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3章 兩者之間

一個海外華人的內心獨白。

李比從前更瘦了。

從中國回來之後,李瘦得隻剩下一層皮。在晨會之前,LISA和李開玩笑,“知道嗎,你說話做事的時候,最好用正麵對著我。因為隻要你一側過身來,就會消失不見,和廣告牌做的紙人一樣。我看你還得多穿些衣服。要不然,風一吹,搞不好就把你吹到天上去了。”

金發的LISA是實驗室裏新來的實習生,大學還沒畢業,被分派在李手下。李快奔四十的人了,第一次有人跟在他後麵叫他師傅。所以平時少與人言笑的李,對LISA格外溫和大度。

看見李臉上黯淡的笑,LISA問,”你還好嗎?沒事吧?”

李能怎麽說呢,一句”我沒事,昨晚沒睡好”給敷衍了過去。

李也納悶,自己是怎麽了。怎麽近來,老是做同樣的一個夢。

賣西點的牛奶棚裏,彌漫著由咖啡,奶油,和剛烘出爐的糕點混合而成的香氣。櫥窗裏陳列著摜奶油,椰絲球,和奶油盛得漫出來的泡夫,看上去都讓人嘴饞。但李最愛的還是這裏的酸奶那種裝在玻璃瓶子裏,從上麵插進去一根吸管,吱啦吱啦可以吸個痛快的凝脂。

李小時候,家裏的牛奶是要憑卡定量供應的,每天隻有一瓶的牛奶很少能輪到李。偶爾,爸爸會把姐姐和李帶來牛奶棚,點上兩瓶酸奶,看著孩子們喝下去。等喝到瓶底,再怎麽吱啦也吸不上奶來的時候,李會把手指伸進瓶口,把瓶壁上殘餘的奶脂全刮到手指上,然後放到嘴裏咂吧咂吧舔幹淨。

夢裏的李,搞不清自己是大人還是小孩,但夢境幾乎每次都一樣。

順著光影交織,被梧桐覆蓋的林蔭小道,李走進牛奶棚排隊。想好了最少喝它三五瓶酸奶,可每次快輪到他的時候,不是店裏的酸奶剛賣完了,就是枕邊的鬧鍾提醒李該上班去了。酸奶從來一口也沒到過嘴裏。

李不甘心,醒來後趕緊把眼睛閉上,想再回到夢裏,把到了嘴邊的酸奶給喝了再起床,可卻和出了桃花源的武陵人一樣,怎麽也回不去了。

鬱悶啊。這雖然也不能說是惡夢,但每次做到這樣的夢,都會把李攪得心緒不寧。幹嘛在夢裏,也從來不能讓自己如一回願呢。同樣的一個夢,反複出現,到底想說明什麽呢。

回國的時候,李特意去了一趟牛奶棚。發現記憶中的牛奶棚變成了二三十層樓的商廈。之後但凡上街,無論是在超市,還是雜貨店,李看見酸奶就買。紙盒裝的,塑料杯裝的,國產,進口的,李全嚐過,但就是找不到兒時記憶中入口酸甜,咽下去滑溜的酸奶了。

吃到一杯味道最接近記憶的,李一看標簽,DANNON,美國產品,心想怎麽兜了個圈,又回來了。

回國對李來說,像是從黑白默片一下跳到高分貝的彩色電影裏去了。

望著呼嘯而過的汽車和摩托,行人和非機動車混雜在一起的交通,李猶疑地站在街邊半天才過去。到處是避不開的車和人。 想去百貨商店看看, 他剛從這邊的旋轉門進,卻被對過的人潮裹攜著,又從旋轉門的另一側轉了出去。

公共汽車刹車時摩擦地麵發出刺耳的嘎嘎聲,菜市場吆喝殺價的人聲鼎沸,路人五彩繽紛款式各異的衣著,彌漫在空氣裏夾雜著花椒和羊肉串的氣味,各種各樣的刺激充斥了李的大腦和神經,使李一直處在精神亢奮狀態,以至他回國以來吃不下飯,也睡不好覺。

剛來美國的時候,李最懷念中國的吃。澄洋湖的大閘蟹,老大房的鮮肉小月餅,鮮得能讓眉毛掉下來的油燜筍,李在腦子裏一遍遍回想著權當畫餅充饑。自己不會做飯,李隻能學美國人,早上蘋果香蕉,中午兩片麵包一塊肉地吃了十幾年,倒也習慣了。反而是回國以後,每道菜上浮著厚厚的一層油讓李壓抑了很久的腸胃不舒服。 李猜自己可能是老了,對著麵前一桌子的菜,卻又沒了胃口。

這次是李出國十多年之後的第二次回國。要不是收到醫院的通知,他原來也沒打算要回國度假。

剛出國時,他受限於綠卡還沒簽發下來的身份,回國的確不太方便。但有了綠卡之後,他還是隔了很久沒回去,這其中有他對家人,甚至是自己也不願意承認的理由。

生在父母都是醫生的家庭裏,李長大了要從醫,幾乎是不需要考慮的必然。第一次陪爸爸去醫院值班的時候,李剛剛會走路,常被護士們在手裏輪流抱著。從小到大,他聽過父親對護士們發號施令時的威嚴,見過躺在病床上的病人,用信任甚至是崇拜的眼光看著父親。父親告訴李,醫生是地球上最崇高的一種職業,因為寶貴的生命隻有在醫生的手裏才能起死回生。李深信總有一天,別人也會用看他父親的眼光看著自己。

