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8章 美國職場故事5
“她說這兩天她正在忙著采訪客戶。開會提問什麽的，就快結束了，接下來就可以集中精力寫工作測試報告了。”
“可我要的是進度。能不能派人去幫她？”
“我問了好多次了。她說東西都在她腦子裏。找人去，讓她再解釋一遍的時間更長。”
我一次又一次幫H在A麵前遮擋的招數，並不能連續重複使用。我沒把A的原話轉告給H。A當時皺著眉頭瞪著眼睛，“ 她大概是從來沒見過我生氣的樣子。要知道，把她給開了，並不是一件困難事。”
而我能為H做的，就是為她再爭取來一天的時間。明天，要是有完成的account交上來則罷，不然我將會被派去加拿大，去取代H的位置。
“ 我一直對老板說你行的你行的。可東西沒有上來，你讓我再怎麽說話呢？ 今天A和B已經把我拉出去三次，追問你的進度。”
“請你不要和我提B，想到他的樣子，我就犯惡心。他們到底想要幹什麽呀？ 他們為什麽總是針對我？A和B輪番寫電郵或留言給我。可我才來加拿大三兩天，收集資料，開會麵談，忙得連氣也透不過來。他們不幫忙，卻老是來打攪我。”
“A和B和大家都打過招呼了，這個周六周日，全體成員都要留在辦公室裏上班。但你在參加這個項目前就定下在本周末去拉斯維加斯去旅行的。如果刨去周末，你真確定你可以在剩下的十天裏完成十二個account嗎？”
她若有若無地“嗯“了一聲。最急人就是H逃避的眼睛和沒有底氣的回答。有的人麵對壓力會跑得更快更遠，有的卻會徹底趴下，一步也不能往前了。說實話，我不確定H屬於前者還是後者。
又過了二十個小時，到下午一點，我還沒收到H完成的任何account。我撥通H的手機，“還沒做完第一個account嗎？ 上次合作2013年度項目時，你可不是現在這樣。很可能我今晚就要飛來加拿大。你能跟我說實話嗎？ 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麽？”
我在電話裏聽到細細索索的雜音，接著是山崩海嘯一樣全麵坍塌，一泄千裏，無從收拾。
在過去的兩三個星期之內，我見到了太多的眼淚，聽到了太多的哭聲。S在被B批評後的流淚無聲，Y在午夜計程車裏的嗚咽，現在是H在電話那端的飲泣。
“我現在就給A寫一封長信。我要和他說清楚。“泣不成聲的Y說起話來斷斷續續。“問問他，為什麽老要針對我？”
隔那麽遠，我也聞得出火藥味。想起自己幾個星期前受逼於十二道金牌而寫出的那封長信，我不希望H重複我的曆險。
“你能先告訴我發生什麽事嗎？ 我可不是介意你越級溝通之類。我隻想做為你們中間的媒介，把你的火氣過濾一下，再傳給A。這樣雙方都可以心平氣靜些，效果也會比較好，你說呢？”
“我馬上就要被趕出去了。我住的公寓明天就要把我房間裏的東西扔出去了，因為我晚付了他們的房租。可你知道，像我們這樣連續出差，每周好幾千的開銷，我所有的信用卡額度都超了。等著公司把支出還給我，可辦公室說不接受發票影印件的傳真，要我把原件郵寄給他們。我兩星期前寄給他們的，可辦公室裏說沒收到。可我這邊連複印件也沒有了。我今天一上午就在和辦公室裏打電話談這事。再收不到錢，我明天就要被趕出去了。幾個月前就計劃好要去賭城的。A已經明確告訴我不能去了。雖然我現在沒錢，也真沒辦法去那裏了。但被人勒令不許去，這又是另一回事。我就是感覺不對，哪裏都不對。我每天那麽努力地工作，可我沒有住的地方，沒有男朋友，沒有旅行，沒有自由。現在可能連工作也要沒有了。嗚……他們為什麽還要針對我？”
“別哭，別哭。沒事的，聽我說，這一切都是可以解決的，事情並沒你想像的那麽糟。A正在火頭上，他等著你做完了功課好向客人匯報。你就專心完成你手上的account， 我去幫你把為公司墊付的支出要回來。實在不行，可以讓公司先預支一些錢，怎麽也不會讓你從公寓裏被趕出去的。沒事的，相信我，好嗎？”
自由小鳥。
早出晚歸熙熙攘攘的住客們，進出時，房門“砰“的一聲，便把隔壁的睡意全嚇走了。夜半醒來，黑暗中就著微弱的月光，打量著酒店裏陌生的布置，恍惚間忘了身在何處。
但我卻清楚記得剛剛做的夢。我生病了，躺在手術台等待手術。A是我的主刀醫師，白大褂麵無表情地出現在我的病房裏。被打了麻藥的我，努力睜開眼睛，四肢沉重得無法動彈，腦子卻不肯停止運轉。一見到A就著急問，“手術結束了嗎？ 一切都結束了嗎？”
