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_第十五章 晴雪成泥亂微光(一)
離音剛一進屋子,就聽見屏風裏龍霄和永嘉說笑的聲音,她一怔,轉身就往外走,卻被迎麵進來的阿繯叫破:“離音姐姐來啦,怎麽又往外走了?”離音趕緊衝她擺手使眼色讓她不要聲張,然而裏麵已經聽見了動靜。
永嘉在裏麵問:“是離音來了嗎?快進來。”
離音無奈,隻得走到屏風跟前低聲答應:“是我,公主叫我來何事?”
“你進來。”
離音卻是一百二十萬分地不願意,磨磨蹭蹭地朝阿繯望去,目光哀求。阿繯躲不過,隻得瞪她一眼自己繞進去。
永嘉在裏麵大驚小怪地問:“哎喲,離音你怎麽換了一副阿繯的模樣來?這是什麽妖術,你教教我好不好?讓我也時不時地換個別的女人的臉麵給咱們駙馬看,省的他三天兩頭找別人去。”
離音滿麵通紅,再聽不下去,拔腳就往外走。她一直跑到了外麵花園裏,才停下來喘了口氣。此時小雪初霽,腳下葉上皆是鬆軟的積雪,倒不覺得冷,反而空氣裏帶著冰雪清新的氣息是屋子裏麵比不了的。離音深深吸了兩口氣,將頂在胸口的煩悶紓緩了些,隻覺得心頭仍然怦怦跳得慌亂。
自從那日之後,她一直躲著龍霄。即使迫不得已要在他麵前出現,也都是盡量低調,目不斜視,隱身人後,不願令他注意自己分毫。不料饒是如此躲躲閃閃,今日還是被叫進了永嘉的臥室。
她本來就是永嘉的掌鏡侍女,一大早叫她來還以為是永嘉起來了讓她來梳妝的,不料進了門才發現龍霄也在。看這情形分明是昨夜宿在永嘉房裏,登時隻覺得自己簡直就像個被人堵在房裏的賊一樣,全身上下莫名其妙地難堪起來。
其實離音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要這麽介意。龍霄素行浪蕩,名聲比永德還難聽,隻不過他是男人,旁人不會用玩味非禮的目光去看他,不會用別有深意的語氣提起他。男人浪蕩些是沒問題的。女人不可以。離音跟在永德身邊多年,清楚地看到聽到別人是如何談論非議的。因此比起公主府其他人來,她格外地莊重冷淡。
但偏偏那樣的事情還是發生在她的身上。離音每次想到那天在馬車裏龍霄笑嘻嘻對她說的那些話,想起他吊兒郎當的模樣,以及他……親吻她的滋味,就會懊惱得恨不得一頭撞到牆上去。
“你跑什麽?”龍霄的聲音突然從身後響起,嚇得離音飛快轉身,連連後退,腳下打滑一下子就滑到在地上。
“小心!”龍霄伸手去拽她,到底還是撈了個空。忍不住好笑,把手遞給她:“這麽蛇蛇蠍蠍的,哪兒像是永德調教出來的人啊。”
離音心中惱怒,避開他的手自己爬起來,低眉垂目看著自己的腳尖問:“侯爺有什麽吩咐?”
龍霄皺眉低頭看著她,問得直截了當:“你到底要躲我躲到什麽時候?不就是親了一下你嗎?也至於這樣?”
離音臉上轟然燒了起來,連忙左右看看,見左近沒有旁人,這才瞪著龍霄沉聲說:“請侯爺說話小心,不要讓人聽去徒惹事端。”她匆匆說完,轉身就要走,卻被龍霄一把拽住。
“我話還沒說完,你想到哪兒去?”龍霄笑嘻嘻地問,像是專門來欣賞她羞惱模樣的。
“請侯爺放手。”離音掙開他,接連後退了好幾步,戒備地盯著他,語氣冰冷:“有什麽話侯爺動口就行,請不要動手。”
“動口就行?”龍霄走近一步,仍然笑嘻嘻地,“這可是你說的。”他突然伸手攬住離音的腰將她圈進自己懷裏,低頭吻住她的唇。離音腦中登時一片空白,死死睜大眼睛瞪著龍霄,幾乎要冒出火來。龍霄倒是被她這眼神給逗樂了,在她唇上輕輕一咬,總算還是饒了她,抬起頭饒有興味地問:“是這樣動口嗎?”
