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_第十二章 卻向何山風雪中 上

平宗在天幸坊處置完崔氏眾人,帶著楚勒又折回皇宮。在宮外下馬時,楚勒見他麵色不好,忍不住勸道:“將軍先回府休息一下吧。這麽連著奔波,鐵打的身體也受不了啊。”

平宗本想拒絕,開口才發現連聲音也發不出來了。從延慶殿之變到現在,已經過去兩天,這兩天裏他不眠不休地會見宗室重臣,重新部署京畿周圍的兵力,審問內臣,將平宸平若二人往來密切的漢臣一一扣押起來,派信得過的部下分頭審問。畢竟從進了龍城到這個時候,他沒有一刻真正閑下來喝口奶茶吃口熱飯。到了這個時候確實覺得體力精神都支撐不下去了,無奈之下,隻好點了點頭,說:“去英華殿吧。”

英華殿本是先帝做太子時讀書的地方。北朝好武,在城北設立北苑作為演兵和宗室子弟練習騎射之所。先帝當年也好騎射,隻因太後拘束不得不文武兼修,因此延請清河崔氏作為漢經師傅講解經典,但終究心思不在這個上麵,將講習之所選在靠近皇宮北門的英華殿,就是為了方便每日讀完書後立即就能馳馬出去打獵。

平宸繼位後,平宗作為攝政王總攬朝政,有時便住在宮裏。他不方便在內宮出入,便選了英華殿作為暫時居住的地方。

到英華殿的時候正趕上飯時。膳房早就接到消息,置辦了一桌飯菜,熱氣騰騰地等著。

平宗換了衣服,擦過臉在桌邊坐下,見滿桌飯菜皆是肉羹炙肉之類,不覺心頭一陣煩膩,隻將香氣噴噴的奶茶喝了兩碗,便到裏麵去休息。楚勒知道他疲憊已極,也不去打擾,吩咐幾個內官將飯菜拿下去用爐火煨著備用,自己則到外麵去安排英華殿周圍的護衛部署。

一覺無夢,一直睡到了天擦黑。平宗猛然睜開眼睛,周圍一絲光亮也沒有,外麵的風雪也已經停了,靜得可以聽見火盆裏火炭嗶嗶剝剝裂開的聲音。

他立即就知道自己為什麽驚醒。

多年在戰場上出生入死養成的警覺已經深入骨髓,即使那人屏住了呼吸,他仍然能在一片黑暗中探知他的步伐、距離、和速度。

來人像影子一樣悄無聲息地過來,匕首泛著陰測測烏色的黯光,看上去竟是塗了劇毒。平宗把呼吸放得綿長平穩,這是草原上長大的男人都懂的法子,夜裏在草原上遇到狼的時候,也是這樣迷惑對方的。

匕首刺下來的時候帶著腥氣,平宗突然出手,左手一把扼住對方手腕,右手卡住對方的後頸,猛力向中間一撞,匕首插入了刺客自己的脖子,登時血流如注。

平宗倒是一愣,沒想到刺客的功夫這麽弱。他鬆開手,對方摔倒在地上,再也沒有能起來。

楚勒在外間聽到動靜不對,帶人衝了進來。屋裏仍然一片漆黑,他喚了一聲:“將軍?”

“我沒事兒。”平宗站起來吩咐:“點燈。”

手下趕緊點燃幾支巨蠟。有了光線,楚勒看見倒斃在平宗腳下的刺客嚇了一跳:“這是……”

平宗接過燭台照了照,那人七竅流出烏黑的血來,顯然是死於匕首上的毒藥。楚勒也過來看了一眼,歎口氣,頗為失望:“烏頭毒。”

烏頭本是治風濕的聖品,北方天寒,龍城尤其時興用烏頭,尋常市井也很容易尋得,如果這樣來源就難查了。

平宗就著火光又仔細瞧了瞧,沉下臉來吩咐:“把這裏的內官都叫來。”

