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蒹葭伊人_第四十二回 眾裏尋她 (一)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辛棄疾《青玉案 元宵》
夜,寂靜無聲,梁九功候在帳外,麵色蒼白。魏珠站在梁九功身後,垂目低瞥,神色慌亂。小柳歪了歪花盆鞋,怯怯瞅著身旁的主子,撅了撅嘴,低聲勸道:“主子,要不我們先回去吧,您都等了快兩個時辰,這……如何挨得住?”
成韻瞪了眼侍婢,強抑忿意,輕輕蹬了蹬腿,緩了緩腿腳,刻意揚了揚嗓子訓道:“我都挨得了,你們做奴才的就挨不了?劉聲芳好大膽子,哼……宣他看診,竟多番推辭。皇上真病了……真在帳裏嗎?若是……豈會讓我等這麽久?梁總管,你說對嗎?”
抿唇一笑,梁九功拱手恭順說道:“成嬪娘娘說的是……隻是,皇上睡下了,還是請娘娘先回吧。”
下顎微揚,垂瞼凝了眼梁九功,嘴角浮過一絲冷笑,成韻淡淡說道:“沒事,皇上未用點心就睡下了,肯定會醒來的,我就這兒等著。”
麵色一沉,梁九功直了直脊梁,漠然望著前方,少頃,朝魏珠瞥了一眼。魏珠會意,弓腰低聲道:“師傅……我肚子不舒服,去去就回。”梁九功點頭,魏珠朝成韻拱了拱手,便要碎步退下。
“站住——”尖聲喝止,成韻踱了踱步子,湊近魏珠,低聲道,“我幾時允你退下的?”扭頭瞪了眼梁九功,道:“梁總管應該知道,祖製不可違,皇上是不能離開圍場的,出了圍場,若遇到刺客,該如何是好?區區賤婢,既已點燈超度,還能怎樣?”
梁九功迎著幽冷眸光,順了順麵容,微微頷首,道:“娘娘教訓的是……”
“誰說朕違了祖製?”冷冷一語飄然而至。成韻愣了愣,扭頭瞅見福全陪著玄燁正漫步踱來,抿了抿唇,盈盈行禮,解釋道:“臣妾聽說皇上抱恙,著急……又見不到皇上,所以……”
玄青便服襯得麵色愈發清零,雙眸血絲滿布,盡是倦意,劍眉微蹙,盡是不悅,玄燁瞥了眼成韻,冷冷道:“即便朕出了圍場又如何?還輪不到你來管製朕。”
“皇上——”雙眸泛著淚光,成韻抿唇,委屈喚道。
福全跟在身後,甚感尷尬,擠出一絲笑意,道:“成嬪娘娘也是關心皇上……一時情急才言語有失。”成韻捎了眼感激,複又可憐巴巴地凝著玄燁。
淡淡掃了一眼,眸光幽冷,眉目間透著一絲慍怒,聲線低沉卻分外清晰,玄燁說道:“飛揚跋扈、出言不遜已是德行有失,對……已故之人……言辭刻薄,可見毫無良善之心。”冷冷瞅了一眼,便轉身離去。
福全更感難堪,稍稍朝成韻點了點頭,碎步緊隨入了帳,旋即扯開話題道:“烏特巴拉想探望皇上,說有事相商,皇上明日可有空召見?”
玄燁坐在軟榻上,眸光暗沉,半晌沉默不語。福全垂目,拱了拱手,道:“要不……明日臣和索綽羅去找?或是……”
抬手一比,玄燁稍稍抬眸,淡淡道:“傳烏特巴拉明日一早覲見……召隆科多作陪。”福全微微頷首,頓了頓,抿抿唇,低聲道:“芝蘭姑娘的事……生死有命,皇上……千萬別過於憂心。”
別目瞥了眼帳簾,眸光清冷,仿若不曾聽見福全所言,語氣甚是平淡,玄燁問道:“容若何時能到?”
