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六塵花種_第十回 芙蓉冷雨 臨春坊裏...
“找死啊!”身材臃腫的宮女殺氣騰騰地衝了過來,罵罵咧咧,“公主沒叫停,你竟敢停,是吃了雄心豹子膽了你!真當自己是世子妃不成,呸……能不能當,還得問過公主。”
青色衣裙一擺,馬韻如已被胖宮女揪扯著出了亭閣,淒然地望了眼顏兒,唇角綻起一絲微笑。
“做什麽?”顏兒顧不得,一把攀住胖宮女,忿忿地睜大了眸子。
“又來個野丫頭,居然敢在這兒撒潑!”一把甩開顏兒,胖宮女扯著嗓子朝迎上來的宮女喊道:“把她拉下去,丟去給柳丫頭做伴。”宮人們應著便逼了過來。
小太監一急,堆著笑奔了過來,求道:“好姐姐,這可使不得。這位小姐可是陛下的貴客,怠慢不得。”
鄙夷地睨了眼顏兒,胖宮女移眸狠戾地瞅了眼馬韻如,揪住青色衣領的手緊了緊,便扯著青衣朝院落深處拽去,道:“你是瞧臨春坊蒙塵了吧,又挑事……”
“顏兒小姐,你……”小太監拉也拉不住,求也求不止,既是陛下貴客又怠慢不得,隻好硬著頭皮領著顏兒去臨春坊,一路不住叮嚀,“臨春坊原是陛下修建給世子妃的住處,可……哎,如今這兒除了打掃的宮人,無人居住,顏兒小姐,你瞧一眼馬小姐,可就得離開啊。”
顏兒心不在焉地點頭敷衍,又緊了緊步子。臨春坊靜謐地坐落在涼宮一角,典雅古韻,較之剛才的梧桐院落,更顯中原韻味,顏兒卻顧不上瞧一眼,蹭蹭便入了院。小太監杵在院門口,猶豫一瞬,還是沒邁進去,隻是微揚著嗓子囑咐顏兒早去早回。
珠牆角一叢芙蓉,冰明玉潤,玉白雕欄下一泉流水潺潺,芙蓉宛若美人臨鏡,波光花影分外妖嬈……
顏兒俯身湊近紅蕊聞了聞,揚指撥了撥花瓣,此花分明頭一回瞧見,卻是似曾相識的迷蒙。
呲……呲……板刷清洗青石地磚,飄起幾點寂靜之音。
循聲望去,朱唇輕咬,顏兒不由疾邁幾步,朝跪伏石磚木木刷地的青色身影踱去。手一僵,馬韻如回頭一望,急忙謹慎地掃視四下。
雙眸氤氳霧簇,顏兒掃了眼烏青滲水的地磚,強吸一氣,顫顫道:“六兒姐姐,你怎麽?”
“噓……”馬韻如撂下板刷,急忙起身,未及站穩,膝蓋一屈,險些跌倒。伸手一攙,顏兒貼近一步,淚盈了眶。攀著顏兒的手,馬韻如直了直身子,溫婉一笑,道:“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跟我來。”
兩姐妹拾著幽徑,躡手躡腳地竄入臨春坊最僻靜的裏院,弓著身子鑽進假山後的芙蓉花叢裏。
顏兒捧著馬韻如通紅的雙手,揚指輕輕撫了撫紅腫的手指,屏住呼吸哽道:“這……千金公主為什麽刁難姐姐?”
眼眶幽幽一紅,馬韻如抽回手,緊了緊空拳,癟著嘴道:“我是涼王為千金公主挑選的侍讀,說是說閨中姐妹,哼……公主待我還不如奴仆。”
“姐姐……”
振了振,馬韻如笑笑寬慰道:“別擔心,這點苦我挨得住。我與王子張曜靈……自幼結了親,他真成了世子,我便是世子妃,到時……”
凝著充滿希冀的眸子,顏兒蹲著挪近一步,道:“刀兒……怎不見她護著你?”
