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_第十二章 卻向何山風雪中 下(一)

“你能來,我很高興。”平宗將沏好的清茶送到平衍手中,順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丁零漢子,心頭千鈞重,能說出來的也不過就是這幾個字而已。

平衍自然明白他話中的分量,卻感更加慚愧:“可惜我還是晚了一步。”

“怎麽了?”

平衍搖了搖頭,麵帶愧色地說:“還是崇執將軍那邊,我沒見到人。”

崇執是平宗賀蘭王妃的弟弟,統領賀蘭部騎兵負責北苑宿衛。當日出事,平宗擔心其中牽涉到賀蘭王妃,其他諸部將領都不好出麵,這才派平衍去控製崇執。

“我去的時候,他已經跑了。”平衍頗為遺憾,“要是我的腿還在,定然不會放走他。騎不得馬,行動簡直就是遲緩。”他說著,恨恨地在自己隻剩下膝蓋以上部分的左腿重重捶了幾下,滿臉都是不甘之色。

“你別這樣。”平宗趕緊攔住他,“趕不上正好。我一直擔心他如果真有問題,你孤身去賀蘭部,怕有危險。”

平衍知道平宗想知道什麽,搖了搖頭:“崇執隻帶走了他身邊一萬賀蘭部私兵,其他人沒有太宰府的符印,沒人動得了。”他略猶豫了一下,說:“聽說,他是寅時交卯時突然帶人離開的。當時軍營中諸位參軍都還在睡,以至於沒有人能攔住他。到後來宮中變故的消息傳到,諸位參軍察覺到不對再去檢點,才發現他和那一萬部私兵的帳房裏東西都已經清空了。”

“這麽說他是早有準備了。一萬人,也不是說走就能走的。”這幾日來每一個消息都在證實著他最不願意實現的推測,此時聽到平衍的匯報,心頭隻有隱約的鈍痛,竟是連煩悶都隻是憋在心底,絲毫不會表現出一點兒跡象來。他說這話的時候甚至笑了笑,順手拎起銅壺替平衍添水。

“賀蘭部大人崇綰尚在龍城,我回來後先去了他的府邸。他對崇執的事情一無所知,表示如果崇執真的私自帶兵潛逃,他賀蘭部絕不包庇姑息。這件事情,他能做的我看也就這麽多了。”平衍說到這裏突然停下來,看了平宗一眼,低頭去吹杯中的茶沫,忽然笑道:“這茶葉卻香得很,這個季節也屬難得。”

平宗知道這件事情再往下追查,隻怕賀蘭王妃也脫不了幹係,即便是平衍也有顧慮。

丁零本是草原上的遊牧民族,早年建國是由丁零八個大部落共舉聯盟推選出賀布部大人為首領,其餘七部鼎力扶助。八部大人議政製度一直到太武帝時才被徹底終結。雖然八部風光不再,但按照太武帝時的律令,各部仍舊能保有不超過一萬人的私兵部曲。這些私兵不歸太宰府統屬,將領也不聽朝廷調度,完全是各部大人的私人兵力。這本是當年取消八部議政製度時,太武帝為了安撫諸部做的小小妥協。先帝時在崔晏主導下規定八部私兵不得由本部大人統領,而是由朝廷指定各部統帥人選。

賀布部自然是由掌握了軍政大權的平宗所掌握,作為他私人的隨扈軍隊,隻聽他一個人的調遣號令。在平宗的調教下,賀布鐵衛也成了威震天下的一支鐵騎,追隨平宗南征北戰,聲名威赫。而賀蘭部交給崇執統領,則實際上完全是因為他和賀蘭王妃是同胞姐弟。平宗當初本是為了盡量加強自己手中可掌握兵力才這樣安排,如今卻是最信任的兒子和妻弟率先背叛了他。

從出事之後他一直沒有回王府,也是因為不願意回去麵對賀蘭王妃。這一切跟她到底有多深的關聯,他現在連想都不敢想。

平宗知道這個話題已經沒有辦法再繼續下去,沉沉歎了口氣,也不去追問平衍。

倒是平衍心裏惦記著那樁事兒,笑著問:“莫非這茶葉是你那南朝長公主帶來的?”

