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_第二十二章 清歌驚散樓頭雪 上

平宗送走了平衍,一路細細思慮著,負手踱步回到書房。

門沒有關嚴,露出一個縫隙。他瞪著那條門縫看了好一會兒,才伸手推門而入。阿陁並不在裏麵。平宗放輕腳步,走到裏間的門外,聽見裏麵窸窸窣窣的腳步聲,等了一會兒,直到聽不見動靜了,這才猛地推開門。

果然那個女人就在屋裏。

她坐在他的坐榻上,斜倚著隱囊,一手支著腮,一手拎著他給的那壺酒,笑吟吟看著他發牢騷:“讓晗辛來求點兒熱氣兒溫酒,結果她連人都找不到了。倒是這壺酒兜兜轉轉又回到你這兒了。你到底有沒有誠意啊?”

平宗瞪著她,要過了一會兒才能反應過來,走過去拿過酒壺:“就不該對你有一點兒體貼,不過一壺酒也值得你巴巴地追了這老遠,在外麵冰天雪地守了這麽久,想盡辦法把我給調出去,讓你趁空進來?”

葉初雪一時沒有說話,眼皮微微跳了跳。平宗氣定神閑地從她手中接過酒壺,從桌上拿過一隻銀盞倒滿,卻並不遞過去,而是握在手心慢慢用自己的體溫捂著,指了指她的腳,小牛皮尖頭靴下沾著厚厚一層雪:“好獵人能看出你所有的蹤跡。從你腳上的痕跡,我知道你從王妃那兒過來,在書齋下站了片刻,在冬青花叢後麵站了一會兒,一定是因為等我和樂川王離開。”他欣賞著她震驚的神色,得意地從她腳下撚起一小截枯枝:“所有的行為都有跡可循,隻是很多人不知道而已。”

他把手中的酒遞給她,“現在你該壓壓驚了。”

被人揭穿的惱怒驚恐輪番在心頭翻騰,她有一瞬間的慌張,瞪著那杯酒,腦中卻一片空白。

“你不是愛酒嗎?不喝了?”他譏諷地看著她,帶著獵人特有的狡猾笑意。

“為什麽不喝。”她終於將各種情緒壓製下去,再抬起眼的時候,仍是一片平靜,接過酒杯,仰頭一飲而盡,笑道:“我嗜酒如命,怎麽會有不喝酒的時候。”

平宗看穿了她的平靜,那隻是她慌忙之間為自己織就的一層薄膜,脆弱透明,除了她自己之外,誰都糊弄不過去。平宗一言不發地又給她斟上一杯酒,看著她再次喝下去。他的目光在她的脖頸流連,她仰頭的時候露出優美纖細的弧度,她的皮膚白得透明,他能看見頸側淡青色的血管在皮膚下伸展。他看得出來,每當這個女人開始喝酒,她的周圍就會出現一層看不見的殼子,把她與周圍的人隔離開來,讓她能夠安全地將自己的所思所想掩藏起來,讓人看不清摸不透她。

“再喝點兒。”給她斟上第三杯酒,看著她喝完,給了她足夠的準備時間,平宗這才繼續。

“你找到什麽了?”

“什麽?”酒杯剛離唇,葉初雪腦袋有點兒慢。北方的酒辛辣剛勁,她喝得猛了些,太陽穴突突地跳動,兩頰火燒一樣燙起來。她抬眼朝平宗看了一眼,笑問:“你說什麽?”

那笑意媚態十足。酒意醺然下,她麵若桃花,眼中水波蕩漾,春意無限,竟是從未顯露過的嬌豔明媚,仿佛嚴寒冬日裏乍然盛開了一樹春天才會有的杏花。平宗看著她一呆,不由自主伸手撫上她的臉,喃喃地問:“你的酒量就這麽大麽?”

她乖巧地用臉頰在他掌心裏磨蹭,盯著他的眼睛水光瀲灩勾魂攝魄,吃吃小聲笑著,像是不明白他的話,回過頭在他掌心輕輕吻了一下,暗示意味十足地伸出舌尖在紅唇吻過的地方輕輕地一舔。一陣酥麻直躥到了平宗的胸口,他呼吸略滯了滯,捏住她的下頜強迫她抬起下巴。

她媚眼如絲,目光火辣地纏繞著他,手攀上了他的脖子,仰起臉迎向他。

平宗低頭吻上她的唇。不知是否喝了酒的緣故,她的唇很熱,舌頭更像是跳動的火焰,靈動妖冶,像是要讓他燃燒殆盡。平宗摟住她的腰,將她困在自己懷中,手順著她的手臂遊走,一直來到她環著自己脖頸的手腕處,兩手突然用力捏住,葉初雪痛呼一聲彎下腰去。

平宗的手如鐵鉗一樣緊緊挾製住她的雙手,看她痛得冷汗直冒,才安然開口問:“不是說醉了的人都不知道痛麽?”

葉初雪用力掙紮,偽裝被戳破,柔情蜜意霎時間煙消雲散,望向他的目光裏隻剩下憤怒。這已經不是第一次被他逼出了怒氣,葉初雪暗暗心驚。

平宗一直掌控著她,直到她漸漸無力掙紮了才放手,笑道:“我見識過你的酒量,這三杯還不至於。說吧,你到底到我這裏找什麽來了?”