在國內的醫學院裏,李的成績一直名列前茅。畢業分配方案下來那天,李卻被當頭一盆冷水澆個透心涼。全年級畢業考試第三名的他,留校後被分到病理科去教書。這意味著,一輩子,李無法握上手術刀,也無法站在病患麵前實施救助。

在黑板前上課,電燈下備課的日子,李不是不能勝任。但如同一個渴望上戰場的士兵卻被繳了槍,分去後勤搞運輸一樣,心裏有說不出的憋屈。

李不甘心,他覺得他必須做些什麽來扭轉自己的命運。接下來的兩年,除了上課,他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學英文上了。那時留學是很流行的一件事,特別是對功課不錯的人,隻要托福成績合格,對方有接受的學校,就可以出國。

為了解決出國的龐大費用,李專找能夠提供獎學金的學校。發了近百封的申請,最後向他伸出橄欖枝的是在美國明尼蘇達州一家他以前從沒聽說過的大學。四年的博士,學費全免,外加每月一千美金的生活費。

在當時大多數人看來,李的運氣好得和中了*獎差不多。醫學院裏老師和學生們為他開歡送會,合影時閃光燈的閃耀,苟富貴勿相忘的囑托,讓李昏乎乎地上了飛機。

不到兩個月,李從美國寄回來一封夾著照片的信。一切安好,車買了,房子也租了。照片上,李神氣地站在他剛買的福特車前。街坊們都說,這小子是真發了。才去美國幾天,連汽車都有了。

這次回國,李主要想看看國內的親戚朋友,街坊熟人。你請他請我回請的飯局,一場接一場不斷,但談話的中心往往隻有一個。

“哦,你還不知道,你三姨婆的外孫,也就是你的表弟,從美國留學回來後開了個網站,現在身家早過億了。他給爸媽買得那個房子,樓頂上一千多萬的複式房正對著黃浦江,氣派得沒話說。不曉得怎麽給他們生出那樣爭氣的兒子。”

“你還記得以前弄堂裏的小二子? 大學沒考上,後來又考一年,上了美校的那個? 人現在出息了。隨隨便便一幅畫,沒有下百萬的。畫的什麽?他的畫看不太懂,倒是真的。哎,藝術嘛,反正就是高級。連外國人也搶著買的。”

“對過14號,你小時候管她叫小紅姐姐的。以前低著頭,蠻老實的。現在,可風光了。人家的女兒嫁到台灣去了。聽說對方是做通訊的,台灣上市公司老板的獨生兒子。在五星級酒店擺了整整一百桌,厲害吧?我們這些街坊都去了。可惜你晚了幾天沒趕上。那種排場,你肯定沒見過。”

最讓李覺得尷尬的,還是自己的老同學和老同行。舊日的同學們如今都成了醫院或部門的一方諸候,有的成了全市乃至全國的名醫。一個個在上海都擁有數套房產,身價不菲。

吃飯的時候,他的一位老同學,向上擼袖子的動作頻繁地出現了好幾次。直到席間有人問,“吆,這是老人頭嗎?”

於是金表的主人謙遜地回複,“沒啥,沒啥,伯爵表而已。十幾萬,小事情一樁。要是連塊像樣的手表也沒有,還怎麽出來做男人嘛?”

麵對這樣的故人,李沒法不慚愧。他不敢對人講,在美國混了那麽多年,他連一個醫生也沒當上。至今還在實驗室裏看老鼠的細胞切片,他甚至連看人的細胞切片的權力也沒有。

李也沒有一塊像樣的手表,他手上戴的是十幾年前一百美金買來的卡西歐。按照朋友的邏輯,他現在是連做男人的權力也沒有了。

像這樣角色倒換的重逢,李以後會盡量避免。在地位不對等的朋友之間,哪怕是再真誠的對話,聽上去,都更接近譏諷。飯席中間,李一直很安靜。

但李無法忘記,在學校裏讀書的時候,他曾經是他們中間最優秀的一個。他懷疑龜兔賽跑的故事裏,嘲笑的是他。可他從來沒敢在樹下偷過懶。為了所謂理想,他付出了比同學多得多的努力。兩年準備出國考試,四年的博士學位,三年考醫生執照。在這九年中間,他幾乎沒有一天的休息。每一個晚上,每一個周末,他強迫自己做圖書館裏最後離開的那個人。

他不明白自己到底哪裏做錯了,為什麽到頭來,還是輸了? 當初出國的選擇,到底是讓他和自己的理想越來越近,還是越來越遠了呢?