眸光一斂,馬韻如盯著地上的泥土,道:“柳兒?她替我受過,正……受罰刷……虎子呢。”
虎子……那可是馬桶,月影宮頭號玉兔幾時受過這般屈辱,顏兒睜大雙眸驚愕地瞅著馬韻如,癡癡道:“千金公主這麽刁蠻,姐姐好歹是將軍府的小姐,王子的未婚妻,怎麽?”
苦苦一笑,馬韻如悻悻道:“這公主,可是涼王早兩年花了足足一千兩黃金尋回的長女。便是裴王後,也忌她三分,她罰的人,宮裏誰敢求情?曜靈也不是沒求過,可越求越……”
鼓了鼓腮幫子,顏兒忿忿道:“連王後都治不了她?哪有這種公主,母親的話都不聽的。”
不由莞爾,馬韻如撫了撫顏兒的手,道:“裴王後又不是她的生母,她的生母可是涼王已故的世子妃。裴王後哪裏敢惹她。不說她了,你怎樣?”顏兒輕聲絮語地嘮嘮雍州的見聞……
“嗬嗬……不要嘛,叫人瞧見……”
嬌媚之音顫落幾瓣芙蓉,一襲藏青錦服纏著一抹淡紫輕裙飄然入了院。眸子一驚,馬韻如趕緊捂住顏兒的嘴,愣愣搖頭。兩姐妹不由屏住呼吸,透過斑駁的芙蓉枝葉,盯著院落卿卿我我的二人。
“怕什麽?臨春坊連隻蒼蠅都見不到。”
嬉皮笑臉的猙獰麵孔驚得顏兒不由扭頭與馬韻如對視一眼,馬韻如顯然亦被驚到,長寧侯張祚成日一副道貌岸然模樣,今日怎地?
淡紫輕裙柔媚一漾……馬韻如愕然,捂著顏兒的手亦墜了下來,呼吸都一瞬膠著。顏兒瞟向千嬌百媚的嬌容,雖保養得當,卻絕非十八少艾模樣。
“怎會是她?”馬韻如垂眸禁不住嘀咕。
“誰?”
愣愣地搖頭,馬韻如噓了噓手指。直待一青一紫的兩抹身影扭扭捏捏地上了閣樓,兩人才輕手輕腳地溜出了院落。
一晃數日,涼王張重華病情日漸好轉,已能正常臨朝主事了。這日清晨,宮中太監早早候在世子府,傳旨孫老爺不必入宮侍病。原來,當日是涼王元配謝氏的生忌,每年這日,張重華都罷朝獨處,悼念亡妃。
臨春坊,張重華背立玉白雕欄前,默默地凝著水照芙蓉出神。
“父王……”
嚅唇一笑,張重華不曾回眸,唯是淡淡歎道:“凝兒,瞧這芙蓉花,開得多好,你母妃一定喜歡。”
張宛凝掃了眼清淡芙蓉,嘟了嘟嘴,挎著父親的臂彎,撒嬌道:“父王,別犯愁了,我們進去吧。”說罷,便拽著父親朝正殿踱去。
張重華寵溺地瞥了一眼,揚手撫了撫女兒的腕子,微微搖頭。
長壽麵熱氣騰騰地飄著香味,張宛凝卻不情不願地暗歎一氣,木木地撚起銀箸。
瞟了眼女兒,張重華微微一笑,道:“雜糧麵未必合你胃口,可你母妃極喜歡,便當為她祈福吧。”
張宛凝撅了撅小嘴,悻悻地掃了眼桌案,伸手便舀了一勺蒜泥和進麵裏。一怔,張重華望了一眼,搖搖頭,含笑咀了一口。
幽幽冥色,世子府卻亮如白晝,涼王張重華竟屈尊駕臨。
“陛下,您的病已近痊愈了,飲食務必清淡,便無大礙。”
張重華滿意地點點頭,招了招手,讚道:“有勞孫大夫,孤重重有賞。”近侍已捧著滿滿當當的一盒珍寶呈了上來。
