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_第十七章 空山杜宇背人飛(二)
“沒錯!”他點點頭,捂著臉沉默片刻站起來,聲音裏已經沒有一絲情緒,“我是他的父親。但好像隻有咱們兩個記得。”
他越是平靜,她就越是心驚。
多年夫妻,沒有人比她更了解這個男人。大風大浪,刀光劍影,他一生不知經曆過多少。他常常說,不能輕易被敵人揣測出心中想法,越是緊要關頭,越是要穩住陣腳。賀蘭頻螺心中一陣悲涼,他竟然將對付敵人的那些手段拿來對付自己了嗎?
“頻螺……”平宗能從她的眼睛裏看出憤怒漸漸漫過了慌亂,走過去將她擁進懷裏,“他犯了錯,就得接受懲罰。”
“饒了他,殿下,我求求你饒了他!”王妃捉著他的衣襟滑下去,跪在他的腳邊,再也忍不住悲泣:“我帶他回金都草原去,讓他從此隱姓埋名,在賀蘭部裏牧羊放馬,永不出頭。隻要你饒了他,殿下,我求求你了。我就這麽一個兒子啊。”
“你別這樣。”平宗想把她拉起來,卻被她掙脫,隻得耐著性子繼續講道理,“他做的事情是要將我置於死地。不是我不認他這個兒子,是他早就不將我當做父親了。”
“孩子小,你跟他這樣計較,又哪裏是做人父親的樣子。你說來說去,不過就是氣他膽敢對你下手而已。可你別忘了,咱們丁零兒郎,哪裏會懂得漢人那些父子君臣的道理,你不是整日都擔心他被漢人師傅教壞了嗎,這樣的孩子有狼性,好好管教幾年,知道自己年少輕狂,也就改了。”
“你說錯了。”平宗冷笑起來,“他這正是被那群漢臣給帶壞了。什麽狼性,我看他是被調教成了一隻狗,隻會搖著尾巴跟在平宸後麵,鞍前馬後,自以為是盡忠,實際上愚蠢之極。”
“對,是蠢……”賀蘭王妃急切地說,“他就是個蠢孩子,人傻罪不至死。”
“他是要置我於死地!”平宗語氣加重,隻覺女人此刻果真沒有道理可講。“我如果不殺他,以後還怎麽立身處世?連我自己的親兒子都敢來殺我,我如果連這樣的事情都忍了,以後就沒有寧日了。我的仇人多,他們都會蜂擁而至,在朝堂上,市井中伺機而動,隨時會撲上來將我剝皮蝕骨,我保不了你們。你難道真的不懂?”
“我懂,我都懂……”賀蘭王妃啜泣得幾乎不能言,還是想做最後的努力,“可虎毒不食子。他是你的骨血,你真下得去手?你真要跟一個傻孩子計較?”
“那你告訴我怎麽辦?你給我一個永絕後患的辦法。頻螺,你告訴我……”克製在一點點地瓦解,平宗無法再維持冷靜。
賀蘭頻螺似乎看到希望,再次提出建議:“讓他走!”
“不可能!”他暴怒地喝斷,“王子犯法庶民同罪。不能因為他是我平宗的兒子就可以犯下大罪而不受懲罰。”
賀蘭王妃突然抬起頭盯著他,目光決絕而激烈:“他犯什麽罪了?”
平宗一怔:“什麽?”
她索性站起來,哀求沒有用,就隻能抗爭,她一句話就戳穿了所有的虛飾:“他隻是遵從陛下的命令要除去權臣,無論哪條國法也沒有說過為人臣者依君命而行是犯法。倒是身為臣下,囚禁皇帝,鏟除異己,擅行廢立,又是哪條國法允許的?說什麽王子犯法庶民同罪,阿若說到底不過是忤逆了你,犯了家法而已。犯家法就以家法處置,何必非要扯國法的虎皮做大旗,非要將自己親生兒子置於死地?”
平宗驚訝地看著她,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捉住她的手腕問:“這話誰教你的?”
王妃冷笑:“我自己就說不出來嗎?一定要別人教?”
平宗目光如炬,落在她的麵上火熱灼痛,令她在這樣洞徹的凝視下無所遁形,心虛地躲閃開來。
平宗已經了然,將她扯近自己近前,追問:“她在哪兒?”
賀蘭頻螺猛然昂起頭,“你問誰,我怎麽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你一介婦人,連日日就在眼皮下的兒子謀劃些什麽都搞不清楚,怎麽可能說出國法家法的話來?宗正寺是賀布衛親自看守,能把人從裏麵帶出來的,除了我,隻有掌握我印信的你。我隻是疑惑你怎麽會想到去把她弄出來,果然南朝公主的名聲響到連你也驚動了。”
他的力氣很大,賀蘭頻螺無法掙脫,索性承認:“沒錯,她在我手裏。用她換阿若,一命換一命如何。”
這些日以來,平宗第一次感受到了真切的威脅,眯起眼問:“你說什麽?”
