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_第十三章 朱雀橋邊駟馬歸 下
宗正寺在宮城西牆外,離白鷺坊倒是不遠。蘇翁趕著牛車走了不過一刻鍾便遵照晗辛的吩咐停下來。此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倒是還沒到宵禁的時刻。晗辛下了車,囑咐蘇翁先回去,不要等她。又叮囑了幾句後,晗辛這才踩著到腳踝的雪泥沿著街道走到拐角處。
拐角後麵就是一道坊門,門外站著個十三四歲的少年,正百無聊賴地用腳尖踢泥水玩。
晗辛叫了一聲:“阿寂。”
少年聞聲抬頭,看見晗辛露出歡悅的神色,連蹦帶跳地來到晗辛麵前:“晗辛姐姐!”他一邊叫著,上下打量了晗辛一遍,突然過去擁住她重重抱了一下:“兩年沒見了。”
“是啊……”晗辛從他懷裏掙出來,踮起腳尖才能摸到他的頭頂:“長高了。”
阿寂嘿嘿地笑了笑,猛然想起來此行的目的,從懷中掏出一個用帕子包裹的物件雙手捧著交給晗辛:“給你,沒有任何人見過這個,我自己也沒打開過。”
“我信你。”晗辛捏了捏帕子,摸出那物件的形狀,放下心來,又問:“你出來的時候沒被人跟著吧?”
“沒有!”阿寂得意地搖搖頭,“這幾天主人都不在,府裏的人也拉出去一大半,沒人留意我的。”
“那就好。”晗辛又踮起腳拍拍他的頭,笑道:“你趕緊回去,別叫人察覺了。過兩天我會再找你的。這東西還是放在你身邊好。”
“好,晗辛姐姐我隨時等著你。”
阿寂轉身要進坊門,晗辛突然叫住他:“阿寂……”見少年回頭,她又有些猶豫,忍了忍終於還是問道:“你家主人,他近來可好。”、
阿寂笑了:“每日裏彈琴喝茶,我看他好的很。”
晗辛略失神,幽幽歎了口氣:“彈琴喝茶……算什麽好啊。”
阿寂過來拉住晗辛的手微微搖了搖,“姐姐你放心,他一定還是想念你的。每年中秋,他都要讓人弄幾隻螃蟹,一罐醉蝦來,雖說府裏人人都不懂吃,他也總是要嚐一口。”
晗辛愣了愣,跌足道:“哎呀,他哪兒能吃那些東西呀。你讓他還是吃點兒溫補的吧。龍城這麽冷,也找不到新鮮的蝦蟹。真是的,沒有人看著便如此胡來。”她說完了才察覺失言,阿寂正用笑嘻嘻盯著她看。晗辛的臉登時紅了,搖搖頭說:“算了,本也輪不到我來操這個心,你回去小心點兒,別讓他知道見過我。”
晗辛囑咐完,也顧不上水深泥重,一路小跑地走了。
宗正寺專司宗室處置管理。北朝立國近百年,曆代皆會有宗室因為犯案被下獄的,沒有審定罪名之前,通常都看押在宗正寺。一般來說,即使是犯人,宗室出身的待遇也要優渥些。宗正寺的監牢因此也比其他監牢要幹淨舒適一些。但所謂幹淨舒適,也不過是不大潮濕,地上鋪著幹燥的稻草而已。牢中照樣光線昏暗,隻有一支火把插在門邊的牆壁上,搖曳微弱的火光拉扯著籠罩在監牢裏的巨大陰影左右晃動,恍如大廈將傾,不周傾頹一般,將一種無法言說的恐怖壓力重重壓在犯人的心頭。
月光從裝有鐵柵的窗口瀉進來,像一道光的瀑布,支撐住這個仿佛隨時要傾頹的時節。晗辛走進來,一時竟然無法在晃動的光影中找到葉初雪。隻有一絲細細的歌聲從不知道哪個角落裏傳出來:
阿斡爾山上明月升,
阿斡爾河水彎又長
長生天祝佑的草原上,
駱駝美酒香又甜。
晗辛循聲找過去,才發現葉初雪裹著一件黑色的裘氅蜷縮在牆邊,喃喃地低聲唱著歌,像一隻受了傷的小獸一樣,月色下隻是小小的一團。
“夫人,夫人……”
歌聲停下來,葉初雪抬起頭看見扒著鐵柵努力往裏看的晗辛,露出驚訝的神色來:“到處都是賀布鐵衛,你是怎麽進來的?”她一邊說著,扶著牆站起來,剛走了一步,膝蓋一軟摔倒在地上。
晗辛失聲喊道:“夫人小心!”
