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_第十八章 長恨裁作短歌行 上(一)
平若被幾個賀布衛士從內府監牢裏提出來的時候已經不見天日地被關了十幾日。這十幾日裏,除了宗正寺和大理寺的兩名官員每天來例行問話之外,就隻有一個雜役送來三餐,收走碗筷。由於平宗的命令,沒有任何人敢與平若多說一句閑話,不管他是追問懇求發脾氣,都沒有人會多說一句話。
平若從小都知道父親的身影無處不在,但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發現那個人的意誌也是無孔不入的。
這些天,他起初是憤怒不安恐懼,漸漸習慣了沒有人跟他說話,他就自言自語,自問自答。他問自己為什麽要那麽做,為什麽會失敗,為什麽會落到這個地步,到底有沒有可能贏,以及贏了之後會發生什麽。開始隻是自己對自己的揶揄嘲笑譏諷,漸漸地他開始認真思考,每一次自問自答都有一個更深刻的認識。最終,當監牢大門打開,賀布衛士進來給他戴上枷鎖的時候,平若心中已經無比平靜。
他知道這個結局是無法避免的,那次行動孟浪幼稚,簡直不可能成功。並非因為平宗一個人勇猛無敵,而在於他和平宸當時完全沒有勇氣在現場殺了他父親。他們從一開始的計劃,就是將平宗製服,由崔晏出麵廢黜善後。他們以為崔晏所領導的漢臣們至少是會支持他們的,宗室裏也有不少人會支持他們。甚至平若在給平宸分析誰可以拉攏的時候連平衍都算了進去,因為“七叔從小對我很好。”
崔晏為他們講解經典的時候,說天下民心,說仁義禮智信,說君臣之義,說大道之行,卻忘記了一件事:兵權。
平若每次想到這裏就懊惱得恨不得抽自己兩個耳光。他父親一直教導他不可荒疏騎射,帶著他在軍前行走,甚至承諾再他十六歲的時候會讓他帶一個千人隊去打仗。但平若從來對這些不感興趣。他總覺得丁零祖先粗鄙少文,不通教化,那都是些在馬背上生長馳騁的人,他們屬於草原而不是龍城。他和平宸都一樣,都覺得要統治中原,就要像漢人那樣去統治。漢人以禮教治天下,純粹靠武力隻能被治下漢人嘲笑鄙視。權威不立,如何能一統天下。
平若一直到現在才知道,沒有兵權,連龍城都不可能歸服。
主意是他出的,一切部署都是他去張羅的,平若知道自己的父親絕不會放過自己。是生是死他已經看淡,隻是希望死前能有機會見到平宸,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他,讓他以後如果有機會,絕不可以再犯這樣的錯誤。
他被戴上鐐銬帶出監牢。外麵陽光刺眼,他不得不舉手遮擋,這才發現自己居然滿臉都是胡須。再低頭看看,自己雙腳赤裸,身上衣服又髒又臭,頭發散亂,簡直是蓬頭垢麵。“安多惹,”平若認出來一個押解自己的賀布衛士,知道他也是父親身邊時刻不離的親信,叫著他的名字懇求,“你們是要帶我去殺頭嗎?能不能讓我換身衣服,刮刮臉?我這個樣子死了也不能見人。”
安多惹是平宗賀布鐵衛中最精銳的那二百人之一,之前被平宗留在昭明,直到前兩天才趕回龍城。延慶殿之變的時候他不在場,回來後被分派的任務是去晉王府上宿衛,每日裏總要見一兩麵賀蘭王妃,見她日日紅腫著雙目魂不守舍,心中也是十分不忍。因此當平若問出這話時,他並沒有如同其他人那樣聽若未聞,而是讓手下人稍等,自己騎上馬飛奔去請示。
平若站在雪地裏舉目四望。
此刻陽光雖然烈,卻毫無溫度。周圍依舊瓊妝素裹,一片山水畫留白一般淡漠。那一夜的鮮血紅燭殺戮絕情都恍如夢境,變得不真實起來。就連這些天因為極其安靜而在耳邊不停回響的那些被剜了眼珠的太監們的哭喊聲,也仿佛漸漸淡去,再聽不真切。平若長長地舒了口氣,氣息在寒冷的天氣中變成白霧,繚繞在他麵前。