楚勒本就是安排平宗的賀布衛在外麵值守,這些人都是平宗從草原上一路帶出來的親信,聽說了有人行刺將軍,早就萬分戒備地守在英華殿外,將此處相關人等控製在手中,聽見裏麵的吩咐,二話不說就將四名內官一起帶了進去。

那四名內官在平宗麵前跪了一排,紛紛叩頭喊冤,隻是推說什麽都不知道,有人行刺與自己無關。

“無關?這英華殿鐵桶一樣的守衛也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進來刺客,你們說與你們無關?那和誰有關?”平宗正坐在榻邊喝著一碗*酪,並不去看他們,聲音裏明晃晃帶著一股殺氣,即使屋中火壁炭籠燒的溫暖如春,還是讓幾名內官覺得一陣寒意從身上掠過,不由自主地紛紛打顫。

平宗見幾個人聲息都收了,這才抬起頭,用腳尖踢了踢那具屍體,“都過來看看,看誰認識。”

那四個內官連滾帶爬地來到平宗身邊。

烏頭毒性極烈,不過喝了碗漿酪的功夫,刺客臉上沾過毒血的皮膚已經開始腐爛,表情變得猙獰恐怖,紮眼看上去仿佛正在對著人瞪眼吐舌地詭笑。那幾個人隻看了一眼就嚇得腿軟,趴在地上哆嗦個不停,連話話都說不清楚。一個年輕點兒的內官忍耐不住,轉頭就要嘔吐。

平宗喝道:“別髒了我的地。”

立時便有兩名賀布鐵衛上來一個人掐住他的脖子,一個人拽著他的胳膊將他拖了出去。平宗心頭厭煩不已,對腳下那些抖抖索索個不停的內官們更是厭惡,喝道:“認不認得說句話,裝這副樣子給誰看?”

幾個人都朝最年長的一個看去,平宗認得他,口氣稍微放緩了些說:“李楊,你來說。”

李楊五十來歲,本是趙郡李氏的旁支,幼年也承家學讀過幾年書。三四十年前北朝還未推行漢製,漢人生活困頓,他為了給母親治病頂著全族人的不齒眼光淨身入宮,被族長從宗譜上除了名。太武帝時開始逐步啟用漢人給宗室子弟教授漢人的經典,李楊因為出身世家,又熟讀經籍,便被選在英華殿伺候筆墨,算下來也已經三十多年了。

因為先帝算是間接死於南朝奸細之手,平宗並不信任這些飽讀詩書的漢人,他擁立平宸繼位,自己作為攝政王,雖然不得不將部分庶務和整理製定典籍禮樂製度的事物交給漢人去做,卻也沒有如太武帝那樣特別抬舉漢臣。英華殿不再作為太子讀書之所,李楊也就淹沒其間,渾噩度日,了此殘生而已。

聽見平宗點了自己的名,李楊隻得硬著頭皮又朝那屍體看了一眼。他比別人見識廣些,膽子也略大,這一次看清楚了,隻是搖頭說:“此人麵生,奴婢不認得。”

平宗將漿酪碗往矮幾上一頓,冷冷地哼了一聲:“真的?”

李楊登時覺得頭皮一麻,頭連連磕在地磚上,咚咚作響,一麵說:“奴婢雖然不認識他,卻知道他是什麽人。”

平宗皺眉:“又咬什麽文?快說!”

李楊手腳並用爬到屍體身邊探著脖子又看了一眼,確定地說::“此人是個宦官。”

平宗一愣,仔細看看,那刺客果然麵白無須,皮膚細嫩。想起剛才動手時不堪一擊的手腳,也確實像是太監。“他在哪裏做事?是誰的手下?”

李楊趴在地上不肯抬頭:“奴婢真的不知道啊。殿下就是將奴婢扒皮抽筋,奴婢也說不出更多的來了。”

平宗見實在問不出什麽來,衝楚勒吩咐:“把他們都帶下去好好看管,不許和任何人說話見麵。屍體也抬走吧,仔細查。”

楚勒答應了一聲,指揮手下將屋裏清幹淨自己卻站著不動。平宗問:“怎麽了?”