“噓……”葉初雪從地上掙紮著坐起來,反倒警告她:“小聲點兒,莫驚動了旁人。”她說著,再次站起來,艱難地扶著牆來到鐵柵邊上,緩緩地靠著鐵柵坐下去。這麽簡單的動作已經讓她氣喘籲籲不能自已。
“夫人……”晗辛手伸進去,一把握住她的手,卻被傳過來的溫度嚇了一跳:“怎麽這麽燙?夫人你發燒了?”
葉初雪這才抬起頭來瞧著她輕聲地笑,“是嗎?難怪好冷。”她說著將身上的裘氅裹緊了些:“你看那個晉王,還賞了我一件這個。”她說話的聲音溫溫軟軟,絲毫不見平時語氣中時時存在的鋒芒,倒像是個迷途的孩子,一點點地在回憶家的方向。
“夫人,我要救你出去。”晗辛捉住她的手,用力捏了捏,“你得集中精神,好好想想,我怎麽才能救你出去。”
“救我出去?”葉初雪感受到掌心傳來的力道,從恍惚中略微恢複了些神智:“我現在在……在什麽地方?”
“宗正寺。晉王把你關進這裏來,他識破了你的身份,並且說是你指使崔晏教唆皇帝謀劃了延慶殿之變。”
“延慶殿之變?崔晏?宗正寺?”葉初雪抬頭靠在石壁上,石頭陰涼的寒意,即使是身上那件裘氅也無法抵擋。也正是憑借著這一絲清涼,讓她從高燒的混沌鍾略微清醒了一些。於是前塵便都被回憶起來了。“不行……”葉初雪疲憊地搖頭:“我的頭太疼了,我……我不知道……”她眼前仿佛有一條光帶,從腳邊通向遙遠的地方,卻始終飄搖不定,無法把握。“你讓我再想想。”葉初雪說著,伸手想去揉額角,卻發現渾身痛得連胳膊都抬不起來。她從小錦衣玉食,最艱難也不過是奸侫環伺勾心鬥角,哪裏受過這樣的罪,兼之之前的傷還沒好,又在雪地裏凍了許久,此刻身體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饒是她一向好強不肯向人示弱,也再無力支撐。
幸虧晗辛早有準備,從懷中掏出一個蠟丸捏碎,將裏麵紅色的藥丸遞給她:“給,快吃了。”
葉初雪接過去聞了一下,一股辛辣之氣直衝鼻尖,頓時令她神智清醒了幾分,“這是什麽?”
