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9章 烏雲背後的金絲線
關於愛情死亡和重生的故事。
(一)。
十一月的南方,誰也說不準算是什麽季節。明晃晃的日頭裏突然飄來一場透雨,氣溫在一夜之間便降了十幾度。而隻要雨一停,氣溫很快又回升到二十多度。天氣熱了冷,冷了熱地循環往複,日子一天天在秋季和冬季之間來回拉扯變幻。
這個周末,剛好就是介於秋和冬之間最好的例證。一大早,從窗簾後透過來,讓人滿懷希望的陽光,等人起床後卻又尋不見了。抬頭望見半天厚重的雲彩,確定今天會是個陰天之後,從雲彩後射向地麵的光芒,冷不防照到人眼睛裏,不由得一陣暈旋。
雪兒被來回變幻的天氣搞得迷迷糊糊,加上這些天的人多事雜,弄得她疲於應付。滿世界,她認識的,不認識的,叫得出名字的,隻記得住模樣的,電郵,電話,text, 呼拉拉如雨後的野草一般,交縱錯雜地盤踞了她所有的時間和空間。所有人的問候和寒喧都為他而來。做為他最親近的人,她覺得有必要對他的親友們做出解釋。她向熱心的人們一遍又一遍重複同樣的故事。在別人安慰著她的同時,她需要花費更多的時間來反過來安慰別人。她要打起所有精神讓別人確信,她很好,以後也會一樣如常的生活。
但她覺得累了。因為失眠的緣故,黑夜裏關上燈,她靠在他常坐的皮沙發裏,套上一件他最喜歡的灰色毛衣,用毛衣領子遮住了她的口鼻,呼吸著來自他身上的氣息。白天,窗外的陽光透過窗簾,照到地上牆上書案上。她隨著陽光一寸寸的推移,目光在這個他和她一起生活了三年的房子裏轉動。恍惚間,天花板如同麥浪一樣起伏搖晃。雪兒隻覺得胸腹間如海浪翻騰,腦子裏千軍萬馬馳騁,卻是抓不住完整的一片思緒。她隻要一合上眼就會看見紅色。
在鋪天蓋地的深紅色背景中,他單膝跪地,向她伸出手臂,“把你的手給我,我會牽住它一生一世。”
他在後院裏為她采了一朵玫瑰放在小花瓶裏,下麵附了張紙條,“玫瑰的嬌豔抵不上她萬分之一的美麗。”
他躺在地上,蒼白著臉,任她怎麽搖他,叫他,他卻一動不動。
他在遠處向她招手,用委屈的眼神望著她,“你怎麽讓我等了那麽久? 你怎麽還不來看我?”
現實和夢境,對過去的回憶,對將來的恐懼,彼此糾纏夾雜著,被扔到攪拌機裏高速旋轉之後,攪出來是一杯說不出顏色,粘稠濃重到化不開的東西。一如戶*沉的天氣。她累得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倒在沙發裏,想就此沉沉睡去。既然他不在,她實在沒有再醒過來的理由。
突然響起的電話,像警鍾一樣在空曠的房子裏長鳴不已,將她飄忽而至的睡意統統趕走。裏麵是瓊斯的聲音,“小雪,你好嗎? 還能來嗎? 要不要我去接你?”