“日夜兼程,後日想來差不多。”
微微點頭,玄燁凝了眼福全,嘴角浮起一絲倦怠笑意,輕輕拂了拂手。福全會意,拱手退下。
芝蘭呆呆臥在榻上,夜不成寐,右臂不時發麻,刺痛驅得觸覺格外靈敏,掌心裏的鷲鷹玉佩,溫潤中透著一絲冰冷。屏風後聽到的那句,分明耳熟,難道竟會是他……不會……心頭苦笑,便是到了今日,還不懂心死嗎?那席戮心狠話,至今響徹耳際,芝蘭摁了摁心口,從今往後那人隻是主子,隻是主子。
攤開手掌凝著玉佩,深吸一氣,心頭又是苦笑,為一句許諾,為一個玉佩,居然甘願自投羅網、以命相搏,何等愚不可及。唯是,不如此還能怎樣?今生已盡,再無希冀……千裏尋兄同樣愚不可及,如和羅理所言,更是毫無意義。尋到哥哥送還故裏,此後,唯有隱姓埋名,終生不得再見家人。若尋不到哥哥,一切更是徒勞無益。那才是生不如死……
送信尚存一絲希冀……唯是兜兜轉轉,終究逃不出他的掌心。和羅理的許諾,若無他的應允,一切都隻是空談。他……絕決至此,又怎會遂阿瑪的心願……好在,這是博爾濟吉特氏的許諾,今生不行,尚有來世……握住玉佩緊了緊,嘴角浮起一絲笑意,芝蘭緩緩闔目。
“醒醒……芝蘭姑娘……”賽罕輕輕晃著芝蘭的手腕,喚道,“少汗在帳外等著姑娘。”
東方一片鐵青,和羅理背手站在帳外,那抹身影黯淡、悲涼。芝蘭杵在帳簾口,默默望著天際。
“若是現在後悔,還來得及……我不怪你。”和羅理不曾扭頭,不曾回眸,仿若自言自語。
“我既已答應,便不會後悔。隻望……少汗……信守承諾,家書……我留給少汗,以便……他日尋找我的家人。”烏眸籠在黎明前的鐵青淡霧裏,寂寥清零,芝蘭淡淡說道,“我隻是信使,隻能保證把信送到。少汗能否如願……”
“這是當然……”和羅理轉身截語,“不管此番能否獲賜牧地,我都信守諾言。”
嘴角浮現一絲笑意,芝蘭微微點頭,道:“我也必定送到……以孔明燈為號,燈亮則是送到了。”
不由一怔,和羅理尷尬笑笑,道:“不必了,我信得過你,圍場點燈,談何容易。無論此行成敗如何,我說過的,一定辦到。”
星光尚未褪盡,曦光嶄露端倪,東方鐵青雲幕似緩緩拉開,草天一線邊陲之地,暈得斑斑駁駁,天幕盡頭浮現淡淡鉛色,由厚漸薄,由濃轉淡,由圓散開,縹緲遊離……
“看……”和羅理指指東邊,動容說道,“草原的日出是最美的。”
一瞬,雲幕似被唰地扯開,鉛色天際染上一抹橘黃,由黃轉紅,由紅轉粉,似披上一襲霓幬,東西南北,由遠而近,燃起一簇火,頃刻,點燃了整個草原天空,一輪紅日呼之欲出……
粉紅霞光淡染雙頰,嘴角笑靨微揚,芝蘭凝望東方,複又瞥了眼和羅理,清然說道:“少汗是怕……這是我最後的黎明,所以才讓賽罕叫醒我。”
一瞬愕然,嘴角微微扯了扯,和羅理微微垂瞼,心底按捺的愧疚愈湧愈烈,自己曉之以理,賽罕動之以情,一切皆在自己掌握之中,權術竟用於算計一個女子,何等卑劣。
“少汗無需介懷。我是自願的……”芝蘭振了振,眉目都似含笑,道,“少汗有所不知,辛者庫罪籍是句魔咒。我以前不懂……為何阿瑪處心積慮想抬旗,如今我漸漸有些懂了。罪籍……等於一無所有,連心……都不配有。這樣的人生……有何意義?哥哥為這個,丟了性命。阿瑪為這個,鑽營了一輩子。我……也該做點什麽。”
緩緩抬眸,烏瞳似蒙上一層輕霧,和羅理輕歎一聲,道:“姑娘如此心灰,可是因為……富察?”
眸光一閃,瞬息黯淡,芝蘭急急別目,凝著東方,沉默不語,唯是搖了搖頭。
和羅理尷尬地別過頭去,輕聲道:“你昏迷的時候,不時念叨這個名字。我想……他對姑娘肯定很重要。”
“不……”芝蘭淺淡一笑,道,“世上從無此人。我冒險送信,隻為給覺禪家留個盼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