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7章 美國職場故事4

等組員的聲浪低下去之後,我繼續我的演講。“我在這裏不想點名,隻想就事論事。外麵的世界在我的管轄之外,但在我們這個小組裏,我不希望再發生類似的事件。形勢越是艱難,我們越是要相互溝通,越是要相互團結。誰也別忘了,我們是同一個團隊的, no one will be left behind。

雖然我們這些人,來自不同的城市,不同的部門。但你們知道,在座的各位,最大的共同點是什麽嗎? 我是說,除了年輕,漂亮,聰明之外。

我們首先都是人。我們是有血有肉,有情感有尊嚴的人。在座的每一位,把父母孩子情人伴侶拋在身後,來到偏遠的小城,每周工作六十小時以上。就單單衝著這一點,我對大家除了感激,就是敬佩。謝謝,我真的非常感謝大家。

Y和H,在上個項目裏和我一起工作過。我見到她們如何在高壓力的工作環境下努力地工作。其餘的組員,我們雖然是初次合作,但這一周以來,我見過你們交上來的功課,發現每一位都進步得很快。這讓我很慶幸能有和你們一起共事的機會。

我不知道你們喜歡什麽樣的老板。當上經理後,我也問過自己應該成為一個什麽樣的上司? 最後的答案很簡單,將心比心,我希望我的老板怎麽樣對我,我就將怎麽樣對待我的下屬。我喜歡的老板,他能看見我的努力,他不吝嗇對我的誇獎和鼓勵。他信任我,盡量給我自由呼吸的空間。麵臨困難的時候,沿途的每一步,他會是我背後的支撐。這正是我今天對你們做出的承諾。

昨天,當老板問我,為什麽我們的工作效率低下的時候,我告訴他,滯後的原因在於呆板的等級製度和缺乏變通的軍事化管理。但現在我需要你們每一個人的幫助。請大家幫我向老板證明兩點。

一,我們很自律。不需要像小孩那樣,被人從頭管到腳。

二,我們很努力。不需要鞭子的抽打,也可以按時完成任務。

接下來的兩三個星期極為關鍵,可能會很艱苦。但這一切不會持續太久。讓我們大家一起努力,早點把活幹完,早點回家!”

籠中對策。

人的恐懼,來源於未知。讓人最擔心的反應,就是完全沒有反應。

給A寫的回信,如同石沉大海沒了音訊。而A的臉,就是標準的撲克臉。根本不需要帶太陽眼鏡,喜怒哀樂,榮辱疏寵,你從他那裏得不到一丁點的信息。

倒是山給我還了簡單的兩行。“寫得好。專製的等級製度,呆板的軍事管理,概括得非常精準。”

心神不定地捱到中午,A搖著輪椅過來,問我有時間嗎? 我隨在A的身後,走到一間無人的會議室,關上了門。箭真在弦上的那一刻,不會再有畏懼。

“你寫的電郵我收到了,沒回信是因為我想和你當麵談一談。我就是想搞清楚為什麽現在的工作效率那麽低。我剛已經和B談過了,讓他不要過多幹預你們的工作,尤其不可以影響工作的進度。現在最重要的就是在第一季度報表發布截止之前,完成客人交給我們的工作。我現在想聽聽你有哪些具體的建議可以提高效率?”

A能低下高貴的頭顱向下屬垂詢,是我事先沒想到的。但話既然已經說出了口,不妨試試有沒有將建議變成現實的可能。

“就我現在能想到的,想要提高效率,隻需做出三樣簡單的調整,可以馬上見效。

第一,要簡化現行的測試的程序和內容。把和此次項目無直接關聯的測試步驟統統省去。工作報告的語言也要盡量簡潔明了,重點突出。今天下午之前,我會把我重新設計的工作報告,交一份給你審核。

第二,要簡化檢查步驟。員工交上來的報告,由三位經理中的任何一人檢查一次就可以,不需要重複檢查。

第三,簡化多餘的中間管理層。比如說,可以從我和K手下選出一些隊員和account交給B來負責。這樣B也可以確實地為項目做些實事。

除了以上說的硬件調整,更重要的還有軟件,也就是員工的士氣。雖然我們是專業人士,但隻要是人,那就難免會把情感和情緒帶到工作上來。我親眼看到,親耳聽到,某些員工不想來參加這個項目,不想走進會議室。所以如何提高士氣,就成了我們的當務之急。”

