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_第二十四章 半山星月動霓裳(一)

離音被龍霄帶著坐在車裏,也看不見外麵經過了什麽地方,隻覺得馬車晃晃悠悠地走了許久。

這一路上龍霄難得地老實,既沒有對她動手動腳,也不曾言語輕薄,隻是靠在車壁上閉著眼養神。離音知道他其實勞累了許多天並沒有真正緩過勁來,剛睡了些時候又被她跟永嘉公主吵醒,剛才跟她鬥嘴說話已經是在強撐精神,便不敢打擾他,自己默默坐在一旁,打量著他的側臉。

龍霄是鳳都出了名的美男子。

當年龍霄率領明光軍隨扈先帝從錦山湯泉宮回京,鳳都女子聞風而動,湧上街頭,將通衢大道堵了個水泄不通,就是為了一睹明光龍校尉的風采。那時正值暮春時節,桃花正豔,牡丹待放,鳳都曆來就有以花投少年郎的舊俗,從過了灑金橋進城起到一路將先帝護送進入禁苑,短短十七八裏的路,尚是良駒駟馬一路飛馳,幾乎是閃電般一掠而過,龍霄仍然沒能躲開擲花的襲擊,到紫薇門前下馬時,一人一馬身上幾乎被桃花覆滿。身後長街上,更是鮮花鋪路,繁若錦被。

這一切都是聽永德說的。離音無緣目睹當年盛景,但如今趁著他沒有察覺,平心靜氣細細打量,卻完全能理解當日為何他能惹出這麽大的轟動來。此時的龍霄要比往日憔悴些,臉上也消瘦了不少,眼睛下麵有兩團青色的陰影,臉色也有些暗沉。出門之前匆匆淨麵,發髻也是他自己隨手收拾的,並不用日常戴的武冠,而是用了平日很少用的籠冠。看上去少了些軍人的英武氣,倒更顯得年輕了些。

他其實年紀也不算大,來年才到二十五歲,隻是從小隨侍君側,成名很早。離音覺得自己光聽他的名字就有十年之久了。隻是最初這名字對她來說隻是高高的宮牆外一抹看不見摸不著的霞光,被傳奇的色彩籠罩著,令她們這班鎖在深宮中的少女悠然神往。她從來沒有想過有一日會在離他這樣近的距離,偷偷窺測他的模樣。

他如此地近,觸手可及。她卻心中彷徨,不知該如何應對。對於離音而言,龍霄是永嘉的駙馬,是永德的政敵,這兩個身份根深蒂固不可動搖。但一切認知卻在中秋宮變時被完全顛覆。政敵成了知己,親信反目成仇。離音不知道永德是如何應對這樣的顛覆變化,她一直到今天都無法完全適應,無法將龍霄當做無話不說可以信賴的人去信任。

她知道龍霄對自己的種種撩撥必然事出有因。但真聽他說了出來,心中卻又難受得仿佛大冬天喝了一口冰水,心肝脾肺都一片冰涼。她不知道自己對龍霄該有什麽樣的期盼,也不知道到底該怎麽樣去麵對他。她的心意幽微到了連自己也不明白的地步。

馬車停了下來。離音回過神,才發現龍霄不知何時已經睜開眼,正靜靜瞧著她。離音臉一紅,轉過頭去往窗外張望。

龍霄先跳下馬車,回頭衝她伸出手:“來!”

外麵一彎新月靜靜掛在天幕上。地上的雪已經掃幹淨了,露出白色大理石的地磚來。他身穿一件月白色的袍服,外麵裹著件白色的錦裘,長身玉立,向她伸展手臂,臉上雖然清減,這一刻卻絲毫沒有一絲頹相,半揚起下巴,唇邊帶著得意的微笑,像個要拿自己得意之作來炫耀期待誇獎的孩子。

離音被他臉上純粹孩子氣的神情迷惑住,不由自主地伸手與他相握。龍霄輕輕一拽,將她從車上拽下來,雙手恰到好處地把她接住,卻並不立即放手。

“這是什麽地方?”

