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_第二十五章 誰執彩練當空舞 上

平宗醒來的時候天剛微微亮。他翻了個身,伸手去摟身邊的人,卻撲了個空。平宗睜開眼,枕畔果然沒有人。他披衣下床,佛曉特有的淡青色的天光落在窗棱間,讓他能夠看清屋中情形。

葉初雪就擁著那條黑色的裘氅坐在窗邊,望著緊閉的窗戶出神。

“此處看不見日出。”他的聲音從身後安靜地響起,像是內心篤定她守在窗邊就是為了看一眼外麵日日皆會出現的景象一樣。

“是啊,看不見。”她淡淡地回應,並不順應他的語意,去解釋自己坐在這裏的原因,連頭也不曾回。

平宗知道這女人不想說的話,旁人是一個字也聽不去的,便也不強求,走到她身邊捏著她的下巴把她的臉轉過來。

她難得柔順,乖乖朝他看過來,臉上還帶著徹夜歡好的倦意,眼睛卻依舊清冷明澈。他在她身邊坐下,將她拉過來坐在自己的腿上,手從裘氅的開口處伸進去,一邊笑道:“在屋裏穿這個,你也不嫌熱。”他說著,眼睛微微眯了起來。裘氅下無遮無攔的一具*身軀,竟是絲縷未著。他的呼吸登時沉重了些許,擁抱更緊了幾分。

手掌在她的皮膚上遊走,指尖所觸仍是一片清涼。平宗一怔。北方的房子但凡講究些的都有夾壁,冬天在柴房中燒火,熱氣順著夾壁傳送,屋中溫暖如春,絲毫不覺寒意。所以比起江南每到冬日總要在屋裏煙熏火燎的燒炭來,這裏在屋中擺個熏籠也就是極致了。她卻裹著厚厚的裘氅也還是一點不見暖和。平宗握住她的手,不出所料地冰涼。“夏天抱著你倒好,清涼解暑。”他把臉埋在她頸邊,悶悶地說笑。

“倒也不很怕冷。”她總是在人意想不到的時候說些毫不相關的話。不知是什麽引發了她的談性,一邊配合著平宗在頰邊的狎昵,一邊娓娓地閑聊:“以前在家倒是一點寒氣都受不得,當初過江前的時候人家都怕我受不了北方的嚴寒,我自己卻覺得還好。隻有在宗正寺那幾日,真是寒氣侵到了骨頭縫裏,冷得五髒六腑都像是要裂開了一樣。”她說到這兒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在他掌下延展開一片栗皮,也不知是因為憶起了當日徹骨的寒冷,還是因為他指尖的挑逗。

他在她耳畔低低笑了笑:“這是我的罪過,日後我會好好補償你。昨日讓人送來的鹿茸人參怎麽沒看見?”

“交給你那幾個侍女收拾去了,怎麽,她們沒向你匯報?”平宗將晗辛驅逐出府,連讓她們主仆倆話別的時間也不給。隨後立即選了四個侍女來伺候葉初雪,卻被她拒之門外,不得近身。這幾人自然身上有平宗的嚴命,半分不敢大意,生生在葉初雪的門外等了一宿,到天亮時已經凍得說不出話來。葉初雪並不吃這一套,叫出焉賚讓他轉告平宗,內院之事還得王妃主持,殿下不宜幹涉過多。

平宗被她拆穿用心也不尷尬,轉日又送來四名侍女。這回同時送來的還有四人的身契,意思相當明白,知道葉初雪信不過他從府中選出來的人,這四人是當日買來的,請她消除顧慮。他做到這個份兒上,葉初雪也就不好再在這樣的事情上矯情,勉強收下,隻是自然不能如晗辛那般心腹,不過是平常指使些雜物去做而已。

平宗聽她這話中語帶幽怨,笑著在她臉上親了親,說:“當日情勢如此,我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她在這件事上卻是分毫不肯讓步:“這世間沒有什麽不得已而為之。無非是所有選擇裏最便利付出代價最小的那個而已”

平宗認真看了看她的神色,想要確定她這話是認真反駁辯論,還是有別的意思。葉初雪卻不給他這個機會,湊過去吻住他。

她的嘴唇也帶著涼意,清清甜甜,糾纏挑逗,氣息撩人,很快將兩人都逗惹得氣喘籲籲。她卻突然後撤,看了眼窗外的天色,笑道:“你該走了。”

他這些日都在這邊過夜,幾天下來,葉初雪已經完全了解了他每日的行程。估算著時間也知道他不可能再多做盤桓。她的手放抵著他胸口心髒的位置,那裏跳動的節奏讓她露出幸災樂禍的狡黠笑意來。

他幾乎要咒罵出來,對她這微小而幼稚的惡作劇又氣又好笑,卻也無可奈何,隻得在她腰上重重掐了一把,咬著牙低聲說:“看來晚上要讓你知道些厲害了。”

她微笑著抽身,後退幾步在一個安全的距離外看著他自己整理衣裳。突然問:“你跟羅邂到底有什麽交易?為什麽肯幫他?”

她總是在最出其不意的時候給出一擊。

平宗低頭仔細整理蹀躞帶,將上麵的事物一件件都擺正放好,笑道:“怎麽這事兒還沒過去啊?”

她一擊急退,若無其事:“就是突然想起來,隨便問一句。”

平宗過來將她身上的黑色裘氅捏住,細細摸了一下,笑道:“這是我那件吧?還是物歸原主的好。”說著一拽,從她身上整件扯了過來。

裘氅下她什麽也沒穿,這突如其來的一下將她骨肉勻稱的身體完完全全地**在了外麵。平宗目光從上到下地打了個轉,最後落在她吃驚憤怒的臉上,終於覺得報了她點火不管滅的仇,不禁心情舒暢,哈哈大笑地開門離開。

從葉初雪的住處出來走了一會兒,察覺到身邊有人跟上,平宗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問道:“你不去守著她,倒跟著我幹什麽?”

