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六塵花種_第十六回 玉堂牢籠 冰釋前嫌種情絲(一)
“不行!”苻生一甩袍角,騰地站起,方才難得的母慈子孝畫麵不過須臾而已。
眼眶鐵青,眸子灰滯,強太後陷在棉絨靠枕裏,無力地勸道:“她是東海王府的姻親,不算宮女。哀家留她在玉堂殿,不過打發打發時日罷了。該送她回家了。”
“家?她家可是東海王府?苻堅算什麽東西?朕要留下的宮女,幾時輪到他討要去。”
喘息不定,強太後顫顫唇角,幾近哀求:“生兒,娘……時日無多了,你就不能順著娘一回嗎?啊?”
眸光一沉,苻生耐著性子坐回榻上,幽幽道:“朕沒忤逆你的意思。”
欣慰地扯出一絲笑意,強太後抿抿幹枯的唇角,柔聲道:“那……允她出去吧。”
撇撇唇角,苻生避開母親的視線,淡淡道:“她……是世上唯一見朕取下眼罩,沒嚇得尖叫的女人。她這輩子都不會出未央宮了。”
一凜,唇角輕搐,強太後攀著兒子的臂彎,湊近道:“她……還是個孩子。生兒啊……”
“再過兩年,她就不是孩子了。”苻生猛一回頭,直直地凝著母親。
眉角緊擰,強太後死命搖頭,喃喃不止:“不行,哀家不答應。她雖與東海王府沾親,卻是個不折不扣的漢人。不行!”
“哼……”冷哼,苻生掌著母親的肩頭,冷冷道:“漢人又如何?”
“不行!”絕決打斷,強太後猛吸一氣,直勾勾地瞪著兒子,道,“哀家決不答應!哀家……已認下她做女兒,她是你的妹妹!絕不行!”
狠狠鉗住母親的肩頭,指尖陷入褻衣的紋路裏,苻生怒目回視,哼著鼻音質問道:“你……莫不是跟苻堅定下了什麽買賣?啊?”
心一虛,強太後周身輕搐,臉褪得煞白,嘶聲道:“她是哀家的女兒,哀家的女兒!”
眼白似燃得赤紅,苻生鉗著母親狠狠晃了晃,逼問不休:“為何?朕是你的親兒子!為何你總跟朕過不去?為何!”
眼皮直墜,臉色鐵青,強太後虛弱無骨,被晃得似枯葉飄零。近侍一瞧,慌了神,顧不得宮規,急忙撲了上來,哭著求苻生鬆手。
手一甩,苻生拂開近侍摔在一尺開外,怒聲吼道:“苻堅究竟答應你什麽?啊?為何你寧願信外人,也不信自己的兒子?”
腮幫子鼓得澄亮,泛著鐵青寒光,強太後眯縫著眼,老淚縱橫地瞅著兒子,噗……龍袍、緞被盡染烏紅。
驚得一僵,母親無骨般耷在自己的臂彎裏,苻生不敢動彈,更不敢垂眸,就這麽僵著。近侍摸爬著起身,扯著嗓子大喊禦醫。
緩緩往靠墊上送了送臂彎,苻生別過臉,抽身便要走。狠狠一揪,耗盡了一生氣力,強太後攀著兒子,脖頸處青筋直突,扯著嗓子,道:“答應哀家,不碰顏顏,她是哀家的女兒……否則哀家死不瞑目。”
一顫,苻生緩緩扭頭,眼角浮起一絲潮潤,難以置信般盯著母親。
“答應哀家!答應娘最後一件事,否則……黃泉路上不相見!”絕決,低顫……強太後揪著兒子,死死往自己懷裏拽。
掠過一絲狠戾,苻生狠吸一氣,吼道:“好!”
