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_第十一章 寶釵飛鳳鬢驚鸞 下

他的力氣再大點兒也許就會扯掉她的頭皮。葉初雪被迫向他俯首,深重的屈辱感卻激發了她的傲氣。她咬著牙咧嘴笑了起來,口齒毫不含糊地回答:“我是葉初雪。”

那樣的笑容,既不是狂妄自大的挑釁,也不是窮途末路的絕望,而是一種有備而來的淡定。平宗突然警惕起來,她表現得太過鎮靜,這絕非她真實的心境。突然,他注意到她的腮微弱地動了一下,猛然明白,出手迅疾如電,捏住她的臉頰用力一擠,逼她張開口:“你吃了什麽?”

葉初雪麵色慘白,閉目不言,用盡全身的力量與他對抗。平宗的手指伸進她的口中,周遭一攪,挖出一粒藥丸。

“這是什麽?”他捏著藥丸逼問,其實並不需要答案。一股強烈的挫敗感湧上來,讓他不由自主地手上加力,死死捏住她的臉:“為什麽?”

她說不出話來,卻飛快地抬眼瞟了他一眼,露出一個慘淡的笑來。

平宗心頭一顫,不由自主鬆了手。

有些話不需要說出來,他竟然完全能夠明白。尤其是在知道她的真實身份後,想起曾經聽到過的關於她的種種傳聞,想起曾經兩個人隔著千萬裏遠的對抗,想起這一夜他自己所經曆的事情,竟然有種同病相憐的感慨來。

“承認你的身份,我來護你周全。”他耐著性子做最後的妥協,“隻要你說你就是永德公主,我就以攝政王的身份接納你。你渡江北上,刻意在長樂驛引誘我,又導演一出嫁人的戲碼來,身受重傷也要跟我回龍城,不就是為了讓我接納你嗎?你在我的羽翼之下,沒有人能傷害你。隻要你承認自己的身份。”

這番話說出來出乎他自己的意料。這不是他的初衷,甚至與他的來意背道而馳,但這女人總能讓他改變既定的安排,即使他知道這樣會帶來很多的麻煩。“說啊!”他催促,不相信這樣的處境下她還有別的選擇。

她被壓製,被脅迫,被揭穿,如同被剝光了衣服暴露於眾目睽睽之下一樣,那個名字所代表的是鐫刻在骨髓深處的羞恥感。在他的催逼下,她聚攏起全部的意誌,咬著牙重申:“我是葉初雪。”

“很好!”他被她的態度激怒,咬牙切齒地冷笑,拽著她的頭發把她從床上拽起來,不顧她的痛呼,攥住她的胳膊,拖著她往門外走。“我給過你機會。”

屋外已經大亮,紛紛揚揚的大雪終於停住,院子裏的積著厚厚的雪。

平宗連拖帶拽挾製著葉初雪從屋裏出來,穿過小院中庭一路出了這座府邸,來到天幸坊的坊門外。正是清晨最熱鬧的時候,坊中住戶紛紛出門經營自己的營生,而等待在這裏的二百賀布衛,幾十名被攝政王一紙命令召來的文武官僚,以及楚勒身後身戴刑索的十幾個官吏更是讓天幸坊的坊門外被擠得水泄不通。

平宗帶著葉初雪一出來就成了眾人視線的焦點。看見自己的部署悉已到位,他滿意地點了點頭,揚手將葉初雪推倒在雪地裏。紛揚的雪粉登時撲進她的口鼻,葉初雪劇烈地咳嗽起來。她身上隻穿著單薄的中衣,披頭散發,身後的傷口迸裂,血痕漸漸洇出來,染紅了後背。刻骨的寒冷深入肺腑,她渾身顫抖著想爬起來,卻發現手腳麻木虛弱,根本不足以支撐自己的身體。

