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4章 美國職場故事1

十六個人,幾乎是手肘碰著手肘,肩膀靠著肩膀地聚在一間會議室裏。牆角邊堆滿了各種款式尺寸的皮包,公文包和雙肩背包。巨大的玻璃台麵被十幾台手提電腦,淩亂的文件,咖啡,可樂,和吃剩的pizza鋪得找不到一寸多餘的空間 。雖然這是整棟大樓裏最為寬敞的會議室,頭頂上燈光通明,冷氣打得轟隆隆直響,還是讓人覺得無處不在的抑鬱和疲憊。

被關在這間會議室裏,已經是第十一周了。從每天早晨八點,工作到晚上八點或九點。天天如此。客人說,這個項目十萬火急。而讓客人滿意,是我們的天職。於是我們這撥人被臨時從公司各地抽調來。北到*,南到邁阿密,除了幾個來自當地的職員外,彼此間幾乎都不認識。

剛開始的時候,說好這隻是個三周的項目。等三周將盡,客人又交給了我們更多的賬目。隨著客人不斷增加的工作量,三周變成五周,五周又變成八周,等到第十周的時候,幾乎所有的人都放棄了對於何時能回家的估算。雖然誰也說不準,但誰也知道,近幾周內,這活還完不了。也就是說,我們還得繼續每周工作六十小時,在每周的周五晚上十點多到家,在每周日下午兩點離開家,趕去機場,這樣才能保證周一在八點前能準時上班。

周一早晨,和我同車的M,在走近會議室門口拐角的時候,他停頓了一下。“那個房間m*e me sick“他說。 結果第二天,他就真病了,還從當地的醫院裏傳真回來一張說他得了腮腺炎的證明。所以M可以名正言順地不再走進這間會議室了。

事實上,M已經不是第一個離開這個會議室的人了。在項目進行到第四周的時候,來自*的J在周一沒有出現。J是我們這組裏無所不能的電腦專家,有他坐陣,就和隔壁開了家急診室一樣讓人安心。但他沒和任何人打個招呼,就突然從我們的視野裏消失了。後來輾轉聽說他沒來上班的理由是家裏的老婆威脅他要離婚。她說她當初結婚不是為了做單身母親的。家裏一歲多的小寶,每晚要起床兩次照顧。本來夫妻兩個人輪換,現在太太一個人在家裏獨自支撐了三周後,給老公下了最後通牒,要上班可以,但不能離開本市。結果幾天後,公司又從外地掉來了另一個IT,頂替了J的位置。

J的事剛沒過多久,D又出狀況了。D和我來自同一個城市。他應該是組裏最出苦耐勞的那個。D雖然是金發藍眼,但長相和口音和美國人不太一樣。熟了才知道,他是十四歲那年從俄羅斯移民來美的。當別的同事閑聊或抱怨的時候,他總是麵無表情地低頭工作。原以為他屬於不愛說話的硬漢類型,沒想到有一天在酒店用早餐的時候,他主動和我聊起了孩子的事。說他很快要做爸爸了。孩子現在才四個月大,連性別還不知道。鑒於我是組裏唯一的母親,他問我去哪裏可以找到可靠的保姆帶孩子。他常出差,太太還在讀PHD,到時可能會忙不過來。在我還沒幫他打聽出結果來之前,他已經不再需要我的幫助了。星期三的下午,他接了一個電話後就開始在會議室裏利索地收拾行李,把大家羨慕得眼珠都要掉在地上了。當時他對大夥兒的解釋是家裏遇上了急事。後來從哪裏傳出來,其實是他家裏的孩子沒了。太太頭一回在醫院做B超的時候,發現肚子裏的孩子並沒有心跳。於是,D的座位又空了。直到幾天後,他的座位又被另一張陌生的臉取代。

今天,得了腮腺炎的M沒來上班。口角麻利的K女士招呼大夥,“都往那邊移移。那不空著呢嗎? 那麽多空間,別浪費了。散開點,大家都坐得舒服些。”

重新排列組合的慌亂後,M留出的空位消失了,就像他從來沒在這個組裏出現過一樣。我望著推移到我這裏,多勻出來的兩英寸的領土,趁雙手揉眼睛的機會,暗自吐出了一口氣。腦子裏出現了電影“饑餓遊戲“裏的場景。每當一個戰士陣亡,背景裏會放出一響炮,接著天穹之上會出現逝者身前的影像。

別了,別了,我的戰友們。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明天還是會繼續。不管前麵是刀山,還是火海,剩下的人們,還得打起精神去麵對剩下的每一天。

紅臉白臉。

整件事,源於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下午四點五十五分的一個電話。

時間我記得很清楚,因為在離聖誕假期隻剩下五分鍾時,辦公室裏接到一個電話。說是從新年起,要我去參加為期三周的項目,在中西部偏遠的一個小城。電話裏的人自我介紹他叫山,是這個項目的主管。話說得很客氣,抱歉他也是剛剛聽說這個項目,還謝謝我的合作。

新年一過,同事從各地陸續飛抵客人的公司,見到山,發現他本人要比電話和電郵精彩。先是人長得高大精神,要不是有了謝頂的跡象,外形幾乎和“音樂之聲“裏的奧地利男軍官一般氣勢恢弘。在簡短的勵誌演講之後,山在介紹自己的時候問,“你們誰熟悉一戰時期德國的曆史,誰主意到我的姓和德國最後那位國王的一樣?”