她想起今天是個大日子,需要開車去瓊斯郊外的農場。這可能是她能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她必須得去,還不能遲到。可雪兒不認得路,隻能靠著衛星導航儀指點。陌生的路上來往車輛不斷,隔著車窗,模糊了噪音,還是響過她開到最高音量的導航儀。
快開到路口,卻沒聽清機器裏發來的指令。“你剛才說什麽? 到底是不是該在這裏左轉?這上麵 怎麽連個重複鍵盤也沒有。”雪兒低頭撥弄著導航儀,嘟囔著。
雪兒突然看見前麵的卡車在紅綠燈前轉向左,不由自主地扳過方向盤跟著前麵的一輛大卡車向左轉。等開到馬路中間,她隻看見她身邊右側的幾十米處,四條行車道裏的四輛汽車,像生了氣的野獸,正加速向她筆直衝過來。一抬頭,她才猛然意識到,自己慢了一步,剛才左轉的綠燈現在早變成了紅色。
而她已經開到了馬路正中間。來不及倒車或躲閃,無處可逃的她看見四輛並駛過來的車,在太陽照射下反射出來刺眼的光茫。她沒時間做出任何反應,殘餘在身體裏的驚恐本能,使她的眼睛越睜越大,緊盯著四輛急駛過來的汽車,離她越來越近。
慌亂中,她腳踩的不是油門,而是刹車。她和車僵硬地停在原地一動不動,安靜地等待著命運的裁決。兩部車從她身後掠過,一部紅色的跑車如同電影裏的特技那樣,在她眼門前做了一百八十度的急轉彎,扳開了車頭。剩下輛深藍色卡車在離她車擋板一兩米處,晃著車身突然停住。
依然呆在車裏的雪兒,隔著窗玻璃看見對麵車裏司機對她揮著拳頭的怒視和叫罵。雖然身上不癢也不痛,但意識冷靜地告訴她,就在剛才短短的幾秒鍾中之內,她已經從生到死,又從死到生,走了一個來回。
生和死之間,原來一直離得那麽近。
(二)。
“傑克肯定會喜歡這裏。他曾經說過,莊園的好壞,首先要看水。有了河道和池塘,整塊土地才會有生氣。這裏有山有水有樹。”高大的瓊斯揮舞著手臂,正向他身邊的哥們介紹著他新近買來的農莊, 老遠看見雪兒一襲黑裙輕飄飄從草坡那頭過來,小跑著過去迎。
“你來了。”雪兒頭一低,避開對麵注視的眼睛,卻已經被瓊斯一把抱在懷裏了。
這些天一直處在自由落體狀態中的雪兒,突然降落到溫暖而結實的草地上。瓊斯有力的擁抱,讓她想起了一個人。心裏一酸,趁沒人看見,把滑下的淚水用食指抹去。
她的軟弱隻在瓊斯的懷裏延續了一小會兒,她很快抬起頭,禮貌地向瓊斯表示感謝。“謝謝你做的這一切。謝謝你幫我籌劃, 也謝謝你讓傑克來這裏。”
瓊斯不耐煩地打斷了雪兒,“你說什麽呢,傑克是我的兄弟。兄弟,你明白嗎?” 瓊斯右手握緊了拳頭,向自己的心髒部位狠狠砸了幾拳以加重他說話的語氣。
這其中的緣由,雪兒聽傑克簡單提過。沙漠風暴那會兒,傑克和瓊斯同在一個小分隊。去敵後偵察時被村民發現後告密,被對方的正規部隊追著跑。子彈從看得見和看不見的地方飛過來,人越來越少,最後就隻剩下傑克和瓊斯兩個還在跑。等發現瓊斯倒在地上,跑在前麵的傑克又回過頭來,把瓊斯當成美式橄欖球,往手臂下一夾,撒開腿就跑。即使後來傑克自己大腿上也中了一槍,也一直沒把瓊斯放下。為此,傑克得到了一枚‘紫心’勳章。那麽多年過去了,傑克一直把那枚勳章珍藏在他書房的抽屜裏。
“你是知道的,沒有他,我也不會在這裏了。”沉浸在回憶中的瓊斯嘴角一歪,如同受了委屈的孩童快要哭出來的模樣,雪兒趕緊轉開話頭,“你還沒幫我介紹你身邊的朋友呢。”
瓊斯身邊虎背狼腰的身形,如塔如林地站著。有的似乎在哪裏見過,看著眼熟,卻又叫不出名字。傑克喜歡美式足球,一到賽季,總喜歡邀請朋友們來家一邊燒烤一邊喝著啤酒看球賽,很可能是來家裏看球賽時見過。聽他們的介紹,這裏有傑克的高中和大學同學,有他部隊的戰友,也有他在消防隊的同事。雖然個個人高馬大,但他們向雪兒問好,握手,擁抱的時候,都把雪兒當成一碰就碎的瓷人,輕碰輕放地格外小心。
“我常聽傑克提起你。他隻要一開口,就是雪兒雪兒。”
“他一定很愛你,大學裏的傑克可是打定主意一輩子不結婚的。”
