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_第二十二章 清歌驚散樓頭雪 中
“而你改名換姓繞了這麽一大圈,不惜拿性命做賭注就是為了找這個?”平宗笑了一下,心安不少,“難怪以你長公主的尊貴身份,願意在我府中屈居一個侍妾的地位。”
葉初雪微蹙眉,腦中靈光閃現,“你為什麽要把這個交給我?”她仔細地想了想,自問自答:“羅邂在南朝得勢自然於你有利。這個節骨眼上你卻把他暴露給我,肯定不是看準了我拿他沒辦法……”
“我助你報仇,不好麽?”
“為什麽?”
平宗伸手在她臉上摸了摸,語氣突然又曖昧起來:“你是我的女人。”
“我自己的仇,我自己報。”
這話倒真是讓平宗驚訝了,他研判著她,想要看出是真心還是假意,“以你的身份做我的侍妾太委屈了,我得好好送你一份大禮才好。”
葉初雪盯著他研判了一會兒,垂下眼皮輕笑:“我不過是個南朝的寡婦,你大可不必。”
“這種話以後不必重複,咱們倆私下不需要有這麽打機鋒。我知道你的底細,且不會透露出去,你就不用在我麵前假裝了。”
“假裝什麽?”她眨著眼睛問,好像聽不懂他的話:“我隻是葉初雪而已。”
“自欺欺人。”平宗沒好氣地笑,卻也不去勉強:“隨你。總之你以後安心跟著我,我定然不會虧待了你就是。”
“如此多謝殿下了。”
葉初雪將那個錦囊放下,站起來往外走:“殿下繼續忙吧,我酒也喝了,也被殿下捉了,再留下來就是自取其辱了。”她走到門口,突然想起來,回頭又說:“對了,王妃想讓我問問,殿下對世子的處置到底有什麽打算?”
“這件事你這麽關心做什麽?”平宗走到她麵前,低頭看著她,心中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挫敗感。明明他算準了她的所有目的行為,明明將她捉了個正著,揭穿了所有的目的,不知為什麽卻一點沒有勝利的感覺。如果他是獵人,那她就是一隻輕易放棄了抵抗的獵物,之前的追逐躲閃突然變得多餘,她認輸得太輕易了。
“關心世子?”她的表情看上去十分無辜,又帶著一點兒狡猾,笑得人畜無害:“因為提這件事兒會讓你不高興,所以就隨口說說。”
平宗無奈地笑起來,看著她向自己中規中矩地行禮,沒好氣地揮手:“行了,該氣我早就氣過了,你走吧。告訴王妃這些事兒少打聽,知道太多不好。”
葉初雪一直到走出了門才覺雙腿發軟,看著腳下不過十來級台階竟然邁不開步子,隻得扶著門框站了片刻。
此處門朝西麵,廳事高大的屋簷擋住了左手邊的視線,眼前是一片密密的冬青花田,右手邊有十幾株不算高大的樹,隻是樹葉早已落盡,隻剩下枝幹孤零零突兀地戳著,也不知是什麽樹。今日晴雪無風,空氣裏全是冰雪沁涼的味道。葉初雪狠狠地吸了幾口氣,讓涼氣深入脾肺,將剛才積攢在心底的驚心動魄消化掉。冷氣刺激咽喉,她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彎下腰,兩眼冒金星。良久才平息,她喘息著盯著自己腳下的影子看,暗暗驚醒,原來自己一直都還是太大意了。平宗這個人遠比她想象的要難對付得多。
陽光熾烈,仿佛忘記了這本不是屬於它的季節。屋頂的積雪反射光線,令人眼睛刺痛。
葉初雪喘息略定,自覺心底恢複鎮定,這才抬腳朝台階下走去。
突然眼角光芒閃動,耳邊響起一聲尖銳的破空之聲,葉初雪眼睛一花,一股強大的力道從身後襲來,有人將她撲倒,抱著滾下台階。
天旋地轉間,葉初雪居然還能辨認出平宗的氣息。有什麽擦著她的臉飛過,登時一陣銳痛。平宗帶著她滾落在雪地裏,身邊噗噗幾聲暗響,再抬頭時隻看見三四支箭釘在四周的雪地裏,尾羽兀自顫動。
“楚勒!”平宗跳起來大吼,看見廳事高大的屋頂上人影晃動了一下。
幾十名賀布鐵衛已經從四麵八方各個角落飛奔了出來,順著平宗手指的方向撲過去。平宗這才將葉初雪拉起來,皺著眉說:“你受傷了。”
葉初雪一愣。她有過一次受傷的經曆,自覺四肢都還完好,就看見平宗伸手在她麵上擦下一手的血來。原來是臉上被擦傷。
他仔細檢查了一遍,確認再沒有別的傷處,這才衝她一笑:“糟糕,破相了。”
葉初雪直到此時才覺得後怕,心跳癲狂起來,半天都顫抖得說不出話來,死死抓住平宗的衣袖,將暗紋織錦的衣料攥出一團褶皺。“怕了?”平宗像是在安慰她,但說出的話讓人聽了隻能濁氣上衝。
葉初雪瞪了他一眼,放開他站直了身子。
平宗喊了一聲:“焉賚!”