我用手使勁搓臉，想把記憶中令人不愉快的畫麵統統抹去。
A的嘴唇薄到幾乎看不見，而他的鼻子卻尖利得如同老鷹的喙，可以隨時從獵物身上撕扯出皮肉內髒來。 當我用盡量婉轉的語氣把H的困難轉述給A後，A反問了我一連串的問題。“她可以哭哭啼啼向你述說她的困難，那你讓我怎麽跟我的客人解釋我們加拿大account的毫無進展？ 有困難，她為什麽不及時匯報溝通？ 像她這樣的員工，讓我怎麽放心去用？”
B不失時機地在火上澆油，“我和你們說，像她這樣的怪胎我見多了。誰信她誰倒黴。”
我覺得我必須站起來說話。“我們在這裏開會，是要商量怎麽解決問題，而不是急著對H的人品下結論。眼前正當用人之際，何況她人已經被派去了前線。臨時換將，不但費時費力，還會自亂陣腳。中國有句話，‘用人不疑。’你們再給我一天時間，就一天，行嗎？ 要是明天早晨H再做不出來，我會飛去加拿大幫她完成她所有的account。”
在我為H打包票的同時，我其實依舊看不透H厚厚的眼鏡片。我對H的理解僅限於她愛素食，愛小狗，愛走神，愛穿波斯米亞風格的花衣裳，如此而已。但我知道我和她現在同乘一艘小船，被包圍在驚濤駭浪中央，處境艱難。
我告訴H，A特批了H的報銷單據的好消息，可H的心情心情似乎並非因此而好轉。現在隻要和H一上電話，我聽到的就是哭泣。我把她的自艾自憐打斷，“你聽我說，別人怎麽看你，怎麽評價你，你全都不必往心裏去。永遠別讓任何人傷害到你的自尊心。因為你就是你。你的才幹，你的人品，從來不會因為別人的點評，多一分，少一厘。真正要緊的是你自己不要放棄，不給別人看低你的機會。拿你的作品替自己說話。如果是金子，就要讓它發出光芒，讓別人不能再否定你的光彩。”
從這次談話之後，H再沒給我空頭支票。每天都像她答應的，電郵給我一兩個她剛做完的account。她發信的時間，有時在半夜，有時在清晨。交上來的功課論據充分，條理清晰。當我向A匯報H的進步時，讓我記起在陽台上發現等候多日的梔子花終於綻放出滿樹芬芳的快樂。
每天我在留言板裏給H這朵嬌嫩的小花澆水施肥。“你真棒，一天完成了三個account， 很可能會成為‘今日之星’。晚上有什麽要點的節目，我替你轉達。”
“不用了。我現在隻有一個念頭， 就想快點把活幹完回家。以前不覺得，老喜歡四處去逛，可我現在隻想回家了。”
“你是累了。等你緩過這陣，再回頭看，也不過抿嘴一笑了。我一連十幾周，在小城天寒地凍的時候來這裏出差，酒店的前台勸我說，‘再等等，我們這裏也有春天。’ 今早我出門時發現，酒店門前的兩棵紫荊開花了。密密細小的花裹了一樹，鮮豔得讓人眼前一亮。原來，當初別人安慰我說的話是真的，小城裏也會有春天。隻不過身處在冬天的冰雪裏，需要很豐富的想像力，才能預見到春天的景致。”
幾天後，當統計報表顯示全組的完成率是92%時，在加拿大的H寄給我她手裏的最後一個account。
“你自由了。”我通知H。
“什麽？ 就這樣？ 我可以回家了嗎？”H的口氣聽上去像是被關押在牢房多年之後，對重新獲得的自由，無所適從。
“就這樣。你自由了。大家現在已經進入收尾階段。我問過每個組員，他們都可以按時完成他們的account。這些天，你工作辛苦了。既然你先完成了你的account，也不需要再繞道回小城，可以提前放假了。回家也好，去拉斯唯加斯也好，你現在就是一隻自由的小鳥了。”
心中的HERO。
當人們提及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時，多少懷著一點憐惜或感歎。但對於整天被關在會議室裏的組員來說，得知這個周末的周六和周日將會是我們項目的最後兩天時，心中無不雀躍。對我而言，更大的好消息是山將會飛來小城，陪我們度過最後這一個需要延時工作的周末。
周五的早晨，我在酒店大堂裏老遠見到山微笑過度引發的魚尾紋，張開雙臂向他迎了過去。短暫的擁抱之後，山捂住嘴巴，滿臉驚恐地向我道歉。“糟糕，剛才我把你當我女兒了。突然在你頭發上親了一下，你不會介意吧？”
我揮了揮手，“就你這個性，將來人事部接到的投訴肯定不會少。算了，我就不再給他們多添麻煩了。”
雖然沒有像哥們那樣在彼此身上砸幾拳，但同類之間沒有沒有提防，沒有陷阱的遊戲玩笑，像是門外拂麵的春風，讓我們彼此覺得輕鬆愉快。