在大家還沒反應過來之前,山晶瑩剔透的藍眼睛笑得幾乎快流出淚來,“你們真該看看你們自己臉上的表情,像看到了一座金礦一般。我是開玩笑的。事實上我不是皇族後裔,隻不過我爺爺那輩移民到美國來的時候,移民官念不出我家的德國姓氏的發音,爺爺就借機換了一個和皇室一樣的姓。”

遇見一上來就拿自己開涮的老板,會議室裏一本正經的冰凍一下子破開了口子。有人問他換的名字是否更改了他們家族的命運時,山的臉又變得傷感沮喪起來。“我不知道,我的生父在我五歲那年,放棄了對我的撫養權。我後來是養父帶大的。說來話長,不過那可是一個充滿了懸念,謀殺和愛情的故事。”

看見一屋子張開了嘴巴的驚訝,山補充了一句,“今天初次見麵。等以後,等我們都熟了,我再講故事給你們聽。”

山說話時眉毛一高一低的飛舞,言語中的真誠和幽默讓人覺得容易親近。特別當他從背包裏拿出一大袋兩磅重的腰果讓全桌人分享時,大家開始慶幸這次能遇到個不錯的老板。

直到第二天,A的出現,才讓我們明白了誰才是這個項目真正的老板。

山接到A的電話,讓我們過去五英哩外的餐廳和他見麵。大家開車陸續到達指定餐廳時,A也剛從他白色的麵包車下來。隻是他下車要比別人多幾個步驟。自動車門被打開後,先下來的是一部輪椅。然後他再靠雙臂的力量,先把自己的上半身的重心從駕駛座移到輪椅上,再把下半身從車門裏拉扯出來。

十幾個人目睹著A費力的挪移,有上前想幫忙的,卻被A製止了。“我自己來。“A說這話時臉上是一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微笑。讓別人已經伸出的手和邁出的腳處於進退兩難的境地。

A臉上的微笑很奇怪,肌肉神經運動隻局限於唇角的小範圍內,其它臉部90%以上的表麵積依然鐵青繃緊不動。這有違常理的微笑,讓觀者有種不寒而栗的壓迫感。就像夜半傳來的笑聲會你心裏沒底,笑過之後,接著會發生什麽?

在項目進行到第二周的時候,A掛著他特有的微笑著對山說,“山,你出來一下,我找你有話說。”

二十分鍾之後,隻看見山大紅著一張臉走回了會議室。

山從會議室的一端走到另一端,把兩扇門分別關上後的第一句話是:“我可能在五分鍾之內就要卷鋪蓋走人了。”

一桌子受了驚嚇的眼睛全抬起來緊盯著山。“大老板剛對我說,客人不滿意我們項目的進度,而我就是這個項目的瓶頸。他說他厭倦了我在大家麵前演好人,卻讓他演壞人的設置。可我認為我一直在努力地工作。這是我來公司後接的第一個項目,我當然希望能做到最好。A是公司的資深合夥人,我從來沒有挑戰他權威的意思。我隻是問過他,既然公司委派我來接手這個項目,他做為合夥人是否有每天從早到晚陪坐在這裏的必要。他質問我,為什麽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時,一周七天,隨傳隨到地服務客人。我說,世界上,無論誰,也不能以24, 7的密度占有我。即使我的妻子也不行。我自從接手這個項目以來,沒有一天是在午夜前停止工作的。周末,我還要用十幾個小時私人時間用來旅行,這樣的投入,這樣的工作量,我問心無愧。第一第二周進度不快,是因為大家對客戶和手上的工作還不熟悉。所以我一直在鼓勵大家,相信大家可以接下來可以做得更好。這怎麽就成了扮老好人了呢? 我剛對他說了,鼓勵手下,相信手下,就是我的管理方式。如果他認為我不適合這份工作,我可以離開。”

山把雙手交叉在胸前,發表完他言辭激昂的演講,泄了氣似地坐下,一動不動。

在會議室的十幾天裏,大家也看明白了眼前的局勢。客人連年擴張並購後的結果是各自為政,總公司管理和賬目的混亂不堪。眼看就要發表年度報表了,連個統一可靠的總帳都出不來。十萬火急中,我們這群人,就成了客人手裏的救命稻草。A和山每天花在和客人開會交涉的時間不少於六小時,不停地催問,不停地解釋。客人總部在美國,幾十個分公司卻分布在北美,南美,和歐洲各地。電話分撥打起來,白天黑夜沒個完。隻要看看A和山每天發給我們電郵的時間,有的在晚上十一點,有的在淩晨兩點,五點,很快就明白了,我們這是在陪著一群不要命的瘋子玩。而不被淘汰出局的唯一辦法,隻能是遵守上麵定下來的遊戲規則。

