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_第九章 怎堪人煙寒橘柚 中
延慶殿內外三層,最外麵是廊,廊下依製有九名侍衛執戟守衛,皇帝近身的內侍高賢匆匆從裏麵出來,衝在殿外恭立的平宗躬身行禮,“陛下請晉王進來。”
平宗點了點頭,一絲不苟地謝過旨後,跟在高賢身後向裏走。當日平宗護送平宸重返龍城登基繼承帝位,自己也成為攝政王,在總攬軍政大權之餘,自然也不會疏忽對內廷的掌握。高賢本是他帳下得用的內侍,也是信得過的心腹,這才安置在了延慶宮近身服侍皇帝。高賢自然不敢在他麵前放肆,連忙側身引臂相讓:“晉王先請。”
平宗也不再推辭,卻放緩了腳步問:“我不在這些日子,陛下可好?”
“殿下行前囑托崔大人教導陛下讀書,陛下不敢一日鬆懈,日日勤學,除了講解四書之外,每日師徒對談一個時辰。崔大人對陛下的學業十分滿意。”高賢聲音細碎,一路跟著平宗,在他身邊竊竊地匯報。
“除了讀漢人的書,騎射武藝也不可荒廢。”平宗對高賢所說還是滿意的,麵上卻不動聲色。
“陛下每日下午都要去北苑練習騎射和近身搏鬥。”
“哦?”平宗站住,目光從高賢麵上掃過,問:“陪他練習的都有什麽人?”
“有宮中的侍衛,也有賀蘭部崇執將軍的手下。”
崇執是賀蘭王妃的弟弟,平若的舅舅。聽他這麽說,平宗忍不住微笑了一下,問:“阿若呢?沒有陪陛下練習嗎?”
高賢心裏一直緊繃著的弦到這個時候才略微鬆了些:“世子身上有晉王您的重托,平日公務繁忙,沒有多少時間來陪陛下練習。”
平宗皺眉:“不過是讓他將每日下麵各部的公文總結摘抄傳個信,哪裏就公務繁忙了?不過借口荒廢學業罷了。”
“這倒不是。”高賢仍舊耐心地微笑著,絮絮地說:“世子倒是從不敢耽誤崔大人的課。他常常跟崔大人討論治國方略,這也是遵從晉王您的吩咐。”
兩人一路說著,已經進了內殿。殿內被隔出了裏外兩間,裏麵是皇帝的禦榻,外麵是皇帝日常起居的地方。平宗見分隔空間用的屏風裏麵燈火輝煌,外麵卻連一個隨侍的內侍都沒有,知道平宸一定在裏麵,正要往前走,衣袖突然被高賢捉住。
高賢盯著他的眼睛,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陛下請晉王入內室相談。”這本是句廢話,平宗本來就打算進去。被他這樣攔了一攔,不由詫異至極,低頭看著高賢死死拽著自己衣袖的手,斟酌了片刻,問道:“楚勒在宮外等候,你有話要對他說嗎?”
高賢垂下眼皮一言不發。
平宗想了一下,從腰間蹀躞帶上解下一個象牙牌遞給他:“這件賞你了,去吧。”
高賢立即接過,道了聲謝轉身走了。
平宗又在屏風外站了片刻,才繞了進去。
裏間平宸單腳跳著衝他過來,老遠便喊:“阿兄,你總算回來了。”
平宗趕緊拜倒行禮:“拜見陛下。未經召喚擅自入宮,請陛下恕罪。”
少年跳到平宗麵前,滿臉喜色地兩手在平宗雙臂上一扶,本意是要將平宗扶起來。不料他自己一條腿不方便,一彎腰就失去平衡,整個人向下跌倒,幸虧平宗反應敏捷,雙手一托,穩穩撐住平宸,不讓他摔倒。
平宗朝平宸身後望去,見平若在一旁立著,不滿地低聲嗬斥:“還不過來扶著陛下,傻愣著幹什麽?”
“不妨不妨。阿兄別罵阿若,是朕禁止他攙扶的。不過就是一點兒小傷,弄得像是廢了整個人就掃興了。”平宸連忙替平若擋了平宗的怒視,伸手讓早就在一旁戰戰兢兢的內侍攙扶著自己往榻邊走去:“阿兄一路辛苦了。吃過飯了嗎?朕讓人給你留了半個羊腿,你吃點兒吧。”
殿中四壁皆燃有蠟燭,將偌大啟賢殿照得明晃晃如同白晝。平宗借著光飛快地掃視了兩個少年一眼,見他們神色繃得緊緊的,卻麵上都帶著笑,便也笑道:“也好,這一路也沒有吃過東西。”
平宸於是命人抬上一張小幾來,幾上放有酒肉。龍城風俗胡漢雜糅,衣食住行都頗受南風影響,皇室中平宸平若這一代年齡相仿的子弟漢化已經很深,平日裏除了還保留打獵的傳統外,衣錦著鮮,吟詩作對,書畫金石上的愛好,都跟南方的士族子弟差不大多,唯獨飲食上還保留很濃的胡風。丁零人不吃牛肉,主食慣來都是羊肉為主,端上來這半截烤羊腿就是地地道道草原風味,不但如此,食盤旁沒有筷子,隻有一把匕首,以刀割肉吃,也是純正的草原習俗。
平宗盤腿坐在幾後,抬頭向平宸望了一眼,見那少年皇帝正目光灼灼望著自己,一旁的平若雖然眼觀鼻鼻觀心地垂眸不語,兩隻手在身側卻緊緊捏住了衣裳。平宗想了想,自己動手斟了一壺酒,向皇帝略舉了舉,告了一聲罪,笑道:“多謝陛下賜酒肉,臣就不敬了。”
平宸笑道:“你快吃,吃完跟朕好好說說這次出去的見聞。”
平宗失笑,喝了一口酒放下說:“邊境巡防,又不是遊山玩水,哪兒有什麽好玩的見聞。”
平宸歎息:“隻要能出得了龍城,便是讓朕賣力氣養馬也是好玩的。”
“陛下少年心性,到底貪玩。賣力氣養馬倒也不必,等開春了,臣可以陪陛下去北邊行獵。”平宗眼中帶笑,說到這裏突然想起來,朝皇帝的腳上看了一眼,“隻是陛下這腿……”
“不礙事,到時候定然就好了。”平宸笑嘻嘻地將這個話題抹過,催促平宗:“阿兄怎麽不吃肉?”