楚勒趨近平宗,低聲說:“焉賚來了。”

平宗到這時才能笑一下:“那正好,讓他進來吧。”

楚勒卻有些為難:“隻是……”

他話未說完,忽聽外麵的人通報:“樂川王求見。”

平宗兩眼一亮,朗聲招呼:“阿沃,快進來。”

楚勒知道此時不能再多說了,兩步走到門邊打開門迎出去,親自從一個侍衛手中接過肩輿杆頭將樂川王抬了進來。

平宗早已起身迎接,和楚勒一起將平衍扶起在暖炕上坐下。“來,這邊坐,這邊暖和。”

這般厚待,平衍自是不安,但他無法拒絕,掙紮了一下哪裏掙紮得開,隻得由著平宗安排。楚勒親自動手為平衍將身上風氅解下,又拿來一條貂裘圍在他腰下。平衍笑道:“楚勒,每次見了你才覺得我自己是個廢人。”

平宗嗬嗬笑起來:“能讓楚勒如此精心伺候的也就你一個,連我都享不到這個福。”

“楚勒是本朝赫赫威名的猛將,誰敢讓他如此伺候?”平衍待楚勒忙得略停下來,才說:“楚勒,麻煩你找點兒吃的來,我這一天了還沒吃什麽東西呢。”

平宗被他一提醒也想起來:“對,之前的那些東西不是一直煨著嗎?樂川王也不挑剔,就送上來一起吃吧。”

楚勒點了點頭,又在碳籠裏加了兩塊新碳,將火撥得旺些,這才關了門出去,留平宗平衍私下裏說話。

平衍一直等楚勒把門關好,才衝著平宗關心地問:“剛才進來的時候看見綁了幾個內官,還抬了具屍體出去,怎麽,你又在清理門戶?”

平宗有些悻悻地看了他一眼,搖頭苦笑:“要是我的人就好辦了。你看……”他一邊說著,用帕子墊著將刺客留在地上的匕首撿起來給平衍看。

“這個……”平衍麵色微變,伸手要接,卻被平宗避開。

“有毒,你就別碰了。”平宗倒了下手,捏著刀尖給他看匕首柄,“這種纏絲葡萄花紋你見過沒有?”

平衍點了點頭:“這匕首我都見過。”

這個回答平宗並不意外,他長歎了口氣,在平衍身旁的繩床上坐下。

平衍的目光緊緊跟在平宗麵上,見他不欲多說,也就隻好閉口不言。一時間兩人都不再說話。紅泥火爐上銅壺裏的水剛剛煮沸,正頂著壺蓋不停地翻騰。平宗擦了擦手,找出一個瓷罐來,語氣輕鬆地打破沉默:“我這裏有南邊來的清茶,你嚐嚐?”

平衍眼睛一亮,“好!”

北方風俗與南方殊異,尤其在飲茶上,草原上喝奶茶的風俗在龍城還大行其道,南方沸水衝泡清茶的習俗隻在一些士族中間流傳。北朝自先帝推行宗室與名門通婚以來,丁零貴族中也開始崇尚南方的風物,但清茶一道,卻始終隻是少數人的愛好。

平衍便是這少數人中首屈一指的品茶大家。

平衍比平宗小十歲,十歲不到父母皆死於戰亂,平宗便將他帶在身邊,與平若一起撫養。平宸繼位後,平衍也和平若一起作為皇帝的侍讀修習漢人經典。但與平若不同的是,平衍在這一代的宗室子弟中天資最高,文武兼修,風儀俊秀,視平宗如兄如父,追隨他馳騁疆場多年,比起禦書房裏長大的平若與平宗更加親近。隻是後來受傷殘疾後他不願以殘敗之身出入朝堂,這才隱身王府,深居簡出。平宗深知他的想法,幾次努力都沒有辦法令他出山,也就隻能作罷。

這次平若協同平宸作亂,平宗心頭驚怒悲涼交織之際,舉目滿朝,隻有見到他的時候心頭才泛上暖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