“南朝長公主,如果我把她殺了的話,隻怕會給你招來很多麻煩吧?南朝那邊如何交代?他們找你要人怎麽辦?沒了這個活招牌,你又如何整倒崔氏而令那些漢官心悅誠服?更何況她在南朝攝政多年,各處機要布防人事安排都在她心裏藏著,你舍得讓她死嗎?用她換阿若一條命,你穩賺不賠。”
這些話已經毫無掩飾,平宗如同在聽葉初雪親口說出一樣。他甚至覺得好笑,早就該知道她怎麽會是甘心落入被動的人。一定會想盡辦法扭轉劣勢,出人不意,在絕處尋找生機。隻是……“你怎麽跟她聯係上的?”
賀蘭頻螺一怔,沒想到他會問出這個完全不相幹的問題。她定了定神,想起那個女人囑咐的話,自顧自地說:“她會承認是阿若向你告發了她。如此阿若就並非你口中所說大逆不道的忤逆弑親,他有功有過,功過相抵,你一定能留下他一命。你不就是要個眾人懾服不敢效仿嗎?她能杜絕這樣的後患,還能救咱們的兒子。”她攀住他的前襟,幾乎是哀懇:“殿下,我隻有這一個兒子,為了他我可以幹出任何事來,別逼我最後搞到兩敗俱傷。”
“她在哪兒?”他仍舊不理睬王妃的話,握住她的肩膀一味追問。
王妃咬緊牙關回應他的瞪視,毫不退縮:“你就是殺了我,我也不會說。她在一個沒有人知道的地方,除了我之外,沒人能找到她。”
平宗深深看著她,像是在估算她話中有幾分真假。賀蘭頻螺知道兒子的生死牽係在自己身上,這個時候自己決不能示弱,瞪大眼睛死死盯住他的眉心。這也是那個女人教她的,這樣會讓人覺得她目光專注自信,不敢忽視小覷。她死死盯著,直到眼睛發酸,哭了又哭的眼睛漸漸濕潤,眼淚不由自主地盈了上來。她開始在心底慌亂,害怕眼淚落下她虛張聲勢的偽裝就會瓦解。她覺得自己連眨眼的餘力都沒有了。
平宗沉思地審視著她,在她眼淚落下的一刻抬起手,用拇指把她的淚珠拭去,然後一言不發轉身離開。
一直到他的腳步聲離開,外麵佛堂的門關上,賀蘭頻螺才長長地透出一口氣來,渾身力氣盡失,手腳發軟地癱坐在地上。她向著菩薩匍匐,臉貼在地上,淚水恣意流淌,順著臉的輪廓滴落,在雕著蓮花紋樣的青磚上匯聚成一汪。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直到淚水流幹,天色變暗,她才猛然醒覺,慌忙站了起來,走到窗邊張望了一下,又打開門叫來在外麵守著的侍女吩咐任何人不得進來,即使是晉王本人也不行。這才將門關上栓死,轉身來到佛龕前,先向菩薩合掌行禮,然後才伸手到佛龕後麵,按動機括,一扇暗門無聲地滑開,露出一個四壁無窗的暗室來。
暗室裏一件家具也沒有,那個女人就裹著黑色的錦裘立在中央,仿佛要融進那一片暗淡中。牆壁上一盞油燈火光搖曳,是她在這麽久以來唯一的光源。此時暗門大開,光線湧進來,刺得她不得不擋住眼睛,隻能靠聽覺判斷出出現在麵前的,隻有賀蘭王妃一個人。
“如何?”她問,聲音發澀。沒有地方可以坐,地上太冷,她隻能一直站著,太累太虛弱,她已經搖搖欲墜。
“他走了。”賀蘭頻螺憂心忡忡,“什麽也沒說就走了。”
“我教你說的話都說了嗎?”雖然隻是一牆之隔,卻什麽都聽不見。在過去的那段時間裏,她的世界隻剩下那盞油燈。她覺得自己的思維靈魂都隨著燈光搖曳,到此時都不能將魂魄完全收拾回來。
王妃卻沒有察覺她的異樣,點頭說:“都說了。一字不落照你教的說。可他什麽都沒說,就走了。”她急切地上前一步,逼問:“你說的會有用嗎?他那樣強硬的人會甘心被人威脅嗎?你怎麽不說話?”
“怎麽不會呢?”葉初雪微笑,“他現在需要別人替他來做抉擇。”
“什麽意思?”王妃疑惑不已,仔細去看她的神情,這才發現她的臉色蒼白得嚇人,吃了一驚,捉住她的胳膊問:“你怎麽了?”
葉初雪的雙腿再也無法支撐身體,軟軟地倒了下去。王妃嚇得跪在她身邊搖晃她的身體:“你怎麽了?你快醒醒,你不能死!”
“死不了,放心。”葉初雪覺得天旋地轉。也許是盯著晃動的火光時間太久,她整個世界都在晃動。“給我熱水,我要洗澡。給我吃的,我餓。”
王妃慌亂地答應:“好,好,我這就讓人準備,你別死,你千萬不能死。”
葉初雪在暈過去之前,還在安慰地拍她的手背:“放心,我一定會救你的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