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_第十四章 而今堪頌北山移 下

光線被阻擋在了外麵,屋裏又是一片晦暗。平宸暗暗鬆了口氣,隨即察覺平宗向自己這邊走過來,不由自主地連退幾步:“你想做什麽?”

平宗並不回答他,走到桌案前,拿出一個已經裝裱好的詔本放在桌上,目視平宸,依舊一言不發。

平宸狐疑地過去拿起來看了一遍,又驚又怒:“退位詔書?”他怒視平宗:“晉王真要做擅行廢立的權奸麽?”

“晉王權傾朝野,獨斷專權,黨羽林立,朝中軍中,內外樞機要職皆出於其門下。光焰臨衝帝星。”

平宸麵色一變,這是崔晏寫給他的話,那份表書在收到的當夜就已經被燒掉,他是如何得知內容的?

平宗麵無表情,繼續背誦:“鄉野婦孺,軍中將士,但知有晉王而不知有陛下者,不計其數。權奸橫行,龍為魚,虎變鼠,暗無天日,群臣敢怒而不敢言……”

“別背了!”平宸終於沉不住氣,“住口!你到底想說什麽?”

平宗一直到這個時候,才回應平宸的質問:“陛下心中,我早就是權奸了。擅行廢立也不是今日才有的。當日陛下重回龍城,臣就已經擅行廢立之權了,隻不過當日是立君,今日是要廢君。”

“平宗,你想過這樣做的後果沒有!”平宸被他無所顧忌的語氣激怒,喝問,“朕已經不是當日七歲童子,不會任你如此專權任事的。”

平宗點點頭:“當然,陛下已非當日之陛下,但平宗仍是當日之平宗。當日我能將你扶上這帝位,今日就能將你拉下來。”他冷淡地看了看平宸,“賀蘭崇執率旗下部曲一萬人叛離,崔晏一黨私通南朝罪名已確定,隻等敲定時日便會處決,平若……”他盯著平宸,幾乎是咬著牙說:“平若死罪難逃,已經交由宗正寺和大理寺共同議罪,陛下覺得我還遺漏了誰麽?”

平宸吃了一驚:“阿若……不可能,阿若是你的世子。”

平宗冷淡地打斷他:“世子變作逆子,他自覺是忠孝不能兩全,臣隻有成全他,讓他做個忠臣好了。”

“可他是你親手培養大的……”

“陛下何嚐不是?”平宗的聲音像刀子一樣刺耳,直戳*宸的心頭,讓他胸口一滯,半天說不出話來。

“朕……我……阿,阿兄……”平宸愣了片刻,慌亂起來,不由自主向平宗走近一步,“阿兄,我從來不是針對你個人,隻是……”

“隻是翅膀硬了終究是要飛的,我懂。”平宗冷笑連連,連他自己也驚訝話中尖酸的語氣:“草原上的鷹長大了就要離巢,馬駒子會跑了也不願意老馬跟著。何況是跟狼一起長大的丁零兒郎。”

平宸臉色變得蒼白。他曽在賀蘭部生長過兩年,見識過丁零人養狼殺狼的習俗,也明白這話中諷刺他的意味。“阿兄是覺得我也像狼一樣,翻臉無情,不念舊恩?”他呆了呆,突然難過起來。

從延慶殿之變失敗被關起來到現在,也不知過了多久,平宸心中各種情緒輪番起伏,一時懊惱不該錯信了高賢,一時擔心不知會遭到什麽樣的報複,一時痛恨抱負不能施展,甚至擔心過崔晏等人會不會被牽連,卻從沒有如此刻這樣六神無主過。直到此刻之前,他都沒有想過,原來平宗對自己的憤怒竟然會讓他覺得心痛如絞。

“阿兄,我對你從沒有恨過。”他手忙腳亂地解釋,想把平宗望著自己時露出的失望神色抹去,“我隻是不得已而為之。”

“不得已而為之?”平宗冷笑,“是崔晏還是阿若把刀架在陛下的脖子上了?”

“不是這樣的!”平宸大聲地說,仿佛這樣就能讓自己看上去更占理,“我必須盡快親政。”

“你今年十五歲,本來明年開春就該大婚親政,卻急這兩三個月?”這也是平宗最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是崔晏催促你的?”

平宸心虛地低下頭去,半晌說:“不能等明年。”

“為什麽?”

“崔晏說柔然西撤,阿兄定然會在開春發兵攻打南朝。如果那樣,這幾年好不容易安居的胡漢百姓,好不容易養出的馬匹牛羊,好不容易開墾出來的良田河渠都要毀於一旦。更何況一旦輕啟戰端,受苦的必然是江南江北兩岸百姓。君子一念,天下便會流血漂仵,我不忍見生靈塗炭,也不忍見好容易繁榮起來的北朝再次被卷入戰端。”他一股腦地說著,卻在平宗冰冷的目光下漸漸氣弱,隻得不甘心地大聲宣稱:“我要做個好皇帝!”

“這都是崔晏跟你說的?”平宗麵無表情地問。

“不,都是我自己想的。”平宸像是受到侮辱一樣,抗聲說:“天子以四海為家,天下百姓都是我的子民,他們仰戴我,向我納貢交稅,我身為天子自然要為他們著想。天下安,我的帝座才能安,這難道不是事實麽?”

“是,每一句話都沒錯。”平宗本不欲與他多做糾纏,聽到這樣的話隻是連連冷笑:“隻是你連自己的帝位都保不住,還妄談什麽四海為家天下子民?”