淒冷一笑,強太後扯扯沾血的唇角,抬眸望眼天頂,又瞅著滿殿的宮人,揚著嗓子道:“都聽見了!哀家在天上……看著呢。君無戲言,否則天……打……雷……”頭一耷,眼一闔,氣一咽……未央宮白幡連天,又應了一樁國喪。
五月漸染暑氣,玉堂殿死氣沉沉。苻生嚴令,強太後乃壽終,宮女不得哭喪。然,宮女悲戚之情難掩,夜深人靜時殿宇上空總似懸著悶聲抽泣。顏兒明了,宮女們悲是悲,卻未必是為強太後而悲,卻是為自身安危而悲。自強太後薨,苻生酗酒愈甚,竟無半日清醒。頭七之日,亦遲遲不見他來上香。
顏兒跪在靈位前,默默地焚著冥紙。當日玉堂殿之爭,母子之間劍拔弩張的最後謝幕,莫說秦宮,便是朝野亦聽聞一二。顏兒隻覺僥幸,更覺蹊蹺,豁出前程不惜得罪暴君,他若不是糊塗透頂便是另有所圖,轉念,自己又有何讓他圖的?恐怕真是錯怪他了……
輕輕的腳步驚醒殿的死寂,焚香以祭,玄色朝服俯身跪了下來,卻再未站起。餘光瞥了一眼,古銅眉宇映著冥冥暮色,襯得眉骨鼻梁愈發棱角分明,雖少了平素的俊逸,卻平添一份颯爽英姿,見苻堅毫無起身的意思,顏兒禁不住抬眸望了眼四下,壓著嗓子輕聲道:“趁皇上還未來,你早些回去吧。”
眸光膠著在新刻銘文之上,眉宇掠過一絲悲戚,苻堅幽幽地叩了一禮,方移眸淡然道:“我為何要避?”
雙頰一紅,顏兒抿抿唇,愧疚地垂眸,輕若無聲道:“謝謝。對不起,頂包一事,錯怪你了。可……皇上一怒,指不定……如今太後娘娘不在了,王爺……萬事要小心。”
眸光一漾,唇角隱隱揚起一點細弧,苻堅凝眸那團麻衣,清婉若一捧蒙著晨露的白蓮,皓潔不惹塵埃,聲掩著紛雜莫名的情緒,道:“你無須掛念我,倒是自己該小心才是。已是頭七,承明殿尚未下旨允你出宮,恐怕……”
幽幽抬眸,撞上迎麵眸光,心一慌,顏兒嘟嘟嘴,不服氣地嘟噥:“誰掛念你?我被困這兒……也是拜你所賜,你欠我的,救我出去也是應分的。”
唇角微漾,眸光盡是寵溺,眉尖兒似染了一點笑意,苻堅淡淡道:“尚能頂嘴,想來還沒嚇破膽。”
顏兒耷下瞼,雙眸漾起一漩漣漪,撚起一枚冥紙送入火盆。一晃神,指尖兒被火苗炙得刺疼,顏兒急急縮手。
“怎麽了?”蹭地跪著挪近一步,苻堅一把奪過顏兒的腕子,對著纖纖玉指吹了吹。指尖一酥,急*手,顏兒撅了撅嘴,羞紅著臉,垂眸凝著火苗。
手僵住,苻堅急忙縮手伏在膝上,尷尬地移眸火盆,斂眸間,卻禁不住微漾眸光瞟了眼身側。四目相對,眸光交錯……
怯弱、希冀尚透著幾點道不明的繾綣,自己竟是怎麽了……顏兒急急撚起一枚冥紙,慌亂地送入火舌。
“奴才叩見皇上”守在殿外的方和揚著嗓音叩禮。
尚不及回神,明黃已入了殿,餘光瞥了眼陰鬱不明的聖顏,鼻息間盡是熏天酒氣,尤是見他注視苻堅的眼神,竟似恨不得一口吞了他……一凜,顏兒急忙扯開道:“奴婢這就給皇上撚香。”
“慢著。”一擺手,苻生逼近幾步,雙頰醺紅,低瞅著麻衣孝服,眉角一勾,冷哼道,“朕的妹妹,怎不見叫哥哥呢?”
殺氣,額際拂過的都是殺氣……顏兒揪了揪衣襟,惶恐地回道:“奴婢自幼喪母,蒙太後娘娘垂愛認作義女,奴婢感激萬分,才鬥膽為……娘戴孝。皇上貴為九五之尊,奴婢雖視皇上為兄長,卻……不敢僭越。”
冷笑,苻生轉眸瞪了眼苻堅,笑愈濃,愈冷,自顧自地踱步拈香,邊鞠躬邊譏誚道:“東海王果然孝順,難怪母後……臨死都惦念著你當日所托。”
劍眉微蹙,麵色卻清零,苻堅鞠了一禮,謙遜道:“皇上折煞微臣了。”
臉隻覺得火辣辣的麻,他竟是想用眼神殺死自己不成?
終是斂了眸,苻生盯著苻堅不無得意地說道:“妹妹,既然娘那般舍不得你,你便留在玉堂殿……寸步不離地伺候娘,這輩子休想出去了。”
轟,心似坍了一角,頃刻沉入絕望的黑,不,絕不……可,好不容易抬起僵硬的頸,卻隻見明黃一晃出了殿,顏兒僵在原地,唯剩淚盈眶打著轉,移眸……眸光再度交匯時,卻已是愁雲慘霧……彌蒙中,唯見迎麵眉峰蹙似淒清的兩輪新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