那人果然是焉賚。他有些吱吱嗚嗚,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平宗站定轉頭看他,問:“是覺得讓你這員大將去給一個侍妾當貼身侍衛委屈你了?”

“委屈不敢說,可到底屬下也是有正經職銜的,在這兒守著有點兒出師無名。”

賀布部一萬部曲被平宗編成了左右兩軍,隻接受平宗一人的命令。平宗又從這一萬人中挑選出最精銳的二百人,組成了賀布鐵衛,作為他的貼身衛隊。這二百人又分為左右兩隊,分別由楚勒焉賚兩人統領。如此算來,焉賚也算是北朝所有精銳軍隊中最頂尖的好手,如今不得不困守王府後院,給葉初雪做侍衛,說來確實心意難平。

平宗問:“你知道她是什麽人?”

焉賚猶豫了一下,雖然他自幼與平宗一起玩大的,這種時候也不敢嬉皮笑臉,點了點頭。

“知道你還覺得師出無名?”

“我想……打仗!”焉賚在平宗麵前從來不會繞彎子,這話已經是他能說到的最委婉的程度。

“前兩天殺刺客你還覺得不夠刺激?”

“那些人來了就全軍覆沒,太弱。”

平宗笑起來:“你跟在我身邊可遠沒有守著她有趣。”

焉賚沒有說話,表情卻明晃晃滿都是不信。

“守著她吧。”平宗也不生氣,語氣溫和卻不容置疑:“守著她,一步也別離開,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要報告給我聽。”

“是。”焉賚聽他說得鄭重,自然也不敢怠慢,肅容應承。

“還有……”平宗走了兩步又停下來,問:“那四個侍女可靠嗎?”

焉賚笑了:“放心吧,都是賀布鐵衛家裏出來的,絕對靠得住。“

平宗卻一點兒也沒有鬆動,歎了口氣:“隻怕都不是她的對手。也沒辦法了,隻好先這樣吧。”

平宗一走,葉初雪就將門窗緊閉,不讓任何人有從外麵窺測的機會。晗辛不在,她不但少了手和眼睛,而且也少了一道屏障。她知道平宗安排的眼睛就在外麵窺視,耳朵就在一旁測聽,這樣的情形下她什麽都做不了。

葉初雪又回到床上睜大眼躺下,直到窗外天光大盛,雀鳥在屋頂嘰嘰喳喳地叫了好幾輪,才披衣起身,叫人進來服侍她梳洗更衣。

剛剛收拾停當便聽說王妃來了,連忙出去迎接。

這是葉初雪住下後王妃第一次親自踏足這裏,身後鶯歌燕舞等人大包小包捧了不少東西來,一進門不等葉初雪行禮,便拉著她的手笑道:“幾日不曾來看妹妹,這幾天可好?妹妹也不要太拘謹了,都是一家人,有空還是要出來與姐妹們坐坐,聊聊天才是。”

葉初雪也笑:“這可真是我的罪過了,不過是身子犯懶,卻勞動姐姐大老遠親自上門。”

“我一來是看看你,勸你出門走走,別老悶在屋裏,二來呢,也是殿下交代的,說你身子弱,讓多給你補補。我找大夫問過,說妹妹自有在南方長大,飲食起居都跟我們這兒不一樣,所以身體不耐寒。這就像是隻在你們南方才能生長的花兒,到了北方即算是被小心照料著,還是扛不住寒風摧折一樣。你一介弱質女子,從來沒有經曆過北方的嚴寒,定然是受不了的。我想著,這是根本問題,得從根上解決。”

葉初雪聽得入神,半信半疑地笑:“如何從根上解決?難不成還把我變成個北方人麽?”

“妹妹真是冰雪聰明。”賀蘭王妃笑著招招手,身後的侍女們魚貫而入,將手中的物品擺下,隨即行禮出去。王妃指著那些食盒瓶瓶罐罐給葉初雪說明:“這些是風幹的羊肉馬肉,其實要說健體強身,最好不過牛肉。隻是太武皇帝的時候就有禁令,因為耕牛珍貴,嚴禁宰殺食肉,所以我們北方不吃牛肉也已經快有百年了。”說到這兒湊到葉初雪耳邊低聲笑道:“若是妹妹以後有機會去塞上,草原的牛倒是可以隨便吃。我們賀蘭部的金都草原上最好吃的就是風幹牛肉。”

葉初雪駭笑,連連擺手:“我是真吃不慣這些東西,太葷了,也不好消化。”

“就是怕你消受不了,所以還有這些。”賀蘭王妃一指旁邊的一堆漆盒:“這些是酥酪乳渣奶茶奶磚。確實不是什麽金貴的東西,但草原兒女從小吃這些長大,各個身高體壯,冬不畏寒,夏不懼暑。要依我說,殿下給你張羅那些什麽人參鹿茸的,好是好,隻是太過剛猛霸道,你這身體還真未必承受得住。就譬如一個淺口的盤子,哪裏盛的下一大罐子酒?所以還是從日常飲食入手,方是最見效最妥帖的辦法。”

兩人拉著手坐在屋中絮絮叨叨地說了這許久,鶯歌燕舞等人都屏息垂目,不敢出聲。窗外鬆濤陣陣,宛若龍吟,王妃起身到門邊看了一眼,衝鶯歌燕舞使了個眼色,她倆便帶著同來的侍女一起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