“怎麽可能?”平宗沒好氣地笑了,“那女人就差沒給我一刀了。她大概快恨死我了。”

“這女人是從哪兒找來的,真難為你想出這樣的辦法來。”平衍當時不在現場,所知一切都是聽人轉述:“最妙是她還不承認,以至於我聽說很多人本來不相信的,聽她這說法也都多半信了。”

“如果我說她真的是那個永德長公主,你信嗎?”

平衍一愣,抬起頭看他,似乎是想從他的神色中分辨這話有幾分真幾分假。“真是南朝長公主?你舍得這麽放出來用?她的用處可比你扳倒崔晏那夥人要大得多呀。”

“我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平宗隻有在平衍麵前才能吐露心思。“這群漢臣呢,典章製度要由他們去設計,太廟圜丘要讓他們去建,百官銓選要他們去斟酌,底下各處土地丈量耕牛管理也都非漢人不可。我不能因為要拔掉一個崔晏讓那些漢官們都寒心縮手不再全心效力。但崔晏此人卻絕不能再留。”平宗說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幾乎是咬牙切齒。略緩了緩才說:“這長公主出現得正是時候,私通南朝可就是另外一回事兒了。”

“確實大妙。”平衍也笑了起來:“用這南朝公主作為罪證,既能除掉崔晏一夥人,又不傷及下麵漢官的根本。隻是,哪裏這麽巧就有個南朝公主冒出來?”

平宗略想了想,笑道:“她自己撞上來的。這件事情你就不要操心了,我既然能把她推出來,也就能把她掌握住。崔晏那邊的事情,今後幾天隻怕是要流不少血了。”

平衍神色鄭重起來,問:“陛下和世子,真的是他在背後指使?”

“不是他還能是誰?”平宗冷冷一笑,“他一貫不滿我主政。陛下和阿若整日與他問答政略,耳濡目染,近墨者黑。崔晏以宰相帝師自居,一旦我歸政,朝堂大小事務不就能盡歸他的手中了嗎?當日他曽向陛下講起西周舊事,將陛下比周成王,又說我和他是周召二公。人人都以為他是想做周公,豈不知周公也曾避朝三年,而召公倒是一直將成王掌握在手中。”

平衍歎了一口氣:“當年我也跟他念過書,他的確是有在江北重興社稷的壯誌。”

“社稷是要興,但我們是丁零人,不是漢人。漢人那一套東西即便有用,擇其精華為我所用也就罷了,卻不能連祖宗都去拜了漢人的吧?這樣將我丁零人的江山交給漢人去著色裝裱,丁零男兒東征西討幾代人流的血全都便宜了那群漢人?當年先祖室薈帶領丁零十七部度過朔漠來到山南,不是為了給漢人做嫁衣裳的。”平宗說到這兒自覺已經說得很透,苦笑著搖搖頭,感歎道:“跟這幫漢臣打交道,就像是騎在沒有裝馬鞍的野馬背上一樣,既要馴服他們,又不能下手太狠,下手太狠他們撂挑子了,咱們丁零人就隻能退回到大漠以北去。這也是我這些年一直不動崔晏的原因。崔晏在朝中經營三十年,各處關節都有他的學生子侄。既然殺不幹淨,就還得讓他們繼續為朝廷效力。但如果貿然動了他,四方如何能服?”

平衍完全能理解平宗的顧慮:“這次延慶殿的事兒……”

“若以這個為罪狀的話,隻能讓那些心裏麵打著算盤的漢人們以為陛下和阿若已經是他們那一黨的,如此後患無窮啊。”平宗說著拎起銅壺要給平衍添水。

平衍卻冷峻地笑了:“陛下既然不聽話,不妨換一個。”

平宗一愣,手中銅壺一歪,滾燙的水淋在平衍手上,燙得他一縮手茶杯掉在了地上。

“哎呀!”平宗趕緊放下銅壺捧起他的手看。滾水燙過的手背上起了一片白色的水泡,看上去觸目驚心。:“水太燙,你等一下!”

他起身開門招呼在門外守候的楚勒:“楚勒,快收些雪水來!”

平衍強忍著疼痛笑道:“阿兄我沒事兒的,你別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