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六塵花種_第十一回 遠望秦川 頑童戲...
皓雪初飄,清瑩如柳絮,縹緲如煙塵,馬車碾著碎石咕吱作響。
“老爺,雪越下越大了,我們恐怕晌午到不了。”
順著柱子挑開的布簾細縫,孫老爺探頭瞟了眼天際,眉角蹙了蹙,道:“快馬加鞭,過了武始郡就是秦國境內了。”
扭頭望了眼心事重重的外孫女,眼角簇起一渦細褶子,孫老爺寵溺地寬慰道:“顏兒想外婆了吧,不急,再過幾天就到了。”
摳了摳指頭,顏兒擠出一絲微笑,輕輕點頭,心底卻莫名不安,若海的背影如同死神鬼魅般籠罩心頭揮之不去。
“駕——”“站住——”
馬蹄聲亂,聽著約摸有十來騎駿馬呼嘯追來,喝止聲透著凜凜寒氣,劃破淼淼雪簾。
柱子攀著車門扭頭一望,嚇得冷吸一氣,趕忙揚手揪住趕馬的車夫,結結巴巴道,“馬……馬……賊,快……老……老爺……”車夫一慌,狠甩一記揚鞭,驚得棕馬一聲嘶鳴,馬車一巔,朝著前方雪霧疾馳。
孫老爺趕忙起身,挑開簾子,探頭一瞧,哪裏是馬賊,分明是一隊涼國騎兵,心下咯噔,不祥之感湍湧,回眸瞟了眼外孫女,臉色唰地煞白,猛抽一氣,強作鎮定道:“顏兒乖,等會外公說跑,趕緊朝遠處的城樓跑,別回頭!別管外公,聽到了嗎?”
“外公——”噎住,顏兒睜大眸子,驚恐得下巴輕顫,悶悶地搖搖頭。
“乖!”孫老爺重重了捏了捏顏兒的肩,牙縫裏擠出低沉一聲,道,“我答應你外婆,好好照顧你,乖!”
未及顏兒緩過神來,孫老爺已扭身挑開簾子,衝著柱子和車夫喊道:“快!隻要近了武始郡城頭,涼國兵不敢犯境。快!”
“他奶奶的!”領頭的軍官見前方馬車絲毫沒停車的意思,蹬腿緊了緊馬肚子,狠抽一鞭,喝道,“長寧侯有令,庸醫誤診害了陛下,抓到逆賊的重重有賞!逆賊反抗,格殺勿論!”
鐵騎狂踏,揚塵夾著雪絮瀟瀟亂竄,馬車顛簸著一路狂奔……馬蹄聲愈揚愈近,似貼落耳際……
嘶……馬兒哀鳴……
嘭——頭撞在車廂一角,顏兒胡**了揉,趕緊坐直。孫老爺一扯車簾,隻見馬兒側臥地上,四蹄抽搐。
“老爺,馬撇腳了!”柱子和車夫蹬地跳下車,俯身檢查馬蹄,又驚慌地回望,隻見不遠處飛雪塵土揚起一抹霧靄。
“快——”孫老爺趕緊拽著顏兒下車,又衝車夫和柱子喊道,“你們帶著顏兒快逃,我來頂著。”
“老爺——”“外公——”
孫老爺著力推了把顏兒,急切地喝道:“跑!”說罷,扯了扯衣襟,昂首大步朝著濃濃霧靄走去。
柱子揪著顏兒,強拽著一路狂跑。呼氣急促,透不過氣來,顏兒扭頭回望,隻見外公已被馬隊團團圍住。
腿似灌了重鉛,越來越沉,噗通一跤,顏兒趴落地上。柱子趕緊回頭拽顏兒,氣喘籲籲地回頭,瞳孔一瞬放得老大,結巴道:“快!追……追來了……”
猛地扭頭,顏兒嚇得蹭地爬起,慌亂地環顧四下,瞟到土坡之下的荊棘叢,喊道:“跳下去……跑不過馬……”
柱子一愣,一瞬恍然,二人時跑時跌地滑下土坡,朝著遠處隱隱可見的城樓,蹚著荊棘疾奔。
“呸!”
狠啐一口,兩個騎兵罵罵咧咧地跳下馬,拖著刀刃落下土坡追了上來……
呼……呼……耳際是自己越來越重的呼吸,腦子沉沉,手心生疼,顏兒不顧一切地往前奔,荊棘叢生的小路望不到盡頭的遙遠……身後的叫罵越來越近,似地府敞開大門的嘎吱之音。
“啊!”柱子一扭頭,瞧見一個騎兵正瞪著凶目,高高地舉起了刀,刀尖那抹寒光正正映在妍妍粉紅的發絛子上,腳尖一旋,轉身朝騎兵撲去,高喊道:“顏兒小姐,逃!”