要是有山在,天塌下來,還有高個子能頂著。比如每天晚上工作到七八點,A還一言不發,一動不動端坐在輪椅裏,誰也不敢妄動。山會站起來問,有沒有人肚子餓了,有沒有人工作到可以暫停的地方,大夥蜂擁附和著收拾好,在三分鍾內全部溜出了會議室,隻剩下把麵無表情的A留在原地。

如今,敢在大老板麵前說真話,還肯為員工說話的人,上哪兒找去? 萬一山被A開了,我們這些小嘍羅的日子勢必更加難過。

緊繃冷凍的空氣中,冒出一個柔嫩的女聲,“我喜歡你,老板。”

會議室裏一下又熱鬧起來了。“我們挺你!”“你是好人“的呼聲此起彼伏。

山原本蔚藍剔透的眼睛一下變紅了,臉上卻又釋放出孩子般的笑容。

一群孩子。

除了A這位大領導之外,我們這組人之間,其實有不少共同點。

午飯時間,山想讓我們十幾個人湊在一桌吃熱鬧,餐廳裏一張原本可以容納十人的圓桌,擠得隻剩每人的半拉身子和一隻手能放上桌麵。因為離得近,X頭轉了一圈說,“我們這桌子的人裏,眼睛不是藍的,便是綠的。”他說完這話,朝我點點頭算是讓我別見外。沒他提醒,我還真沒把自己當外人。

因為大家都有相似的教育和工作經曆,一個個思維敏捷調皮搗蛋,舌頭更是淩厲無比。就說坐在我右手邊的X,我親眼見他用兩分鍾不到的時間把五十個國家的名字填空到歐洲的地圖上去,打字的速度比我大腦的反應還快。等換了下一張亞洲地圖填空,見我湊過去的腦袋,他幹脆把電腦往我眼前一推,“還剩最後一個國家了,要不你幫幫我。”我以為東南亞一帶容易,正想大展鴻圖,可找了幾遍,但凡我所知道的國家名,一個個早都被填滿了。最後放棄,正確答案是Papua New Guinea,一查中文是巴布亞新幾內亞。

輸給X,我心服口服。這家夥是個異類。他連1643年的今天在曆史上發生過什麽事,以及Jimmie Fox 在1933那年有幾個全壘打,他都能像百科全書一樣清楚背下來。

組裏最聰明外向的除了X就數山了,這兩人如孩子般的爭鬥,讓大家每天享受到免費的娛樂。一個人的言論述,必然引發另一人的反駁,你來我往,互不相讓。比總統候選人的辯論會還要精彩。

除了腦子,還比外貌。X驚人的美貌,走在哪裏都是無用置疑的明顯。和他相比,任何時裝雜誌社的禦用男模特都會顯得平庸。X的帥氣除了六英尺四英寸的高大身材,更來自他英氣襲人,凜冽放光的眼睛。山卻不這麽看,他說他隻是輸在頭發不爭氣。山從電腦裏,翻出一張他高中時的畢業照來,幾個女孩擠過去一看,捂著嘴尖叫了起來。山得意地摸了摸腦袋,“這就是智慧和歲月的象征。”

X立刻在一旁提醒大家,“歲月和智慧的增長未必一定成正比。”

桌子另一端的山氣得抓起桌麵一張白紙搓成球形,擺出棒球投球手的漂亮架式,要把紙球瞄準X扔過來。球後來雖然沒扔,但山另找機會往X的pizza上撒了滿滿一層辣椒醬,看上去紅潤潤地誘人,X一口下去,人憑空拔地而起,背脊差點撞到了天花板上。

從此兩人之間的競爭開始升級。一天午餐回來,山大聲宣布他的電腦死機了。他說他已經開機關機六次了。看上去好好的,可每次無論按什麽鍵,電腦都是軟硬不吃全無反應。坐在山附近的人馬,一撥撥過去幫忙之後,卻又一個個無功而返。有的說接觸不良,有的說沒了電池,有的問他早上是不是收到什麽奇怪的郵件了,中了毒。

隻見X的臉越來越紅,頭低得都快撞到桌麵了,露出來的脖子和背脊卻在劇烈地抖動。山反應過來,指著X,“說吧,你到底對我的電腦做了些什麽?”