一愣,孫老爺挪退一步,推辭道:“陛下,老夫此次出診分文不取,隻求陛下為小女討個公道。”
“這是當然。但這酬金是孤的一份心意,孫大夫務必笑納。”
孫老爺免不得又一番推辭,實在推不過方千恩萬謝地接了下來,臨了又是一番客套請辭……
想著明日就該啟程回家,顏兒心底紛雜,既思念外婆,又放心不下六兒,癡癡愣愣地循著宮燈不經意間已步入世子府西麵的院落……驚愕,梧桐飄雨,芙蓉迎麵,竟似回了涼宮臨春坊。
“哎,陛下節哀才是。世子妃在天有靈,該感恩陛下的一片深情。”老嫗掌著宮燈,搖頭唏噓。
“誰?”張重華聽得石子滾落之音,扭頭隻見顏兒膽怯地杵在院子門前。
“顏兒小姐,這是世子府禁地,你怎麽?”老嫗趕忙迎了上來,又揚著嗓子道,“來人……”
“我……陛下……”顏兒福了福,支吾道,“我聞著……花香……才……”
“罷了……”張重華擺了擺手,輕笑著踱下石階,對著顏兒和藹道,“既是惜花之人,便一同賞花吧,否則白白浪費了這滿院芙蓉。”
欣然一笑,顏兒欠了欠身子,以示謝禮。老嫗沉了沉眸光,心中暗暗道奇,自太子妃離去,這院落除了千金公主和自己,陛下從不允人闖入。
一高一矮兩襲身影,月白淡灰緩緩溶入似雪芙蓉。月光朦朧,灑落蓁蓁綠葉,投映幾抹黛青孤影,秋風揚起,拂落一陣花瓣清雨……
攤開手掌,捧起幾點盈白落花,顏兒抬眸一笑,嘖嘖讚道:“比雪花還美。”一驚,張重華凝眸樹下藥童,這盈盈笑語似曾相識卻縹緲若雲。
“陛下……”老嫗指了指涼亭石凳,恭順地請道,“奴婢備下了長壽麵。”
“孤已用過了。”張重華瞥了眼身側,轉念又說道,“餓了吧?來……”
執起銀箸,顏兒詢問地望了眼對坐的君王,又擱下銀箸,輕聲道:“世子妃的壽麵,我……外公定會怪責我不懂禮數。”
“嗬嗬……”爽聲一笑,張重華撚起銀箸塞回顏兒手中,道,“壽麵越多人吃,她……便越有福,無礙的。”
抿唇一笑,顏兒低眸凝著長壽麵,銀箸撥了撥,細細地把蒜泥揀至碗沿。眸光幽閃,張重華不由伸手止住了顏兒的腕子,微揚的唇角驚愕地扯了扯。
羞赧地笑了笑,顏兒揚起左手撓撓後腦,嘟著嘴道:“這味嗆人,我……”
木木地垂下手來,張重華癡癡地凝著迎麵的熠熠眸光,嗓際咽了咽,眼眶竟蒙了一層輕霧,片刻,重重地耷下眼瞼,似墜入沉思。
顏兒僵住,不知如何是好,愣愣地擱下了銀箸。
唇角微嚅,張重華騰地站起,疾步離去。顏兒緩緩起身,僵在亭子裏,不知所措……
翌日清晨,孫老爺一行便啟程回家。姑臧城門前,顏兒心中突湧一陣悲戚,戀戀不舍地挑開窗簾,朝遠處的涼宮角樓遙望,回眸間嚇得急急撂落了簾子。
“怎麽了?”
顏兒望了眼孫老爺,竭力定了定神,強撐著擠出一絲微笑,心頭不安湍湧,若海怎會在這兒?她一來,影武必然隨著,恐怕又是一陣腥風血雨……一哆嗦,顏兒急忙閉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