A臉上的表情沒有變化,但身體繼續朝我坐的方向前傾,估計他還有興趣聽,我就接著講述我最想改進的部分。

“不管是後麵的鞭子,還是前麵的蘿卜,目的無非就是為了項目往前推進。既然用鞭子的辦法,已經被證實並不那麽有效,我們可不可以考慮換一種方式,用鼓勵取代批評,用獎賞來代替懲罰。

說到底,能不能完成任務,靠的就是我們這班夥計。他們大都是三十不到的年輕人,給他們一些自由的空間,給他們一些鼓勵,他們很快就能感受到變化的。在上次十二周的項目裏,我們中間流行著一句口頭禪:“鼓勵是把我們大夥兒粘在一起的漿糊。”所以我們現在需要重建向心力,為他們在嚴峻的工作壓力下,創造出一個相對舒適平和的工作環境。”

“這我也想過,可具體又該怎麽做呢?”

“出門在外的人吃不好。我建議去買一些巧克力,能量棒,水果,飲料之類的放在會議室裏,肯定會受歡迎。可以把每個人喜歡的零食寫成一個單子收上來,晚上好派人去買。

還有,這些年輕人都喜歡運動。我聽好幾個隊員埋怨他們現在沒有機會去健身房。如果我們能每天安排十分鍾的運動時間,或者做俯臥撐,或者去樓下快走一圈,這樣大家幹起活來會有勁。

再就是,年輕人通常好勝心強。現在每天的工作進度表隻有管理層才能看見。我們為什麽不每天宣布一個當天完成最多account的得勝者呢? 除了當眾表揚,也該有一些實際的小獎勵。”

“比如說?”A問。

我想起國內現在大行其道的選秀節目,脫口而出,“要不咱們來個天才秀如何? 每天的得勝者,可以指定會議室在座的任何一位做天才表演。這樣又娛樂,又增進彼此之間的了解,您覺得怎樣?”

“可以考慮,隻要我不在表演之列就行。”

沒想到,A也有他隱藏得很深的俏皮。我趁熱打鐵,繼續得寸進尺。

“老板,我知道發獎金的權力在總公司。但有一項福利一定在您的權限範圍,隻要您能答應,您馬上能成為我們當中最受歡迎的人物。”

“你說說看。”

“這個項目之所以讓人卻步,主要的原因是截止日期逼得緊,所以大家都得每周工作六十小時以上。如果,您能把每周我們工作多於四十小時的那部分時間,讓我們積攢起來,等到這個項目結束的時候當假期用,那每個隊員都會很感激您的。”

“一周,隻要是控製在一周之內的假期,我可以做主批準。”

從小會議室回去大會議室的路上,我一再提醒自己放慢腳步,因為我覺得我的步子現在走起來輕飄飄的,似乎不用憑借風力,也能飛到天上去。

酒吧夢魘。

我發現我處在一個即使在夢裏也不曾去過的場景中。

除了我和我的夥伴之外,這個黑乎乎的房間裏的人們隻有兩種裝扮。一半人的嘴唇舌頭或者鼻子上係著小鈴鐺,身上每一寸露出來的肌膚上都畫滿了紋身。另一半,腦後鮮紅的頭發都像被激怒的刺蝟似地一揪一撮地豎了起來,兩側的頭發被徹底鏟除之後隻剩下青綠色的頭皮暴露在外。

這裏的每個人不是喝著酒,就是抽著煙。沒有空調,從狹窄的側門裏放進來的空氣都已經被嗆人的香煙味所取代。而比氣味更糟糕的是室內震耳欲聾的音樂,急促高分貝的電吉它搖滾,像毒蛇一樣鑽入體內,挑撥著陳宿心底的憤怒和仇恨。一把嘶啞的男聲在歌中尖叫,“他活著,如同生活在末日。從來沒什麽狗屁真理,隻要你一信,它便拽著你一起沉淪。”