“是他們丁零人用來驅寒的,你吃吧,保證沒事兒。”
葉初雪還是猶疑不定,拿著藥丸卻朝晗辛看去。晗辛無奈地歎口氣,從腰間解下一個小玉葫蘆地給她:“給。隻許喝一口。”
葉初雪這才笑了出來,拍拍她的手背,就著酒將那枚藥丸吞了下去。即使晗辛帶來的江北美酒也不能掩蓋那股濃烈的辛辣味道。葉初雪皺著臉努力將吐出來的衝動壓下去,趁著晗辛沒留意又大大喝了一口酒,這才覺得一股暖意從腹中升上來,漸漸蔓延四肢,原本全身無處不在寒意和每一個關節都隱隱的疼痛隨著這暖意的彌漫漸漸淡去。葉初雪額頭上微微冒汗,思維漸漸清晰。
“宗正寺?”她努力回想,漸漸憶起事情的來龍去脈,索性就著身下的幹草躺下,隻將頭衝著晗辛那邊,懶懶地笑了起來:“是啊,這一招卻是巧妙。”
“這簡直是無恥,你還叫好?”事涉葉初雪,晗辛無法從容判斷。
“晉王畢竟不是皇帝。延慶殿的事兒是皇帝要除掉晉王,真要論起道理來,倒是他欺君犯上。”躺下後思路更加清晰,葉初雪閉上眼,慢條斯理地抽絲剝繭:“崔晏是皇帝和晉王世子的業師,這件事情他是主謀無疑,想來晉王對崔晏也是忌憚已深,正好尋這個機會除去,卻又不能以延慶殿主謀的名義論罪。北朝漢官這些年總有不下百人了吧,既要斬除崔晏的羽翼,又不能讓崔黨利用這個事情煽動漢官的公憤,還有什麽比往他頭上栽一個私通南朝的罪名更巧妙的?”葉初雪的意誌力在虛弱的身體裏慢慢聚攏起來,頭腦漸漸清明。“而且這樣做,也是個一石二鳥的辦法。”
“一石二鳥?”晗辛的思維跟著她的轉動,也開始明白:“除了崔晏這隻鳥,還有就是……”
“就是我。”葉初雪說這話的時候幾乎笑出來,譏諷的神色又回來了。“南朝長公主,多好的砝碼。琅琊王想要我的命,羅邂也想要我的命,還有那些邊郡守將,軍中的將領,有多少聽我的號令,有多少人把柄在我手裏,有了我隻怕整個南朝的朝廷都不得不想辦法跟他晉王安通款曲了。更何況,南朝公主的身份一旦公布出去,不知道會引來多少刺客殺手,我也隻有托庇在他晉王的羽翼下才能保全性命。晗辛啊,”她朝晗辛看了一眼,忍不住發出議論:“世人總是以為用陰謀詭計能達到目的。其實真正厲害的是陽謀。”
“陽謀?”晗辛不解地反問。
“就是製造這麽個局麵,讓你無可選擇,隻能按照他設定好的路去走。”
“他設定的路?”晗辛擰起了眉毛:“那就是死路一條啊。”
“放心,他不會讓我死,我還有用。”葉初雪涼薄的語氣即使在說到自己的時候也沒有稍微改變過,“所以要對付他,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沒有辦法利用我。”她譏諷地笑了一下:“他有他的通天道,我有我的陳倉路。”
“夫人有應對之策了?”
葉初雪這才緩緩轉動身體,臉向晗辛側躺著,問:“你還沒告訴我,宗正寺這種地方,你是怎麽進來的?”
她目光異常明亮,帶著洞悉一切的嚴厲,令晗辛無法再回避躲藏,隻得默默將阿寂交給她的東西遞進鐵柵裏去。
那是一塊手帕包著的白玉令牌。葉初雪先去仔細看了看手帕,上麵繡著兩朵並蒂玉蘭花。針腳細密,用色精致,明顯是南工手藝。她心中已如明鏡般清楚,這才去看那塊令牌上銘刻的字。
晗辛不由自主咬著下唇,忐忑地看著她的反應。這幾年孤身在北方各處遊走,她就像是原先附著與大樹上的花藤,突然有了自己的主心骨,有了自己的經曆和不為人知的隱秘。而此刻,她最大的秘密就握在主人手中,毫無遮掩地袒露在她的眼前。這秘密會招來什麽樣的反應?暴怒?冷笑?譏諷?還是……
“原來是他。”葉初雪聲音中聽不出任何的起伏,隻是淡淡微笑著:“難怪你一個人比我在龍城布下的所有探子加在一起都有用。”
晗辛突然跪倒匍匐在地上:“奴婢有罪!奴婢辜負了夫人的囑托。”
葉初雪沉默了片刻,淡淡地說:“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你已經做的很好了,並沒有因為情愛而喪亂心智,我不如你。”
晗辛抬頭去,確定她說這話時神情安寧並沒有譏諷的意味,這才放下心來,“有了這個東西,我能在龍城各處行走,也許能救夫人出去?”
葉初雪搖了搖頭,“你用過這一次,很快就會被人知道。用它救我出去是不可能的,不過你倒是可以去找一個人來,要救我,隻有那人可以。”
晗辛眼睛一亮:“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