止不住笑的X走到山麵前,在三五秒內讓山的電腦恢複了正常。“其實很簡單,我把你原來得電腦屏幕給做了張截圖,再用截圖畫麵取代了你原來的電腦屏幕。現在你隻要一打開電腦,看見的就是那張死了的截圖, 所以你對著它按任何icon, 不管是My Document, 還是Excel,它都不會動。這不過是障眼法的小把戲。”

山對X演示的小魔術佩服得五體投地,忘了生氣。抓著X問了許多操作時的細節,並把發生在他身上的這一幕,稱為“life changing event”。

沒過幾天,又發生了一件被山稱之為“life changing event”的事。不同的是,這次的事件和我有關。

我們這次到小城出差的時候不對,正趕上一年裏最寒冷的季節。本來那地界就荒蕪,刮起風來,無遮無攔,再被鋪天漫地的白雪一蓋,真成了白茫茫一片的幹淨。包括我在內的幾個從南方人,平素連零度以下的冰雪也少見,遇到連續幾周零下十幾度的氣溫,除了公司,下班後天天瑟縮在酒店裏,哪裏也不想去。

山當著全組人的麵動員我,晚上一起出去吃頓好的。我想起山吃不了生魚片喝不了酒,反將他一軍,“你要是敢陪我吃sushi, 喝s*e, 我便舍命陪君子。”

山不受激,真去了。找到一家鐵板燒的日本館子,在鯉魚修竹布幔環繞間,大家筷子和手指並用地品著壽司,啤酒和清酒交替中喝到微醺。席間,山大驚小叫不斷,“你快看,那玩意兒,是不是還會動? 我在探索頻道看見說,他們把魚皮一剝,在魚尾巴還動的時候,就把魚給吞下肚了。讓我再看看,這魚是否還在呼吸?”

一小碟壽司上來,山不認識。“這眼睛還張著,我怎麽能吃得下去?”等我解釋清楚,這隻不過是八爪魚上觸須上的突起,大夥又是一頓好笑。

一晚上的折騰,讓大家的笑點連同智商直線下降。酒足飯飽熱騰騰出來,在風雪裏迎麵一個激靈。山和我一致推舉X開車。在北方長大的X,零下幾十度不當回事。餐廳是網上臨時找的,路不熟,再加天黑風雪中能見度又低,開車前,我對X關照了幾句。

X見到我的認真,便把車子開得飛快。後座的我除了綁好安全帶,管住自己的嘴巴之外,也隻能由著司機胡鬧。好容易到了前麵的收費站,車子減速停了下來。深夜早沒了收費員,X往自動投幣處扔了幾個quarter進去。等了幾秒,前麵的欄杆沒反應,還是橫在車前。我正在皮包裏搜索著硬幣,隻覺得車子在全力加速。猛烈的加速中車子在原地打滑了幾十度之後,被扳正過來的車頭,對著收費處的欄杆一下撞了過去。

“What are you doing?Are you crazy?”我本能地大叫。

“ I am out of quarters” 搖下車窗後的風雪中,X大叫著回應。

“Here, here, I have some quarters Go,go pay them。”

前座的山和X突然像火山爆發一樣地,發出不可抑製的笑聲。不是一兩聲,而是持續到十來分鍾之後,車子停在酒店門口,這兩個大男孩,東倒西歪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還是笑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你們兩個到底怎麽了? 真有那麽好笑嗎? 叫你們停車,你不停。叫你們付費,你不付? 出什麽事了?”我受他倆笑的感染,笑著想弄個明白。

山回頭朝我上下打量,“太不可思議了。真沒看出來。你平時那麽安靜的一個人,怎麽可能發出那麽高的音量? “山拿拳頭敲敲X的肩膀,“你說,剛才那聲尖叫該是個G7吧? 估計Mariah Carey的key也就那麽高吧?”

兩個在高中裏組過樂隊的人,笑得眯起了眼睛,商量著在給我定調。

X像唱雙簧一樣補充,“實在太精彩了。不知附近哪裏還有收費站? 這可是我花過最值的一塊錢。”

我不願再和他們糾纏,下車看見X停的車歪歪扭扭,一側壓在了停車線上。隨口也還給他一句。

“嘿,你這車怎麽開得比亞洲女人還臭?”

X剛邁出車門的腿,受到這突如其來的打擊,一笑一滑,整個人撲倒在地。

山乘X還沒站起來的空檔,從地上抓了一大把雪,灌在X的領子裏。

X豈是好惹的,追著山衝過去,要把他也撞倒在雪地裏。

兩個人一前一後,在午夜時分,笑著,叫著,在寬廣無垠的雪地上,跌跌衝衝地奔跑嘻戲。而明天一早,他們又將西裝筆挺地回到會議室去上十二個小時的班。

在別人眼裏受過良好教育的專業人士,裏麵藏著的卻是還沒長大的孩子。

咕嚕怪胎。

置身於人多擁擠處,最大的不便,在於沒有隱私。十幾個人共用的會議室,連打個噴嚏都不太好意思,更別提交頭接耳的說話了。

多虧了現代科技,公司員工之間可以用Instant Messenger 交流。十指飛快地在鍵盤上跳動,表情淡然地注視著電腦,思緒在你一行我一句地來回之間暗湧。會議室一片安靜中,隻聽咳咳兩聲,X突然將口中的咖啡,氣勢如虹地噴向他麵前的電腦屏幕。