我尋找剛和我一起進來的夥伴,Y和H正在吧台忙著叫酒喝,S已經和酒吧裏一個穿著打滿了鉚釘的皮夾克小夥熱情地攀談了起來。

既來之,則安之。車鑰匙在別人手裏。

今天A去別的項目開會,B去了醫院複診,心情自然而然變得輕快。大夥晚上七點就散了,從一家燒烤店吃完晚飯出來才九點。

風吹上來,不再是冬天的刺骨,倒是春日裏獨有的慵懶。抬頭看見天空中光潔圓潤到不像話的月亮,不禁站在停車場裏發呆。組裏的女同事半發嗲半抱怨說,我們從來沒一起出去玩過。周四晚有Lady's Night, 從手機上找到距離此處不到兩英哩的酒吧,今晚那裏女士的酒錢隻收一半。我就這樣被幾個女孩拖來了這個鬼地方。

這裏的音響實在太過差勁。含糊不清的高音低音混合在一起從擴音喇叭裏衝出來,隻能靠提高音量來加強效果。在這裏,想和坐在身邊的人說話,除了扯開喉嚨大聲呼喊之外別無它法。

從來沒有享受過被女孩買酒的先例,我對Y和H放在我麵前的一杯威斯忌,和另一杯不知名的雞尾酒有點無所適從。“這是什麽?”,我指金黃中夾雜粉紅的酒,朝她們喊。

“Sex on the beach.“ “Sex on the beach“她們朝我大叫了三五遍之後我才聽明白她們在說些什麽。

我苦笑了一下,這酒名倒是和這裏粗糙的環境遙相呼應。對於彼此之間無法交談這一點,似乎完全沒有壞了我同伴們的興致。杯中酒不停的Y和H,就像在辦公室裏帶上了耳機後一樣乖巧,全神貫注地沉浸到隻屬於她們個人的狂歡中去了。

在第一季度的新項目裏,身邊沒有了X的Y,一下子失去了從前的光彩。那時候心高氣傲的X誰的話也不聽,但隻要Y平淡地插一兩句,X的氣焰會立刻會低下去順著Y。但沒了X調皮的陪襯,Y突然變得很安靜。

上周是感恩節,周一我問Y的節日過得如何。Y拿手摸了摸臉,我不確定Y是不是在擦拭掉到她眼睛裏的頭發,但她口氣中的哀怨卻很明顯。“算了,我哪裏也沒去。如果要在周日晚趕回這裏,我就算去了,在那裏頂多也隻能呆三個小時。我們家每年在感恩節都有一次聚會,今年輪到我小阿姨家。住在全國各地的三十五個親戚都去了,就我一個人沒去。”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無從更改的過去,我拍拍Y的肩。打那之後,她變得更安靜了。低調到讓人幾乎意識不到她的存在。就像她現在坐在我對過的樣子。兩隻手臂托住她的下巴,脫下了高跟鞋的雙腳蜷縮在凳子上,整個身體彎成個半圓縮在黑暗的角落裏,隻有盯著手機屏幕的眼睛在閃閃發光。

H對我,一直是組裏最大的迷。比如她每天穿來上班的衣服,一會是快垂到地麵的麻袋布往身上一裹而就的鬥篷,一會是用百家衣縫製出來色彩繽紛到讓人眼花*的棉布罩衣。如果獨自走在撒哈拉大沙漠,或是登在時裝雜誌上,可能會是件很酷的事,但在被集體關在封閉的會議室裏,怎麽看都有點超前或滯後。

我對她的好感,來自隨她一起帶來小城的小狗。單身的H,出差時沒人照看她那隻才四個多月的“巧克力“,她就開車七小時和它一起上路。白天關在酒店的籠子裏,中午回去幫它放風。H自豪地舉著手機給我們看她的一排寶貝。五個月前,H先是在街頭拯救了一隻無處可去的母狗,緊接著八隻小狗狗就出世了。她在網上幫九隻狗狗找新家找了幾個月,狗狗們被陸續領走了,如今就剩下天生耳聾的“巧克力“還跟著她。

可能和對狗的熱愛擴大化有關,H拒絕吃任何肉類食物。訂午飯或出去晚餐的時候,她會一再重申她不吃肉食。惹得B每次都舉著大塊的肉,來回在H麵前晃悠。“好香的肉。嗯,嗯,好吃,好吃,真好吃。”