“我怎麽也沒想過我會主動要求回來這個項目，是真的想你們了。特別想回來看看。說正經的，你們這次是幹得真不錯。客人的好評都傳到公司區域老總那裏去了。這次我來，要和A一起與客人談判，看看如何把這個項目做深做大。我也是才聽說，客人馬上要搞資產重組，要把總部遷去佛羅裏達。A和我的意見是，現在像我們這樣年尾，季度末這種滅火式項目隻能救急，但對客人的整個長遠發展利益來看，需要從跟本上改進甚至是重新設置它的財會係統。這要是能談下來，那以後你可得常去海邊了。我都打聽過了，客人公司正對著大海，下樓就是延綿幾英哩長的沙灘。景色和小城不可同日而語。”
“這算不算是誘餌？ 反正都是工作，不過有些額外的福利，我自然不會拒絕的。你呢，可會回來跟進這個項目？”
“現在還不知道。但你別說，雖然中間離開了一兩個月，一回來，發現這酒店熟悉得跟回家差不多。腦子一麻痹，昨晚就差點鬧一大笑話。你知道的，從酒店睡房出來，一邊是洗手間，一邊是衣櫥。我以前老住過道北邊的房間，昨晚的房間卻在過道南邊。房間裏陳設雖然是一模一樣，但左右卻剛好調反。半夜裏還記著左邊是洗手間，迷迷糊糊，摸黑就進去了。”
“太多信息，太多細節了。“我伸手擋住了臉，“下麵的情節，我用十分之一的智商也能猜得出來。”
山像做錯事被人抓住的小孩，自顧自地咯咯笑不停。
工作進入倒計時，大家都份外努力，抱著電腦進進出出找客人詢問最後的問題，核對最後的賬目。到了傍晚時分，A和山去和客人開了一整天會還沒回來。我往牆上的白板寫了鬥大的“97%“之後，吆喝了一聲。“想回家的，別忘了我們都得共進退。做完工作的，請舉手。沒完成的，趕快求救。沒啥不好意思的。”
一時間，同事們紛紛起身離座，開始相互串連。先完成工作的，主動幫助還沒完成工作的其它成員，連小組和小組之間的界限也全打亂了。交談提問議論，指手劃腳評點，熱火朝天得有華爾街股市交易的勁頭。
按現在的進度，除了某些賬戶等待客人的信息外，估計明晚之前可以全部完工。我望著眼前的一群年輕人，眼光依舊清亮，身手依舊矯捷。這些日子來朝夕相處，彼此從陌生到熟悉，從懷疑到信任，變成現在的相互鼓勵相互幫助，其中的酸甜甘苦，隻有身在其中，才能完全體會。
忙到晚上七點多，A和山開完會回來，向大家轉達客戶對工作進度的滿意，並證實了明天是最後一天工作日。如還有未完成的工作，由小城當地的員工接手。從外地來的同事們，可以開始訂明天的機票準備回家了。
歡呼聲中，我站起來發言。“大家明天就要各奔東西了，希望以後還能有合作的機會。在座的，有和我一樣堅持了四個月的，也有剛參加這個項目兩三個星期的。我現在再怎麽強調，也無法表達清楚我對諸位的感激。我真心感謝大家的幫助，讓我的工作變得順利很多。臨別之際，我不知道該送什麽樣的禮物給大家，既然我們的‘真人才藝秀’還沒輪到過我，我想借此機會，送一首歌給大家。再說最後一句，你們在座每一位，麵對高壓力的工作環境，表現出來堅韌不拔的勇氣，和高度的敬業態度，讓你們成為我心目中的英雄。”
我打開手機，在裏麵找到了我想獻給大家的歌， “Greatest Love of All“.隨著Whitney Houston的伴唱，我用激昂的歌聲唱出心中想對大家說的話。
Everybody searching for a hero 所有人都在尋找英雄；
People need someone to look up to 人們需要個英雄來敬仰；
I never found anyone to fulfill my needs 我卻從未遇到誰可以滿足我的要求；
A lonely place to be 在孤單之地；
So I learned to depend on me 我學會了依靠我自己；
I decided long ago，never to walk in anyone's shadows 我早已決定不模仿任何人；
If I fail，if I succeed失敗也好，成功也罷；
At least I live as I believe活著，我就堅信；
No matter what they t*e from me不論他們從我這搶走什麽；
They can't t*e away my dignity都搶不走我的尊嚴；
Because the greatest love of all因為最偉大的愛；