一屋子人全被驚動了,忙亂中先後遞上紙巾的就有三四個。X好像被嗆到了,用紙巾捂著嘴,咳嗽不止地走出了會議室。隻有我知道,這一幕其實是我造成的。

不過事情的由頭,還出在B身上。自從俄國人D離開之後,公司派來頂替D的就是B。剛來沒幾天,大家就發現,B和普通人不太一樣。

B站著的時候,通常佝僂著腰。坐在椅子上,B總拿一隻胳膊撐著腦袋,身體像側臥在美人榻上一樣地傾斜。和人打招呼,他會鬼神不知地挨近你身後,然後猛一把搖動你的椅子,驚得你一回頭,眼前會出現一張歪曲到滿是皺紋的臉。最讓人琢磨不透的是他的眼神,陰晴不定中交錯著凶殘與和善,傲慢與謙卑,彼此矛盾的情緒。這種奇怪的眼神,配著他暗黃稀疏的頭發,總讓我覺得似乎在哪裏見過。

一天,我和X正在一間空置的辦公室裏商談下一步該怎麽和客人接洽,門窗在接近地麵一米處的透明玻璃後麵突然貼上了一張人臉。此人手腳並用像隻蜘蛛一樣匍匐在地麵上,從窗外向裏張望。嚇得我往後連退了幾步。雷鳴電閃間,我想起了“魔戒“中人稱膽小鬼和肮髒鬼的咕嚕(Gollum)。

咕嚕多年生活在地底,因為受了魔戒的負麵影響,心理變得扭曲怪異,眼神就是這麽半黃半青地閃爍不定。而在電影裏讓人印像最深的就是咕嚕看見魔戒瞳孔發光,齜牙烈齒叫“my precious“的貪婪模樣。

當我看見B走進會議室的時候,我往X的留言板裏寫了“my precious“二字,以X的聯想功能,口中的咖啡一不小心就統統被噴了出去。

對B持相同看法的,也不止我和X兩個。坐在B旁邊的男士抱怨B有體臭,另有女士請求我們下次再也別讓她和B同坐一部車了。B的那輛老爺車,車裏的髒亂不說,門把手,隻輕輕一拉就整個掉下來了。再換到後門上車,一拉,另一隻門把手又掉下來。嚇得女子呆在當地不敢動,像是遇見恐怖片裏的場景。

平時除了工作,幾乎很少有人和B說過話。倒是我在午休的時候,主動和B打了幾次招呼。發現他是幾天前才剛剛應召到我們公司的。而且是為了這個項目,答應從北方搬來這個小城定居。他剛搬進去的公寓,裏麵甚至連一套像樣的桌椅也沒有。

“現在忙成這樣,怎麽可能有機會去shopping,反正家裏就我一個。我已經和老板說好,周末我可以到會議室來上班,這樣也可以坐得舒服些。”

為了趕進度,A這兩天正號召我們周末時間要為項目加班。大家正扮著鴕鳥沒人接碴,沒想到那麽快就冒出了一個自願者。

“那你來公司以前,還在哪裏做過?”

“我在Walmart, Sears做過。還當過兵。”

我一下子來了興趣,“你以前當過兵呢,都去過哪裏?”

“沙漠風暴,你總聽說過吧? 我當時也參與了。”

“是九一年海灣戰爭幫科威特複國那次吧? 你當時在做什麽,快說說。”

“我在炮兵團,開著60噸重的M1 坦克,天,那感覺實在太美妙了。人在十八二十歲的時候,哪知道什麽叫害怕呀,總認為自己是死不了的。天底下沒什麽比去前線更刺激的事了。幾十架坦克轟鳴著橫掃過沙漠,感覺可以征服一切。我對你說,戰爭的威力不在殺人,而是一種恐嚇和震懾的力量,那種至高無上,可以操縱人生死的權力。我們的坦克一到,都還沒怎麽用,伊拉克人就稀裏嘩拉投降了。當地人有一習慣,投降的時候必須**。大概是怕暗藏武器彈藥什麽的。就看見幾百個大男人在那邊忙不及地脫衣服,然後就一撥一撥高舉著雙手往我們這邊跑。隻見那黑不溜秋脫光光的人,成百上千地往你一起衝過來,那陣勢要是女的還好說,都大老爺們,誰受得了。我端著一挺重機槍大喊,別過來,別再過來了。別靠近我。不然我要開槍了。”