“那時因為有你。”既然話已經都說開了,平宸也無所顧忌,大聲地說:“你固守丁零人的祖製,不肯有所變革。崔晏他們幾次提出要在鄉間設立鄉塾,要從讀書人中銓選官員,要設立郊祀製度,你都不同意。你把持朝政,隻手遮天,隻按照你的意願去施政,你眼中何時有過我這個皇帝?你說明年就會歸政,你又怎麽會舍得將大權交給我?先帝十二歲親政,我已經十五歲了,你隻讓我過目五品官以下的任用調動。你怕我有自己的黨羽,不讓我結交大臣,怕我了解外麵的動向,即使是出去巡邊也隻讓阿若處理轉遞朝中的消息。你處處防範我,壓製我,卻問我為何不能容你?”一股腦將心中怨氣全都是說了出來。

“隻要除掉我就能解決問題嗎?”平宗的聲音比外麵的冰雪還要冷,居然笑了起來:“陛下就能親自任命官員製定國策,你就能有自己的親信和黨羽?不!你現在口口聲聲指責我的一切,都是崔晏教你的,即使除掉我,換上來的也不過是另一個沒有爵位的攝政王而已。到時候隻手遮天,把持朝政,銓選官員,分配田地牲畜的人,會換成崔晏。這些事情,你永遠沒有辦法親自去做。”

“那又怎麽樣!”少年皇帝昂起頭傲然說:“我就是要崔晏替朕掌握這個朝堂。”

平宗看著他,隻覺無可救藥,“我丁零先祖不是為了他們清河崔氏打下這天下的。如果你將這天下當做兒戲,我也就隻好讓你成為一個笑話。”他不再多說,直接走向禦床旁邊的暗格,按下機括,從裏麵拿出一個精致的紅檀木匣子。

“你要做什麽?”平宸驚詫地看著他,“你怎麽知道我的璽印在那裏麵?”

平宗冷笑:“連這個都想不明白,你還配說自己是天下之主嗎?”

他早已經失去耐性,索性自己拿出皇帝的玉璽在那份退位詔書上重重印了下去。

“你!”平宸氣得渾身發抖,“我不承認!這不是朕的本意,我不會退位,不會認輸!”

平宗淡淡地說:“這隻怕就不由你做主了。”他拍了兩下掌,屋門被推開,楚勒帶著幾個侍衛進來,靴子踏在地板上發出整齊肅然的聲音,令平宸不由自主地一震,聲音變得尖銳刺耳:“你們想幹什麽?你們要造反嗎?!”

平宗淡淡地說:“皇帝已經寫下退位詔書,將改封梁國公,遷往側殿暫時居住。請梁公現在就過去吧。”

楚勒帶人走到平宸麵前,恭謹行禮:“梁公,請吧。”

平宸暴跳如雷:“你們誰敢碰我?我不走,我是皇帝,我不會向你們妥協,你們想要我的皇位,除非我死!”

平宗突然暴喝:“那就去死!”

他從來沒有如此暴怒過,聲音如霹靂響過,殿梁上的灰塵被震得簌簌落下。

平宸被他嚇得半晌說不出話來,兩眼圓睜,看著他朝自己走過來,不由自主地後退,後背撞在了楚勒的身上,自己嚇得一震,趕緊向一旁讓去。

“我給你一條生路,你如果不走,就還有一條死路讓你選。你已經比平若幸運太多,你是皇帝,在這禦座上端坐便是對祖先最大的孝順,為了這個才給你留一條後路。平若卻沒有這樣的運氣,”平宗說到平若眼睛發紅:“他會被仗斃,是替你死的,你最好記住!”

平宸終於驚慌了起來,突然過去抓住平宗的胳膊:“阿兄,你不能殺了平若,他是你的兒子啊!你饒他一命吧,都是我的錯,是我指使他的,我是主謀,他是迫於我的強求才這麽做的,阿兄,你不要殺他,我退位,我不做這個皇帝了,讓給你做,我去做梁國公,不,你讓我做庶人,用這爵位換阿若一命,阿兄,我求求你……”

平宗垂目看著他順著自己的腿跪了下去,對他一連串的哀求無動於衷。

如果一個人以為自己能夠做想做的事情而不承擔任何的後果,他如果不是太天真就是太愚蠢。皇帝和臣子的區別就在於,皇帝的錯誤會有人替他承擔,無論他願意還是不願意。

平宗比任何人都想赦免平若。平宸此刻哀求的每一句話他都願意從自己的嘴裏說出來。如果有人能在他的位置上替他做出決斷,平宗會毫不猶豫地跪下懇求,放過自己這個唯一成年的兒子。

但是不行。此時此刻做出任何決定都攸關成敗的人是他,他沒有資格放任自己恣情任性。

平宗看著苦苦哀求自己的平宸,心頭某一處柔軟的地方被觸動。他長歎了一聲,向外走去。

殿門口有高高的門檻,平宗抬腳邁過去的時候有些擔心,怕自己過不了這個坎,怕自己不夠堅定果斷。

“把梁公送去偏殿歇息。召集百官立即到太華殿來,命禮部準備太廟祭祀,告祭昭穆,新帝即將登基禦極。”平宗緩緩地吩咐等候在門外的中書侍郎楊濟,聲音疲憊沉重。

這是一場戰爭,必須按照既定的戰術進行。而戰爭挑戰的,從來都是一個人所能承受的極限。

楊濟領命匆匆去傳達。

平宗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袍服,準備奔赴下一個戰場。丹陛下,焉賚匆匆奔跑過來。

“焉賚,什麽事兒?”自從得知晗辛失蹤後,平宗隻給了焉賚一個任務,找到她。此刻看到他一個人突然驚慌地跑過來,平宗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

焉賚來到他的身邊一跪不起,沉聲說:“剛才屬下去宗正寺,發現葉初雪已經不在那裏了。”

平宗的雙眉重重擠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