“無恥!”離音回過神來劈手就是一個巴掌。這一次她是真的怒了,力氣極大,啪的一聲響,在晴雪清晨空曠的庭院裏格外響亮。一旁梅樹虯枝上積的雪被震得簌簌落下,倒是灑了龍霄一頭一臉的雪屑。龍霄隻覺半邊臉火辣辣地痛,連帶牙齦都一片火燒似的感覺,伸手一抹,原來磕破了口腔,流了些血。
離音一見血嚇壞了。她也沒想到龍霄竟然毫不躲閃。此時她掌心也是一陣鑽心的痛,以至於不由暗暗懷疑竟是生生將自己的掌骨打斷了不成。龍霄起初的驚怒過後最先冷靜下來,見她眼睛蘊著淚光默默撫著手掌,歎息一聲,將她打手拉過來低頭查看:“你這算是殺人一千自損八百嗎?還沒見過打人打傷自己的呢。”
“你放手。”離音已經顧不得用尊稱,話說出口才發現發著顫,渾身透著狂怒過後的虛弱。
也不知道是怕又被打,還是見她這個樣子實在不忍,龍霄居然真的放手,後退一步,看著她說:“你放心,我沒有別的意思,我隻是……”他猶豫了一下,在考慮如何說得得體一點兒。
離音瞪了他一眼,轉身飛快地離去。龍霄歎了口氣,急忙跟上,拽住她的手臂:“我還有話問你,你跟我來。”
離音掙紮了一下沒有掙開,一抬頭見他麵色肅穆,全不似調笑的模樣,立即明白過來,低下頭被他拽著離開。
每到冬天,永嘉早上都要喝碗杏子羹。每年初夏時采集最新鮮的時令杏子搗爛,加入桂花蜂蜜蒸熟釀成醬在地窖裏貯存起來,到了冬天每日用糯米枸杞一起熬製成羹,喝時再撒上葡萄幹芝麻幹酪,口感酸甜軟糯,暖胃明目養顏。這本是宮裏流傳的做法,永嘉下嫁自然也就帶了出來,鳳都婦人不少人在永嘉這裏嚐過之後回去也自己釀製,但到底不如永嘉公主府裏的香醇味濃。
阿繯親自去小廚房將杏子羹端來,見永嘉倚在窗邊的錦榻上,手裏拿著兩枚螺鈿卻瞧著窗外出神。阿繯放下碗,過去將螺鈿從她手中接過來,笑著問:“夫人要戴這一對?晴雪天裏倒真是好看。”
永嘉回過神來,頗有些惆悵:“這是阿丫的。”
阿繯是從宮中就隨身服侍永嘉的,知道阿丫是永德長公主的乳名,聽了不禁一怔,又仔細看了一眼,笑道:“是了,還是先帝在那會兒的事兒。”
“是啊,一眨眼他們都不在了。”永嘉長長歎息了一聲,從阿繯手中將螺鈿接過來,握在掌心用了攥住。
那是她新婚後的第一個上元夜,永德才十四歲,正是好奇愛熱鬧的年紀,趁著姐姐回寧央她帶自己偷溜出去看花燈。那一夜永德公主玩到了中宵宮門落鑰,又怕父皇發現了責罵,於是扮成個小內侍的模樣借著龍霄入值換防的機會偷偷溜回去。她換下的衣衫首飾就都留在了公主府裏。
轉眼八年就過去了。這中間發生了太多的事情,悲歡情仇彷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潮水,將人一遍遍地衝刷成如今的模樣,早已經不複豆蔻年華時的天真豐潤。這一刻永嘉竟有些羨慕永德,一樣是愛過恨過之後,她可以在最豐豔的時刻死去,將傳奇的身影留在酒肆歌館中由人傳唱,而自己卻被淤塞在了這裏,不多不少,不過不失地活著。
永德跟她是不一樣的。永嘉想,永德太冷靜,從不會讓感情迷惑雙眼,所以才會以那樣出乎人意料的方式栽了跟頭。所有的人在談論起那件事的時候,都會說莫非那羅邂真有妖術不成,連閱人無數的長公主也被迷亂了心竅。永嘉卻是明白的,羅家子弟自有他們與眾不同的風儀氣度,就連流亡北朝多年的羅邂也不例外。
那一夜與羅邂在明廬外的匆匆一晤出乎意料地勾起了永嘉對故人的思念。已經許久不曾入夢的羅三又在夢中擾亂她的心境。更難得龍霄這幾日夜夜都宿在她這邊,每日裏從夢中醒過來,怔怔看著枕邊人英俊的臉,總有種莊生曉夢的惆悵。永嘉莫名覺得心底深處酸澀難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