這樣的話,讓雪兒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應對。而說這些話的人,往往才開一個頭,又節製地停下來,紅著眼或捂著嘴走開了。
其實,雪兒饒有興趣地想聽他們繼續說下去。聽別人提起自己最愛的人,心裏忍不住會生出親近。雪兒懷疑這些天,自己的記憶出了問題。她正小心地收集一小塊一小塊記憶的碎片,像拚搭puzzle那樣,想一點點拚湊還原出最接近事實的模樣。任何與傑克有關的事,她都願意一遍又一遍重複地聽。她要把任何和他相關的記憶長長久久地存在她的腦子裏。
(三)。
瓊斯新近購置的莊園很大,一眼望不到邊界。屋前的草地上搭建了遮蔭的敞棚,用白色桌布覆蓋的長桌兩旁坐滿了傑克的親朋好友。認識的,不認識的,都主動來向雪兒問候,握手或是擁抱。但從對方躲閃的眼神或是欲言又止的談話裏,雪兒多少能覺出其中的不自在。就好像對自己的問候,是一種不得不完成的某種儀式。雪兒不習慣因為這樣的原因,用這樣的方式,成了舞台上聚光燈下的那個人。 她借機從人群中溜了出來,漫無目的地向遠方走去。
幾日來時停時歇的陣雨把草茵洗滌得翠綠耀眼。草地裏的露珠沾濕了她的鞋麵,一陣清涼透濕了她的腳背。這些天,在現實和回憶之間來回穿梭的雪兒變得反應遲鈍,以至於她白天也像遊在夢裏。也許,某天醒來,一切都能回複到從前的樣子。
這裏有點像傑克向她提過的莊園。白色柵欄邊的青草順著平緩的山坡,無遮無攔一直漫延到天際。遠處一叢叢茂盛蔥鬱樹木的尖頂,差一點就能觸碰到從天上垂下來灰白沉重的雲朵。
傑克從小在舅舅家的牧場裏長大,除了農活放牧,連莊園裏用細石子鋪成的地,房梁上用油氈蓋的屋頂,都是他一手一腳做出來的。農莊裏的活,他什麽都會幹。他說等退休之後,在幾十英畝的土地上,可以種菜,可以釣魚,甚至可以偶爾打打獵,從此兩人和牛馬雞犬一起過著沒有煩惱沒有喧囂的生活。
傑克向雪兒描述的這些場景可能沒法再兌現了,又或許傑克已經提早實現了他的願望,隻不過,他先去的那個世界裏,如今隻有他一個人。
每次找不到傑克的時候,雪兒總會有點無緣由的惶恐。但隻要被他溫暖厚重的手掌實實地握著,雪兒一下子就會安穩自在起來。
兩人之間,經常出現的場景是,嬌小的雪兒,走在高大的傑克的身邊,手牽著手。
“傑克?”
“嗯?”
“沒事,隻想知道你在那裏。”
傑克於是會停下來,給她一個溫柔而長久的注視,然後重重地在雪兒手上捏兩下。
雪兒想,自己對傑克的依戀,開始於傑克的那雙手。傑克和雪兒剛開始約會不久,兩人周末一塊出去逛街。在一個大到讓人暈旋的商城裏,傑克走得快,雪兒走得慢。雪兒對著櫥窗裏的衣服發呆,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突然發現前麵的傑克已經不見了。她一家店一家店地去找,同一段路來來回回繞了好幾圈,委屈得像個迷了路的小孩。
等傑克再次出現在她的視野裏,她就想,這以後,一定不能再跟丟了。傑克一步能邁出老遠,她一路快走地跟在他身後,而她的視線一直沒離開過傑克的手上。
傑克的手指和他的身材一樣健壯,寬大而厚實的手掌半握著。她可以肯定那是一雙有力而溫暖的手。她下意識地做了一件令自己事後也感覺奇怪的事。
她小跑了幾步,趕上傑克之後,伸出自己的小拇指,插入他的手心裏。兩人什麽話也沒說,卻從前後分開走變成了一起並肩前行,而他的掌心再也沒放開過她的小指。
直到後來傑克向雪兒求婚的時候,他才坦白說,他就是從那天起愛上她的。他以前從來沒和誰那樣握過手。當時她交給他的,隻是一根細得不能再細的小指頭,他的腦袋裏卻突然“轟“一下。她的手指被自己牢牢地拽著,眼睛卻低著望向地麵。那該是多麽纖細敏感的小姑娘啊,還小心翼翼藏著自己的驕傲和自尊。他覺得自己需要認真看顧對待身邊的這個女子。
兩人結識一年之後,他問她,“你可以把你的手整個交給我,讓我牽著它一輩子嗎?”
