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_第十三節

去的時候,左腳掉進汙水溝;回來的時候,右腳掉進汙水溝。按物理學原則,這下平衡了,一雙腳都是髒的。鞋子外麵髒了倒沒有什麽,最難受的是,鞋子裏麵也鑽進了汙泥。走路的時候,腳沾著鞋子裏麵的泥巴,發出咕咕的響聲。肚子飽了不唱歌了,這下就輪到腳板唱歌了。一路咕咕咕地走回工廠,到了宿舍,我就提了桶去洗澡,當然順便也得清理一下髒兮兮的鞋子。這是我唯一的一雙鞋子,明天還得穿著它去上班呢。

今天比昨天的運氣好,衝涼的時候,還有熱水。接了滿滿一桶熱水,洗了個頭,又美滋滋地把身上的汗漬洗了一遍,晾完衣服,就回宿舍去了。跳汙水溝的事情,那是我的英雄之舉,所謂英雄之舉,當然是多年以後拿來在小輩人麵前炫耀的,我也懶得和同事們提起。宿舍裏麵依舊是幾十號人,圍著鴿子籠海闊天空地閑聊。這間隻有幾十號人的工廠,也就和以前學校裏麵一個班級的人數差不多,所以一天的時間,足夠認識很多人了。自然,我又比昨天合群了一點。

宿舍裏麵的工友,在上班時間也向老工人打聽到了一些工廠的情況。據說工廠的情況很糟糕,所謂的訂單會源源不斷地過來,工廠以後都會忙不過來,那是老板們的假想。去年的這個時候,老板也是這樣對工人說的。可是老工人卻沒有看到工廠生機勃勃的景象。這個時候,我插了一句話:“那些老工人也是的,居然會在這樣的工廠呆一年時間不走?”另一個人回答我:“你想走,以為容易呀,工廠壓著你的身份證,就算你把身份證拿了出來,你身上沒有錢,你能走到哪裏去?估計走不出這個工業區,就是在這附近走來走去。”另一個工友接著說:“這間工廠,工資超低。你們想啊,基本工資是八塊錢一天,也就是一塊錢一個小時。這還得上足了八個小時才有八塊,沒有上足,如數扣下來,除了八塊錢一天,就再沒有其他的補貼了。而且每個月還扣一百多塊錢的生活費,到頭來還有多少錢?我以前在別的工廠,雖然人家的基本工資也是兩百多塊錢,但是會有全勤獎,績效獎,崗位津貼,加起來差不多有四百塊。而且工廠是包吃住的,不扣一分錢。每個月的保底工資差不多都有四百塊。而且吃的也不會這樣差,每餐都有肉,還有湯,不是大骨湯,就是雞湯。哪像在這裏,吃的和豬食差不多。”聽說居然還有這樣好的工廠,我又忍不住問了一句:“你以前在哪兒上班呀?”她告訴我,她以前在深圳觀瀾。我說,那你還是去深圳吧,比在這兒強多了。她說,她本來準備掙一點錢就回去結婚了,誰知現在卻進了這樣一家工廠。她再也不想在廣東呆了,等男朋友寄了路費給她,就打道回府了。那個時候,聽她講這段話,覺得也隻是普通的一段話了。現在呢,如果有另外一個人同我講類似的一段話,我的心裏一定會發酸。對廣東失望了,就走了,再也不來了。大多數離開廣東的人,不是因為在這裏發了財擰著一箱子錢回去的,而是對廣東失望了,帶著滿身的疲憊離去的。

仔細想想,要從這家工廠出去,還真是一件難事。沒有錢寸步難行。據說,上個月工人的工資,普遍才一百多塊錢。一百多塊錢,在廣東能做什麽?勉強夠付半個月的房租。然後呢,就連吃錢都沒有了,得餓肚子了。肚子都餓著,哪有力氣出去找工作?難怪那些老工人,明知道這兒不是久留之地,但是卻不得不留在這裏。在這裏,雖然住鴿子籠,但是至少不用露宿街頭。在這裏,雖然吃得和豬差不多,但是還可以勉強填一下肚子。在廣東,誰也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麽。就連和我住同一間宿舍的那些工友,她們以前比現在過得好。跳槽出來,肯定是想著找更好的工作,誰知就進了這家黑工廠呢?依舊是談到熄燈的時間,大家才各自睡覺了。

