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_第二十三章 卻將情愁做錦書 上

轉眼臘日將近。鳳都城裏頓時忙碌了起來。

江南習俗,一年裏最重大的節日,除了除夕,便是臘日。臘日是除夕前最後一個節日,在這一日裏各家各戶,上至公卿王侯,下至平民百姓都要備好太牢少牢諸般祭品祭先祖報百神,祈請先人來年保佑子孫諸事順遂,也感謝各方諸神在過去的一年裏對家人子女農事婚喪諸務的護佑。

而公主府裏除了準備臘日裏大大小小的祭祀之外,另外還有忙處,便是要準備龍霄出使北朝的事情。一時間府中上下忙亂成了一團。永嘉借著要給龍霄打點行裝的由頭,讓各房姬妾們將龍霄貼身衣物用品都送到她這裏來一總打包。那些姬妾們因為碧鴛的先例並不敢多事,各自回去哭哭啼啼地收拾了東西送過來。永嘉事情忙得壓根顧不上檢點,便全都讓離音去接收處理。

自那日聽見永嘉要將自己許給龍霄的表態後,離音心中糾結成了一團亂麻,不但盡可能躲著龍霄,連他的名字都不願意聽見。如今永嘉將這些私密貼身的東西交給她去整理打點,用意再明白也沒有。離音覺得全府的人眼睛都火辣辣地落在她身上,卻偏偏連個拒絕的話都沒辦法說出來。畢竟自她入府以來,永嘉對她的好所有人有目共睹,就連她自己也頗為詫異。似乎這份情誼並不單隻是由於永德的緣故。

她跟在永德身邊這麽多年,對永德永嘉姐妹倆的恩怨了若指掌,永嘉對永德有怨有愛,更多卻是羨慕。永嘉雖是先帝長女,卻遠不如永德受寵。自從永德攝政後,永嘉便時時嫉妒,這才有了朝野皆知的“麵南而坐”的典故。所以當時永德離開,將離音托付給龍霄的時候,離音心中不是不忐忑不安的。

永嘉公主每日裏忙得焦頭爛額,連早上梳洗的時候都有各處管事的人輪流進來匯報商議。這些日常瑣事都是離音從未經曆過的,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十分入迷。她心思靈敏,腦子轉得也快,聽著下麵人報數上來,往往人家話還沒說完,她已經將各種數字算出了出來。自打一次不留神脫口而出之後,便引起了永嘉的注意,從此將她留在身邊,專門負責算數核賬,一來二去竟成了永嘉身邊不能離開須臾的人物。

就連阿繯都羨慕地說,人人都說文山侯羅邂升遷神速,一夜炸紅,比起離音的受寵速度來,還是要差一點兒。

這話傳到了永嘉耳中,又惹來一場小小的風波。永嘉將府中人齊集庭中,當眾責斥了阿繯,立下規矩,府中任何人不得說起羅邂的名字來。

這番表態其實也有做給龍霄看的意思。畢竟如今鳳都城中,若論起政壇新貴,也隻有羅邂能與龍霄爭一個風頭。此番龍霄出使北朝不但是從羅邂口中搶下來的任命,而且還大大地給羅邂下了個絆子,一連七八日各部各種表彰滿天飛,鬧得羅邂在北方效命於攝政王的事情朝野上下人盡皆知。一時間議論洶洶,大有不查個水落石出不罷休的態勢來。

琅琊王起初隻想將這事彈壓下去,好歹應付著過完年等龍霄從北朝回來再敲定應對方略,但不知哪裏出了錯,事情越鬧越大,眼看著臘日將至,文武官員絲毫沒有過節的意思,連番追問下,將吏部尚書侍郎以及當日錄下羅邂自己陳情的一種官吏也都翻出來質問。

這種情態下,羅邂無法自己出聲,每日除了執仗明光軍京畿巡防之外,很少再公開露麵,對一切洶湧疑問不聞不問不做任何回應。而琅琊王卻有些不大坐得住了。不管羅邂到底清白與否,至少他現在住在羅邂送的宅子裏,這筆賬怎麽也算不大清。

龍霄便是看準了這個時機,帶著手下兩千羽林軍並一班工匠連著十幾日吃住在王府工地上,硬是趕在了臘日前將琅琊王舊宅修葺擴建一新。琅琊王自是大悅,迫不及待地從羅邂送他的宅邸裏搬回了自己的王府。

這一通折騰下來,龍霄回家的時候已經精疲力竭,連臉都來不及洗,倒頭就睡。

永嘉公主聽說他回來了,命人烹茶煮酒,做了一桌他愛吃的東西,左等右等等不來,讓阿瑤去催請,回來說是已經睡下了。永嘉怕他生病,連忙帶著離音阿繯過去探問。進了屋隻覺一股汗味夾雜著酸臭撲麵而來。永嘉差點兒被熏得背了過去,忙命人去開窗散氣,自己捂著鼻子去查看龍霄,見他昏睡得不省人事,滿臉胡茬,衣服已經看不出本來顏色。

永嘉又是心疼又是嫌棄,皺著眉伸手去推他:“先別睡了,起來洗個澡再說。”

龍霄睡得正香,被她騷擾了一下,嘴裏哼了一聲:“哎呀……”翻過身來閉著眼順手抓住永嘉的手就往唇邊湊。永嘉嫌他髒,不肯讓他得逞,用力抽出手,又拍拍他的臉:“快起來。”

龍霄夢中嘻嘻笑道:“又沒人看見,你跑什麽?”