H不善言辭,遇到這種情況,會把藏在厚厚鏡片後的眼睛瞪成突出後的滾圓。雖然酒吧裏的光線很暗,但H的眼睛在今晚看起來更為奇怪。因為那裏麵毫無焦點,隻呆呆地望著前麵虛幻的某一處,麵無表情坐在那裏好久了。

沒計算過她們今晚一共喝了多少杯,我勉強喝了那個酸酸甜甜的雞尾酒後就沒了興致,一再望著手表希望可以早點脫身。S上周受了太多驚嚇,被勒令不得和A直接交談的是她,上網被人偷偷錄影下來的,還是她。所以她絕對有足夠的理由去喝酒。自從進了酒吧後,S和皮夾克帥哥熱聊中兩人越坐越近,一分鍾也沒過來我們這張桌子。

而Y和H的狀態更讓人擔心。為了不敗別人的興,我等到十一點半,問身邊的Y和H,“準備幾點走?”

從她們的臉部表情看,我一定是問了類似“去火星該怎麽走“的奇怪問題,兩個人同時瞪大了空洞的眼睛望著我。

“你們現在想回家了嗎?”我隻好進一步把問題簡化。

連她們兩人搖頭的速度也比正常人慢十倍。

“那你們幾點鍾回酒店呢? 現在已經快十二點了,明早還要上班。”

空白,和剛粉刷完的白牆一樣,無動於衷。兩個人完全是一模一樣的表情。

我隻好向發型裝扮如同火星人的調酒師求救,“能麻煩您幫我叫一輛計程車嗎?”

幸好,火星人能聽懂我說的話。他答應車來了叫我。

我們四個是坐H的車來酒吧的。S估計今晚不會和我們同路。Y和H待會兒酒醒了些可以一起走。

今晚的這個酒吧,還有幾個女孩的反應都有點古怪。我還是自個等的士吧,可以早點離開。

午夜的士。

H第二天早上在辦公室出現,已經是上午九點半了。但至少,她的眼球已經恢複了轉動。

我用留言板問她,“怎麽樣,還好吧? 昨晚幾點回的酒店?”

“淩晨三點多,四點不到。手機沒電了,沒法用GPS。不記怎麽回酒店,隻好憑印像滿城亂開。”

我估計那時候,H的酒還沒全醒,大半夜迷著路到處逛,實在有點嚇人。但她至少是安全抵達了。今天我還必須解決Y的問題。

昨晚,Y著實把我嚇了一跳。平日的乖乖女,昨晚就像魂靈出竅後剩下的空殼。眼光頭發散亂得嚇人,手指卻在手機上閃動飛快。我從她和H那裏得不到任何回答,幹脆跑到酒吧外去等出租車。

沒多久,Y也跟了出來。她沒看見我,一隻手扶著酒吧屋簷下的柱子。我以為她也想出來透透氣,便走過去與她搭訕。轉到她身前一看,滿臉的淚水,一滴接著一滴下來。

我抓住Y手臂使勁晃,“你怎麽了? 發生什麽事了?”

她除了搖頭和流淚之外,一句話也說不出。眼睛的焦點依然定在未知的黑暗之中。

黃色的計程車來了,我不能把Y一個人丟在這裏。Y的酒店的前門正對著我入住酒店的後門。“回去吧,和我一起回去。我送你回酒店,好不好?”

Y一會點頭,一會搖頭,估計小姐喝醉了,似乎聽不懂我說的話。我懷疑她現在連站在她麵前是誰也搞不明白,也不再征求她意見了,拉著她一起上了車。

上車的時候,我瞄了一眼手表,正是午夜時分。Y頭靠著車窗,兩手捂著臉,發出的嗚咽聲,一波蓋過一波,如月下的潮汐翻滾。

哭聲裏的委屈傷痛讓我手足無措。“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我用手輕拍她的背,觸手金黃的頭發卻堅硬如同枯幹後的野草。

“我沒去,沒去感恩節的聚會。我一直想去的,我知道我應該去的。可我最後還是沒去。”

“今年沒去,明年再去就好了。”

“可已經出事了。”

“出事,出什麽事?”

