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_第十章 卷盡殘花風未定 上
小雪這一天鳳都城裏果真下了雪,永嘉公主難得好興致,一早便開始張羅,命人將自己封邑農莊新送來的各樣臘品醃貨蒸煮炮炙,在冬天也整治出一席鮮蔬俱全的宴席來。江南冬遲,要到小雪這一日才算正式入了冬,按照南朝民間有風俗,婦人們要在這一日親自洗手為丈夫兒子烹飪。這本是民間陋俗,衣冠南渡後漸漸傳入高門,這十幾年來更是在侯門相府中大行其道,就連永嘉公主也不能免俗。
這日一早,永嘉就命人備下魚鮮,帶著幾個親近的侍女下廚,一起做了蓴羹,鱸魚膾,鯉魚臛等幾樣拿手美味,熱氣騰騰地擺下宴席,命阿瑤去請龍霄。
不料阿瑤去了半日不見回來,一旁侍立伺候的碧鴛紅鸞幾個侍妾便長一句短一句話外有話地說起來,意思不過是龍霄的心已經被狐媚子勾走,怕是想不起今日要與夫人一起過。這幾個侍妾都是永嘉嫁入龍家前便被龍霄收在身邊的,永嘉一向對她們沒有好感,平日裏不假辭色,卻又自矜身份,不願意專門針對她們。起初幾個人風言風語,永嘉隻做聽不見,但龍霄一直不來,眼見鱸魚膾已經涼了,她心頭不悅卻又不便發作,隻得看著碧鴛冷笑:“你們不就是狐媚子托生麽?上哪兒又尋別人去?”
碧鴛被她一句譏諷得臉色又青又白,半晌冷笑道:“夫人這麽說就沒意思了,奴婢們又不是亂說。夫人問問府裏的人,誰不知道那個離音日日跟著侯爺出入門庭,鳳都名門誰不知道公主府上有個離音,又有幾個人還記得夫人才是這裏是夫人說了算?”
從她提到離音名字時起,永嘉身邊幾個年長的侍女就開始衝她急做眼色,讓她不要再說。碧鴛生就一副莽直心腸,對那些眼色暗示全做看不見。她心中憋悶了許多日,好容易有了見到永嘉的機會,自然不肯放過,一定要一吐不平方算痛快。
永嘉聽了她的話衝她招招手,和顏悅色地笑道:“你過來。”
這反應出乎碧鴛意外,她略微猶豫了一下,自覺所說不差,便一揚臉趨前幾步,來到永嘉麵前。
永嘉坐在繩床 上,上下打量著她,問:“你叫碧鴛?”
碧鴛不知她的用意,此時方覺得自己也許有些孟浪了。心中猶疑不定地點了點頭:“夫人有什麽吩咐?”
永嘉低頭看自己的指甲,似乎覺得那上麵繡著歲寒四友鬆年鶴舞,漫不經心地說:“你是侯爺的人,我能把你怎麽樣呢?自然隻能等侯爺回來吩咐,你的話我會轉告給他,要罰要賞自然要看他的決定。”她說到這兒,猛然抬起眼,黑白分明的雙眼中迸發出一絲以往從來沒有過的光芒,“但離音是我的人。我的人就隻能我來說,你算什麽東西?”
“我……”碧鴛吃了一驚,“夫人,夫人,我不是這個意思……”
永嘉皺眉:“難道還要她在我這裏一哭二鬧麽?”
她身後的侍女阿繯連忙揚聲招呼:“來人!”
幾個粗壯的仆婦進來,阿繯指揮著她們將碧鴛扭住,這才回頭問永嘉:“公主要如何處置?”
永嘉噗嗤一聲笑了:“不都說了嘛,去問侯爺吧。我不管。”
阿繯於是帶著仆婦將碧鴛帶下去。
這一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另外幾個侍妾頓時噤聲,不敢再言語造次。永嘉走到桌旁,自己操起筷子夾起一塊炙鹿肉吃了一口,不滿意地皺眉:“都涼了,別等了,咱們開飯。”
大家自然不敢動,永嘉吃了兩口,又問:“離音呢?這幾日總是見不到她人,莫非真做狐媚子去了?”
阿繯此時處理完碧鴛回來,一進門就聽見這話,笑道:“她前日出了一趟門,回來就病了,這幾日都縮在自己房中輕易不出來。公主別聽無知刁婦胡言。”
永嘉聽了這話,細細將口中鹿肉咀嚼咽下,伸出手來。阿繯連忙送上一碗茶,看她一口氣喝下去。放下茶碗,永嘉再抬起頭的時候,已經恢複豔光,問:“阿瑤怎麽還不回來?”
話音還未落,外麵阿瑤已經在答應:“回來了,回來了。”
阿瑤向來腳快,永嘉身邊要跑腿的事兒一般都打發她去。她匆匆進來,來不及行禮,也不等永嘉發問,就說:“侯爺見了幾撥客人,剛才正要換了衣服過來,宮裏突然來人說陛下病重,他就趕著進宮去了。”
永嘉直到這個時候,麵色才驀地一變,手中筷子跌落,銀質筷頭碰在漢白玉蓮花方磚上,發出清脆響亮,叮的一聲。
龍霄趕到居延宮的時候天已經大黑。他不顧守在門外的內侍宮女的阻攔,伸手將擋在麵前的人統統推開,一路疾行,幾步跨過玉階,身後宿衛的羽林郎才執戟趕到,大聲喊:“武都侯請留步!”