永嘉一怔,臉色沉下來。回頭向眾人說:“你們都出去。”

阿繯跟在永嘉身邊最久,尤其了解她的脾性,不敢多說,招呼離音和另外幾個婢女一起匆匆向門外走去。

剛到門口,卻聽永嘉叫住離音:“離音,你留下。”

離音無奈,隻得眼睜睜看著阿繯從外麵把門關上,自己不情不願一步一挪地來到床邊。永嘉死死盯著龍霄,問:“剛才他說什麽你聽見了嗎?”

離音隻好說:“剛才忙著開窗,什麽都沒聽見。”

永嘉一言不發地久久瞪視著龍霄,一時間什麽都沒有說。她沉默得越久,離音就越是不安,站在一旁不知該做什麽。其實那句話她聽見了,連之前那一聲也聽在耳中。永嘉在想什麽她心中雪亮,隻是自己身份尷尬,實在不知該如何應對,隻能手足無所地站在一旁,盡量屏住呼吸,讓永嘉注意不到自己的存在。

窗戶都大開著,窗外紅梅已經喧鬧綻放,梅香沁人,隨著風湧進來,沒多久便驅散了屋中的濁氣。永嘉和離音分立在床畔的頭尾兩邊,一時間誰都沒有再說一句話,不約而同將目光落在床中熟睡的那人身上。

龍霄卻對這一切毫無所知,睡得鼾聲大作,不時說一兩句誰也聽不明白的夢囈。他每一次開口,離音都心驚膽戰不知道又會惹出什麽樣的事端來,而永嘉則是凝神細聽,想聽出更多的端倪來。但熟睡得人多半口齒不清,她們再沒能聽懂一個字。以至於兩人心中都不約而同地懷疑,剛才那一句究竟是無意中泄露的,還是他刻意說出來的。

過了好一會兒,永嘉突然問:“他那麽叫過她嗎?”

這一句問得沒頭沒尾,離音卻聽懂了。她搖頭,“隻有羅邂那樣叫她。”

話一出口離音就後悔了。明明應該裝傻的,即便懂了也應該假裝聽不懂,這本是她們這些在皇宮中長大的女子最應該懂得的求生技能。隻因在永德身邊從來不需思考這些,以至於如今竟有些應對失措。

果然永嘉朝她望過來,眼底濃濃的譏諷意味,將她的惶惑不安看得清清楚楚。有那麽一瞬間,離音覺得永嘉眼角的笑意竟與永德的重合起來,仿若那人就在麵前一般。

離音趕緊低頭避開她的目光。以前跟在永德身邊時總覺得永嘉不過一介耽溺於情愛的小女人,如今卻越來越覺得她遠非當年可比,也不知是因為本來就與永德相類隻是一直被永德的光芒所掩蓋,還是因為近來連番的風波將她磨練了出來。

永嘉冷冷地盯著離音,過了好一會兒才說:“你留下照顧他。”

離音一驚,抬起頭,發現永嘉已經向外走去。她趕緊追上去,“夫人,這……這不大方便吧?”

永嘉板起臉來:“哪兒來這些推三阻四的話?還想躲懶嗎?”

離音為難地低下頭。

永嘉嚴厲的目光在她臉上打轉,“怎麽?你不願意?”

離音狠下心,絲毫不退讓:“我是夫人的掌鏡侍女,斷沒有貼身伺候侯爺的道理。侯爺身邊自有伺候的人,奴婢不敢越疽代苞。”

永嘉倒是被她頂得一愣,笑了起來,“你放心,我已經答應了侯爺,以後你就是他的人了。我將你當做心腹看待,你若肯屈就於他,我隻會玉成好事,哪兒能將別人推到他懷中去。你心中不要有芥蒂,我不是那種會拈酸吃醋的人。你肯跟他,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離音越聽越是驚慌,還要開口再說什麽,突然聽見床中龍霄發聲:“離音留下。”

離音與永嘉齊齊變色。

永嘉輕輕將離音往房中推了一下,自己轉身開門出去。

離音被永嘉關在了門裏,一時間隻覺腦袋嗡嗡亂響。明明窗戶大開,滿堂涼風,卻仍覺得麵紅耳赤,胸口悶得發慌。她站在門後,怔怔瞪著門上雕著的蓮花待放圖案,仿佛這麽盯著過一會兒蓮花就會在她眼前盛開一樣。

“離音。”龍霄叫她,驚得她一跳,趕緊轉身。

龍霄從床上坐起來,聞了聞自己的衣袖,又摸了一把自己臉上的灰塵,皺起眉來,向離音招手:“你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