“我媽媽剛被診斷出肺癌,還是我的阿姨告訴我的。“Y的嗚咽經常打斷她的陳述,吸氣擦淚之後她繼續,“我姐姐的孩子也沒了。她結婚好多年了,一直想要孩子。好不容易懷孕,長到三個多月,一下子說沒就沒了。我隻有這一個周末沒回去,家裏就出了那麽多事,都是我的錯……我的錯。”

“嗚……嗚……” 冷月輕風陪襯著女孩的哭泣。連出租車司機也好幾次回頭看她。

麵對生死的無能為力,我不知道該如何相勸。“那你爸爸呢,他怎麽說?”

“他? 很多年前,他和我媽就離婚了。好久沒他消息了。”

“對不起,對不起。那你在這裏幹什麽? 你家裏出了那麽大的事,你還待在小城幹什麽? 快回家,快點回到你親人那裏去。”

“事情都發生了,我就算回去了,又能為她們做些什麽呢?”

“你可以安慰她們,鼓勵她們。你就是一句話不說,陪著她們也好。幫她們分擔一些,陪她們一起度過她們生命中最艱難的日子。”

浸泡在水裏,淡得像玻璃彈珠的眼睛張大了幾秒,馬上又暗淡了。

“可是,你說我能回得去嗎? A和B,他們能答應嗎? 我看見他們,什麽話都不敢說了。現在忙成這樣,他們怎麽可能讓我離開?”

“哎,“我捶了Y一拳,“你怎麽回事? 人總該分得清輕重啊。A和B答不答應,你都得走。這裏不過是一個工作,可以以後再找。那邊可是你的親人,世界上最愛你的人。你自己想清楚了。你還真以為生活裏隻有工作和工資單啊?”

“可是……”

“沒什麽可是。馬上到酒店了,你好好休息。明天一早,我去幫你說。你一定可以回家的。”

開出去的支票必須兌現。我找一空檔,趁閻王殿前的小鬼不在,直接去找A談。

“老板,有件事需要您的幫助。事關Y,但她自己不好意思向您直說。我不知道她是否允許我向您講述詳情,但我可以告訴您的是,就在這一周之內,她家裏兩位最親的親人分別遭遇到生死的威脅,其中她的母親馬上要安排住院治療。Y平時多安靜的一個人,可昨晚,我親眼見到她完全崩潰式的大哭。整個眼睛,整個表情都是空白一片。就現在這個情況,我們即使把她人留在項目裏,她的心思早飛走了。老板,放她走吧。”

我一口氣把話說完,想把昨晚從Y那裏感受到的悲傷壓抑統統傾*來。我和A談話結束不久,A又把Y叫出去談了一次。結果Y坐了當晚的飛機走了,再沒回來過小城。

雖然我的辛德勒名單很短,但能救出一個人,能幫她和家人早日團圓,讓我感覺很滿足。

找到組織。

天下沒不透風的牆。

一大早,山來敲我留言板的門。

“聽說,你最近在那裏幹得不錯。你向A提的那些建議,A也找我商量過了。我表示全力支持你。後來怎麽樣,A沒為難你吧?”

“沒有,沒有。A也是被客人逼急了。隻要能出成果,他什麽都願意嚐試。而且他雷厲風行的性格倒是能把改變很快付之實行。現在簡化過的測試報告,檢查機製,還有買零食,給大家鍛煉時間什麽的建議,經他同意,都已經變成現實了。”

“我也把你寫的報告和建議交給我們公司南方區域最高層的合夥人看過了。士別三日,禮當刮目相看。真沒想到,你突然站起來,敢發出自己的聲音了。我特別為你感到驕傲。”

“和你說實話,這全因為以前留下的榜樣。我本來沒打算出頭的,可你不在這個項目上,沒人敢出來說一句話,搞得妖孽橫行,逼得人喘不過氣。我就想,要是你在這裏,你會怎麽做。我一直這麽問自己。其實在你開口之前,最壞的結果,你一定早考慮到了。可你還是說了你該說的話,堅持了你自己相信的東西。敢說真話,敢為部下爭取利益,還那麽幽默,所以說你是我的職業生涯中,遇見過最棒的老板。也不光我一個人這樣說,我聽到好多同事都誇你呢。我想好了,將來不管走到哪裏,我也想成為你那樣的老板。”

“噢,你讓我臉紅了。我也想告訴你,我以你為榮,真的。”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啊呀,我們的相互吹捧是不是該告一段落了,再往下,要起鵝皮疙瘩了。”

“說正經的,讓Y回家的事,謝謝你幫她說話。可她留下的那些活,你們能解決好嗎?”

