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_第十四章 而今堪頌北山移 上
延慶殿裏一片黑暗。隻能依稀從門下的縫隙裏看到一絲光亮。但平宸搞不清楚,這到底是白天的日光,還是夜晚的月光,或者,僅僅是雪光而已。他從來沒有留意過日夜光線的區別,也隻是從身邊伺候的人口中聽說過下雪的時候天亮得特別早,因為他從來不用抬頭去留意天光變化,天黑了自然有人給他點燈,天亮了自然有人將簾櫳收起來。他也從來不用起一大早,看見雪光提前染亮天地。
這一切他都沒見過。
即使在最風雨飄搖的時候,都有人為他遮風擋雨,隻是他一直以為這是理所當然的。
平宸繼位那年五歲。他是先帝的第五個兒子,前四個都死在了戰場上,最年長的那個死時留下了兒子,年紀比平宸還要大兩歲。於是從他還在繈褓中的時候,朝堂上下就在為究竟立太子還是太孫吵得不亦樂乎,最終太子派占了上風,平宸三歲時被立為太子,五歲繼位,太後臨朝,與城陽王共同輔政。
城陽王是先帝的弟弟,平宸的叔父,與太後同歲。沒多久兩人便有了私情。太後本非平宸生母,又是個至情至性的女人,愛上城陽王便如飛蛾撲火一般不管不顧,竟然在城陽王的勸說下決定廢黜平宸,將大位傳給城陽王。
朝堂中自然又是一場爭鬥。丁零人和草原上所有的部族一樣,最早奉行的是兄終弟及製度,也是後來建都立朝承襲漢製後,才改為傳子不傳弟。然而此時支持城陽王的一派拿出丁零人的祖製來說話,那些奉行漢製的漢臣們又多數沒有多大的影響力,爭吵中便漸漸落了下風。
但支持平宸的這一派人卻有個怎麽也繞不過去的道理,平宸是先帝親下詔書立為太子進而繼位的,他如今沒有犯錯,即便太後和城陽王權勢熏天,也找不到理由廢黜。漢臣們見對方束手,自以為占了優,人人歡欣鼓舞,已經開始商量要從太後和城陽王手中,將攝政之權奪過來取而代之,卻沒有人意識到丁零人並非讀著聖賢書長大的。他們從小喝著狼血長大,會騎馬就開始殺戮,彼此之間為了一匹馬,一個女人都往往會鬧出人命來,又怎麽會被死人的一道詔書攔住腳步。
還是當時被封為雍州王的平宗發現了危險。
他身為宗室近支,又是先帝手下第一猛將,為先帝平定了青徐諸州,功名赫赫,身居一品驃騎將軍高位,統領麾下五十萬大軍剛剛征討西蜀回到龍城,就成了太後一方拉攏的重點。太後一貫知道他不喜歡漢人文官,手握重兵,又在丁零宗室中有很高人望,向他許以厚祿高爵,要他支持城陽王登位。
當時平宗隻問了一個問題,“陛下仍在,城陽王如何能夠登位?”
史書上記載,太後的回答是:“此兒終不為患也。”
當夜,年僅六歲的皇帝平宸從寢宮中消失,三日後城陽王繼位。
一時間朝野上下議論洶洶,人人都道是太後和城陽王害死了皇帝篡位。這兩位卻抵死不認。如此更加激怒了原本袖手旁觀的宗室和丁零諸部大人,幾乎一夜之間風雲變色,太後和城陽王眾叛親離,而掌握重兵的平宗則借著平定渤海國的由頭一直在外征戰,對朝中的局勢不聞不問。
僅僅兩年之後,風雨飄搖的偽帝與太後被內官刺殺而死。龍城陷入動亂之中,諸部大人各方諸侯紛紛起事,有人是為了爭奪禦座,有人是為了搶占財物,有人甚至僅僅是為了除掉自己看不順眼的人。丁零百官各自有諸部為依靠尚有餘力在亂局中分一杯羹,苦的是那些漢官們。
自太武皇帝以來,漢官們推行漢製,不僅僅是議定官製禮儀製度,更重要的是將原本掌握在諸部手中的牲畜田地人丁通過一次次稅製的改革一步步收到了朝廷的掌控中。八部大人議政被取消,諸部大人被架空,軍隊歸入太宰府統領,甚至連早先諸部大人的爵位也都依次遞減,異姓之王一概撤除,凡此種種自然令丁零貴族們對這些漢官咬牙切齒。此時禦座失主,諸部互相爭奪殘殺,自然也不會放過漢官們。崔晏的四個兄長和諸多叔伯就死於這一次動亂。
就在龍城亂成一鍋粥的時候,雍州王征東將軍平宗卻突然傳來捷報,一舉平定渤海國,拔除了渤海國的宗廟,綁縛國王凱旋而歸。
雍州王要回來的消息竟使龍城局勢又是一變。因為當時北朝上下,最有實力登上皇位的已經非他莫屬,龍城的諸部大人們為究竟是擁立還是抵製分裂成兩派,彼此又爭吵得不可開交。漢官們也在一片慘淡愁雲中隱約看到了希望,至少先帝時代平宗一直支持崔晏和他的父親崔道安的許多舉措。經過商議後,崔晏作為被漢官推選出來的代表,趁夜潛出龍城,去道迎平宗。
但老百姓們並不在意大人們的爭吵,他們隻知道雍州王會結束龍城的動蕩,蕩清宇內,還天下以太平。
平宗進城那日龍城百姓萬人空巷,湧往東邊孝義門夾道迎接,就連周圍不少鄉村塢堡的人也紛紛趕來。
平宗就是在百姓這樣萬眾期待中進入龍城的。而同時迎接他的,還有丁零諸部忐忑不安的試探和漢官們殷殷期盼的目光。但平宗並沒有如人們所預測的那樣表示出對帝座的興趣來,相反,在皇宮正殿太華殿的門前,當著前來迎接的文武百官和諸部大人的麵,平宗請出了當時已經失蹤兩年的小皇帝平宸。