當我事後把B的戰爭故事轉述給山和X聽的時候,他倆都是一付不以為然的樣子。

X認為B喜歡誇誇其談,而且B說話聲音就像貓爪子在黑板上抓撓。山說,“他是不是好戰士,我不知道。但他這兩天交上來的報告可實在不敢恭維。明明十個字可以說明白的事,他用了三五百個字,還在那裏兜兜轉轉,連個觀點也沒陳述清楚。當初如果繼續留在兵營裏,可能對他會是更好的去處。”

到了二月初,天氣沒有回暖,反而是一天冷過一天。B的感冒咳嗽也一天比一天嚴重起來。

如果B說話的聲音像貓爪子撓,那他咳嗽的聲音可就像貓喉嚨被一團毛球堵住,想咳又咳不出來,挖心掏肺的嘔吐聲。

X和B坐在桌子的正對過。隻要B一咳嗽,X就站起來四下裏噴空氣清新劑。台麵上大瓶裝的殺菌消毒液,快被X用光了。X把消毒液不光用在自己的手上,附近的桌麵上,還有正對著B的電腦背麵,都被X一遍又一遍仔細地反複擦拭。

在X一連幾天誇張的暗示下,B終於搬到會議室外邊的一張空桌子去上班了。接下來的幾周,我們很少有機會和B打照麵。甚至連一周一次的集體晚餐,也“忘“了招呼B和我們一起去。

為了兒子。

今年的冬天特別長。小城一連兩個月的平均氣溫都在零下十幾度。因為每周都住在同樣的酒店裏,那裏的工作人員都和我熟了。大堂經理安慰我說:“天不會總那麽冷的。我們這裏也有春天。到那時花繁葉茂,你就會喜歡上這個城市了。”

可在我居住的城市,那裏也有春天。我更願意留在那裏陪著我的家人一起度過春天。

臨出門的時候,家裏四歲的小寶哭著不肯午睡。“媽媽,你每次都是乘我睡著的時候偷偷溜走的,對不對? 我要去找你的老板談談,問問他你為什麽不能留在家裏上班呢? 你要掙錢養家嘛,對不對? 那你上班,我在外麵的汽車裏等你。我很乖,我不會發出聲音吵到你的。”

當我把小寶的話轉述給山聽時,山認真地對我說,“你千萬要幫我向你兒子解釋解釋,我是好老板。我是那種沒有辦法,有許多‘不得不’的老板。

山不說,我們這群人都知道,他麵臨著很多“不得不“。而我們也因為他的存在,願意和他一起分擔他身上的“不得不“。但一周接著一周的連續疲勞戰役,項目不斷向後推延的截止日期,客人一天早晚兩次催交的進度報表,將大家陸續推到了崩潰的邊緣。

每天會收到幾封山給大家打氣的郵件。即使在催交工作的信裏,也時常夾帶著勉強押韻的打油詩。實在太忙了,山會注明,“時間緊迫,詩詞還在醞釀中。下次補。”

在最累的那幾周,山還堅持每周四晚帶我們大家出去大吃一頓。除了美食,大家也可以享受一下在晚上八點鍾以前下班的奢侈。除了項目開始時的那次請客,A沒有再參加過我們的晚餐聚會。現在每天最早到,和最晚離開工作的兩個人,一個是A,一個是B。組裏誰也弄不清他們兩個到底是何時來,何時走的。在沒有A和B出現的場合,大家一下子又做回了自由的小孩。

自從我幫山上了壽司的掃盲課,X一有機會就抓緊對山加強紅酒的教育和實踐。一連幾周的周四晚,X都分別把我們安排在意大利,法國和巴西的小餐廳品酒吃肉。喝到三分醉,山說,“我做這行的年頭也不短了,但這卻是我做過挑戰度最大的項目。沒別的,能認識你們這幫可愛的人,見到你們在壓力下幹出來高素質的活,我真的,真的,太為你們驕傲了。這次能來參加這個項目,幹得再累,值。”

杯光酒影中,大家相互碰杯。席間,山提議來個說真話的遊戲。按順時間方向輪個地問,拋開收入不談,每個人心目中的夢想工作是什麽?

X說他喜歡做遊泳教練。他十五歲的第一份工作是在暑假裏教三五歲的小孩學遊泳。鼓勵著孩子,看著他們從不會到會,在水裏自由自在地遊泳,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

我說我想當作家。從小我就喜歡聽大人講故事,大了,發現其實周圍都是故事。就想用筆把歲月,情感和思緒都捕捉下來,凝固在紙上。雖然那會遇到杯水車薪或者誇父追日一般的困難。

山說他想當音樂家。從八歲接觸樂器以來,他發現沒有任何東西能比音樂帶給他更大的震撼和安慰。年輕時和朋友組成了爵士樂隊,他在裏麵吹色士風,那是他一生中最開心快樂的時光。山摸了一下前額又糾正了自己,不對,現在能做人的爸爸也不錯。他的兒子很棒,也喜歡爵士。

