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_第十三章 朱雀橋邊駟馬歸 上

因為沒有備馬可以更換,一路走一路歇,晗辛隨著焉賚來到龍城已經比平宗晚了兩日。

此時龍城的大街小巷坊裏市井裏都在瘋傳著晉王從崔家宅邸內搜出個南朝公主的消息。焉賚和晗辛二人聽了暗暗詫異,互相看了對方一眼,不約而同將視線調轉開來。

這一路同行,焉賚對晗辛頗為照應,兩人一路談笑風生,相與甚歡,沒想到此刻卻麵臨如此尷尬的處境。晗辛一路無言,靜靜聽著街頭巷議,直到跟著焉賚拐入一出僻靜的街道旁,才問:“怎麽辦?”

焉賚安慰她:“你別擔心,這裏麵肯定是有誤會。你家主人的命都是我們將軍救的,還會對她不利不成?你先歇歇,一會兒同我一起去見將軍,他定然會給你個交代的。”

他這話說得客氣,內容卻強硬,聽著意思是無論如何晗辛都得見過晉王,由他去發派。隻是此時連主人都被關押起來,晉王對她這個侍女又怎麽會格外開恩?晗辛冷笑連連,笑道:“你放心,我現在在你手裏了,跑是無處可跑的,隻是如果去見了你家將軍,隻怕連是死是活都說不準。到時候我要還餓著肚子,黃泉路上是要被別的鬼笑話死的。”

焉賚被她說得慚愧起來,訕笑道:“哪裏就要死要活的?你放心,不論將軍怎麽說,我都一定替你向他好好說說。你家主人要真是南朝公主的話,將軍也不會怠慢她,更不會為難你。”

晗辛見說不通,隻好耍賴,一拍肚子:“我餓了。先吃點兒東西再去見你家將軍好不好?”她的模樣楚楚可憐,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純良地盯著焉賚,令他拒絕的話都到了嘴邊,轉了幾轉,終究還是不忍心。晗辛看出他的猶豫,繼續遊說:“你看,我是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這偌大的龍城,我也隻認識你。不過是吃頓飯,略歇歇腳,又跑不了,跑了也無處投奔去,你有什麽可擔心的。”

焉賚實在抵擋不住她哀求的目光,隻好點頭:“這附近倒是有家店,做的羊湯濃香可口,整個龍城都十分有名。隻怕你吃不慣我們北方這口味。”

“吃得慣,吃得慣。”晗辛眉開眼笑,“這兩日盡吃胡餅喝冷水的,隻要是熱氣騰騰,我才不嫌棄呢。”

焉賚點了點頭:“那好,我帶你去,不過……”

“不許綁著我!”晗辛搶在頭裏把話攤開了說,“我又不是賊,我又跑不了,你要這樣羞辱我,我就恨你一輩子!”

焉賚被她把話堵在了口中,想想確實沒什麽可擔心的,也笑了:“我什麽時候說要綁你了?你心中莫非我就是這樣的惡人嗎?”

晗辛哼了一聲,“之前當然不是。但進了龍城,你看我的眼神就不大對了,像是時時要把我綁起來才算放心的樣子。”

焉賚被她戳中心思,隻好打死不承認,顧左右而言他:“那家店就在前麵興慶坊中,你跟我來。”

城中騎馬惹人注目,兩人有默契一樣誰都不上馬,隻是牽著馬並肩而行。

晗辛一路低頭看腳,周圍景物一概看都不看一眼。焉賚觀察了片刻,放下心來,問她:“這麽說你家主人真是南朝的長公主?如此算來,你是她身邊的宮女?我聽說連南朝的太後都是她身邊的宮女。”

晗辛抬頭看了一眼他,神情頗為幽怨:“我家夫人是什麽人,還不是你們晉王說了算?他說是就是,不是也是。”

兩人正說著話,忽聽身後有人呼喝哭喊,一隊騎士縱馬踏著雪泥飛馳過去。焉賚順手將晗辛胳膊一扯,令她躲過飛騎:“小心點兒。我們龍城騎馬的人多,盡量靠邊走。”

晗辛冷笑:“是,你們北朝的人都是橫著走路,哪裏會管別人死活。”

焉賚知道她現在心中羞惱交集,說什麽隻怕都會被如此夾槍帶棒地頂回來,隻好長歎一聲,什麽都不說了。晗辛卻被路上別的事情牽去了注意力。原來那一隊騎士身後還綁著二三十個人,老幼婦孺皆有,看模樣打扮都是漢人,衣飾雖然簡陋,卻還算體麵,不像是尋常百姓。這些人老的老,小的小,在雪泥地裏走得異常艱難,那隊騎士猶自不肯放縱,見他們不大跟得上速度,便有人調轉馬頭回來,手中鞭子在空中啪啪作響,大聲嗬斥:“走快些!別磨蹭!”

“那是些什麽人?”晗辛問著,眼見一個懷抱著嬰兒的年輕婦人踉蹌跌入泥地裏,還來不及爬起來,就被從天而降的鞭子狠狠抽在背上,身體一軟又跌了回去。

“是崔家的人。”如此殘暴連焉賚也看不過眼,看著正在揮鞭抽打婦人的騎士皺眉說:“那些是北苑軍。”婦人再無力護持自己的孩子,嬰兒跌落在泥水裏,哇哇大哭起來。焉賚終於忍無可忍:“你等一下。”他將手中韁繩交到晗辛手中,自己朝著那群人走過去。

北苑軍騎士**是高大的西域馬,馬蹄子有碗口那麽大,被騎士驅使著,重重在雪地裏踱步,濺得雪泥飛起三尺多高,路邊行人無一幸免,各個一頭一臉的泥汙。

晗辛看著焉賚穿過街道走到北苑軍騎士馬下,伸手牽住馬韁一拽,那匹健壯的西域馬居然前腿一軟跪了下來。馬上騎士猝不及防滾落馬鞍。晗辛看著那騎士抽出刀跳起來,看見前麵走著的北苑軍察覺到有人攪局紛紛回過頭來,十幾匹馬韁焉賚團團圍在裏中心。

焉賚冷笑看著其中一個著百夫長軟甲的人,說:“小小一個百夫長,六品騎郎,原來就已經可以在龍城如此橫行霸道了麽?”