葉初雪閉上眼睛,警告自己不能絕望。這樣的對待並不算意外,早在渡江之初她就知道,一旦身份被揭穿會遭到多不堪的對待。她索性放鬆四肢,側躺在雪地裏,暗中慶幸此時他沒有把自己踩在他的靴子地下,把她踩進泥土裏。

清晨熱鬧的坊裏突然變得鴉雀無聲。

晉王親自動手從崔府搜出一個女人的消息像鵠鷹一樣迅速在周圍各坊街道中傳開,但一種奇異的氣場讓所有人都想不起發出聲音來。幾百雙眼睛齊刷刷落在了這個衣衫不整,狼狽匍匐在雪地裏的女人身上。

平宗沒有再碰她,隻是問:“人都帶來了?”

楚勒點頭:“崔晏以下四子七侄悉數綁來了。”

葉初雪一驚,睜開眼。她隻能看見他腳上的靴子就在眼前不遠的地方,一動不動。他的身後,密密麻麻的人腿像森林裏的樹一樣無聲佇立。她奮力抬起頭,看見周圍無數的男女老幼都驚訝地看著她,卻被上百個士兵組成的人牆擋在外圍。

她也因此一眼就能看見那些被五花大綁,衣衫單薄,須發散亂,麵色慘淡卻還維持著鎮定的漢臣。

崔晏和他的子侄們跪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幾乎立即,她就猜到原委,驚訝地向平宗望去,而他也正在垂目俯瞰著她。

兩人目光相交的瞬間,平宗就知道自己的用意她已經猜到,因為這麽久以來,他第一次從她的眼中看到了驚怒。但此刻她什麽也做不了。

平宗大聲問:“崔晏,你知道這個女人是誰嗎?”

崔晏五十歲出頭,頭發胡子都已經花白,在風雪中跪了這許久,身體早已經吃不消了,正神情萎靡地癱在雪地裏發抖,聽他這麽問,強打精神朝葉初雪那邊看了一眼,緩緩搖頭。他雖然突遭橫禍,深陷險境,身上狼狽不堪,聲音卻仍然保持著沉穩,緩緩搖頭:“老臣不認識。”

平宗冷笑:“不認識?你們漢人說起假話來,果然是連眼睛都不眨一下。”他走到葉初雪身邊,彎腰抓住她的頭發一扯,葉初雪的臉被迫抬了起來。“說說你是誰?”他好整以暇地要求。兩人都知道解下來會發生什麽。

葉初雪閉上眼,拒絕看他,一言不發。

平宗冷笑,在她耳邊低聲說:“承認你的身份,我就放過他。”

“你讓我承認我是永德?”她輕聲笑了起來,望向他的目光裏滿是譏諷。“你覺得我僅僅因為他是漢人,就會受你的要挾?”雪地的寒意滲透進了骨髓,葉初雪覺得自己不能坐以待斃,順勢抓住他的衣袖,攀著他的胳膊站起來,朗聲說:“我姓葉,我叫葉初雪。”

她的反應早在平宗的意料之中,他這一問不過是種挑逗,並沒有指望她會懾服。“崔晏,你再仔細看看這位葉初雪,當真不認得她就是南朝的永德長公主嗎?”

這話一出,周圍頓時大嘩。永德長公主的名聲遠播江北,就連龍城普通百姓也或多或少聽過她的一些風流韻事。至於那些朝中百官,尤其是一眾崔家的漢臣,不少專門負責搜集南朝的動態情報,更是對她的事跡了如指掌。此刻聽說早已經死了的人居然就在眼前,就連一貫穩重持正見多識廣的崔晏都不禁一驚。他飽讀詩書,恪守儒家非禮勿視的操守,因此對衣衫淩亂的葉初雪一直沒有仔細觀察,此時聽見這話終於忍不住,細細打量起她來。

平宗轉向在場百官,“沒錯,你們都以為南朝永德公主已死,沒人想得到她居然潛入了龍城。龍城距離長江將近千裏之遙,她孤身進入龍城,如果沒有人接應是絕不可能的。崔晏,是誰在接應她,你告訴我。”

話已經說到這個份兒上了,崔晏這樣的老狐狸哪兒有不明白的,他將目光從葉初雪身上收回來,淡淡道:“我不認識她。不知道她是不是南朝公主,即便是,跟我也沒有任何關係。”

“崔黃明是你的族侄,她是從崔黃明的府中找到的,這樣你還想抵賴嗎?”

