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蒹葭伊人_第四十一回 歡笑成塵(下)(二)
不由憶及那夜湖邊一閃而熄的火光,芝蘭定了定神,試探問道:“你們夜夜都伏在湖那頭,圍獵頭一天你們就在?”
和羅理不由一怔,眸光忽閃,愕然地凝了眼芝蘭,頃刻,順了順容顏,道:“紮布莽撞,竟不留意點了火折子,還好熄得快,否則……連姑娘都見到了,哪裏還瞞得住侍衛。”
咬了咬唇,芝蘭垂目,緊了緊抓住馬鞍的雙手,低聲道:“雖然你們救了我,可……我不會給你們領路,我有要事在身,耽誤不起。況且……我勸你們……趁早打消溜進圍場的心思,圍場守衛森嚴,你們根本見不到他。”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和羅理住步,扭頭凝著芝蘭,篤定說道,“姑娘何嚐不是如此?明知出逃是死罪,為了至親鋌而走險。我也是如此!”
愣愣盯著那對烏眸,芝蘭被噎得說不出話來,臉頰透著餘毒的潮紅,又加染一抹緋紅,襯在落日餘暉下竟是別樣嬌俏。和羅理不由亮了亮眸子,少頃,急急別目,瞥了眼遠處清風掀起的綠浪,接著道:“紮布說得不對,你絕不是逃兵,卻是……值得欽佩之人。”
掃了眼和羅理,心底已些許淩亂,芝蘭低聲道:“無論如何……我不會給你們指路。圍場固若金湯,你們進不去,也見不著他,隻會遭來殺身之禍。雖然我不知……你所說的要事……是何事,但……非得親自麵聖不可嗎?他們既叫你少汗,看來你定是身份尊貴,若是如此……大可捎書通過衙門呈給皇上,犯不著以身犯險。”
“你怎知我沒試過?”眸光透過一絲幽暗,和羅理冷冷道,“清廷忙於平定三藩,衙門趨吉避害,如何會幫我遞呈?”
“三藩平定指日可待,少汗大可再等等。”芝蘭迎過那縷眸光,淡淡勸道。
“那姑娘為何不等?我原是不想說……”和羅理抿了抿唇,盯著那對灼灼美目,清然說道,“你哥哥……看來是凶多吉少,這個……姑娘如何不懂?不過自欺欺人罷了。三藩戰地硝煙四起,離這兒何止千裏,姑娘孤身一人何時才能走到?若是給你哥哥收屍,更是大可不必。士兵上得沙場,便早將生死置之度外,區區皮囊算得了什麽?姑娘可曾聽過藏地的天葬?”
“你……”被戳到痛處,眸生氤氳,嗓際咽了咽,芝蘭垂首低眉,凝著馬頸的鬃毛,淚吧嗒吧滴落。
和羅理不由住步,略顯愧意地望了一眼,瞬即別目,繼續牽著馬前行,低聲道:“我不會逼你……隻是,你仔細想想,便知……你所說的要事,毫無意義。”不知不覺間,已回到營帳,羅布桑趕緊上前接過和羅理手中的韁繩。
草草填飽肚子,芝蘭木木地斜倚睡塌,和羅理的一席話響徹耳際,心亂如麻。他說的,自己如何不懂?隻是,哥哥二旬有餘仍孑然一身,征戰多年隻為戰功,不是為個人榮辱,隻為覺禪二字。如今……兩行清淚順著臉頰滑落,與其說此次出逃是為營救哥哥,倒不如說……是為救自己於無邊無涯的愧疚。一闔眼,耳畔便會響起阿瑪的話,“學學你哥哥……你要對得起你的姓氏”,若是自己當初聽信阿瑪所言,攀龍附鳳也好,委曲求全也罷,隻要抬旗有望,哥哥何至落到如斯田地。雖不曾悔,卻愧疚難耐,生則救人,死……則拾骨,這或許是自己唯一能為哥哥做的,唯一能為覺禪二字做的……
許是怕芝蘭再逃跑,賽罕寸步不離地守在帳內,不時偷瞄。掌燈時分,蒙醫登門替芝蘭拔罐穿刺。纏繞右臂的竟是婉兒姐姐當日所贈的帕子,鬆下帕子,一片青紫腫脹,芝蘭不由別目。賽罕掌燈湊近,蒙醫皺了皺眉,捏起三棱針密密淺刺傷口,錐心刺痛,芝蘭不由咬牙,手臂微顫,刺痛未消,手臂又是猛然一吸的痛楚。清了清汙血餘毒,敷上一層草藥,包紮妥當,蒙醫起身離帳。