焉賚與楚勒一樣,俱為晉王府的都尉,領著朝廷從四品武官的品銜,此時他雖然身著便裝,但說話間亮出了自己在晉王府出入堪合的符牌,也已經讓那群北苑軍們乖乖下馬團團在他麵前拜了下去。

焉賚寒著臉說:“崔家眾人是重案要犯,你們不但要將他們鎖拿歸案,更要保障這一幹人等的安全,萬一有個閃失,開審之日人犯無法到場,這個責任隻怕也就隻有你們能擔得起……”他目光從跪在腳前幾個騎士麵前掠過,偶一抬頭,不禁愣住。

人流穿梭的街道大致有二十仗寬,之前被高頭大馬上的北苑軍擋住了視線,這會兒人都跪下了,才赫然發現街對麵,原本該牽著兩匹馬等著他的晗辛不見了。

焉賚勉強又教訓了北苑軍幾句,扔下他們匆匆過來,隻看見自己的坐騎孤零零立在街旁,漆黑的眼睛盯著他,看見主人過來,高興地噴出一團白氣,湊過來用鼻子磨蹭他的臉。

“阿度那,阿度那,”焉賚一邊四下裏眺望,一邊喃喃地問著自己的坐騎:“晗辛和呼延搽哪兒去了?”

馬兒純良的眼神看著他,打了個響鼻,又用力甩了甩頭,好看的鬃毛在脖頸後麵飛揚,一派英姿颯爽的威風模樣,卻不可能回答出他的問題來。

焉賚捉住旁邊一個販賣胡餅的小販,問:“剛才有個女人在這兒,看見去哪兒了嗎?”

小販搖頭趕緊指了個方向:“隻看見她朝那邊去了,卻不知道到底在哪裏。“

焉賚順著他指著的方向極目展望,隻見人頭湧湧,街道熙攘,哪裏還看得見人。

焉賚並不知道,晗辛並不是第一次來龍城。正如他不知道晗辛並非隨著葉初雪渡江北來的。早在四年前,晗辛就受她主人的委派,假死去國,悄然北渡。在江北諸國穿梭往來,網絡收買人脈,培植羽翼,搜集情報,傳遞消息。南朝長公主之所以會對北朝官場人事了若指掌,與晗辛這個得力的臂膀有著分不開的關係。

就在焉賚滿頭大汗在龍城的坊裏街道中到處尋找的時候,晗辛已經在白鷺坊一處私宅裏梳洗完畢,休整一新。

這裏是她兩年前置下的宅邸,兩進小院,青磚灰瓦,玄色門戶,夜色裏門前懸著兩盞發黃的舊紙燈籠,沉默低調不引人注意。宅子名義上的主人蘇氏夫婦本是柔然人,是當年晗辛從柔然可汗手下救出的死囚。從此夫婦二人誠心歸附,被晗辛安排在龍城裏照看這所宅子,隨時等待啟用。

晗辛換了一身北朝男子慣著的羊毛絝褶(注:王國維考證褶是寬袖或窄袖的上衣,絝是大小口膝部綁帶子的褲子),頭戴一頂杏色的渾脫(渾脫是一種尖頂的氈帽),腳穿翹頭小羊皮靴,顯得格外嬌俏玲瓏。

北朝男女之防十分寬鬆,女人也可以隨時上街。隻是礙於衣裙累贅,女子出行多著男裝。晗辛這些年各處遊走,也多數以男裝示人,卻不必刻意假扮成男人。“阿媼看這樣打扮如何?”她透過鏡子打量著自己,一邊問在門口侍立的四十歲出頭的婦人。在北方,人們管上了年紀的已婚婦人叫媼,前麵冠以夫姓。晗辛進了龍城,便也入鄉隨俗。

蘇媼笑著點頭,“卻是個俊俏的小郎君。”

晗辛歎了口氣:“難為你這麽短的時間裏能備齊這些。”

“主人說什麽話。這些都是一直備著的。我們知道你遲早會回來的。”

“別叫我主人啦。”晗辛拉起她的手握了握,“我找到了我的主人,以後你們的主人隻能是她。”

蘇媼露出關切的神色,說:“我讓蘇翁出去打探過了,聽說那個南朝公主被關進了宗正寺,是晉王的賀布衛看守,隻怕不那麽容易混進去。”

“放心吧,這點辦法我還是有的。”

晗辛說得胸有成竹,令蘇媼不由信服。她也不多問,隻是說:“飯菜已經準備好了,先吃了飯,等天黑了再去行事吧。”

晗辛點了點頭,沒有反對。但飯菜端上來卻絲毫沒有胃口,坐在攏著炭火的屋裏,頭上的氈帽有些熱,汗水順著額角流下來。晗辛勉強吃了點東西,放下筷子說:“我還是得盡快去。怕遲了會生變。”

蘇媼也不敢耽誤,忙令丈夫備好車,送晗辛出門。

經過前院的時候,看見焉賚那匹呼延搽正在角落的棚子裏吃草料,晗辛少不得關照蘇媼要將這匹馬關照好。“這可是千裏挑一的天都馬,阿媼你可要藏好它,不然太惹眼了容易被人發現。”

蘇媼連連答應,晗辛這才放心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