龍霄回頭冷笑:“宋穀山,你要攔我?”他執掌宮廷宿衛,是這些人的頂頭上司,雖然此時入宮不合規矩,但一副豁了出去的樣子,卻也無人敢攔。宋穀山被他瞪著眼睛一問也不禁犯嘀咕,猶豫了片刻,硬著頭皮頂上去一句:“屬下不敢阻攔,但請武都侯將兵器留下。”
龍霄沒想到他會這樣回應,倒是個懂得機變的人物,不由多看了他兩眼,將腰間佩劍解下拋給他:“好好保管。”言罷再不理睬旁人,掀開簾子進去。
太後已經卸妝睡下,聽見外麵吵鬧早就打發宮人出來探看了,聽說是龍霄來,知道旁人都攔不住,也顧不上換衣服,披著頭發親自從裏麵迎出來。龍霄已經進了屋,帶著一身寒氣往裏闖。
“你瘋了!”太後不顧他鐵青的臉色,攔住去路,皺著眉頭罵道:“現在什麽情況,你倒如此胡來,你就不怕旁人說閑話!”
龍霄一把抓住她的右手向身後扭住往自己懷裏帶,咬著牙問:“陛下病了,為什麽不告訴我?”
太後左手壓住他的胸口用力推開他,順手將頭發撥到耳後,轉過身才說:“你是太醫麽?跟你說有什麽用?”她頓了頓,回頭看了龍霄一眼,歎了口氣,“你跟我來。”
兩人便不再說什麽,龍霄也知道她的意思,悄無聲息地跟在太後身後,向太後寢宮深處走去。檀香的味道漸漸濃起來,簾櫳深處,有人輕輕唱著兒歌,歌聲寧靜悠長,龍霄來時的戾氣漸漸消弭,連呼吸也平順了些,心頭卻猛然地快跳了幾下。太後似乎能能聽見他的心跳聲,轉頭豎指在唇前,示意他噤聲,順手牽起他的手,掌心相扣,一起走到了近前。
唱歌的是乳母,正一邊輕輕拍著小皇帝的背哄他睡覺,一邊自己也昏眼點頭地打著瞌睡,冷不丁肩膀被人輕輕一拍,抬眼發現竟然是太後,嚇得噗通一聲跪在地上,正要說什麽告罪的話,卻被太後抬起腳踩住她的後腦,一時間隻能以臉鼻貼住地麵,登時嚇得渾身顫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龍霄走近床邊,見床中那個不到六歲的孩子小臉紅撲撲睡得正香,忍不住伸手摸摸他的小臉蛋,皮膚*吹彈可破,手下溫度也不見異常,顯然一點毛病沒有,不由一怔,抬眼向太後望去。太後白了他一眼,示意讓他速速離去。龍霄滿心不舍,狠狠在小皇帝的臉上親了一下,這才起身向外走。太後直到龍霄出去看不見了,這才抬起腳來,吩咐乳母:“行了,起來吧。”
乳母嚇得魂飛魄散,渾身發軟動都不敢動,仍然趴在地上發抖。
太後笑著問:“你剛才看見什麽了?”
乳母哆哆嗦嗦,幾乎語不成聲:“娘娘饒命,奴婢什麽都沒有看見。”
“沒看見你做這副鬼模樣做什麽?”太後聲音漸漸不耐煩,語氣嚴厲起來:“說實話!”
“沒有……隻看見娘娘,真的隻看見娘娘。”
“聽見什麽了?”
“什麽都沒聽見,奴婢一直等娘娘吩咐,什麽都沒聽見。”
“你抬起頭來。”
乳母聞言照做。太後垂目打量她。以前的乳母都由永德長公主親自遴選,永德壞事後小皇帝身邊的全部人等都被鎖拿撤換,唯獨這個乳母,因小皇帝不能離開左右須臾,每天若看不見她便哭鬧不休,太後無奈,隻得將她留下。平日裏冷眼看著,倒也是個本分木訥的人,不像是有什麽花樣的樣子,此刻再打量,卻總覺得這女人見事太過明白,回答又太過篤定,竟是滴水不漏的意思,不由心中打定主意,以後還是要找個錯處將她處置了才好。
隻是眼下卻不急在一時。太後安撫了那乳母幾句,趕著出來應付龍霄。
龍霄已經在她寢宮的桌案後坐下,見桌上有碗剛送來的沒來得及喝的燕窩,便毫不客氣地端起來自己喝了。太後見他這樣,臉色一沉,過來從他手裏奪過碗往桌上一敦,推他的肩膀把他往外趕:“你出去!這兒什麽地方你也如此放肆?!”
龍霄定下了心又吊兒郎當起來,太後那點兒力氣哪兒能動得了她分毫,笑嘻嘻地任她的粉拳繡腿在自己身上搗鼓了幾下,見她發泄得差不多了便伸手將她打橫摟在懷裏,在她臉上親了一下,低聲問:“怎麽?生氣了?”
太後已經有些時日不曾與他親熱,此刻兩人喘息相聞,鼻端都是這冤家的氣味,登時人已經軟了三分,卻仍掛不下臉來,哼了一聲,別過臉去不去理她。龍霄卻已經想明白了,笑道:“我也是聽說陛下病重,一時情急便顧不得許多,怎麽,這是病已經好了?”
“你少來這一套。”太後推開他翻身坐起,順手拿起一把梳子將被他弄亂的頭發細細地理順,“這會兒倒想起來還有這麽個孩子了?打從他生下來,你倒來看過幾回?當初命都在人家手裏捏著也不見你說話重上幾分,如今倒給我擺臉色?”
龍霄被她一頓數落,有些訕訕的,小聲辯解道:“永德不是那種欺負小孩子的人,瞧你說的。”
太後冷笑:“她不是那樣的人,我倒是了?我自己的兒子我來照顧你都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