芝蘭依稀聽見和羅理與蒙醫在帳外低語,不由蹙眉,救命之恩本不該不報,唯是這三人企圖不明,不可輕信。突地,帳外小陣喧囂,賽罕警惕起身,扭頭瞟了眼芝蘭,捎了眼警告。和羅理主仆三人皆入了帳。和羅理與賽罕耳語兩句,賽罕急急挑簾出帳。
掃了眼芝蘭,一瞬遲疑,和羅理奔至榻前,扯著芝蘭左腕便往屏風後拽,紮布二人亦躲至屏風後。
芝蘭掙紮,剛欲出聲。眸光一閃,和羅理急忙捂住芝蘭的嘴。紮布鼓了鼓腮幫,抽出匕首抵在芝蘭腰際,麵色冷峻。芝蘭唯有噤聲,怒目淡掃主仆三人。和羅理瞅了眼芝蘭,並不理會,瞬即,又貼耳偷聽帳外。
賽罕出帳,瞅見十幾匹駿馬朝營帳奔來,定睛一望,應是清兵。索綽羅扯住韁繩,迅速下馬,朝賽罕拱了拱手,用蒙語道了聲“賽拜努”以示問好,隨即問道:“姑娘,可曾見過一位滿族姑娘,穿淡綠色旗裙?大概……”
身後著玄青便服的侍衛,端坐馬鞍上,截語道:“及笄之年,和姑娘差不多高矮,梳兩把髻,明眸皓齒,膚色白皙,笑起來……有一對酒窩……”
芝蘭聽得分明,這聲音……不由一怔,旋即掙了掙手腕,隻覺腕子被鉗得生疼,腰際的刀尖頂了頂,一瞬似嵌進袍子裏。和羅理瞪了眼紮布,紮布悻悻地鬆了鬆匕首……
嘴角浮起一絲笑意,賽罕盈盈行禮,從容不迫地答道:“我和丈夫遊牧至此,已有數日,不曾見過這位姑娘。”
索綽羅朝玄青侍衛望了一眼,拱手謝了謝,騰地上馬,揚聲令道:“走——”
馬蹄聲淹沒在勁草呼呼聲中,漸逝漸遠。待賽罕挑簾入帳,和羅理才鬆開手來,捎了眼歉意,低聲說道:“一時情急,冒犯了姑娘,還請姑娘見諒。”
芝蘭握著手腕,輕輕旋了旋,低頭不語,若有所思地迷失在方才那似曾相識的聲音裏。見芝蘭不言不語,和羅理麵露難色,解嘲般笑笑,遲疑片刻便領著隨從出了帳。
賽罕不時偷瞄芝蘭,幾度啟唇又咽下,終是耐不住踱至塌前,靠著芝蘭坐下,似自言自語般叨道:“少汗對姑娘有恩,姑娘怎能不報?少汗此行,關乎和碩特部全族人的性命,姑娘……怎忍冷眼旁觀?”愕然抬眸,芝蘭凝了眼賽罕,垂目不語。
賽罕抿了抿唇,雙眸蒙著淚花,動容說道:“少汗是和碩特部首領顧實汗的嫡孫。我們原本遊牧在天山北路的藏地,過著自由自在的日子。兩年前,葛爾丹篡奪了準格爾部的汗位,為擴充牧地,廝殺掠奪,肆意殺戮我們的族人。無力抗衡葛爾丹鐵騎,少汗唯有領著族人,遠走天山一路向東,一心投奔清廷。不料……清廷無心接納我們。”
抹了抹淚,吸了口氣,遲疑一瞬,賽罕起身跪下,懇切求道:“少汗此行是向清朝皇帝求賜牧地的。沒有清廷庇護,我們會被趕回天山,那……必死無疑。姑娘,我求求你,看在你們薩滿神靈份上,救救我們的族人。”
“唉……你先起來……”芝蘭急忙伸手去攙賽罕。賽罕埋首,執意不起。
咬了咬唇,垂瞼凝著跪地之人,芝蘭不由輕歎,道:“我不過是個出逃的宮女,即便有心,也是無力。況且,皇上豈是人人見得到的?即便你們的少汗混進了圍場,恐怕見不得皇上,已被當作刺客拿下。”
賽罕含淚抬眸,反手揪住芝蘭的手腕,淒淒求道:“少汗說……姑娘幫得到我們,那姑娘就一定能。”
“我……”凝著賽罕,芝蘭不由憶起,當日在浣衣局耳房,窮途末路之際對萍兒的苦苦哀求,心頭一軟,雙眸染著霧氣,微微點頭,道,“不一定能幫得上……盡管一試吧……”賽罕不由破涕為笑。
順著賽罕所指,芝蘭瞅見,篝火一側,和羅理倚坐巨石,癡癡地凝著西麵,冷峻麵龐蒙上朦朧月光,愈顯寥寂。踱步走近,芝蘭合手,順著和羅理的目光,望了望西方,唯見一片漆黑夜幕。
和羅理扭頭,微微一笑,道:“你怎會改變主意的?”