“Y和你聯絡過了? 請轉告她,別擔心。她那些account,我把它們分一分,不用太久都能做完的。倒是H,我也不知道她出什麽事了,好像有點不專心。我組裏,老人就Y和H兩個。所以我一開頭分給她們兩個的工作量要比新手們要多。結果一兩周下來,完成account最少的卻是H,到現在別人的完成率百分比都超過三十了,她卻還是零。我問她要不要幫助,她說不要。等我再去和她談談吧,不行再來找你幫忙吧。”

“對了,B最近怎麽樣了?”山問。

“我把我的一部分的檢查工作分給他做了。 最要緊是多找些技術活給B做,讓他少參與行政管理,這樣他就不能出來推行軍事霸權了。”

“可不是,他把他從軍隊學來的那套往我們這裏搬,搞得組裏烏煙瘴氣的。那個上網看郵件被人錄像的事件,就是在那種恐怖氛圍下滋生出來的產物。我聽說這事時,也覺得毛骨聳然。也是巧了,剛好南方區的高級合夥人來找我談新項目,看我一臉古怪的表情,他問我怎麽回事。我就把你那邊的這個項目的來龍去脈通通和他說了一遍。他也很震驚,他說這種刻板的軍事化管理,和我們公司一貫的經營宗旨不同。如果有必要,他可以親自去找A談這些事的。”

我長長歎出一口氣。“有你在,我心裏就有底了。不過不用麻煩了,現在一切運行正常。有問題我一定會及時和你聯絡的。對了,你不在,錯過了我們每晚的真人才藝秀。原來不知道,這群人裏藏龍臥虎,實在太娛樂了。你看不見,真太可惜了。等你下次來巡視的時候,我詳細講給你聽。”

“又不是我不想來,實在走不開。我是真的想你們了。哎,我承認我現在特別想回到這個項目來。天,這話從我嘴巴裏說出來,我自己也覺得奇怪。可我就想回來看看你們。別逗我了,快說,有什麽好節目?”

“說出來不好玩,要靠做的。”

“這倒是。你害X往外噴咖啡的事,X也對我講了。他說讓他咳了半天的不是你寫的那幾個字,而是你皺巴著臉,模仿咕嚕咬牙切齒說,‘my precious’的那個表情,實在太逗了。要不然,我提名你在才藝秀上表演咕嚕吧?”

“要是我演得差,那還好說。要是我真演得傳神,被別人給指認出來,會不會接到人事部的投訴啊?”

“那倒是,我們還是想想其它節目吧。”

真人才藝。

台麵上多到堆不下的水果零食,和正在推行的“今日之星“評比,我不確定,兩者之中哪一個對提升工作效率更管用。自從簡化了測試和檢查程序之後,我們組的工作完成率一路攀升,再也沒聽說過客人不滿意我們工作進度之類的評語。

倒是現在每晚公布的“今日之星“評比結果,很容易讓人心跳加快。應客人的要求,我們每天晚上七點鍾之前都必須將工作進度表匯總。而這個報表清楚地顯示出在我們十幾人之中,誰是完成account最多的“今日之星“。

當A向大家宣布,每天當選的“今日之星“享有一個特權: 他或她,可以指定會議室裏在座的任何一位表演一段五分鍾的“天才秀“時,B問了一句,“這是誰的主意?”

A朝我看了一眼,做出推讓的手勢,“我可沒有那麽富有創造力。下麵我宣布,今天的出勝者是S。”

潑辣爽直的S,工作能力強反應快,她當選“今日之星“也是早晚的事。我在她板麵留言,“智慧地使用你precious的一票。”

這兩個禮拜來,被B整得最慘的就是S。好不容易今天有出口氣的機會,S“砰“一下子站起來點名, “B,你不是說你會跳舞嗎? 我挑一首音樂,你跳舞給大家看吧? 腳還沒全痊愈是吧,站著不動原地跳就好。”