晨會上,除了各人例行的工作進度匯報,臨散會的時候,老板留下一個讓人不安的尾巴。

“各位知道,現在的經濟不景氣,科研經費被削減了很多。明年的預算雖然已經報上去了,但批不批得下來,還不知道。”

這已經是第三次, 李聽到類似的消息了。

根據以往的經驗,再往下走一步就是人事部的一個電話,被請過去簽署一些放棄諸如放棄訴訟等權力的文件。上個星期,另一個實驗室的華裔女性,老實本分地跟著老板幹了十幾年,工作說沒就沒了。

李現在工作的醫療中心,大樓的那一頭是醫院的門診和住院部,這一頭是搞科研的實驗樓,中間用一條天橋相連。那麽多年的努力,他無非想從大樓的這一頭走到那一頭。伸手可及的那麽幾步路,他就是走不過去。現在甚至有可能從大樓的這一頭直接走到大街上去了。

散會出來,李照常低頭做著實驗。他寬慰自己,到了該放下的時候了。男子漢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在美國原本就是處處無家處處家,可以四海覓食,逐草木而居。

可以做的,他都已經做了。讀了那麽多年書,就是為了在異國他鄉能站穩腳根。四年博士畢業之後,他覺得與其在幕後的實驗裏工作,他還想更上一層。他有自信,也有能力,自己可以當一個出色的醫生。在老來退休的時候,能像他父親一樣為自己從事的職業而自豪。

學醫對李來說,並不難。最大的困難來自語言上的障礙。大腸感菌,小疝氣這類醫學單詞,中國的醫學院裏從來沒教過。排山倒海的藥名,病名,細菌名,肌肉,神經,骨骼的名稱,李都是到了美國後, 從零開始,一個詞,一個詞開始學的。來自拉丁語係的醫學單詞,一串十幾個字母長。即使背得出,音也發不出。醫學執照考試用的是題海戰術,八小時考試三百多道選擇題,平均每題一分鍾十五秒。受了語言的拖累,李很少有機會把考題全做完。

同樣的考試,同樣的折磨,李一連考了三年。拿到美國醫學執照的那天,他輕快得像一放手就能飛上天的氫氣球,腦子裏反反複複就一句,“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

可惜,正午的光輝,隻閃了那麽一下就過去了。現在的他,隻是上依稀的影子,很容易被人忽略。

拿到醫生執照後的第一份工作,在芝加哥郊外五十英哩外的小鎮上當病理科住院醫生,薪酬很低,說好了一年的試用期。那還是讀博士時的導師極力推薦之後的結果。剛去就聽人說,一個人的空位,一共來了十八位麵試的醫生。最後,雇傭了李和一個美國人。擺明是二選一的結局,一年期限接近的時候,左等右等,等不到續約的信。

沒有人向李解釋為什麽沒有續約,是口語差,交際少,還是其他的原因。他知道他又要麵對一段惶惶不可終日的日子,又要開始寫信電話,求職求人去了。

三個月後,李轉去邁阿密醫學院作病理科的住院醫師。臨近一年期限時,病理主任拒絕續約。

辦公室裏,病理主任攤開雙手,聳了聳肩,一副愛莫助的無辜。當主任提到SORRY時,與其說它代表一種歉意,不如說是出於他保持自身形象的一種需要。

李覺得平時和老板的關係還不錯,甚至還能說上一兩個無關痛癢的笑話。怎麽到了關鍵時候就撤火了呢。

李沒興趣聽冠冕堂皇的解釋,隻盯著老板薄到不能再薄的唇。老板原本該長在頭頂上的毛發,全體茂盛地搬到了下巴上,擋住了他喋喋不休的嘴。

李想,但凡我還有點血性的話,現在就該衝上去往他臉上狠狠地來兩下,讓他以後再也說不出虛偽的話語,擺不出無辜的姿態。

美國常有這樣的事: 失去工作的員工,絕望之下,槍殺了老板,隨後飲彈自盡。一把手槍,不過三四百美金。這麽近的距離,應該可以萬無一失。幾天之後的報紙附刊上,就會有那麽幾行小得可伶的關於自己的新聞。

李歎了口氣,再看看麵前的臉,為這樣的人不值得賠上自己的性命。

從那天起,李選擇用最隱忍的方式活下去,即使要低到塵土裏。他開始懷疑以往的執著是他日後痛苦的根源。如果找個低一點的位置,能不能活得更自在些呢?

幾個月之後,他放棄了原本做醫生的打算,回到了博士生剛畢業後的實驗室內工作。從原本診斷病人的細胞切片,變成觀察老鼠的細胞切片。

“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應該是自然界的常態。而當要一個人要強迫自己,適應由高往低的轉變,在執著以後學會放棄,往往需要付出更為艱辛的努力。

做實驗的空檔,Lisa站在窗邊看著樓下過往的行人發呆。被太陽籠罩著的她,潔白細嫩的皮膚上泛著微光,連手臂上細微的金黃色汗毛也清晰可見。

李想,年輕真好。在李的眼睛裏,Lisa還是個孩子。她說話大聲,走路大聲,笑起來不光大聲,還會前仰後合地插著腰。

第一次和Lisa發生問候語以外的對話,是因為音樂。Lisa打著哈欠說她累了,要是有音樂就好了。李就把自己的iPOD遞給了LisaLisa套上耳機,隻感歎了一句“那麽多古典音樂“之後,就一直低頭撥弄著iPOD半天不出聲。李把頭湊過去,發現光標正停留在德彪西的“月光“之上。

小姑娘後來把 iPOD還給李的時候,說她明白為什麽李不太說話了。

李有點心慌,怕別人從他的音樂集子看穿了自己,卻又忍不住追問,“為什麽?”