扭頭,柱子似被鐵甲裹住在荊棘叢裏扭打作一團,睫毛一沉,晶瑩滴落,不知是淚是汗,再扭頭,顏兒哭出了聲又奔了起來。
“啊!”尖聲痛叫……
思緒飛回那處山門茅舍,那灘刺目殷紅,那串染血菩提……“娘——”顏兒禁不住哭喚,腿腳隻是不聽使喚地往前奔。
“叫娘也沒用!”
猛一回頭,兩個騎兵一前一後,鐵甲一角滴落點點殷紅,荊棘不堪負重般輕輕一顫……腳跟一疼,已是一屁股跌落叢中,顏兒仰著脖子,眸光淒淒地盯著凶神惡煞的二人……猙獰蔑笑,一道寒光……雙腿一蜷抱膝閉目,渾身發抖。
“啊!”
睜眸間,隻見道道寒光交錯,一陣黑風穿梭在兩具寒甲間,腳風一揚,一具寒甲被踹地騰起,嘎……一聲悶響,一道紅光,嘭……寒甲壓倒一片荊棘。
“啊……大俠饒命……饒命……”寒甲連退兩步,拱手求饒。
“哼——”一記鼻音,黑風一旋,一腳直擊寒甲麵門,腳尖狠狠一踩,劍鋒直墜而下,刺透冷鐵的殘音,“孩子都不放過,該死!”
“呃……”聲音殘弱,顏兒急忙捂住雙眼,周身輕搐。
黑風冷冷飄近,頃刻已在身側……掰開指縫,顏兒顫顫地張了張嘴,卻已嚇得出不了聲。
“七七公主,在下冷風,保護你的影武。”唇角輕嚅,一絲蔑意一瞬即逝,幽冷的眸子箍著一瓣褐黛鐵麵,麵具邊沿隱隱可見火灼的憎目疤痕,鼻梁挺拔,薄唇甚至稱得上俊逸,影武斂了斂眸,直起身,漫然地拎起顏兒,冷冷道,“趕緊起來,瞧瞧你……外公。”
殷紅……還是殷紅……柱子死了……車夫死了……
“外公——”顏兒掙開冷風,撒開腿直直往回奔。
頭發淩亂,衣裳淩亂,嘴角沾血,眸光暗滯,孫老爺呆坐在地上,木木地掃了眼身側橫七豎八亂倒的騎兵,直到聽到外孫女呼喚,才愣愣回過神來,老淚縱橫,一個勁朝冷風磕頭道謝。
進了武始郡,孫老爺重新購置了馬車,千恩萬謝地酬謝了冷風,便領著顏兒日夜兼程逃回雍州。一連數日,祖孫倆都默默不語,顏兒呆呆滯滯,孫老爺癡癡傻傻,偶爾喃喃自語:“明明好了,怎麽就死了呢?”
雍州孫府,孫夫人掖了掖棉被,起身抹了把淚,淒淒地望向丈夫:“老爺,顏兒打回來身子就不好,時不時發熱,話也不說,這——”
淚光迷蒙,顏兒迷迷糊糊地嘟囔:“我……是壞人……壞人……”
孫夫人驚愕地回瞟一眼床頭,淚滾落,愈發著急地哭道:“老爺!”
孫老爺緩緩闔目,手捂著肚子,腰也微弓。一急,孫夫人趕緊上前攙扶,道:“老爺,你這傷……”
擺擺手,孫老爺噙著淚死死搖頭,歎道:“莫說顏兒,我……做了一世人,哎……柱子和車夫……雖入殮了,可如何瞑目啊?是我害死了他們啊。”
“老爺……”孫夫人不知如何安慰,眸光穿梭在爺孫二人間,失了方寸。
一把拂開夫人,孫老爺弓著腰緩緩邁開步子,喃喃道:“心病呐……如何醫……”
房門口,孫夫人殷殷地回望一眼,欠了欠身子求道:“大師,您是悟道高人,求您……點撥點撥我這……苦命的孩子。”
“阿彌陀佛……”僧人雙手合十,鞠了一禮,便邁步進屋。
盤腿呆坐床榻上,棉被裹得周身嚴嚴實實,顏兒呆呆地抬眸望了眼僧人,頃刻,便耷下了眼瞼。
“小施主,生即死,死即生,何必執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