B以前向我們炫耀過,他從沙漠風暴打了勝仗回來,駐紮在歐洲的時候,當地的姑娘像蝴蝶一樣圍著他打轉轉,趕也趕不走。所以B在那時煉就一身“舞“功。既然他曾經吹噓過自己的舞技,現在被大家的鼓掌聲一催,B也不好推辭。

妙就妙在S從手機裏給B找來的伴奏上了。要是一首節奏快的rock或disco都好辦,偏偏S挑的是電影“Dirty Dancing“ 中到達結尾最**處的一首“Time of My Life“。雖然節奏感強, 卻是一停一頓的慢歌。當年電影裏Patrick Swayze和Jennifer Grey天衣無縫的雙人舞曾經讓半個地球的居民看得血脈噴張,現在由B一個人表演,難度本來就大。況且色藝雙全的跳舞天才Patrick Swayze一點頭,一轉身的背後靠的是二十多年古典芭蕾功底的支撐,有了西施在前,後人再怎麽跳,頂多隻能博得一個東施的名聲。

輪到別名“肮髒鬼“的“咕嚕“出場,熟悉的音樂一起,台下已經嘻哈議論一片。平日裏就站不正坐不直的B,伸開十指,歪著脖子,像粘附在垂直玻璃上勉強不掉下去的蛤蟆一樣掙紮。為了配合節奏緩慢的音樂,所有的笨拙和醜陋都被慢動作放大延長。 大家一下子全瘋了(A除外)。站起來拍手喝倒彩的,不好意思遮住嘴巴的,慘不忍睹捂著眼睛的,尖叫口哨的響亮程度不亞於幾千年前的羅馬競技場。

我朝S揚揚眉毛,S對我眨眨眼睛。在經曆過長久的壓抑之後,全天下都不可能有比咕嚕的蛤蟆舞看著更娛樂更解氣的了。

一曲既終,B還像斷了骨頭似的扭擺著他上下左右不協調的身體,“沒了?”他問,“我的才藝可不是在五分鍾之內能表演完的。能不能再加時表演啊?”

惹得大家又是狂笑不已。B對自己當晚的表演和觀眾們的熱情,感覺肯定是良好的。因為經過這五分鍾的表演之後,B似乎對同事們和善了不少。

第一晚才藝秀的轟動,一下子受到了全體同事的重視。喜歡表演的,暗暗盼望著一個露臉的機會。害怕表演的,更得努力爭取“今日之星“的地位,這樣才有免豁自己演出的機會。

第二晚得獎的是喜歡運動的T,輪到他行使權力的時候,T點了對過組裏的L,“聽說你上周末去參加馬拉鬆比賽了,能和我們講講嗎?”

L是A從另一個項目裏借掉過來的幹將。瘦小的L幹什麽都麻利,連走幾步路都能帶起一陣風。看不出,她一百磅不到的個頭,居然能把二十六英哩(四十二公裏)全程跑下來,全場安靜下來聽她的故事。

害羞的L向後縷了縷她的短發,“也沒什麽啦,我跑完用了五個半小時,差不多是跑的最慢的那一撥了。可我參加這個馬拉鬆比賽,主要是為了我的父親。一年前,我父親的體重超過正常標準六十多磅,血壓高,膽固醇高,還有輕微的糖尿病。我就勸我爸一起和我參加了一個為期十六周的訓練班。那裏的教練教我們怎麽樣健身,舉重,跑步,怎麽樣調整飲食。剛開始我們隻能跑半個英哩,每周慢慢往上加長距離。幾個月後,能一次跑到十英哩的時候,連我們自己也覺得匪夷所思。後來,我和爸爸一起參加過幾次五公裏,十公裏的比賽。在半年前,我們參加了半程馬拉鬆比賽,發現也沒有想像中那麽艱難。所以我們就計劃要參加今年春季的馬拉鬆。雖然現在全身肌肉酸痛,但我和爸爸都堅持跑完了全程。最重要的是,我父親的體重已經降到他上大學時的水平,血糖和血脂也都基本恢複正常了。”

“真棒。”

“酷。”

同事們被L的堅強和孝心打動,真誠地為她鼓掌叫好。

第三晚,權力倒轉,輪到T被別人點將。T清唱一首Maroon 5的“This Love“,節奏韻味把握得一點不比原唱遜色。一打聽,原來T是一個pop/rock樂隊中的主唱。