Lisa指指iPOD,“因為你把想說的都鎖在小盒子裏了。”

從那天起,李和Lisa成了分享共同秘密的朋友。至少從實驗室其他人眼裏看來如此,Lisa烘焙的糕點會第一個拿來給李嚐,而李說的冷笑話,往往隻有Lisa一個人會跟著笑。

當李把從剛網上郵購來的Stevan Pasero 的古典吉它 CD借給Lisa時,她抱怨說,“李,你這個人,什麽都好,卻是個沒表情的人。”

李聽得懂Lisa話裏的弦外之音。但他想,他也隻能這樣了。

到了現在這個年紀,對聰慧的異性說一些俏皮話,眨一下眼睛,然後問,“if you know what i mean “,這是李對浪漫唯一能做的。再往前一步,他也走不動了。

從小,李就聽媽媽說醫生是世上最不浪漫的職業。直到自己到醫院實習之後,他才真正明白媽媽話裏的意思。當尖利的手術刀劃過肌膚,一腔帶著體溫和腥味的血漿從體內滲出的時候,他不能昏倒或是嘔吐,而是要不動聲色地把腔內糜爛壞死了的器官割下來,然後若無其事地扔到護士遞過來的金屬盤裏。

手術台上血淋淋被開膛剖腹的人體,沒法不讓他想起菜市場裏懸掛在鐵鉤上,往地上一滴一滴淌血的生豬。兩者之間生理解剖上驚人的相似,使他對女性的侗體很難生出幻想或渴望。

理智和需求之間的距離,李沒辦法一下子跳躍過去。如同在做完屍體解剖之後,他即使再餓,也沒法照常去食堂裏買紅燒肉吃一樣。

從有記憶的那天起,李就睡在一張狹小的單人床上。從家裏,到大學宿舍,到醫院的值班室,迎接他的,從來隻有一張鋪著白色床單,沒有任何裝飾,用鐵架撐起來冷冰冰的單人床。床很窄,他躺上去以後,並沒有留下多餘的空間,也就沒使李想起把殘餘空位填滿的必要。

雖然有那麽一兩次,當李病倒在單人床上起不來的時候,身邊坐著一個她,一隻手托起他的頭,讓他舒服地枕在她懷裏,另一隻手把湯藥送到他的口邊,把他當成孩子一樣地好言相勸。但當李強壯到能下床走動之後,他又對自己曾有過那麽軟弱的想法而感到害羞。

李拍了拍堅硬的單人床,心想,他可能是注定要當單身漢的。習慣了單身的他,已經不知道要如何和一個女人朝夕相處。他無法想像和另一個人,四肢交纏著,如何能夠一覺睡到天亮。他不知道醒過來看見一個卸了妝後的女子,蓬頭垢麵如同陌生人一樣地睡在自己身邊的時候該如何應付。

這些無稽的想像是李在多年單身後對未知生出的恐懼,同時也來自他做醫生而引出的潔癖。李也自覺煞風景。比方說,到李那裏,首先想到的是和對方口中成千上萬個細菌做的一次交換。既然不能提醒女人先漱口,當然她要是能美麗到讓人神魂顛倒的地步,李也可能無瑕顧及到細菌之類的。隻是,活那麽大,能讓他昏頭的女性,李隻遇見過一次。

“你真不打算見見孫家姆媽家的女兒了? 你好不容易回來一次,人家已經和我提了幾次了。她家裏一看就是有底子的,看看人家裏的裝修就知道了。”媽媽一邊往李的碗裏夾菜,一邊把幾天前進行過的話題又重複了一遍。

李回國之前,就猜到可能出現這樣的場景,所以他特地帶了張照片回來做擋箭牌。照片是李生日那天,實驗室裏幫他開派對時Lisa拍的。大頭照上,李和Lisa兩個人傻呼呼咧著嘴對著鏡頭笑。

媽媽反複打量著照片,“美國人就是長得粗,高頭大馬木乎乎的。不是我說,孫家姆媽家的女兒長得秀氣多了。我知道你有女朋友了,但多看看,多比比,總不會吃虧的。”

李沒有反駁母親,因為他發現媽媽老了。從前媽媽走路快得需要李邁著大步才能在後麵跟上,現在媽媽走起路來會左右略微地搖晃,速度也明顯慢了。好在,媽媽的精力依舊旺盛,拿著個飯碗追著小外孫吃飯,滿屋子一圈一圈轉。

趁母親不在,李把自己的積蓄塞到姐姐手裏,“姐,這些年讓你受累了。”

姐姐像觸電一樣把手從支票上彈開,“你這是幹什麽? 不打算過了? 以後結婚買房生孩子都是開銷。”

李又把錢推回去,“你現在上有老,下有小,家裏就靠你了。我一個人在外邊,怎麽都能過的。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那你和姐姐說說,Lisa是個怎麽樣的人? 對你好不好? 定下日子沒有?”

李不想編更多的謊話,隻是搖頭。

他沒法向媽媽和姐姐解釋清楚。愛一個人,需要巨大的能量。生出上碧落下黃泉的追索,而他卻已經累了,隻想平靜安穩地過完剩下的日子。

但在回國之前,他還是去了他曾經上學和工作過的醫學院。他喜歡在校園外那條長滿梧桐樹的馬路上散步。讀書的時候,李在這條馬路,不知道來來回回走了多少次。

當年和李同級的三百六十個同學裏,每次大考小考, 她都是穩穩的全年級第一。高雅如空穀幽蘭的她,時常被班上的男生們暗地裏談論。李上課時也會看著她的背影和辮子走神。有過衝動,為她寫了幾首幼稚的情詩,但卻從來沒敢把詩給寄出去。