抿了抿唇,嘴角浮起一絲落寞笑意,芝蘭淡淡說道:“同是天涯淪落人,你有你的族人,我有我的姓氏。你們的苦痛,我……能懂。所以,我想幫你們……可是,給你們指路卻不是在幫你們,因為……那是條不歸路。”
笑意更甚,和羅理微微點頭,火光映在黝黑臉頰上,透著一股子堅毅,道:“剛才勸你打消念頭時……我自己也想通了。你說的沒錯……三藩未平,清廷無暇西顧,不會為了我們區區一部,與準格爾為難,腹背受敵。我們唯有等……”
眸光一亮,芝蘭微微頷首,含笑說道:“少汗想通了便好。”
“不——”和羅理斂笑,起身踱近,眼神篤定,低聲道,“雖是等,我們卻不能守株待兔。向清廷請降,絕非一朝一夕之事,這個我明白。但……至少,我們得向清朝皇帝表明心跡。”
笑一瞬僵在臉上,芝蘭稍稍退了一步,別目瞟了眼遠方,道:“少汗若一意孤行,非得入圍場,恐怕……還是條死路。”
和羅理湊近一步,定定說道:“這個我明白,所以……我不想硬闖,隻想找個信使。”
愕然抬眸,芝蘭凝望和羅理,咽了咽,搖搖頭,道:“少汗明知宮女出逃是死罪,我即便想幫你們,即便打消念頭,不去西南戰地……也不會傻到複回圍場,替少汗送信,丟了性命。”
眸光閃過一絲不忍,和羅理振了振,雙眸一沉,低聲說道:“姑娘絕非貪生怕死之人。此行九死一生,所以……我不會勉強你。但……若是姑娘願意,我自然不會虧待姑娘。你想要什麽,盡管開口。”
狐疑地望了眼和羅理,芝蘭垂目,淡淡說道:“少汗有所不知,宮闈有成千的宮人,能見到聖駕的沒有幾個。”
“哼……”和羅理輕笑,從腰際一側扯下匕首,遞至芝蘭眼前,道,“若賽罕不曾給我這個,我斷不會請姑娘送信。既能拿到侍衛統領佟佳的佩刀,姑娘若是有心,絕對能辦到。”
芝蘭不禁朝篝火踱近一步,唯望灼灼火光掩住麵色的一瞬蒼白,半晌,心頭一悸一緊,遲遲回道:“若可以,我隻想要回哥哥的性命。但……人死如燈滅……”
抬眸凝著和羅理,兩汪秋水瞬起一絲漣漪,頃刻黯淡,嘴角浮起一絲清淡笑意,芝蘭唏噓:“我想圓哥哥的心願,恐怕……尊貴如少汗,也辦不到……”
“什麽?盡管說來……”和羅理急急追問。
“少汗可聽過……抬旗?”芝蘭別目,瞅著靈動跳躍的火苗,淚悄然滑落,輕若無聲說道,“我的哥哥……去戰場不是為揚名立萬,不是為榮華富貴……隻為抬旗。這個……是他唯一的心願。為此,哥哥能以命相搏,我……也可以。隻是……少汗辦不到。”
和羅理深吸一氣,揚聲篤定回道:“好!我一定辦到。”芝蘭詫然,不及拭淚,凝視和羅理,唯見炯炯雙目毅然,透著不容置疑的堅定。
猶豫一瞬,和羅理揚手解開領口,扯下脖子上係掛之物,蹭地遞給芝蘭,定定說道:“這是我的祖父顧實汗之物,是和碩特部王者的象征。我送給姑娘,以作信物。姑娘想要的,我……和羅理……現在辦不到,但有生之年,當竭力辦到。若是……我辦不到,我的子孫後裔當銘記今日的許諾。這是成吉思汗後裔,博爾濟吉特氏給姑娘的承諾。”
和羅理掌心的鷲鷹玉佩浮光躍金,透著毋庸置疑的王者霸氣,芝蘭凝了眼玉佩又望了眼和羅理,心頭隱隱浮起一絲希冀,抬旗是阿瑪和哥哥平生夙願,可自己做不到卑身屈體、攀龍附鳳,那這可能是最後的希冀,哪怕隻是一句承諾……振了振,緩緩伸手,木木接過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