無法預測結果的“今日之星“評比,和充滿了驚喜的真人才藝秀,成了我疲勞乏味的工作中的亮點。所謂真人不露相,如果光看大家在會議裏工作的安靜穩重模樣,我們可能永遠都見識不到她內在的強大或者他內心的狂野。

在我饒有興味地欣賞了幾場唱歌和脫口秀之後,冒出來一個攪局的。

V幾乎從來沒說過話。至少沒主動在公眾場合說過話。戴一付厚重的黑眶眼鏡,頭發緊貼著頭皮被推得很短,和頭發一樣長的胡子把臉蓋住了一半。直到那天V當選“今日之星“,抬頭定格亮相的時候,才讓人留意到如果沒有眼鏡和胡子的遮擋,V可能也算得上花樣美男。

“可我,我不知道選誰。有人自願表演的嗎? 沒有的話,我把人揪到台上表演是不是太殘忍了?要不這樣吧,遊戲規則是我可以選室內的任何人來表演,是吧?”

在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之後,V把他的電腦接到投影機上,放下會議室的投影屏幕,擺弄幾下之後就出現了現場直播的NBA藍球比賽。

“我沒talent, 你們又不想秀talent, 那就讓真正有 talent的人來展示一下吧。”

在“上班時間“看籃球賽實在太有創意了。V的擦邊球打得A無法招架。熱愛藍球的眼睛們一下全被黏在屏幕上了。連A和B似乎也沒忍住。

五分鍾過去了,沒人說話。激烈的藍球賽就此一直開著,台麵上的電腦也依舊開著。我看了一眼手表,時間是晚上八點整。

別針對我。

除了“今日之星“,每天備受矚目的還有排行榜上倒數的幾名。

新項目開始後的第二周,組員們對工作逐漸進入狀態,每天的進度都在一路向前推進。除了一個人,H。組裏平均完成率都超過35%了,H完成的account還是零。一個鮮紅刺目,脫眾離群的零。

B問我H怎麽了?

我說,我問過了,問她有什麽問題,需不需要什麽幫助? 每次得到的答案都一樣。她不用幫忙,她還在等她的客人提供給她更多的信息。我一看第一周下來的情形不對,把一開始交給她做的account砍掉了近50%,分散去給其它的隊員。可剩下的account都屬於加拿大分公司裏的同一個部門,而且在2013年終的項目中,這些account全是由H經手做的。讓她現在接著完成第一季度的活,合情合理。

第二周過去了一大半,H的account還是毫無動靜。我不得不再去找她。

“我每天都有和加拿大聯係。他們也答應把資料寄給我的,可總是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後天。上周末把東西寄來給我,但卻不是我要的資料。他們還得重新準備。”

“如果,我是說如果把你送到加拿大去,讓你有和客人有麵談的機會,你覺得會對你完成工作有好處嗎?”

“應該吧。“H的食指一直在繞著她的衣角打轉轉。

我找不到H的眼睛。也不光是它們躲在厚重的鏡片後麵的緣故。當我問H問題的時候,她的眼睛一直在往後退。退到看不見的最遠處,眼眶裏就剩下一片什麽都沒有的空白。和那晚在酒吧裏,從她的眼睛見到空洞一樣。

“要不把H送去加拿大吧? 麵對麵,客人也不好再推脫。”我向A和B建議。

“就她這麽一個無厘頭的? 天天眼皮子底下還不曉得她在幹些什麽,再送出去,不亂套了?”B聽上去不讚成。

“隻要對工作有幫助,這筆預算客人肯定願意支付。你去幫H安排聯絡,看看加拿大那邊有沒有辦法接待一下。”A一錘定音決定了H的去處。

在兩通電話,五個電郵,二十四個小時之後,H從加拿大的辦公室裏給我打來了電話。說是一切都安置好了。這邊的加拿大人很熱情,一見她,老說一句話,“no worry?”

原來worry屬於A和B的專長。可我組裏最資深的H,在關鍵時刻掉鏈子,讓我不得不開始擔心。而對H的擔心,從她到加拿大的第三天之後開始逐步加深擴大。一共交給H的十二個account, 按照平均一天一個account的速度,可以在接下來的兩周內完成。但兩天過去了,H的進展還是零。

“她不是說她見到客戶了嗎?”A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