雪兒微笑著問,“這算不算求婚嗎? 西方騎士說這話的時候不是應該單膝跪地的嗎?”
當著餐廳裏眾多客人的麵,傑克真的單膝跪地重複了他的請求。惹得一眾客人高聲尖叫拍手。
聲仍在耳,而曾經說這話的人,卻不見了。
“你到底去了哪裏?”雪兒四下裏張望。除了腳下的小草,天邊的大樹,隻剩下她自己,在蒼茫無垠的天地之間行走。帶著不知從哪裏來,又將會去到哪裏的迷茫。
(四)。
自從來到瓊斯的牧場,雪兒的思緒一直無法從簽到本封麵上看到的一段話裏解脫。“請上帝賜我以平靜去接受我所無法改變的事。賜我以勇氣去改變我所能改變的事。賜我以智慧去區分兩者之間的區別。”
“那麽說,我最缺的是智慧。”一切都發生得那麽快。直到現在,雪兒還是無法理解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她想不明白,為什麽這樣的事,會發生在傑克身上? 如果那天她沒有提議出門,如果是他開的車,如果她和他一起去停車,一切會不會改變? 如果可以重來一次,她願意付出任何代價,讓她和他的位置調轉。
這些天,她一直在向人們重複敘述著同一個故事。而當一件事被重複很多次之後,她開始懷疑她在敘述每一個版本中可能添進去的情緒和情節。尤其這些天她的睡眠出了問題,她的思維時而敏銳時而飄忽地混沌著,腳下像踩在雲裏霧裏地輕飄遊移。
她唯一能確定的是那天的天氣讓人愉快。至純至淨的藍天,大團大團蓬鬆的雲彩低得似乎一跳起來就能摸得到。她想,那麽好的天,應該出去走走。
“要不,我們出去逛逛? 我們公司附近新開了一家商城,聽說不錯。”她提議。
“你說去哪兒就去哪兒,寶貝。”傑克喜歡把她當成小孩一樣地放縱。
一個不經意的偶爾,再加上幾個毫無關聯的偶爾之後,往往會被連接放大成不可逆轉的意外。
她路熟,是她開的車。開放式的商城,小巧可愛的商鋪飯店一家連著一家,陳列在街道的兩邊,像是古代小鎮裏的場景。唯一的缺點是停車場建在小鎮的兩端,要走挺遠的路才能到。
“要不你先下去,我待會在店裏和你匯合。“她知道他最喜歡逛體育用品商店,她開門讓他下車。他走到她這邊,示意她搖下車窗。他俯身過來,吻了她的臉頰一下,“ I love you.“ 他用隻有她一個人聽得到的音量,在她耳邊說。
用傑克的話講,一個人永遠不知道什麽時候會是最後一次對自己心愛的人說這句話。所以他每次和她分別前,都會再次清清楚楚地告訴她,他愛她。不管他們要分開三個星期,還是三分鍾。
但當時誰也沒料到,那是他對她最後一次說這句悅耳動聽的話。
她停完車回來的時候,一切都已經發生了。在離體育用品商店不遠的十字路口,他一個人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雙眼緊閉,一動不動。臉色如地麵一樣灰敗。她完全沒有時間去搞清楚,她不在他身邊的那五分鍾裏麵,到底發生了什麽。她本能地嚐試將他扶著坐起來,隻看到一股深紅色的**從他後腦勺上像噴泉一樣湧出來,有近十公分那麽高。她被眼前的變故嚇得手足無措,渾身顫抖不已的同時,無可遏製地尖叫了起來。
後來怎麽到的醫院,怎麽和警察做的筆錄,對她而言,隻剩下一片混沌。她隻記得她一直在等,坐在急症室外的等候區裏,度日如年。一分鍾一分鍾看著表針的移動,等待著醫生走出來,對他和她做出最後的宣判。醫生過來說,外傷的包紮縫合已經完成。但可能有內出血,需要做各種檢查和掃描。醫生又走了。她又繼續她坐立不安的等待。