沒想到,後來事情真就出在山喜歡的音樂上了。下周五,是山兒子十五歲的生日。山幫兒子找到了一家有爵士樂隊表演的餐廳,和人說好了,可以在孩子生日當晚,讓他們父子倆同台表演。山吹色士風,兒子吹小號。

為了和孩子一起排練周五晚上的演出,山需要在周五那天請假一天。要是換了別人,想從A這裏請假,幾乎沒什麽可能。

一月底,是我們公司一年一度的管理高峰會。來自全美各地的合夥人和中高層管理人員都聚集在芝加哥開了三天會。A自己盯著項目不去就算了,還明令山和我也不準去。說芝加哥的大老板那裏,他會親自去打招呼,讓山和我把早就訂好的酒店機票都給退了。

那一次山和我都隻皺了皺頭,沒說什麽。但這次為了兒子的生日,山不得不做些什麽。

一個多月前,山紅著臉說他可能得卷鋪蓋走人的話,言猶在耳。雖然在那之後什麽事也沒發生,看上去,A和山的關係也是職業化的規範和正常,但這次山要請假,大家暗地裏還是為他捏著把汗。

果然,山提出了周五請假的要求後,A的兩根食指在人中處架成個“A“字,沉默一陣之後說了三句話。

“讓你兒子開心,是你的責任。讓客人開心,是我的責任。兩者孰重孰輕,你自己掂量一下。”

山藏不住話,當著一屋子人的麵,一下站了起來。“其實我早想和你談談周末的事了。在座的各位,大多需要利用周末的時間來旅行。你知道從西雅圖來的同事,飛到這裏單程有多久嗎? 沒有直達的飛機,轉兩次機,加上當中等飛機的時間,從辦公室門口到家門口,需要十五個小時。上個星期大風雪,我在飛機場從晚上六點等到半夜還是不能飛。就從機場借了輛車,連覺也沒睡,連著開了近八個小時的車,趕到這裏上班。這要隻是我一個人的事,或者隻是一周兩周的不方便,那就不必討論了。從一月初到現在,已經連續八周了。有人家裏的孩子都要來找我理論了,問我為什麽要搶走他的媽媽? 你不覺得讓大家周四晚回家,多給大夥一些陪伴家人和休息的時間,才更為合理嗎? 大家都是成人,手裏的活有多重,心裏都有數。讓他們周四晚回家,不是說大家周末的活就不幹了。在家裏,大家還是一樣會認真幹活的,對不對?”

在眾口一辭的表態和許願中,A點頭了。不單山可以在本周四晚離開,我們每個從外地來的,都可以乘周四晚的飛機離開。條件是,回到家後要繼續工作。周五,周六,周日,早晚兩次的匯報必須歸總到山那裏。也就是說,如果每天早晚兩次對客人的匯報交不上去,一切的錯誤和責任都會落在山的身上。

山答應了。我們也答應了。這次山利用民意,光明正大的策反,居然成功了。

小寶見我深夜出現在他床邊,翻身起來數著手指,“媽媽,今天星期幾啊? 你不是要到周五才回來的嗎?”

山窮水盡。

對在漫漫長路上,已經跑得精疲力竭,卻又看不到終點的人來說,最大的安慰莫過於耳邊的一個聲音,‘快到了。快到了。再熬一下,前麵就到了。”

就像山在給我們的電郵裏總是說,“幹得不錯。就快到終點了。”但這句話,他已經重複了很多,很多次了。腳下的地麵像是會倒退的傳送帶一樣,不論我們怎麽努力,結果還是一直在原地奔跑。

雖然客人和A一直沒有鬆口這個項目到底什麽時候會結束,但整個項目與客人的年度報告(10K)有關。按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SEC)的要求,但凡在美國上市的公司,每年都必須向股民公布本公司的財務營運狀況。按邏輯推理,客人公司年度報告的截止日期,就該是我們回家的日子。

而這一天就在下周一。正當大家滿懷希望倒數著日子的時候,X發了一個摘自股票財經板麵的文章給大夥。標題是“為什麽XX公司的股票大跌?”新聞裏說,今早XX公司宣布2013年年度報告的公布日期要延後,股票價格隨之下挫3.6%。XX公司做出的解釋是,還需要做更多的工作來核實公司某些資產的市值。

客人公司內部的財政混亂,我們早有所聞。但情況糟到需要將SEC Filing延後,卻是始料未及。山說,在他多年的職業生涯裏,從來沒聽說過這樣的事。除了公司的名譽和股價受損,對我們這群人而言,以後壓在我們身上的活勢必會加重,家也會離我們越來越遠。

果不其然,在我們原來需要查核的一千個accounts之外,客人又挑選了幾百個accounts交給我們來做。而且這次從客人那裏吹來的狂風巨浪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為猛烈。據山透露說,客戶總部催他的電話一天好幾次,每次通話沒有少於一個小時的。最誇張周末打到他家去的那次,三個半小時,一個account一個account地追著問。剛好對方是個女的,山老在電話上不下來,惹得山太太後來不痛快了半天。