Is happening to me正發生在我身上；
I found the greatest love of all我找到最偉大的愛；
Inside of me正藏在我之內；
The greatest love of all最偉大的愛；
Is easy to achieve很容易做到；
Learning to love yourself學會愛自己；
It is the greatest love of all這就是最偉大的愛；
And if by chance， that special place如果偶然，你夢想的；
That you've been dreaming of特殊之地；
Leads you to a lonely place引領你走向孤獨；
Find your strength in love那就從愛中找尋力量吧！
20。後記。
有人走的路。
可能是巧合，也可能表麵上看起來的巧合，冥冥中自有它發生的道理。
我在寫完這個美國職場故事的連載之後，讀了一本買來很久卻一直沒機會看的書“少有人走的路“(Road less traveled by M. Scott Pecker)。作者是一位美國的心理醫生，用他從業二十年來的經驗，寫出的一本關於心智成長的書。
當素未謀麵的陌生人，用不同的語言，不同的方式，一語道破你心中所思所想時，你不禁會拍案感歎，“正是這樣，這也正是我想說的。”
我寫的“白人堆裏的宮心計“，可能會讓某些讀者失望，因為他們沒有看到“宮心計“裏常見的明爭暗鬥，相互摧毀傾壓的情節。但我想寫的是人們克服內心的懷疑掙紮，煩躁焦慮，齊心協力完成任務的故事。雖然其間的過程痛苦漫長，但對“我“而言，卻是心智成長，必不可少的一個鍛煉過程。
連載的時候，有不少好心的讀者給我寫信留言：“為這種吃人不吐骨頭的老板賣命，不值。”
“為你捏一把汗。我要是你，我早走了。”
對這樣溫馨的提點關心，我感激萬分，但心裏卻有幾個疑問，逃避，隱忍，明哲保身，這些在中國世代相傳的處世方法，在美國這片競爭激烈的土地上，是不是最好的出路？ 逃，又能逃到哪裏去呢？ 換一份工作，是否就能從此風平浪靜，天下太平？
困苦和磨難就像巨石一樣，擋住了去路。我不能轉過頭去，裝做沒看見。即使今天略施小計，從旁邊繞了過去，明天，後天，同樣的問題，同樣的掙紮，必然會用另一種方式，另一個麵目呈現在我們的眼前。
這有點像電影“Groundhog Day“裏的情節。主人公給風雪困在一個小鎮上，時間被卡住了，每天重複著一樣的情節，遇見一樣的人。而不同的是，主人公每天可以選擇，他該如何對待他身邊的人和事，去怎麽麵對，怎麽解決他心中最不敢於觸碰的問題。而在他沒有找到答案之前，被凍結住的生命就一天又一天地重複著。
我不能掌控生命投擲給我鮮花還是石頭，但我卻可以選擇如何成長，如何應對。我在給朋友的回信中說，“狹路相逢，勇者勝。在仗沒打完之前，我不會離開。”
在這十六周連續出差的項目裏，我和一班同事一起經曆了層出不窮的drama。流產的孩子，住院的父母，威脅要離婚的妻子，惱火到要炒人的老板。除了身體的疲勞，情緒在憂愁，沮喪，焦躁，憤怒中上下起伏。
當我把事件記錄下來的同時，我開始對自身做出反省。種種在工作中經曆過的難題和疑問，相信這不是光屬於我一個人的問題。是忠於事實地直抒胸臆，還是明哲保身的沉默不語？ 該釋放還是沉默，該直麵還是逃避，都是每個人在生活中不得不做出的選擇。
因為經曆了一係列的變故，如山的離開，同事們的眼淚，老板咄咄逼人的壓力，使我不得不站起來，去接受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挑戰。從消極等待的被動角色，變成積極參與；從獨善其身，到給予他人關懷鼓勵。 雖然是很小的一步，對我而言，卻是來之不易的成長。在推動別人，幫助別人的同時，我走出過往熟悉而狹隘的處世方式。
M. Scott Pecker用他的專業分析，我用自身的經曆，領悟到同一件事。
“人生苦難重重，一旦認識理解並接受了這一點，我們就不會對人生的苦難耿耿於懷了。規避問題和逃避痛苦，是人類心理疾病的根源。人生是麵對問題並解決問題的過程，這會讓我們心智不斷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