這一招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大家這才知道小皇帝當初是被平宗偷偷隱匿帶出了龍城,兩年來一直由平宗的賀蘭王妃帶在賀蘭部撫養。直到此時真相大白,眾人才恍然大悟,當年城陽王和太後確實沒有弑君,也確實交不出皇帝來。
妙的是平宗這一步卻令所有關於帝位歸屬的紛爭歸於平靜。皇帝尚在,當初那些借口為皇帝報仇在龍城掀起血雨腥風的各派勢力此時全無了著力之處,連暗中對平宗磨刀霍霍準備鬥個你死我活的一群人也有些不知所措。
挾著新勝的威望,麾下相當於整個北朝一半的軍力,擁立保全皇帝之功,平宗改封晉王,以無可爭議的巨大人望攝政,都督中外軍事,位極人臣,統領百官,總攬朝政。他除了沒有給自己加九錫上九鼎之外,權勢聲望均達鼎盛。那一年重新回到最高寶座上的平宸八歲,以他名義下的第一份詔書宣布改元至正。
之後的七年裏,在平宸看來,晉王平宗無處不在。身邊的內臣宮女,朝中的文武大臣,上至每年元旦圜丘祭祖,下至龍城市井中的館舍商鋪,每一個人,每一件事物,每一句話都帶著深深的晉王的烙印。他對平宗的感情也從一開始視之如兄如父的孺慕漸漸變成了不得不順從妥協,進而演變為視之為虎狼,不惜用陰謀除之而後快。
他不是沒想過計劃失敗的可能性,隻是覺得如此良機千載難逢,不願意錯過。
事發到現在過了多久,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門窗都已經釘死,他無法根據縫隙裏透進來的微弱光線來判斷,也不記得內侍送來過多少次飯菜。他隻知道自己一口也不想吃。即使餓得心慌氣短,拿起筷子,看著麵前的食物,他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天晚上滾落在地上的眼珠子。然後所有的食欲都消弭於無形。
平宸如困獸一樣在被斷絕了所有退路的寢殿裏來回踱步。他會怎麽處置自己?平若現在在哪裏?崔晏呢?這件事情會如何收場?平宸不相信平宗會殺了自己,但不確定平若是否能保全性命。這些年相處下來,平宸自問對自己的攝政王是相當了解,相比於敵人,他對背叛自己的人更為痛恨。尤其是平若這個被他寄予了厚望的長子。
門外傳來靴底摩擦石板地麵的聲音,窸窸窣窣,聽著竟有上百人的規模。
平宸一下子從定住了身形。
來了!
從那一夜起他就一直在等待的時刻要來了。
他迅速地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衣物,打醒精神,不讓自己露出一絲疲倦困頓的弱者模樣。雖然他知道,示弱也許會讓平宗對自己手下留情,但身為帝王和少年人的雙重驕傲讓他不肯向任何人露出自己的軟弱和恐懼。
門從外麵被推開,光線湧了進來。
平宸深深吸了口氣,轉過身去麵對。
也許是因為幽禁在黑暗中的時間太久,從門口宣泄進來的光竟讓他一時無法承受,不得不舉手擋住眼睛,努力眨回幹澀眼眶中泛起的酸痛感,過了好一會兒才在那搶眼的光瀑中央看見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晉王就站在一進門的地方,因為光線,平宸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但他心中已經有了應對的方針,即使明知自己處於絕對的劣勢,也不能輕易示弱。平宸放下手,也學著對方將手臂負在身後,瞪著對方晦暗不明的臉,在心中猜測著那張臉上的表情,一言不發。
僵持彌漫在兩人中間。他們都在等對方先開口。
平宗占據的光線的優勢,從他的角度能夠清晰地看見少年皇帝臉上每一絲細微的表情變化。他的擔憂恐懼驕傲忐忑落在平宗眼裏,幾乎無遮無攔。他甚至能看見少年在強咽時喉結上下滾動的樣子。他無聲地歎息,不再做這無謂幼稚的糾纏,向前一步,單膝跪地,左手撫胸,以丁零人的禮節行禮。“參見陛下。”
平宸麵色刷地慘變,不由自主後退一步,顫聲問:“阿兄這是什麽意思?”
平宗久久盯著他,目光如炬,漸漸令人不能逼視。平宸將目光移開,長歎一聲,將雙手一攤:“想來晉王已經有了打算。君為刀俎我為魚肉,要殺要剮晉王輕便吧。”
“楚勒。”平宗喚了一聲,楚勒進來敬聽吩咐。
“把門關上,任何人不得打擾。”
“是。”楚勒答應了,並不就出去,低聲問:“剛才府裏又派人來了,王妃請您回去。”
平宗略微不悅,“你去吧。”
楚勒也知道這不是說話的時機,隻得遵命出去,將門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