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_第九章 怎堪人煙寒橘柚 下

幸虧平宗早就料到了這一招,急忙丟了匕首一把掐住他的兩頰用力一托,撬開他的口,那粒包裹著水銀的珠子就從平宸口中跌了出來。可這樣一來武器脫手,到了平若手中,登時形勢逆轉。

平若兩手受傷,需要合力才能將那匕首握牢,從地上站起來,指向平宗:“父王,快放了陛下!”

平宗雙目通紅,咬著牙冷笑:“好啊,你要做逆子,我要做逆臣,你不妨來殺我。”他拎著皇帝的衣襟轉身麵向一眾執刀內侍,目光如箭,一一從每個人麵前掃過,刺得人人隻覺雙目刺痛,不由自主低下頭去。那幾個被剜了眼珠的內侍起初還在地上打滾哭號,漸漸聲息低落下去,再沒有動靜。平宗的目光終於落在了高賢身上,兩人視線相對,默契已經達成。高賢不可察覺地微微點了點頭。

平宗會意,高聲喝問:“楚勒何在?”

楚勒是攝政王身邊最信任的親信,北朝朝野皆知。平宸平若二人謀劃多日,計算精準,就是要等宮門下鑰楚勒不得進宮時對平宗發起突然襲擊,此時聽他喝問楚勒,不禁都是一驚。

外間風聲更加淒厲,幹戈撞擊鐵甲的聲音伴隨著整齊的腳步聲破空而入,比呼嘯的寒風更令人膽寒。幾乎是在一瞬間,兩百多鐵甲禁軍手執長刀衝入殿中,為首正是楚勒。他一眼看清殿中情形,揮手喝令:“延慶殿中官作亂,妄圖挾持天子行刺晉王,還愣著幹什麽?還不護駕戡亂,誅殺逆臣!”

鐵甲禁軍以刀柄敲擊身上的鐵護臂,整齊發出一聲:“是!”聲音震動殿宇,氣浪衝擊耳膜,四壁燭光劇烈掙紮了幾下便紛紛熄滅,如同平宸等人的心一樣,一沉到底,再無翻身的機會。

楚勒帶人衝到平宗麵前,打量一下,見他全身無恙,這才鬆了口氣,問道:“將軍?”

平宗鬆開平宸,“陛下受驚了,護送他去休息,請禦醫來,好好將息調養,不可莽撞。”

“是!”楚勒讓兩個手下將皇帝帶走。自己卻守在平宗身邊,轉向平若,“世子怎麽辦?”

早在楚勒帶人衝進來的時候,平若就已經知道大勢已去,此刻眼見平宸被送走,麵色慘淡地一笑,在平宗腳下跪倒,重重磕了三個頭:“兒子不孝,愧對父王的養育之恩。但忠孝不能兩全,當日父王將兒子送到陛下身邊伴讀之日起,兒子已經立誓一世忠於陛下,不惜背離父子之情。這一次是兒子蠱惑慫恿陛下脅迫父王還政與陛下,與旁人無涉。兒子虧負父王信任教導,父王要殺要罰,兒子不敢有二話。”

平宗死死盯住平若,聽他說完這一番話,隻覺怒氣上湧,心口翻江倒海一樣透不出氣來,旁邊楚勒已經將那些作亂的內侍全部拿下,一個個被五花大綁扔在殿中,哀嚎苦求聲不斷。那些哀嚎求饒的聲音鑽進耳中,令平宗無比煩亂,強自壓抑了半天,終於忍無可忍轉頭厲聲喝道:“所有作亂閹逆全部拖出去仗斃!”

底下頓時哭聲大作,鐵甲侍衛們兩人一組將作亂內侍一一拖出去處置。平宗看了片刻,突然說:“高賢通報求援有功,把他留下,以功論賞!”

平若這才明白為什麽楚勒會這麽快出現,不禁深恨自己大意,竟然將此人當做心腹信任。

平宗像是看透了平若的心思,冷笑道:“你以為二十個閹人就能將我製住?製住我就能控製朝堂?你們想得太簡單了。”他仔仔細細地打量這個本該是最信任的兒子,一時間竟然有些恍惚。

丁零人的風俗是早婚,生下平若的時候平宗也才十五歲,當年的他自己也還是個孩子。那一年的平宗揚威那達慕,當年草原上的風似乎還留在臉頰上,草原上的落日還燃燒著他的血液,草原上美麗的姑娘們捧著酒碗攔在他的麵前唱著勸酒的歌令他不醉不休。徹夜狂歡還沒有開始,家奴狂奔來找他,告訴他長子即將誕生。

在平宗的記憶裏,這個兒子是跟他一起成長的。他馳騁草原時他牙牙學語;他打仗獲勝歸來時他也剛學會在小馬駒上翻滾;他們一起打獵,一起練習箭術,他們的坐騎是一對父子,曾經載著他們並肩走進龍城,接受百姓的歡呼。