到了周末,本地的學生們都會回家。她走出校門的時候,李會出現在她身後不遠處。醫學院緊挨著風格各異的小洋房,路兩旁是高而密的法國梧桐。夏日驕陽被梧桐葉濾過後的光和影投射在地麵,營造出像印象畫派雷諾筆下的氣氛。秋天,大張大張的梧桐葉隨風打著轉,搖擺落下,鋪滿了人行道。

從夏天,走到秋天,她和他經常走在同一條馬路上。她腳上的圓頭黑皮鞋,踩在滿地枯黃了的梧桐葉上,咕吱作響,在寧靜的黃昏中聽得分外清晰。李跟著前麵的黑皮鞋,在落葉滿滿的地方走著,耳朵裏是“咕吱,咕吱“和“喀喳,喀喳“兩相呼應的優美韻律。

梧桐樹下,她走在前,他隨在後,彼此沒有開口說話。偶爾她回頭發現身後的他時露出的嬌羞一笑,或者他朝她踢過去的梧桐小毛球,被她截停後,又朝他踢回來的舉動,都讓他覺出無限的趣味。李朝每個路過的行人報以微笑,甚至對從他身旁疾馳而過的公交車,心中都充滿暖意。

在秋天還未結束之前,李得了肝炎,不得不休學一年。之後她成了比他高一屆的學姐,李很少有機會在學校裏再遇見她。即使遠遠看見,李也會低頭避開。

回國的時候,正是秋季。在同樣的季節,在同樣的地點,在鋪滿梧桐葉的路麵,李來來回回地走了好幾次,卻怎麽也找不回當初的那種快活和溫暖。

梧桐樹還和當年一樣枝葉茂盛,樹下的人卻變了。李用手撫著樹幹,心想: 有些感覺稍遜即逝,隻有在特定的場合,在特定的心境中會產生,比如愛情。

李清楚記得出國前的那個夏天。

他一麵擔著被美國領館拒簽的恐懼,一麵做著隨時出國的準備。趁著暑假,他坐著火車出門去旅行。在他乘坐的那節車廂裏,一個須眉皆白的老者被人團團圍住。被看過相算了命的人,從圈子裏出來之後都說遇到了活神仙。李本來不信這些,但被未知的將來攪得七上八下的他,也擠進了人群。

輪到他的時候,李問老者,“我想知道自己會不會出國?”

老者對著光,看了看李手上的紋路,肯定地回答,“會。你命中有驛馬,會去到很遠的地方。”

老者看見李眼中亮起的光,臨別多送了他一句話。“這驛馬,按老話說,那可就是離鄉背井的命,也未必見得好。”

老者的話,年輕時意氣風發的李完全沒往心裏去。直到很多年以後,李才慢慢體會到什麽是離鄉背井,什麽是離鄉背井的人所必須付出的代價。

對李而言,空泛巨大的詞匯必須落實在具體微小可觸可感的事物上,才有了親近的意味。故鄉是他曾經喝過的一杯酸奶,走過的一路梧,更是陪伴他長大,和他一起分享生命和記憶的人。

在國外枯燥寂寞的留學日子裏,最讓李感懷的是父親源源不斷從國內寄來的家書。父親是老派的讀書人,練書法,讀文言,在書房裏讀書回函一坐便是半日。事無巨細,從街上聽來的一段笑話,到陽台上月季開得如何繁盛,父親都會在信裏娓娓道來。

有了父親在信中的陪伴,李總覺得自己離家並不遠。生活裏遇到了什麽難處,心裏有什麽解不開的疙瘩和委屈,都可以在信裏同父親說。信裏父親最常勸李的一句話是:“ 劍鋒從磨礪出,臘梅香自苦寒來。”

所以李從來沒有抱怨過一路上的磨礪苦寒,他隻是痛恨自己的無能。出門離家那麽多年,他既不能傳承父親的事業,又買不來無敵江景的複式房孝順父母。他甚至連承歡膝下,見父親最後一麵也做不到。

事情發生得很突然,父親站在小凳子上為葡萄剪枝,頭一昏人就摔下來了。送了醫院,卻再也沒有醒過。父親一句話,一個眼神,一個道別也沒留下就走了。

臨離開中國的那個晚上,父親問李,“小時候,教你背的書,你還記得嗎?”

從幼年開始,父親教李讀古文,尤以豪放大氣,憂國憂民為上。李站直了身子,一開口便是滔滔不絕的“過秦論“ “秦孝公據肴函之固,擁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窺周室,有席卷天下,包舉宇內,囊括四海之意,並吞八荒之心。當此之時,齊有孟嚐,趙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此四君者皆明智而忠信,寬厚而愛人,尊賢而重士。”

父親閉上了眼睛,微微地點著頭,一如當年教授幼小的李讀書時的模樣。

一想起父親麵前背書時的場景,李眼裏忍不住眼裏泛潮。

父親已經不在了。他沒法告訴父親,現世早就不流行孟嚐君和信陵君了。之乎者也,背得越熟,他離現實也就越遠。

回國的三個星期裏,李很少有機會看電視。而無意中看了兩分鍾的中國財經股市分析節目,卻讓他感到很意外。

李是學醫的,從來對股票一竅不通。出國前的李,是個窮學生,從沒做過股票。等他到了美國後,習慣了美國股市中綠色代表股價上升,紅色代表股價下降,他覺得如同天經地意一般的合理。綠色是茁壯向上的成長,紅色是示警,提醒投資人要小心資產正在縮水。