葉初雪從沒遭遇過這樣的挫敗。他冷笑時眼中冰冷的光芒令她不安。原本想借著酒勁蒙混過關,看來是不行了。索性搶過他手中的酒壺自斟一杯,淺淺啜了一口,反問:“這是你的書房,我來這裏,自然是找你呀。”

“撒謊。”他毫不留情地揭穿她,“再問你一次,你來找什麽?”

“你說呢?”她索性耍賴,斜睨著他譏諷地笑:“你不是什麽都知道麽?”

平宗也不惱,捉住她的手腕,就著她的手將那杯酒喝掉,在她指尖上親了親,笑道:“你真想聽我說?”他鬆開手轉身,並不給她回答問題的機會,指著書架一步一頓地說:“你進來先在這邊停留了片刻,大概瀏覽了一下這些卷軸的內容,這都是些今人所作的經學文章,你自然不會對這些書感興趣,於是又到了這邊。”他一步跨到書房另一邊,卻是一牆的竹簡,“這都是傳世的典籍,要挪動也不方便,你隻略看了看……”他指著其中一卷:“啊哈,你碰了這一卷,我看看是什麽……”他將竹簡拿起來打開看了一眼,笑起來:“你居然對《淮南子》額外感興趣?”

葉初雪似乎不屑於搭理他,嗤笑一聲,轉過頭去悠閑地喝酒。

平宗觀察痕跡,來到桌案前:“你翻動了桌上的信件,想來沒找到想要的東西,所以又想打開一旁的箱子,隻是這時我已經回來了,你沒有這個機會。”他頗為可惜地搖了搖頭:“如果你打開箱子……”他一邊說著,一邊拂去箱蓋上印著她指印的一層薄薄的灰塵,打開箱蓋,從裏麵拿出一樣東西來:“你就會發現這個……,這是不是你想找的呢?”

他攤開手給她看那樣東西,目光卻駐留在她的臉上。他不會放過敲碎她那層殼的任何機會。

果然在看清他手中的那個錦囊的時候,她再也無法掩藏自己的情緒。平宗親眼看見她的鎮定裂開,一片片散落。她拿起那個錦囊,失魂落魄,嘴唇顫抖了半天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有一瞬間,平宗覺得她似乎是要落下淚來,有一種強烈的情緒在她眼中堆積凝結,幾乎就要滿溢。

葉初雪沒想到自己會在這個時刻遭到猝不及防的一擊。她從來沒想到會在此情此景下與這個錦囊重逢。帶著些許不可置信,她將錦囊接過來,觸手就是蜀錦特有的柔軟細膩,這是鳳都城中最負盛名的錦繡閣出品的錦囊,織紋精細華麗,手工精細,隻是月白色的料子上卻被人用炭筆寫滿了字,字跡稚拙疏曠,充滿童趣。葉初雪低頭長久地瞪著那些字跡,下意識地用手指去撫摩,輕聲念出來:“梧桐雨,紫薇亂,秋風長,燕雙飛……”

她微笑起來,似乎是回想起了當日在那個少年的引導下寫下這十二個字時的情景。那時她才十二歲,還不懂得夫君的意思,卻已經知道寫下這十二個字,是兩人對彼此一生的承諾。隻是,那人背叛了承諾而已。

“這是你與羅邂的定情之物。”平宗打破沉默,靜靜地陳述,在她抬眼望過來的時候突然改口,“哦,不,是南朝的永德長公主與羅邂定情的信物。”她目光中有一種東西,深沉若水,不可見底。就像是極深處光線無法穿透的海水,明明是清澈得沒有一絲雜質,卻一團黑暗,深不可測。那是之前從來不曾在她身上窺見的情緒,他一時也說不清那到底是什麽樣的情緒,隻是望之令人動容,仿佛人世間再沒有什麽能令那古井一般的深潭泛起任何波瀾。

再開口時葉初雪的語氣平淡如水,既沒有以往刻意表露的譏諷不屑,也沒有任何憤怒傷感,如水一樣清澈得什麽都情緒都看不到。“我曾經問他要過,他卻拿不出來。原來在你這裏。”她抬起頭直視平宗,自失地笑了一下,“我以為他投誠於你,總會留下什麽字據,沒想到留下的卻是這個。”還有什麽東西比這個更能證明一切的呢,如此貼身私密的事物,須得他將自己的底細和盤托出,才能換得平宗放他南歸吧。

葉初雪幾乎都能想象出兩人之間的交易。羅邂以這個錦囊作為質押,潛回南朝,伺機尋找複仇的機會。而平宗手握這個錦囊,隨時可以要求羅邂配合他。如果羅邂反悔,這個錦囊拿出來便是最好的證據:這是他與永德長公主最密切的聯係,如果他不是自己願意,沒人能想到要留下這個做把柄。

當日南朝永德掌事,平宗隻需要想辦法讓永德看到這個,羅邂在南朝的一切經營就毀於一旦。

也就這片刻之間,葉初雪已經想透了其中的關節,苦笑道:“果然他當時有不得不扳倒永德的原因。”而她還是一廂情願地飛蛾撲火,如今想來種種選擇都無異於自尋死路,也就怪不得會落到今日這步田地。“原來從一開始,就是我一廂情願了。”連定情信物都拿出來作為資本質押的人,她卻賭上了一切去信賴。回想起來,連她自己都覺得那一場慘敗簡直全無僥幸的道理。“是我太蠢了。”她努力微笑,倔強地不肯讓平宗窺視到自己心中快要把她吞噬掉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