這其間,傑克一直呆在急診室裏。她隻能看見穿著白大褂,戴著聽診器的醫生護士匆匆忙忙地進進出出。她的視線被一道灰色的金屬門擋住,每次有人進出,門都會在日光燈的照射下發出冰冷的反光。
她像一個容易暈船,卻被扔到大海上顛簸的人一樣無助。她的手指抓緊了椅子的扶手,睜大了眼睛,努力想從噩夢中蘇醒過來。她暗自對上天許願,隻要能讓他醒過來,以後要她怎麽樣都行。請不要帶他走。因為他曾經答應過要比她多活一天,要照顧她一生一世。他發過誓的,所以他還不能走。 傑克是個守信的人,而且他是那麽地強壯。她見過他和瓊斯鬧著玩的時候,傑克把兩百多磅的瓊斯托到半空中,像舉著個沙錘一樣來回搖晃。這點傷,對傑克應該不算什麽。他一定會回來的,哪怕隻是為了她。
傑克有天下班回家,一進門就抱著她,同她道歉。“我以為我回不來了。我一心想把陽台上的小男孩給救出來。公寓已經燒著了,火太大,我是順著消防車架起的雲梯上去的。可雲梯不夠長,就差那麽一兩層樓。我覺得我可以從陽台上爬上去。我剛抱著孩子,從這個陽台跳到隔壁的陽台,原來小男孩站的地方就被燒塌了。我後來想,要是讓你知道,我是那樣子死的,你可能會罵我的。噢,我的寶貝。別哭,你別哭呀。我知道的,你不能沒有我。就像我不能沒有你一樣。”他的手掌不停地揉著雪兒的頭發,安撫著被嚇到的她。
她身體瑟瑟發抖,心像是沉到了胃部,在她的肚子裏一扯一扯地跳動。她必須在驚濤駭浪中坐穩,雖然這次沒有了傑克的陪伴。等到淩晨兩點多,她終於見到傑克了一麵。他躺在白色的被單裏,一動不動。她幾乎認不出他來。
為了療傷方便,他的頭發被完全剃光了。青白的頭皮,用比訂書釘還粗五六倍的釘子,給釘在一起。歪歪扭扭的針腳在他的光腦袋沒有規則地來回車了幾回,像是最蹩腳的拉鏈,把他破裂變型的腦袋給勉強拉上。
醫生解釋說,病人死於顱內出血。可能是他人被車撞了之後,腦部的著地時,撞到了街邊高起的路沿。
雪兒沒辦法克製住自己,衝到洗手間裏,掏心挖肺地連續吐了幾次。等她有力氣從地上站起來,發現鏡子裏的她,胸前沾染了深紅色的血跡。東一塊,西一塊,沾得她粉紅色的T恤上到處都是。
“我得把它收好。”她用手指小心撫摸著T恤上的豔紅。“這是傑克送我的最後一朵玫瑰。”
(五)。
在一個用墨綠色帆布搭建的帳篷下麵,放了許多白色的椅子。雪兒被安排坐在第一排。她有點不習慣,眼光有意無意地避開正前方離她十米遠,用淺灰色鋁合金做的大盒子。雖然那上麵擺了一束她為他買的白玫瑰。
“平時都是你幫我買花,這回也讓我替你買一次花吧。”她把玫瑰放在棺材上時想。雪兒堅持這是個不開棺的葬禮,因為她至今不能接受傑克在醫院裏的那個模樣。那個冰冷扭曲的臉和她記憶中熱情愉快,眉飛色舞,說一句話就能逗笑一屋人的傑克,不可能是同一個人。她沒辦法想像,也不願意接受,幾天前還鮮活的生命從此會躺在一個冰冷的盒子裏,慢慢地生鏽腐爛, 直至最終化入塵土。她此刻更願意相信世上有靈魂。傑克平時那麽好動調皮,可能這時早已經飛到天上去了,偷偷注視著地麵上的人們為他的幹枯了軀殼而舉辦的儀式。
雪兒抬頭望了一下,灰白的雲朵很厚,像隨時會因為承受不住重量而滴出雨來。她必須把自己的注意力從眼前的金屬盒子上移開。這次的葬禮完全是瓊斯安排的。因為失眠而晨昏顛倒的雪兒,沒有力氣去應付這一切。她不喜歡儀式,也不願意和那麽多人一起分享她的哀思。在他入地之前的最後幾分鍾,她隻想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和他呆在一起。她可以為他哭,為他笑,為他發呆,但這隻應該是他和她兩個人之間的事。
