狹路相逢

一行人身著便裝騎著馬慢悠悠晃蕩在南詔京都,後麵跟著幾十個侍衛們。今日是六月六,曬經節,佛家曬經做法事,廟會特別熱鬧。拓拔文早就盤算好去廟會好好玩玩。

誰知道天不從人願,本來是一群人有說有笑,熱熱鬧鬧地沿著大街往前走。可是到了一個街口,迎麵哀樂大盛,紙錢散漫如雪,一隊送葬的人正浩浩蕩蕩向自己這堆人走來。

“晦氣!”拓拔文低聲埋怨道,不情不願地下馬來。死者為大,見死者一般人都不願意橫衝直撞。一行人幾十人都騎著馬,騎馬過去一來顯得無禮,二來有攔路的感覺,大家紛紛下馬,牽著韁繩避到路邊,讓死者先過。

誰知道這麽好的日子,偏偏另外一條路不偏不倚又鑽出一隊浩浩蕩蕩的送葬人。而且,兩隊人直直向對方走去,都毫無讓路的架勢。

“這怎麽了?林侍衛,你來分析分析。”拓拔宇微皺著眉,對著林珂下令道。

“遵命,公子。”林珂仔細觀察到,她知道這是拓拔宇有意在訓練她的觀察能力。”這兩隊人的送葬隊伍都極為壯觀,服裝齊整,應該都是來自於大戶人家,看東邊這邊,還打著朝廷旗號,應該是官宦人家。靈前都沒有長大的孝子孝女,仙去的年紀應該都不大,天啦……”

隻見兩家送葬隊伍已經麵對麵逼近了,紙錢漫天徹地灑得飄飄灑灑,兩家人的樂師都抑揚頓挫地演奏著悲傷的哀樂。可怕的是,一般送葬的隊伍是不能停的,就算遇到攔路的,或者遇到也是送葬的,條條大路朝天,各走各的就好,這兩家卻不偏不倚碰到一起。

此時,兩家都不往前走了,停下來與對方僵持著。

“這樣不吉利吧,為什麽不讓讓路,各自往前走?”林珂大驚失色,不解問道,送葬也能狹路相逢?

“我看,這其中有問題,哥哥,我們看看吧。”拓拔文大惑不解,好奇心戰勝了一切,她全神貫注看著中間。

隻見場上兩家開始走出人互相開罵,兩方人都氣勢洶洶,一些年輕人憤憤不平,躍躍欲試,看起來隨時要開打一般。

“姓戚的,你還真好意思將你女兒埋到你戚家的墓地,你女兒累死了我兒子,你還……”一個東邊扶著靈柩的婦人滿臉帶淚,大聲責罵道。

“你這老巫婆,你欺人太甚,我女兒德行不虧,你非要拆散他們,逼迫你那個懦弱兒子休妻。婉兒有遺言,就是死也不會埋入你家的墳,既然已經休妻,婉兒與高家沒有任何關係,休想要合葬!”西邊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丈,神情悲憤,怒火衝天地指責對方。

“你家女兒,舉止山野,不敬公婆,不配嫁入我高家!如今更是累得我兒子自殺身亡,他留下遺言,要與她合葬,他既然娶了她為妻,她當然是我們高家的人,死了也是我們高家的鬼。”

“你去死吧你,你這個多事的老巫婆,沒有你,他們小兩口會莫名其妙這麽早死嗎?你們不是已經為你那軟蛋兒子娶了王家的大家閨秀,讓她跟他合葬吧!”

兩家吵吵嚷嚷,互不相讓,在街頭鬧得不可開交,若不是顧及這是南詔京都,天子腳下,不敢放肆,估計已經大打出手起來。

大街上,居然出現這種奇怪的事情,看熱鬧的裏三層外三層圍著,將一條寬闊的大街堵得水泄不通,人群擁擠不堪,熱鬧萬分。要知道古代人們生活也很無聊,隻能看看書、下下棋打發時間,除非富貴人家,普通人好不容易才能看一場戲。

街上有免費的大戲,不看白不看,大家都興高采烈地津津有味觀賞著。如果不是李衝和張超他們身強力壯保護著,柔柔弱弱的拓拔文估計早就被擠倒了。

人多手雜,李衝他們將手按在寶劍上,緊張兮兮地四處張望,深怕被人有機可乘。

“小文,這裏人太多了,你還是離開吧。”拓拔宇無奈說道,這個任性的妹妹,非要看什麽熱鬧啊。

“不去,我哪都不去!”拓拔文堅持道,一邊伸長脖子,東張西望,四處打聽。

拓拔文和林珂莫名其妙,試圖向看熱鬧的人打聽,無奈張超他們團團圍住她們,將她們和眾人隔開。拓拔文大發雷霆,橫衝直撞,非要親自去問人,李衝哪敢讓這小祖宗去人群中自己亂問,他連忙四處打聽。幸虧兩家都是大家族,這件事情又鬧得風風雨雨,很快有一個知道內情的人被帶到拓拔文麵前。