第二天早晨去上班。在車間裏麵坐了好一會兒才開工,據說是在等材料。又來了幾個新人,拉長把彎三極管的人給比我更新的人做了,讓我去焊錫。我還是第一次接觸這個東西。她教了我怎樣操作,然後就走了。我坐的旁邊座位上,也是一個焊錫的女工。看樣子,她也是新手,操作起來笨手笨腳的,不過比我還算強一點。我焊了老半天,也沒有焊出幾個產品,她的麵前卻已有一大堆產品了。不管焊得多還是焊得少,這份工作真不是人做的工作。一隻手拿著燒得發紅的鉻鐵頭,一隻手捏著錫線,對著要焊接的線路板焊上去,錫線遇到強熱,馬上熔化為水,這時迅速拿開鉻鐵,錫水就凝固了。這個過程中,隻見眼前冒出一股錫煙,鼻子裏麵早就鑽入了一股難受的氣味。焊錫的同時,我們也在呼吸工業廢氣。難怪有人說,電子廠真是一個毒氣衝天的地方,說不定哪一天就被毒死在裏麵了。如果你到過廣東,隻要走進工業區,看一看工業區的廠房,哪家工廠的車間外麵,沒有幾條排氣的煙囪,不要以為那些煙囪會真的把所有的氣體從車間裏麵排出去,其實被排到空氣中的氣體,都是被工人們呼吸過一次,卻沒有完全吸入肺裏的殘氣。

我慢悠悠地焊著錫,突然聽見旁邊響起了一陣劈哩啪啦的響聲,同時有一股火星向我這邊衝過來。火星落到我的襯衣上,把我的那件出發時在村口服裝店花三十五塊錢買的襯衣燒了好幾個洞洞。真是太突然了。雖然我不喜歡這件衣服,但是現在,我沒有衣服穿,還得穿著它度過幾天日子呢。拉長很快就過來了。問了一個那個女孩子發生了什麽事情。原來她不小心把鉻鐵頭放到了鐵桌的邊緣,鉻鐵頭碰到桌子,就燃起了火星,一把鉻鐵就此報銷。跟著鉻鐵一起報銷的,還有我的襯衣。被她燒壞了襯衣,我心裏難受死了:明天,我該穿什麽?我罵了她幾句,她像一個小傻瓜一樣,坐在座位上發愣,既不給我說一聲對不起,也不向我發起進攻。這樣的女孩子,和一個木頭人差不多,估計就算是我打上她幾拳,她也放不出半個屁,真是沒勁。這件襯衣讓我著實心疼了好幾天。唉,三十五塊錢呢!

當然,她的這一舉動引起了拉長的注意。準確地說,不是她這個人,而是她焊出來的那一堆產品,拉長看了一下她麵前的產品,皺了皺眉頭。接著,拉長也看了我焊接的產品,估計比她的作品更加糟糕,於是直接給我換了一個工位。三十五塊錢換了一個工位,不用再去吸廢氣了,現在想想,也值得!在新的工作上幹了一會兒活,流水線又停下來了。我還以為又要提前下班了,卻不是。隻見幾個老板,還有穆仁智、八字須都來了,說要給我們召開一個緊急會議。

我還以為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原來是外商來了,要來參觀我們的流水線,糟老頭吩咐我們,一定要好好表現,等下外商來了,一定要埋頭工作,不要像沒有見過世麵的孩子一樣東張西望。胖女人對我們說,雖然我們的工廠沒有工衣,但是大家也要穿整潔一點,讓我們抽幾分鍾時間,去洗手間的大鏡子前,把自己的衣服整理一下。這一點屁事,還要開一個會議,真是囉嗦。過了沒有多久,就見絡腮胡子帶著兩個所謂的外商來了。剛才眾人那個認真的樣子,我還以為是歐美的客戶呢,卻隻見兩個從頭到腳都被白袍包著的人來了,原來隻是兩個阿拉伯人。原來這就是所謂的外商。仔細想想,興宇電子廠的主打產品,也隻是普通的半導體收音機。收音機那玩藝兒,在咱們中國,早就成了過時的老古董了,想想歐美發達國家,更不會用這些老爺級的物件了吧,隻有那些窮阿拉伯人,才把這些破爛玩藝兒當成一件寶貝,而且還非要:MADEINCHINA.(中國製造)。以為中國製造就是名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