眼寬慰,緊隨著出了殿。
玉堂殿似一座牢籠,度日如年亦莫過於此。初時日日擔驚受怕,漸漸亦淡然了,顏兒竭力在花花草草和蕭瑟琴音中尋得須臾慰藉。唯是,夜深人靜時,顏兒時常迷失在桃紅飄飛間的那兩道暖曦眸光裏,伴著梓宮前的許諾入眠。若還有歡愉,那便是從小太監手中接過他捎來的曲譜。雖不得相見,亦無飛鴻,首首失傳的曲譜,如何不是用心頗深?
苻生依然固我,日日醉生夢死。日落時分,若尚存一絲清明,苻生總不忘來玉堂殿拜祭強太後。有時,他拖著劍來,趁著酒勁在殿內舞劍,碎得帳幬錦簾斑斑駁駁。有時,他拽著酒壺來,醉臥在蒲團上,攀著神案,嘟嘟囔囔地發牢騷,偶爾也罵罵咧咧。
在窗欞外偷瞟過幾回,苻生醉酒歪倚著神案,嘴裏念念有詞卻聽不分明,看起來並不似十惡不赦的暴徒,倒似孤立無助的孩童……顏兒有時禁不住想,苻生或許隻是外公提起的狂躁症患者。若他不是帝王,有父有母,以他這般剛過弱冠的年紀,好好就醫,一朝康複亦不無可能。可他偏偏手握權柄,天賦神力,殺個人比捏死隻螞蟻都容易,孤獨、暴戾、殺戮、親離……似一潭泥沼,他唯有愈陷愈深,沒人會拉他,沒人敢拉他。
宣室殿,滯寂無聲,苻生醉眼惺忪地歪倚在禦榻上,幽幽地瞅著滿殿朝臣。臣子們低著頭,大氣不敢多出,唯恐觸了黴頭。
“朕受皇天之命,承祖宗之業,君臨於萬邦,子育百姓,嗣統以來,有何處做得不好?”苻生斂眸,眸光犀利如刃,淡掃殿下,冷哼道,“然,誹謗之聲不絕,朕殺人不過幾千,卻說朕殘虐,是何道理?啊?”眾臣一凜,皆弱弱低頭。
一記蔑笑,苻生隨意揚手一指,責問道:“你……對,就是你。你說……自朕登基以來,百姓是何評論?”
滿頭虛汗,臣子噗通跪倒,頓了頓,顫顫回稟道:“天子聖明,賞罰公平,天下人皆頌太平盛世。”
“哈哈……”一記狂笑,苻生猛一拍案,橫眉怒吼,“混賬!信口雌黃、阿諛拍馬……當誅!來人……斬立決!”。臣子嚇地連連磕頭求饒,苻生半點不為所動,不耐地揮了揮手。頃刻,兩名侍衛入殿把臣子夾肩支出了殿。
劍眉微蹙,苻堅低瞥一眼出殿的侍衛,便要出列求情,剛要挪步,卻被苻法和尚書呂婆樓一左一右牢牢製住。苻法低低搖頭,眸光甚是焦慮。三人僵持不下之際,隻聽得又是一記狂笑。
“你……對,輪到你說!”
臣子無奈闔目,跪下低稟道:“皇上……刑罰……稍微……重了些。”
“混賬!”又是一記拍案,苻生騰地站起,歪歪斜斜地踱近兩步,指著臣子怒氣衝衝道,“竟敢誹謗朕……斬立決!”