“這……”平宗見問,心裏估算了一番,點點頭笑道:“這次出去也是代陛下勞軍,禦賜的酒肉吃過不少……”說到這裏他抬起頭看了少年皇帝一眼,目光炯炯,在旁人看來幾乎就是身為攝政王狂妄藐視皇帝的罪證。平宸在這樣的目光下竟然從額角留下一滴汗來。
平宗這才垂下眼皮,遮住自己鋒芒畢露的目光,笑道:“但陛下賜晡,臣不敢辜負……”他唇邊笑意未消,又飛快地瞥了皇帝一眼。平宸仿佛被他這一眼釘住,本來伸手去拿麵前茶碗的手頓在了半路,動彈不得。
平宗已經伸手拿起那個匕首。
燭光突然晃動了一下,映得匕首寒光閃爍,刺得人不由自主眯起眼來。
平宸身邊有人大喊:“凶器,陛下小心!”
這一聲如銀瓶乍裂,撕碎了殿中密不透風的平靜,一股冷風衝破門扉,直入中殿。平宗心中一沉,握住匕首的手緊了緊。他抬眼望著發聲的人,那是他的嫡親長子平若。平宗眼中一片驚痛。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隻除了他。
平宸回過神來,伸手要去推平若,但已經來不及了。平若將拿茶碗重重砸在地上,摔得粉碎,發出的響聲將所有人的心神都震得顫了兩顫。
被夜裏寒風裹挾的雜亂的腳步聲幾乎立即就從外麵湧了進來,殿中蠟燭風雨飄搖地搖晃起來,屏風被撞得倒在了地上,發出巨大的嘈雜聲,三十多個內侍在高賢的帶領下衝了進來,刀光霍霍,刺痛了人的眼。
平宗從震驚中回神,看了看手裏握著的匕首,再望向摔了茶碗後死死擋在皇帝身前的平若,站起來一腳踢翻矮幾,一個跨步上來就要揪住他衣襟:“是你?!”
皇帝高喝:“還不將逆臣拿下!”
內侍們得到指令,嘩得一聲湧上去將平宗團團圍在中央,二十多把刀明晃晃指著他。平若趁機脫身,閃身躲到平宸身後。幾十號人,行動間除了鞋底磨在地板上的簌簌聲外,毫無雜音,動作整齊劃一,各有所司,顯見是經過熟練的。
平宗抬頭逼視著皇帝冷笑:“陛下的好計謀!”他一邊說著,突然向前踏上一步。執刀內侍們嘩啦啦地被他逼著連連後退,整個包圍圈都隨著他的步伐向皇帝的方向移動。皇帝已經退無可退,再次喝道:“快動手,格殺勿論!”
平若驚得大喊起來:“不要傷他性命!陛下,你答應過我的!別傷他性命!高貂璫,高貂璫,你手下留情!”
平宗冷笑連連,突然抬起雙臂,右手猶握著匕首,驚得右邊的內侍尖叫一聲,揮刀閉著眼就砍過來。一群人中,隻要有了帶頭的,餘者會立即追隨,眾內侍見有人揮刀,便也跟著一起動手。不料就在此時,平宗突然又向前衝了兩步,手中匕首快如閃電,飛快幾個起落,擋在他麵前的幾個內侍人人捂著眼睛慘叫起來,七八顆眼珠滾落一地。
平宗腳下鑲硨磲寶石的牛皮靴毫不留情一腳踩爛了兩顆眼珠,趁著眾人驚呆發怔,已經衝出了包圍圈,伸手就將平宸捉到了自己麵前,右手疾揮,那柄已經毀了好幾個人眼睛的匕首向著少年皇帝的眼睛刺過去。
尖叫驚呼聲四下裏響起,平若撲過去抱住父親的胳膊:“父王!別!”
平宗怒視他一眼,抬腳將他踢翻:“滾開!”如此說著,匕首卻因為平若這一下偏了準頭擦著皇帝的臉滑了出去。平宗再刺,平若從地上翻起來,兩隻手死死握住匕首的刀刃,大喊:“父王,你真想做逆臣麽?!”
這匕首是皇帝和平若兩人備下給平宗下套用的,看著寒光閃閃,卻並不如何鋒利。但平若情急之下死死握住鋒刃,雙手已經是鮮血橫流。皇帝平宸被製住,內侍們不敢有所動作,他知道這一招險棋已經敗了,閉目長歎一聲,“阿兄,此事是我一手策劃,與旁人無關,希望你不要累及旁人。”言罷突然抬手將袖子上綴著的一顆珠子咬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