從公司頂層冒出來的邪火如同泥石流一波一層地往下滾。客人公司裏的職員開始沒日沒夜地加班,連午飯也不出去吃了。幾百人的午餐,昨日中午外賣來的BBQ烤肉還沒收拾利落,今天的pizza盒子又疊得鋪天蓋地了。樓道走廊,走到哪裏都是洋蔥,酸黃瓜和腐肉的味道。

有一天,我正向客人的財會部請教一些account的來龍去脈,隻聽隔壁一聲暴喝,“我做會計已經二三十年了,用不著你來指手劃腳,告訴我該怎麽做。”發出聲音的是個上了年紀的女人。

另一把相對年輕的聲音聽上去是上司,在安撫無效後說,“你要是這麽大聲對我說話,那我們就沒什麽好談了。我們去人事部好了。”

“你這是在恐嚇我嗎? 我告訴你,在你沒來之前,這個account一直就那麽做的。怎麽到了你手裏,這也不行,那也不行? 你到底想讓我怎麽做?你別碰我,我警告你,不許你碰我。你盡管去叫人事部的來,我要去叫警察。”

接著聽見椅子往後拉摩擦地麵發出的聲音,似乎是兩個人糾纏牽扯著在往外走。我被走廊裏的隔板擋住,什麽也看不見。身邊會計部的職員紛紛起身,興衝衝地跟去門口看熱鬧。

我對圍觀別人吵架沒什麽興趣。這兩天也聽說了,客人公司裏因為這次年度報告不順利,責任一路追下來,被裁員的還真不在少數。誰的肚子裏都憋著火。

倒是我們工作的這個會議室裏,時間呆得越久,大家的麵部表情似乎越來越平靜。除了A之外,每個人的耳朵裏都塞著白色的耳機,從各自的音樂裏尋求麻痹和安撫。一屋子原本藍藍綠綠的眼睛,因為長時間對著電腦和缺乏睡眠都變成了紅色。眼睛幹癟著向下凹陷,早沒了年青人該有的光澤神彩。會議室內靜得嚇人。沒有嘻笑,沒有抱怨,連咳嗽聲也完全消失了。

當你以為事情糟得不能更糟時,山突然失蹤了。事前沒有爭吵,沒有告別,也沒有征兆。周一早上八點大家來上班的時候,唯獨山沒有出現。A對大家的解釋是,山有另外一項目要趕著去做,所以暫時不能回來這裏了。

正納悶,接到山寫給我一個人的電郵,題目是“關於項目的一些思考”。正文的第一行字被塗成紅色,“我估計我把我自己給炒了。另,請別告訴任何人,我把我和A之間的電郵轉給你看了。”

A:你那邊怎麽樣了?交給你的那些Accounts,快結束了嗎?

山:大部分完成了,還剩一些。事實上我沒有時間了。雖然我知道這個項目很趕,但我另外有兩個項目已經嚴重滯後,它們也需要我。公司年度報告延期把我的工作計劃都打亂了。我現在不得不兌現我對其它客人的承諾。

A:你不需要我來提醒你這個項目的重要性。但直到今天之前,你沒有事先告訴我說你不能幫助我。不然的話,我也可以另做安排。請你詳細列舉出你其它需要跟進的項目,這樣我才能做出判斷,你的那些新項目是否該被優先考慮。

山:事實上,我在上周五已經和你溝通過,我和你說過我後麵會很忙,必須趕回去。對於你現在的危急處境我很同情,但把你推向那個境地的人,不是我。J,D,M這些人的陸續離開,這背後都是有原因的。就像我現在必須離開一樣。可能我這麽對你說,不夠“專業“化,但我不打算隱瞞我的想法,並且願意為我說出的每一句話負責。

山以前曾經和我說過,兩個月前他剛被公司雇傭的時候,當地的合夥人對他承諾過,以他的級別,每周的工作時間不會超過四十五小時,如果出差的話,每次不會超過一兩天。如今公司對他違約在先,山做出如此反應也可以理解。以山過去二十年在各大銀行的背景,找到新的客人,或者找到新的工作,應該並不太難。

我沒有給山回信。對於山的突然離開,我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應對。曾經並肩作戰的戰友,和棄一隊人而不顧的,都是同一個人。我不知道山將要為他的離開付出什麽樣的代價。也不知道,對於他的逃離生天,我該是恭喜還是埋怨。

在接下來的幾天,X跟著也不見了。後來傳出消息說,他去了山的銀行客戶那裏工作。

內憂外患到了這個地步,我才發現: 真正的疲累,不在酸痛的腰背和幹澀的雙眼。而是當絕望侵蝕了五髒六肺後,從毛孔七竅裏滲出來的疏離和渙散。它讓你在電腦前不能集中,在枕頭上不能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