平宗剛問完,就有一隊賀布衛將崔黃明一家五花大綁著從天幸坊裏推了出來。那群奉召而來的官僚們中間炸出一陣喧嘩。

崔黃明本是平宗的親信,這在北朝官場人人皆知。如今平宗竟是連崔黃明這枚棋子都要舍了,就是為了把南朝公主出現在龍城的事情栽到崔晏身上,這裏麵的用心顯然遠不止是這來曆可疑的公主一個人。

平宗走到崔晏麵前,突然喝問:“是不是她指使你參與謀劃延慶殿之變的?”

崔晏一怔,剛要開口,平宗卻已經轉身走遠。

“崔晏身為一介漢臣,受到先帝破例簡拔重用,不但高官厚祿相待,臨終還將幼子托付給他教導。如此信任重托,他不思以鞠躬盡瘁來回報,竟然借帝師的身份蠱惑聖聽。他不能做到傳道授業解惑,卻以妖言蠱惑聖聽,屢進讒言,構陷忠臣,挑撥宗室親情,最終釀成延慶殿之變,骨肉相殘,君臣反目,父子背離,這一切都是崔晏在背後謀劃的。崔晏,你承認嗎?”

崔晏昂然一抬頭,朗聲道:“天子居紫微帝坐,譬如北辰,眾星拱之。便是長庚之亮也不能掩其光芒?小星安敢犯之。天地日月君臣乾坤各有綱序,晉王以下犯上,以臣下淩主上,莫非忘了這天下是誰家的天下?”

“我隻知道,這天下不是你崔家的天下,也不是南朝皇帝的天下。崔晏,你私通南朝暗圖謀反,證據都在這兒了,用什麽說辭來自辯都無濟於事。”平宗轉過身,又朝葉初雪看了一眼,揮揮手,“將這群人,全都關起來。大理寺卿顧少庭,中書令賀拔健,太尉平徹一起來辦這個案子。”

被點到的三人都在場,一起上前一步躬身領命。立即賀布衛就要將崔晏等人帶走。

崔晏突然大聲喊道:“晉王,崔晏乃朝廷的臣子,領的是朝廷的俸祿,即便要審問拿辦,也輪不到你的私兵部曲來折辱老臣!”

平宗一貫瞧不上漢臣們的繁文縟節書生意氣,此時聽他這麽說,倒是油然起了一股敬佩之意,笑了笑:“好,就如你的意。”他衝楚勒點點頭,楚勒會意,另外指派了五十名身著褚色袍甲的北軍騎士將崔晏,崔黃明一眾崔氏子弟押走。

平宗這才走到葉初雪的麵前,問:“我該怎麽處置你?”

葉初雪凍得四肢硬,咬緊牙關衝他扯出個譏諷的笑意來,終於支持不住,緩緩躺倒,將臉埋在雪地裏。雪很厚很厚,遠比小時候在江南見過的所有的雪都厚。那時候,她總是想偷偷跑進杳無人跡的花園裏,在如絨毯一樣潔白的雪地裏打滾,卻總是被身邊的嬤嬤宮女們發現,強行攔下。想到北方去,想這樣把自己埋在雪地裏,這是她從很小就有的夢想。

這夢想寒冷刺骨。

葉初雪的神智漸漸模糊。恍惚看見平宗的靴子來到自己麵前,接著一件沉重溫暖帶著他身上體溫和氣息的大氅落在了她的身上。雪花被驚得亂舞,暖意,如深夜流螢一樣微弱的暖意,緩緩在周身流動。

平宗俯視她片刻,對旁邊的人說:“送去宗正寺看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