但在中國的電視裏,他卻發現,紅色和綠色在股市裏代表的意思,和美國的正好相反。

這個小小的發現,讓他徹底地震驚了。紅原來也可以是喜慶歡騰的象征,與之相比,綠的確顯得平庸了。中國的股民和美國的股民,生活並遵從著各自體係裏的規則,從來不需要考慮或懷疑,紅和綠到底代表的涵義。但李在看見了兩種截然不同的可能之後,他開始疑惑了。

雖然兩種體係,兩種解釋有各自的文化背景和操作規範。但對他,這個夾在東西文化之間的人,他搞不清,自己屬於哪一種體係。又或者說,哪一種體係對他更為適合。

這讓他想起了幾天前,一場還沒展開便已經結束,令人沮喪的辯論。

李在醫學院的教學大樓裏,碰到了曾教過他的解剖老師。慈祥的老太太對李還有印象,迎著李走過來,“咦,你怎麽在這裏?你不是出國去了嗎?”

見到故人的李很高興。“對,我放假回來看看。”

“好,好,是該回來多看看。這裏變化可大了。”

“是,是。我知道。”

“那你有沒有考慮過回來?”老師問。

李猶豫了一下,怎麽可能沒考慮。這問題如同折磨著哈姆萊特一樣,反複糾結在腦子裏,放下,拾起,再放下,再拾起,已經很多年了。

李臉上的笑變得很虛弱,撓撓頭皮,老實向老師回答,“可能不太容易。”

“加入美國籍了?”

“入了。”

“沒關係,還是中國人嘛。畢竟在中國生活了那麽久。”

李努力想接上老師轉開了的目光。他看不懂裏麵是同情,還是疏離,但他覺得有必要為自己辯護。

“如果我活得夠長,我在美國生活的日子,就要比在中國呆過的時間長了。將來,如果我結婚,那我的太太,還有我的孩子,我孩子的孩子,也都會是美國人。”

老太太臉上的笑容隱去了,說自己還要去上課,匆匆點頭告辭。

李滿心懊惱。他一點沒有抬杠的意思,真沒有。隻是,當他看見一張他年長智慧,慈祥可親的臉,他就想跟她說說自己心裏的疑惑。但他卻把她給嚇走了。

這是他不敢也不能與人討論的題目,即使是他身邊最親近的人。

到底是什麽決定他是中國人或是美國人? 是語言,還是文化? 是膚色,還是親友的所在?

從法律上說,他現在被定義為美籍華人。

入籍的那天,宏大的體育館裏,密密麻麻的人群聚集在一起,渺小得如同螞蟻。他以為自己會有情緒波動的。倒不是有了身份能生出崇高感什麽的,但畢竟經曆了那麽漫長的等待,至少他有了和別人一樣,有了抬頭挺胸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權力。

聽著美國國歌響起,看著星條旗緩緩升起。那一刻,他的心情平靜地如夏日的夜,連一絲風也沒有。

入籍後的日子,也沒和原先有任何不同。一樣地上班,一樣地睡覺。不管從海的哪一邊來看,他依舊是一個外來的人。

現在他到底是黃皮膚的美國人,還是西化了的中國人,不光是李自己搞不清楚,認識他的美國同事和中國朋友們,誰也說不明白。

李從中國買了些玫瑰茶帶回來給Lisa。 他估計小姑娘能喜歡這些花啊,茶什麽的。

Lisa看著花蕾在熱水裏一點點漲開,抬頭卻發現李嚴肅的一張臉。

“你怎麽了,今天怎麽那麽安靜啊?”Lisa問他。

安靜? 李覺得安靜挺好,因為這個世界已經很吵了。飛機,汽車,媒體,廣告的噪音充斥著每個角落。李不覺得需要往雜亂紛鬧上,再增添自己的聲音。

剛來美國的時候,李以為是語言使他無法融入社會。但當他讀了很多年書,英文不再是障礙的時候,他發現除了參與天氣的討論之外,他事實上已經無話可說。

美國男人最愛聊的是體育。從一九八一年棒球決賽是誰的最後一擊為冠軍隊贏來了勝利,到昨晚橄欖球賽進攻中的的哪一次失誤,導致了主隊客隊之間的形勢大逆轉。諸如此類,可以讓男子漢之間相談甚歡的對話,李沒辦法插進半句。而加入女人的圈子,交換一下巧克力餅幹的配方或者打聽哪裏可以買到打折的衣服,似乎又有娘娘腔的嫌疑。

李知道他和周圍人的不同,不光是長相,口音。他從小沒參加過童子軍,夏令營,還錯過了伴隨著每個美國人成長的幾百部電影和幾千首歌。就像他現在也沒辦法和Lisa解釋清楚李白的詩有多精彩一樣。這些無形的差別,使得李和美國人之間隔了一道看不見的牆。因此他選擇不說話,他想把自己從人群裏藏起來。李沒有參加任何諸如環保,文藝,政治或宗教的團隊,也不是哪個球隊的鐵杆粉絲。在美國,他始終隻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今天來上班的路上,中文電台裏正在說什麽華人很難融入美國的主流社會。這種抽象而內涵太過豐富的辭匯令李覺得很迷惑。就像他無法從地圖上去了解一個城市一樣。

李並不對自己頭上的標簽感興趣。但他想弄清楚,在美國成了少數民族的自己,在這個居住了十幾年的國度裏,他現在究竟處於一個什麽樣的位置。

李把他那隻封著自己嘴唇的食指移開,對Lisa說,“可不可以問你一個很愚蠢的問題?”