在平若的身上,平宗傾注了自己全部的心血。自己手把手教他騎馬打仗,又請來最好的漢經博士,讓他以天子侍讀的身份受到和帝王一樣的教育。誰知道竟然會變成這個樣子。一時間他心中一片灰敗,隻覺胸口從來沒有這麽空曠過。

血腥的味道從來沒有這麽刺鼻過。平宗胸口翻騰煩悶無比,像是怕自己會吐出來一樣,轉身快步衝出了延慶殿。

外麵寒風像是等待已久,迫不及待地兜頭迎了過來,激得他硬生生一個激靈,這才醒覺出來時竟然將裘氅落在了裏麵。他怔了怔,不禁苦笑。這一生戎馬倥傯,幾時有過這樣的失措。想著,心底的痛又泛了上來。

禁軍各部首領已經收到楚勒的消息,紛紛領兵前來,隻因延慶殿裏容不下那麽多人,都在外圍守候。見平宗出來,各自鬆了一口氣,一股腦迎上來追問:“將軍無恙乎?受傷沒有?裏麵逆賊都收拾了嗎?什麽時候輪到我們出手?”

這些人都是跟著平宗出身的舊部。

平宗入主龍城後對京都戍衛做了很大調整,龍城內外八部統帥,尤其是宮城宿衛全部都委以親信執掌。北朝製度,中軍不參與外戰,這些早年戰功累累的老將早就憋出了一身毛病,此刻聽說宮中有變,全都拿出了當年率兵打仗的勁頭,一個個興奮得眼睛都放光。

平宗掃了這些人一眼,皺起眉頭問:“崇執呢?”

一句話問得所有人都怔住。崇執負責北苑宿衛。雖然遠在城北,延慶殿的事情不歸他管,但既然所有人都聽到風聲趕來,他不來就顯得格外蹊蹺。平宗正在思量,互聽不知誰說了一句:“樂川王來了。”

平宗精神一振,揚聲招呼:“阿沃,你來了嗎?”

“我在!”回答的聲音並不響亮,卻讓所有在場將領聽了都振奮起來,向兩邊避讓,讓出一條路來,給剛才被遮住的樂川王平衍,不約而同注視著他坐在特製的肩輿上被兩個清秀的素衣少年抬過來。平衍命那兩個素衣少年將肩輿放下,抬起頭來看著平宗,聲音溫和而堅定:“阿兄,我在這兒。”

平宗心中頗為欣慰,聲音裏寒冰一樣的鋒銳頓時消弭:“來了就好。”

平衍是平宗的堂弟,二十五六歲,正是風華正茂的年紀,卻因為在戰場上受傷失了一條腿。他本是平宗的左膀右臂,受傷後深居簡出,幾乎從龍城朝野的視野中徹底消失。平宗沒想到他居然會因為自己遇險而出現,一片冰涼的心裏略微有了些暖意。

“這件事情辛苦你去辦,我就不出麵了。”

兄弟兩人有多年的默契,平衍不需要點明,已經知道平宗讓他去做什麽,點了點頭:“放心,我明白。”

將領們都知道這是讓平衍去處理家事,自己不好插嘴,一時間都安靜下來,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平宗瞧了他們一遍,吩咐其中一個:“獨孤將軍,宮中戍衛一直是你負責。看好門,各宮人等都看管好,等待處置。”

獨孤將軍領命,忍了忍還是問道:“那世子如何處置?”

這一句問到了傷口上,平宗突然發怒:“鎖拿了關入內府監牢,交給有司處置!”言罷一甩手快步離去。

楚勒一直快到宮苑門口才追上平宗。彼時他正望著被大雪覆蓋的一片空地出神。楚勒將他的裘氅帶了出來,送到他手邊,平宗卻並沒有去接。良久才沉沉地問:“還記得這裏嗎?”

至正二年的春天,平宗親手為小皇帝和平若打造了兩張他們倆能拉開的小弓,將他們帶到這片空地來。春天時百花綻放,楊柳樓台與綠蔭掩映,平宗命人做了兩個飛隼樣的紙鳶高高飛起,手把手教那兩個孩子如何才能射中飛隼而不傷其羽翼。當時楚勒就隨侍在他們身邊,為兩個孩子做示範。他當然記得。

“這裏離宮苑門這麽近,日日都要經過,自然記得。”他避重就輕地回答,知道平宗心裏在想什麽,又說:“將軍,世子年紀尚小,受了奸人蠱惑一時糊塗做下這等事情……”

“糊塗?!”平宗冷笑一聲,打斷他,“楚勒,你是看著他長大的,他什麽時候糊塗過?不要替他開脫了,這事兒你怎麽想,說說吧。”

“這……”楚勒看著他的麵色,斟酌地說:“將軍長途跋涉剛剛回來,此時最要緊的是好好休息。眼下局勢都已經大定,量那些魑魅魍魎此時也翻不出大浪來,將軍不妨將這些事兒都放一放,身體要緊啊。”

“臥榻之畔已經是虎狼成群,你讓我如何閉得了眼?”平宗跺了跺腳,將腳麵積雪跺掉,再開口時已經不複之前的憤怒,語氣深沉而鎮定:“你去給我拿一個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