眾臣皆是一怵。苻生冷冷瞟了一眼,捂了捂額,不耐地揮揮手,歪歪扭扭地下了殿。
雲龍門,唉聲歎氣,文武百官神色凝重,相視不語,唯是暗暗搖頭,悻悻地逃出宮門。
馬車上,苻堅神色幽淒,空拳擰得手背青筋微突。忽的,車輦驟停,方和掀開一道細口,輕聲道:“王爺,參軍薛大人和權大人求見。”
“行了……”薛讚一把拂開方和,朝權翼使了個眼色,便一前一後鑽進了馬車。馬車逼仄,三個大男人一時麵麵相覷。
薛讚瞅了眼苻堅,又瞟了眼權翼,眉角一枯,揪了把膝蓋,壓著嗓子,道:“王爺,你我三人算生死之交。今日,我跟您說句掏心窩的話。剛才,您也瞧見了。皇上猜忌殘忍,暴虐無度,朝中人人自危。而今,能承繼苻氏皇族香火的,唯您一人。王爺該早作打算,以免社稷落入外姓人之手。”
權翼挑開車簾,機警地張望,撂下車簾一瞬,附和道:“薛兄言之有理,古語雲,有德者昌,無德者亡。王爺乃民心所向,若王爺高舉義旗,振臂一呼,我們兄弟二人必定生死追隨。”
古銅眉宇雲淡風輕,不著一絲表情,便連早先緊擰的空拳亦舒展無痕,苻堅望了眼車內二人,拱手輕聲道:“你我三人不是手足,卻更似手足。正因此,你們該懂我,我豈是悖逆不忠之徒?此番大逆不道之話,休得再提了。”
薛讚、權翼對視一眼,無奈別目低歎。薛讚正要開口相勸,苻堅已吩咐方和送客。二人隻得悻悻然落了車。望著空蕩蕩的車廂,苻堅疲遝地背倚靠墊,幽幽闔目。
轉瞬已是八月末,夕暮,清池瀲灩,風露颯冷,一叢潔白木槿簇在中庭……
湊近閉目聞了聞,唇角綻起一渦笑靨,顏兒小心翼翼地揚指,輕輕點了點,幾點皓雪紛飛……攤開手掌接了接花瓣落雨,頃刻又悉數抖落,顏兒一邊細細地翻著木槿葉片,一邊輕輕哼唱:“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將翱將翔,佩玉瓊琚……”
嘟嘴一笑,難掩的滿足,顏兒摘下兩瓣青色葉片,對著夕陽照了照,接著攏在掌心,揚著帕子輕輕拭了拭。
“這是做什麽?”
輕語含笑,怎又換了個小太監?這回捎的什麽曲?唇角一漾,顏兒嬌蠻地撅撅嘴,扭頭間攤開了手掌,道:“什麽曲……”
嗓子一哽,險些噎住,顏兒生生把後半句給咽了回去,眸子驚得圓睜,鼓鼓腮方俯身行禮,雙頰一紅,支吾扯謊道:“奴婢……以為是……是芳……芳兒,求皇上恕罪。”
嚅唇一笑,竟似百年鐵樹開了花,奇了,更出奇的是,那狠戾眸子竟日暖風恬……顏兒些許愕住,他平素窩在靈堂裏未得片刻清醒,今日怎跑到花苑來了?
眉角一蹙,苻生些許不耐地在顏兒眼前晃了晃手,冷冷道:“傻了還是瞎了?”
這宮裏“瞎”、“缺”等一眾字眼,但凡與獨目沾得上一點邊的,全是禁忌,說錯一字便是一死。心弦一繃,顏兒尷尬地擠出一絲笑意,隨意奉承道:“沒……皇上今日……不一樣,特別……精神,奴婢失儀了。”
一哼,苻生睨了顏兒一眼,唇角隱隱浮著一點笑意,指了指,道:“好好的,摘葉子做什麽?”
“哦……”心噗噗直跳,禍從口出,實在不可多言,顏兒竭力鎮了鎮氣,攤開手掌,撚起兩瓣樹葉合了合,稍稍別過臉,把葉子湊近唇邊竟吹了起來。
嗚……嗚……幾點清淨之音,幽幽似拂落幾點花瓣。眸光一閃,苻生禁不住側著頭瞧了瞧,竟是彎唇一笑。
餘光分明瞥到那抹笑意,顏兒暗暗吃驚,此刻他半點不似朝堂之上狠戾的暴君,眉宇甚至與苻堅、苻法有四五分神似,若非獨目,也該是年輕俊朗的君王……
心中一驚,手指一顫,一縷音破,顏兒悻悻地縮回手,輕輕撂下葉子,歉意地福了福,道:“奴婢藝拙,求皇上恕罪。”
“哈哈……已好過掌樂許多。”
他此般和顏悅色直叫顏兒愈發心怵。顏兒摳了摳手指,俯身請退:“天暗了,奴婢還得去明殿拂塵,奴婢告退了。”不等苻生出聲,顏兒碎步趕忙逃了下去。
清淡一笑,苻生微微搖頭,幽幽俯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