“當然,不過世界上沒有什麽問題是愚蠢的。”

“我想知道,美國人對主流社會是怎麽定義的?”

“主流社會? 主流社會就是你我這樣的大多數美國人。就是讀書上學,找工作買房子,再還貸款的人。”

“你是說像我這樣的也算? 不是隻有那種成功人士,很大牌的重要人物才算得上主流社會嗎?”

“你說的那是上流社會,雖然他們控製了大部分的社會資源,但他們不過是人群裏的少數。而其他99%像你我這樣的人,就該盡自己的努力,把我們的聲音傳出去。對了,你會去參加投票選舉吧?”

李不說話了。他想,這正是我很安靜的原因。因為話一往深裏講,馬上就會撞上那麵看不見的牆。他沒法對Lisa講述“史記“裏的故事。也沒法讓Lisa明白,要讓一個熟讀中國曆史的人相信,光憑他手裏的那一票就能改變國家或任何人的命運,無異於要他相信天方夜潭一樣困難。

李坐在公共汽車上。

車窗外是遮天蔽日的梧桐,黃黃綠綠的樹葉落了一地。淡黃水泥牆後的歐式洋房,隻露出一片紅瓦鋪就的尖尖屋頂。一團一簇白色的夾竹桃從弄堂深處探出頭臉,在微風中搖曳生姿。遠遠望見,青灰裏夾雜著桔色的磚牆,二樓小陽台上伸出來的晾衣服竹杆,李知道他到家了。

可汽車卻沒停,越開越遠,越開場景變得越混亂。一會兒是被拆了一半,磚石暴露在外的老房子,一會兒是被起重機和腳手架包圍的工地,一會是全玻璃做的高樓大廈。

李開始發慌。他完全搞不清汽車現在開到哪兒了。他努力尋找一棟他熟識的建築,一塊寫了街名的路牌。可是一切對他都顯得陌生,窗外連一塊汽車站牌也沒有。想到在自己從小長大的城市裏迷路的可能,李的額頭開始冒汗,情緒也變得焦躁不安。他沒耐心再玩猜謎遊戲,他決定打個電話,問問媽媽,她應該知道的。

正當李在到處找手機的時候,公車開始報下一站的站名,說的是英文,“next stop is medical center“李反應過來,“醫療中心? 醫療中心我認得。在那裏我讀過書,上過班。”擺脫了迷路的困境,李正想下車,卻從夢裏醒了過來。

想到昨晚的夢,李無奈地笑了。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真是不錯的。小時候,他常做被老師叫到黑板跟前,卻做不出題目的夢。現在,他都那麽大個人了,卻開始做迷路的夢了。

事實上,李在離開中國八年之後第一次回國的時候,他真的迷路了。

從飛機場出來後一路的景象,讓他懷疑他去到的是一個陌生的城市。曾經遍地的油菜花被填成了水泥,曾經散布在田野中,從戰時遺留下來的碉堡聳立成了高樓。到處的車,到處的人。在停滯不前的車流中,等得不耐煩的出租車司機往行人道衝上去,開了老長一段,再衝下來,開回了機車道,把原本排在他前麵的車輛,甩得老遠。

霓虹夜色裏,李從車窗裏探頭出去,嚐試認清他遠離了很久的城市。

“到了。“計程車司機在催。

“可這裏不是我的家。“李不認識眼前的景象。記憶中,睡夢裏,他常回的那個家,不是眼前這個模樣。原本灰色的樓被刷成了白色,連對街開口的朝向也換了,弄堂外麵還新加了一道鐵門。

改變得不光是景,還有人。論語裏說,父母在,不遠遊。可自己一走就是那麽多年。等他回來的時候,家裏的父親已經不在了,而母親也變老了。

年青的時候,李非常喜歡旅行。 李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他想知道,前麵,還有前麵的前麵,那些他從來沒去過的地方究竟是什麽樣。有時他會漫無目的地往城外騎,從日出到日落,直到他筋疲力竭,直到茫茫大海攔在他的麵前。

而當他真的抵達海的那一邊之後,李卻又開始頻頻回望自己最初來的方向。在刮風下雨的夜裏,李會忍不住翻尋一下模糊卻又清晰,甜蜜卻又青澀的過去。夕陽下,那個背著書包一路踢著石子的男孩,那個騎著腳踏車去海邊,額頭的發被風掀得高高的少年,亦近亦遠,像海市蜃樓那樣懸浮在他眼前,一伸手就可以摸得著。

雖然眼前的鏡子卻不斷地提醒他,他已經不再年青。鏡子裏的他,發際線開始逐漸地向後推移,曾經茂盛的黑發開始藏不住日生夜長的白發。

出國的那麽多年裏,向對岸的頻頻回首中,李最常考慮的一個問題是該留在這裏,還是回國。

好好壞壞什麽樣的故事,他都聽說過。有美國學成後回國創業成了億萬富翁的,也有回國後鬱鬱不得誌,等成了海待的。

別人的成功會讓他欲欲試跳,恨不得立刻買機票回國;而失敗的故事會讓他意誌消沉,老實在老板手下做事。直到後來,他才意識到,發生在別人身上的故事除了帶給自己情緒波動之外,對自己去留的決定並沒有任何的指導意義。