她的身邊坐著一對陌生的中年夫婦,他們很客氣地對著她微笑。做媽媽的還熱情地從皮包裏拿出孩子的照片來給她看。告訴她,孩子是他們生活中最大的恩賜。哎,天下所有的父母對自己的孩子都充注了全部的愛。
“可惜,我不再有這樣的機會了。”傑克喜歡將雪兒稱為我的小女孩,把她當作一孩子一般疼愛。他們都還那麽年輕,還沒覺出要往他們完美的愛情中間添加一個小生命的必要。可惜,他沒有來得及和她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一個孩子。不管是男是女,小孩將會有和傑克一樣的鼻子,眼睛,笑聲或者神態。在她的身邊走來走去,和她朝夕相伴。孩子會是他和她之間愛的見證,能證明傑克曾經在地球上生活過。
一個頭發全白,臉頰紅潤的老人,徑直走向了前台。台下的人群突然停止了彼此間的談話。氣氛一下變得肅穆起來。
“今天,來這裏觀禮的都是傑克的親朋好友。我不知道怎麽來安慰你們,減少你們心中的苦痛。但我要告訴你們,在傑克的肉體離開了我們之後,他創造了一個奇跡。先聲明一下: 我不是牧師,也不是教徒。我是一位在醫院裏工作了三十多年的醫生。在幫助病人與生死間搏鬥的同時,見證了許多無法用科學解釋,隻能被稱之為“奇跡“ 的事情。這使我不得不相信,宇宙中有某種高於我們生命形式的存在。不管你怎麽稱呼他,上帝,天主,阿拉,或是菩薩。那個冥冥中主宰我們的力量,他有著他神奇的安排。當他關上門的時候,又為我們開了一扇窗。
我以前沒有見過傑克。今天我出現在這裏,完全是因為安娜的緣故。安娜,她是我的一個病人,一直跟了我七年。在安娜五歲的那年,她被診斷出得了慢性腎衰竭。一周三次,每個禮拜她都要到醫院來洗腎。我很少見到像她那麽勇敢和樂觀的小孩。當別的孩子在哭鬧的時候,她躺在床上安靜地看書。那麽多年,從來沒聽見過她抱怨。她甚至會告訴我說,一切都好。可我是一個醫生,我知道病人的情形正在越變越糟。洗腎隻能減緩她的症狀,隻有換腎才能挽救她的生命。但從她五歲起,我就開始幫她尋找*。一邊等,一邊眼看著安娜的健康指數一路下降。我不敢確信,這個堅持了那麽多年的小女孩,還能活多久。
就當我和孩子的父母都要放棄希望的時候,醫院的同事通知我,可能有合適的*。因為一個叫做傑克的男士,在他的駕駛執照上,做出了願意死後捐出內髒的選擇。
現在我想向大家介紹安娜,這個因為傑克的高貴舉動,而重新獲得了生命的女孩。”
電視機的屏幕上的小姑娘,坐在輪椅裏。雖然看上去很瘦弱,臉上卻是同齡人少有沉穩和平靜。
“雪兒,我可以叫你姐姐嗎? 因為我覺得我們現在已經是親人了。從我記事起,我經常得去醫院。但醫生說,因為傑克,所以我以後不用再去醫院了。從現在起,他要搬到我的身體裏麵,和我一起居住。你同意嗎? 醫生說,我的康複是一個奇跡。以後的生命,我會好好珍惜。因為它屬於我,也屬於傑克。”
如同溺水的人,被救上岸後又蓋上了一條毛毯。一種從頭到腳的溫暖把雪兒整個包裹住。傑克,用她意想不到的方式,再次重現在她麵前。眼淚如從地下噴湧而出的溫泉,不停,不停地流淌。“我一直都知道,你永遠不會離開我。”
雪兒回頭,發現瓊斯和他身邊的彪形大漢們,聳動著肩膀,哭得像小孩子。
安娜如天使般純淨的臉,正在屏幕上對著人群微笑。
而此時天上的烏雲背後,透出了金色的光芒。美麗,祥和地掛在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