原來是城中大戶高家娶了戚家的女兒,高家原本是官宦人家,郎君高廉少年英才,雖然年少,已有功名,戚家女兒才貌雙全。雙方成親三年,琴瑟和鳴,情意深厚。兩人平日裏夫唱婦隨,恩愛羨煞旁人,盲婚啞嫁,居然能佳偶天成,這本來是極好的事情。

無奈戚婉兒和婆婆怎麽也合不來,婆婆少年守寡,含辛茹苦將高廉帶大。婆婆嫌婉兒性情嬌貴,不夠和順,而且每天和高廉同進同出,未免讓高廉婆婆媽媽,耽誤高廉建功立業。

關鍵是高廉成親三年來,職位一直沒有高遷,婆婆找人一算,說是戚婉兒克夫,對高廉沒有幫夫運。這下子,婆媳徹底失和,高廉的母親一定要兒子休掉這個女人。

那高廉是個孝子,母命大過天,萬般無奈將婉兒送回娘家,承諾今生今世不再娶,一有機會就接回她。戚家本是大家,女兒無故被休,震怒非常,準備立馬找高家理論。婉兒隻有好言相勸,暫時在娘家耐心等待。

誰知道高廉母親沒有多久就替高廉聘下了大戶人家王家的女兒,定下婚期,兩月後就迎娶。戚家氣不過,轉頭也替婉兒定下一門極好的親事。

高家成親當日,新郎騎著高頭大馬在前,帶領迎親隊伍浩浩蕩蕩穿街過巷,敲鑼打鼓,熱鬧非凡,如同迎娶結發之婦。也許是戚家的人希望婉兒能親眼看見前夫迎娶新娘的樣子,戚家放婉兒也出門看熱鬧。她立於高廉的馬前,當場恭喜了掛花穿紅的新郎官幾句,一怒之下,當街自殺,短刀穿胸而過,血如泉湧,難以救活。

她站在新郎的眼前,語笑嫣然,有說有笑地恭喜新郎,忽然就從袖子裏掏出一把極鋒利的匕首,霎時捅入自己的胸膛,時間太快,陪伴在她旁邊家人和馬上的新郎都來不及阻止。

高廉大驚失色,頓時從馬上躍下,將那戚婉兒抱起,血水四濺,將他的大紅喜袍染得更加豔紅。那戚婉兒的性格極為剛烈,閉著眼睛堅決不看高廉一眼,也不理會高廉半句,隻是吩咐隨行的家人將自己葬在戚家的墓地,與高家黃泉也不相見。

大喜之日見血固然很不吉利,幸好見得不是自己家人的血,而且又是她自找的,與人無尤。高家的家人都準備繼續迎親,高廉說自己要回去換件衣裳,他現在的大紅喜服上滿布了舊人的鮮血,說什麽也沒有辦法繼續穿著這件衣服迎娶舊人。

迎親的隊伍折返,要多不吉利就有多不吉利,高家的人垂頭喪氣,覺得晦氣極了。高廉回到家,百子帳裏端端正正正坐著等待一對新人的母親。她見新郎官居然半途而返,非常奇怪,隻見兒子滿身是血。

高廉不發一言,對著母親磕了幾個頭,站起身來,說是要換衣服。一個不留神,他對著桌子的角就把頭撞上去,血濺當場,無力回天。留下遺言,要與前妻合葬。

兩家都是白發人送黑發人,都把對方恨透了。婉兒父親痛失愛女,悲憤交加,現在女方家屬堅決要將自己的女兒葬在自己家的祖墳裏,以在室女之禮葬在戚家。

高廉的母親少年守寡,千辛萬苦才將高廉養育大,眼見他成家立業,卻落得這個結局。他的遺言沒有別的,一定要和戚婉兒合葬,不然死不瞑目。高廉母親痛不欲生,當然要替自己的兒子完成心願。

兩家爭執不下,所以鬧出了這場鬧劇,大街上,吉時已過,兩家人依然吵鬧不休,一方一定要合葬,一方死活不同意。兩個年輕人都沒有辦法在吉時入土為安。

“爭吵半天,也不打起來!總算這高廉還有一點血性,不像有些賤男。”林珂雙手抱在胸前,幸災樂禍地說,她眉目冰冷,看上去一點也不同情這可憐的送葬人。

“有些賤男?什麽賤男啊。”拓拔文好奇道,拓拔文年紀畢竟比林珂小了兩歲,有些事情還沒有開始注意。

“我讀書少,也不知道哪朝哪代也有這麽一個故事。有一個胸有大誌的士子,從小與表妹青梅竹馬,長大後送家傳鳳釵為信物,迎娶她過門。與愛妻成婚幾載,情投意合,鶼鰈情深。無奈士子之母也不喜歡媳婦,也嫌棄這個媳婦耽誤士子前途,認為她兒子沒有取得功名是因為他成日守著妻子,母命難違,士子將愛妻送回娘家,轉頭別娶。從此士子娶妻生子,將從前的愛妻置於一邊。”