焉賚無聲地出現在他身邊。
“護送葉娘子回去,”平宗說著,從焉賚腰間抽出一把彎刀來,笑道:“反正你用雙刀,這個借我使使。”
焉賚露出擔憂的神色:“將軍小心。”
平宗將手中的刀掂了掂,豪情勃發:“放心,我這把刀離老還遠得很呢。”
他說完發出一聲長嘯,一時間四麵八方各個角落都有呼嘯之聲與之呼應。平宗摸摸葉初雪的臉,笑道:“別怕,我殺了賊人回來找你。”說完縱身便向箭射來的方向飛奔而去。
葉初雪一直盯著他的背影直到看不見了才回頭,焉賚守在她的身邊:“葉娘子,末將送你回去。”
葉初雪皺眉問他:“堂堂北朝最高將官,拎著把刀去追個刺客,這是你們的習俗?”
焉賚被她問得笑了,“想來是這些日被政務纏得煩了,借機去舒展筋骨。”
葉初雪不讚同地搖頭:“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他這也太冒險了。”
“等將軍回來,葉娘子不妨好好勸勸。”
葉初雪朝他看了一眼,隻見焉賚眼中帶笑,絲毫不見緊張神色,便也不好再說什麽。
北朝男女之防遠比南方寬鬆,焉賚身為平宗親信護衛,出入內府毫無障礙。看來他對內府也十分熟悉,帶著葉初雪抄一條人跡罕至的小路將她送回住處。焉賚是葉初雪從昭明就認得的人,兩人雖然交流不多,此時經曆了這麽多事重遇,自然而然有一種親切感,也不須多餘的客套,一路無言地來到山腳下。
焉賚看著山木掩映中那一片青磚房子,歎了一口氣:“當年長樂郡主便住在這兒。”
葉初雪好奇起來:“我隱約聽說這裏是晉王的妹子舊日住處,她如今哪兒去了?”
“走了。”焉賚的回答言簡意賅。走了兩步側頭,見葉初雪斜睨著他一臉譏諷,隻得又說:“長樂郡主是女豪傑,卻著了男人的道,最終心碎遠走,我們大夥兒都十分惋惜。這事兒將軍不大願意提起,所以如今知道的人也就不多了。”
葉初雪聽了一呆,心中隱隱升起異樣的感覺,也就來不及追問所謂大夥兒都是些什麽人。她深深吸了口氣,抬頭望著遠山如黛,遠處陰山餘脈茫茫如煙,天高雲淡,隻有山影向天邊一路伸展開去,仿佛是那裏的一道屏障,又似乎是引向另外一片天地的指引。葉初雪從來沒想到過,原來世間並不止她一人有那樣的經曆,原來還有人也為了男人心碎離去。一片惆悵中,她不由自主地對那個從未謀麵的長樂郡主生出一絲同病相憐的好奇來。
“她去哪兒了?”
“不知道。”焉賚說起長樂郡主也是滿心悵惘,“她從小跟著賀布衛的弟兄們一起練習騎射行軍,大家都當她好手足。”
兩人一路說著上了台階,有人等在門前臘梅樹下。焉賚眼睛一亮:“晗辛!”隨即想起了她之前逃脫的事兒,眉頭一皺,板起臉問:“你戲弄得我好苦。”
晗辛走過來含笑施禮:“那時也是迫不得已,焉賚將軍,你就別生我氣了。”她說這話時,可憐巴巴看著對方,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焉賚被她水汪汪的眼睛看得有些繃不住,無奈地朝葉初雪看了看,又朝晗辛看了看,歎口氣說:“各為其主而已,你也不必道歉,我也沒有生氣。”
晗辛甜甜地一笑:“我就知道你肯定不會生我的氣!”
“隻是以後都是一家人,葉娘子既然進了王府,你也算是府中的人了。卻不可以再這樣算計我。”
“隻要你不打主意想把我綁起來,我算計你幹什麽?”晗辛仍是一副無辜的模樣,將自己的責任推了個幹淨。
焉賚怔了怔,搖頭無奈地笑了,隻是問:“你把我的呼延搽藏到哪兒去了?”
晗辛想起來那匹高大俊美的天都馬,得意地笑:“放心,總不會貪了你的。遲早還你。”
葉初雪在一旁看著兩人你來我往地彼此試探,忍不住暗暗搖頭。晗辛早已不是當年自告奮勇要離開宮廷的那個小宮女了,她的狡猾心機隨機應變的能力遠不是其他那些困守深宮中的女子可以比擬。如今看著她機變百出地生存在異國的驚濤駭浪中,葉初雪心中有說不出的羨慕和振奮。說不定幾年以後,她也可以拋卻心中那塊黑暗的頑石,像晗辛一樣痛快自在地活下去。
正在出神,突然焉賚察覺到什麽,神情一緊,飛快朝她撲過來,兩團黑影從屋後樹叢中躥出,雪亮的刀刃向葉初雪砍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