就好象,醫生對病人說,這種手術方案的成功率有百分之六十的可能。問題是世上沒人知道,這個病人,他到底會成為那百分之六十裏的幸運者,還是剩下百分之四十中的倒黴蛋。

從邏輯上來說,不管是東邊晴還是西邊雨,在某一個時刻,一個人永遠隻能在一個空間內生存。可能原本下雨的地方他剛走就放晴了,也可能太陽出了好幾年的地方,他去的那幾天偏偏趕上下雨。所有的比較,判斷,和考量都隻能是一種假設。

隨著從青年到中年的轉變,他麵前的路已經越來越窄。如果說大家還有興趣去問小孩說,“你長大了想做什麽?”, 同樣的問題不會有人去問一個中年人。

因為那個中年人的一生已經定型了,前麵沒有更多的可能了。從前困擾折磨過李的問題,已經到了該放下的時候了。

李明白,他的人生也就這樣了。

下班回家的路上,遇上交通堵塞。四條機車道幾乎完全停滯不動。

李轉頭看見路邊的一片墓地。要不是一塊塊佇立的墓碑和頂上的十字架,青翠的草地和點綴其間色彩豔麗的鮮花,遠遠看著,倒更像是個花院。

原來墓地不必是陰森可怕,青麵獠牙的。倒是可以和青草,鮮花一起,悠然自得,安安靜靜地躺在太陽底下。

李突然意識到,“墓地“和“目的“竟然是同音。雖然誰都知道最終的目的地會是墓地,可活得好好的人誰也不會往那兒想。李也不例外。直到一個多月前,他接到醫院來的通知。

剛開始,李以為是車上的安全帶給勒的,李想到自己曾得過肝炎,怕是又犯了。去醫院驗了血,做了個超聲波。然後,在一個萬裏無雲的晴天,李從信箱裏收到了來自醫院的通知,在肝髒發現陰影,要盡快複查。

而複查的結果,正是所有可能中最壞的一種已經轉移了的肝癌。自己學醫的李,決定放棄一切治療。無論是開刀,放療,還是化療,在晚期的肝癌麵前都顯得無能為力。

在診斷明確後的24小時內,李買好了去國內的機票。趁著還能動,再回去看看自己的家人,再看看自己出生和長大的地方。除此之外,他沒有其他的願望。

醫院的診斷結果,李誰也沒告訴。讓別人同情的痛苦比痛苦本身更為麻煩。有一些事,即使再親近的人也無法一起分擔。比如,病痛,比如,生死。

母親和姐姐已經麵對過父親的死亡,李不希望因為自己再給她們增加任何無謂的痛苦。從中國探親回來後的李,變得益發的坦然。當這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再讓他留戀,而他的存在對這個世界也沒有任何價值的時候,他的身體無異於一具空殼。

除了剛接到化驗報告的那幾天,李覺得難以置信之外,他很快又平靜下來了。癌症的形成在體內要十年以上的積累。縱然他的內心依舊堅定隱忍,但這十幾年的抑鬱傷神和無處可說的最終結果,是讓他的身體卻對他徹底放棄了。

李曾經以為,隻要努力不懈,天下沒有做不到的事。但等他臨近四十不惑之際,他突然意識到自己不過是肉體凡胎,和別人一樣,他也會病會累會憔悴。

他已經沒有時間了。他不再有時間,不再有機會去改變什麽。在有身之年,他能給這個世界留下,或者帶來的改變,實在太少太少了。他想不明白,即使他能逃過這一劫,剩下的年月裏,除了忙著溫飽之外,他又能為自己,為別人做些什麽呢? 即使再給自己一千年的性命,天下還是有他讀不完的書,有他走不完的路。

在生命的派對中,李並不想坐在場外做一名旁觀者。他一直想給自己找一個歸屬。大到一個國家,小到一個女人,哪怕有一個微不足道的興趣愛好。哪怕成為網球隊,攝影組的成員,或是成為哪支籃球隊,足球隊忠實的粉絲。

可事實上,從故鄉離開後的李,至今不能走入別人的世界裏。他隻能,孤零零一個,遠遠地,禮貌客氣無關痛癢地站在圈外。

李讀中學時,英文課本上的一則寓言。鳥飛翔在雲端,獸奔跑在地麵。而即沒有飛翔的高度,又沒有野獸的凶猛的蝙蝠,隻能棲息在黑暗中,永遠在鳥和獸之間徘徊。

李無數次問自己,做為兩者之間的他,是享有兩者兼容並包的榮幸呢,還是承擔著被兩者共同排斥的悲哀呢?

失眠的夜裏,李不斷勸慰自己,到了該放下一切的時候了。他曾經的掙紮,疑問和困惑,在死亡麵前,都不再是問題。

除了一樣。

在那一天到來之前,他必須對自己有一個交待,做一個安排。

一個迫在眉睫,避無可避的實際問題。到底該把自己的墓地該設在哪裏?是海的這邊,還是對岸?

李至今還是無神論者,對於火化還是土葬,他倒是無所謂的。但即使變成了一個小盒子,總得有地方安置。

在別人的墓誌銘上,可以刻上“一個活過,愛過,追求過的人“。那麽自己的碑呢?難道要刻上 “一個活過,懷疑過,最終放棄的人“嗎?

李琢磨著,在沒有找到答案以前,估計他還會失眠一陣子。