離音被他半擁著,鼻子尖被他錦裘上的毛軟軟地一掃,差點兒打出個噴嚏來。隻得努力扭頭,朝他的眼睛望去。

他卻沒有看她,伸手一指前方:“看。”

原來卻是一座宅邸的大門前。離音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門楣上掛著琅琊王府的匾額。她登時沉下臉來:“你帶我到這裏來做什麽?”是琅琊王聯合羅邂設局扳倒了永德,這個仇她一輩子都不會忘。

龍霄拉住轉身欲走的離音,笑道:“放心,也就剩這個匾還在了。琅琊王已經搬走了。”

離音這才憶起他這些日奔命似的忙,便是為琅琊王修葺王府的事情。這才消了怒,卻仍然不解既然人去樓空了,為何要帶自己到這裏來。

“跟我來。”他故意賣關子不肯說明,拽著離音往裏麵去。

琅琊王搬走後這裏暫時就交給羽林軍照管,門口守衛都是龍霄的手下,自然不會阻攔。

邁過門檻,轉過石屏,裏麵一片搬家後的狼藉。各種碎布紙屑雜物丟了滿地,夜裏略有些風,吹得紙屑亂飛,雜物遍地,一派蕭瑟景象。離音驚訝地朝龍霄望去,不明所以。“你是讓我來給你收拾殘局的?”

龍霄有些尷尬。他也沒料到會見到如此光景,摸了摸後腦勺,甚是不好意思:“這個……自然不是。”他抬頭看了看,見庭後小山上明晃晃的燈火一路從山腳下蜿蜒到山頂,忙拉了她的手往過走:“你別管這些。跟我來。”

庭院中蒼鬆翠柏古木參天,林泉石榭疏朗有致,一路行來隱隱聽見泉水流瀑的聲音,越來越近。龍霄笑道:“可惜是晚上,白天來看,景致更好。”

離音沉著臉說:“大冬天的,能好到哪兒去?這宅子比咱們府裏差遠了,巴巴拉我來這兒看什麽呀。又不是沒見過。”

“是,你是跟著永德見過大世麵的人,自然不稀罕。”他絲毫不惱,性質高昂,笑道:“我卻稀罕得不得了。你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嗎?”

“你不是說過嗎,琅琊王的宅邸。”

“這裏本是羅見的府邸,琅琊王在鳳都的王府沒修好,羅邂就把這裏送他了。”

離音冷冷哼了一聲,“我就知道,所有事情跟羅邂都有關係。”

龍霄笑了笑。他們開始爬山。雖然山道旁早有人布置了燈籠照明,卻仍然看不大清楚,加之積雪未盡,腳底打滑,龍霄怕離音摔倒,牽過她的手緊緊拉著,說:“跟緊了,小心。”

上這種小山對離音來說也是頗為吃力的。她漸漸喘息,不能再說話。龍霄就慢悠悠地邊走邊說:“我前些日子來過一回,見這院子裏收拾得氣象端嚴,很是好奇。照理說,當年羅家倒台,這宅子收了官,這些年一直閑著……你也見了,他們不過搬個家就蕭敗成那樣,這麽大的園子怎麽也不該是現在的樣子。我就打聽了一下,人家說最近四五年一直有人照看。”

離音突然明白了,輕輕啊了一聲,停住腳步。

此時他們距離山頂也不過一步之遙,龍霄放開她的手,讓她能夠轉身向來時路上張望。這山雖是人工堆出來的,倒也氣象森然。從山上看下去,隻見各處燈火閃爍,映襯著園中湖水波光閃動。整個園宅已經空了,隻有幾處門上有人影走動。冷月孤懸,園林靜謐,隻有不遠處一處石壁上,一線瀑布赫然倒懸,飛湍喧豗,轟然作響。

離音怔怔望著眼前一切,仿佛看見了人世間所有的繁華與蕭敗,永恒與瞬間。過往的雲煙,流轉的時光,被突然地拉開了距離,讓她能夠從遠處從容觀察。“是她……”她好容易說出這兩個字來,還險些被瀑布的聲音掩過。

他卻到底聽見了,“是她。”

離音驀地回頭,那人就在上麵不到一步的地方等她。衝她伸出手:“來。”

黑夜中,他的雙眸閃亮,炯炯有神。這一次離音再沒有什麽猶豫,將手交了出去。

他拉著她走完最後一小段路,來到山頂。

此處不若別的地方,總要在山頂置個涼亭,隻是在一株老鬆下放著一張石台,供上來的人略歇歇腳。龍霄並不放開她的手,騰出另一隻來摸了摸石台,果然一片冰涼,便將身上錦裘脫下來鋪上,拉著離音:“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