“他能娶,她就能嫁唄。有什麽了不起!”拓拔文不以為然,大唐盛世幾百年,風氣開放,從宮廷開始,再嫁的皇妃和皇後都有,一嫁二嫁三嫁的公主比比皆是。上行下效,民間也有再嫁之風。

“這個妻子也是傻,她不是還等著士子回頭呢。之前士子還將她堂堂正正的正妻藏於別館呢,就像養外室一般,她不也忍受了嗎。眼看前夫很快就娶妻生子,心灰意冷之極。她出生名門,才貌雙全,自然有人真心傾慕。她的家族將她嫁給另外一個宗室子弟,這位宗室子弟倒是不錯,溫厚有禮,身份高貴,又有功名,又對她很好。”

“就要這樣嘛,這不是挺好的嗎?大家都過得好好的,何苦死死攪和在一起受罪。”拓拔文拍掌相慶。

“誰知道這個士子自己娶妻生子來得好好的,看到前妻出嫁了,過得不錯了。巴巴趕上去寫了一首酸文假醋的歪詩,述說自己的痛苦傷心。那前妻也是想不開,從小就與士子青梅竹馬,所以對士子懷有極深沉的感情,看見那首歪詩,居然和了一首字字血淚的詩,回去沒有多久就把自己氣死了。那位士子倒是好好的活了個八十多!”

“林姐姐,你是說他不要她了,她過得好,他又去氣死她了?那他休完妻,重新娶得賢妻,到底建功立業沒有?”

“這種軟骨頭男人也就能寫幾句假模假樣的歪詩,建功立業都是要咬著牙,用血汗堆成的,他也配!”

“林侍衛,我看你也太偏激了,我覺得這位士子也沒有錯。士子休妻也是迫不得已,至於寫詩留情,是因為他真的很舍不得她,至於活的久,男子漢大丈夫,命當然是用來建功立業的,豈能輕易用來殉情?”李衝一直站在他們旁邊,此時忍不住開口笑道,這姑娘的想法實在是過於激烈,男女不一樣,古今如此,隻聽過女的要替男子從一而終,哪有男的如此?

拓跋宇聽他們爭論,一臉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不發一言,靜靜看著場上。

“嗯,終歸你們男人的命值錢,女的死了就死了,哎,終於打起來了,加油啊,打死那老巫婆……”場上終於不負眾望打起來了,圍觀群眾都長長鬆了一口氣,大家都差點絕望,以為他們準備一直做這奉公守法的良民,光耍嘴皮子。

兩家送的都是青年男女,所以也沒有幾個年紀大的人,年輕人火氣旺,早就躍躍欲試。兩家都是大家族,人多勢眾,雖然大多數人都沒有什麽武功,卻人多手雜,打起來好看的很,那戚家的老丈早就按耐不住,此時也豁了出去,不管什麽天子腳下,王法禮儀,往那高家的婦人撲來。

林珂和拓拔文看得興高采烈,林珂還好,她身材高挑,看著不太費力。那拓拔文身量不足,未免視野不好,連忙爬到馬上去看,李衝哭笑不得,連忙替她拉好韁繩,以免馬兒受驚蹦跳起來。

林珂有樣學樣,一下子爬上拓拔宇的追風背上,她穿著男裝,行動方便,一躍而上,視野極佳,興致盎然看著場上。

拓拔宇不由苦笑,這兩個丫頭真是的,看熱鬧看得廟會也不逛了……

隻見場上老丈氣勢洶洶撲上,已經快要拉著婦人,立馬有兩個高家人往老丈跑來,老丈拚命往前,不知道能不能抓住這個逼死自己女兒的人……

林珂看得熱血沸騰,恨不得跑上去幫忙打太平拳,在馬上躍躍欲試,幸好張超把韁繩拉住了,不然她在馬上又跳又蹦,追風不知道會被嚇得跑到哪裏去。拓拔宇他們也聚精會神地看著場上,都在思考要不要去多管閑事,拉開兩家人,這好歹是京都,天子腳下,豈容許這幫人放肆!

林珂看得糾結萬分,簡直肝腸寸斷,特想上去幫那戚家老丈教訓教訓那討厭的婦人,可惜清官難斷家務事,誰有說得清誰對誰錯,而且這又關自己什麽事情?不過她總是發自內心希望那多事的婦人被教訓一下,她立於馬上,目不轉睛盯著場上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