這裏是內府監牢的院子,就在皇宮西南角,與宗正寺一牆之隔。越過黃褐色的宮牆,可以看見皇宮層層疊疊的飛角屋簷,屋頂上蹲著的龍鳳鴟吻排成一列,向著天空深處張望。平若不經意地就想起,多年前他還是個孩子,就喜歡蹲在屋下,學著那些神獸的姿勢,告訴平宸,他也會像他們一樣,不離不棄地守在他的身邊。
“也不知陛下現在如何了。”平若想去問問身邊的人,被安多惹留下的兩個賀布衛士卻在他的目光看過去的瞬間別開了臉。平若的表情僵在那裏,已經到了舌頭尖的話活生生地咽了下去。原來一切並沒有改變,他從這個監牢裏出來,等待他的依然是無所不在的那個人的意誌。
平若呆怔地站在寒冷的雪地中間,照在他臉上的陽光,冰冷銳利,就像那天晚上冷冷瞪視著他的父親的目光。到哪裏才能擺脫這樣的陽光?他問自己,不知不覺地說出了聲,惹那兩個賀布衛士詫異地向他看過來。平若隻好閉嘴,把所有的想法都變成無聲的問答在腦中默默地進行。
聽說舊都的規模宏大,建築雄偉,佛塔古刹林立,還有前朝的宮城殿宇。作為天下首善之都幾百年積攢下來的文物章華,地傑人靈,那裏一定沒有父親的陰影。他想,如果僥幸不死的話,一定要去舊都好好看看。
安多惹匆匆回來,帶著一套衣衫,下了馬語氣溫和不少:“這是王妃讓我帶來給你換洗的。”
“謝謝。”平若接過來,見是日常穿的內外衣裳,還有一件銀色雲紋錦袍和一條水牛皮的蹀躞帶,都是他平日在家穿慣的衣物,不由得鼻頭一酸,險些掉下淚來,強忍著哽咽問:“阿娘可好?”
“王妃惦念世子,日夜悲號,前日病倒了。她讓我囑咐世子,誠心認錯,晉王殿下的氣消了什麽都好說。”
平若點點頭:“我懂的。”
安多惹帶平若到一間屋子裏去梳洗更衣。片刻出來,錦袍緩裘,儼然又是一個濁世佳公子的模樣。他相貌兼具平宗與賀蘭王妃的特色,眉眼深邃,鼻子下巴卻十分秀氣,麵色則更像漢人的世家子弟,白皙細嫩,女孩兒一般。隻是此時他半個多月不見陽光,皮膚白得沒有血色,眼下濃濃兩團青影,人也消瘦了不少,舊時衣物穿在身上寬大了不少,登時現出形銷骨立的意思來。
安多惹打量了他一下,歎了口氣,牽過一匹馬來,說:“走吧。”
平若爬上馬的時候有些發虛,伏在馬背上一時直不起身子。安多惹親自為他千馬,邊走,便低聲絮絮地說:“這次殿下氣得狠了。與王妃吵了一架,回頭便將府中所有人都看管了起來。世子若是能低頭服個軟,讓殿下消消氣,王妃的病也能早日康複。”
平若呆了呆,低聲說:“是我連累了阿娘。”
“世子身邊的所有人都已經被鎖拿下獄了,你連累的何止王妃一人。”
聽他如此說平若更加憂心,忍不住問:“那陛下呢?”
安多惹腳下頓了一下,左右看看,低聲說:“退位詔書已下,新帝人選隻怕不日公布。”
“怎麽能這樣!”平若失聲喊出來,立即意識到失態,左右看看,之間安多惹那兩個手下正朝這邊側目而視,連忙低下頭去,壓低聲音問:“陛下是先帝選定的太子,他還有滿腔壯誌沒有實現,怎麽能說退位就退位了呢?”
安多惹被他剛才那一聲嚇得不敢再多說話,牽著馬低頭快步地走,對他說的話恍若未聞。
平若卻立即知道自己又問了一個愚蠢的問題。平宸當然不會自己退位。他慣來知道父親強勢,卻沒想到在廢立之事上居然能隻手遮天,莫非滿朝文武都沒有一個出來反對的?“安多惹!”他探身抓住安多惹手臂,追問:“難道崔晏什麽都沒有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